第一章 老同學之死

魯子敬步行走進了這處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老小區。六層的樓房密密麻麻,沒有電梯,也沒有地下車庫,路兩側的花壇邊停滿了車,隻剩下一條可容一輛車勉強能過去的通道。他很慶幸提前把他的大SUV停在隔壁超市停車場,要不然以他的技術,也是進得來出不去。

魯子敬是來吊唁高中同學江海的。他是在一周前的同學聚會中得知江海去世的消息的。準確的說,是跳樓自殺。老同學們無不震驚。江海和大家一樣,都是杭三中高三3班的老同學。發起聚會時,就有人提到江海,問要不要喊他,他都好幾年沒出現了。後來金欣私底下跟每個人說,還是別喊他了,他失業了。同學聚會,對混得不那麽好的人來說,就是個負擔。

誰能想到,人沒來,來的卻是噩耗。

作為當年班裏最八卦的女生,十八年後的金欣很好地延續了這項技能,很快就打探到江海的死因:江海身前在上家公司幹了六七年,辛辛苦苦幹到年底,以為能發一筆年終獎,誰知公司一封公告說業績不好,不但年終獎沒了,還要裁員百分之三十。

要養家糊口的江海為了保住工作,特地買了禮物去上級那裏疏通關係,誰知第一批被辭退的名單裏就有他。他爭取了幾次,卻被告知公司要節約成本,養不起像他這樣工作六七年、業績不出色、上升空間也不大的老員工;現在走還能拿三個月的補償,公司也不怕他們去勞動仲裁打官司,如果不走,最後一分錢也拿不到。江海是老實人,被公司一嚇唬就簽了解約協議,拿了三個月的補償被辭退了。群裏頓時炸鍋,這年頭三四萬塊錢能幹啥?

被辭退後,江海找了好幾個月工作。結果像他這個年紀,既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特別過硬客戶資源的中年男人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願意要他的都是些沒有什麽門檻的銷售崗位,而像送快遞、送外賣這樣的服務性工作他又拉不下臉來去做。身為一家之主,江海甚至都不敢告訴老婆他失業了,賠償的錢很快就砸進房貸裏,陷入絕望的他留下一封遺囑,把房子和剩下的錢全都留給老婆兒子就跳樓了。直到他死後,江海老婆才知道他失業了,郵箱裏是幾百封被退回的簡曆。

群裏沉默了,大家平時隻在新聞裏聽到日韓美國歐洲有失業率多少、歐洲失業的人日子過得多爽,卻從沒想到失業的打擊會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短短一個多月就去跳樓。他們沒法責怪江海太脆弱,人都死了,帶著無限的絕望和痛苦。

金欣說,前兩個月她見過江海一次,本來想問問他有沒有閑錢來她公司理財,但是看他那個樣子,人很憔悴,頭發也掉很多,想想還是算了,就請他吃了頓飯。前幾天看他朋友圈,發現他語氣有點不對,就關心了下。江海倒是沒隱瞞,說公司效益不好,裁員百分之三十。他年紀大,又沒什麽硬本事,年輕時還能拚命,現在年紀大了,拚不過90後00後,就被裁掉了。

“想想也真是可憐。他老婆工資也不高,馬上就是新年了,還要還房貸,這下日子怎麽過哦!”金欣忍不住感慨。

對於房貸,他們這幾個土生土長的杭州本地80後都沒有切身體會。魯子敬的房子十年前買的,那時城東錢塘江邊的新區還是被長輩們嫌棄的不毛之地,隻有幾所高校,五六千一平。他是做城市規劃的,就挑了個地鐵要經過、旁邊大中小學俱全的樓盤,跟他媽把錢一湊,全款拿下;後來通了地鐵,現在是標準的地鐵房加學區房,三萬一平。

周易航有兩套房,住的那套是他爸留下來的。他自己在房地產公司,負責公關拿地業務,幾年前又投資買了一套,這兩年升值不少。老婆全職在家也沒什麽經濟壓力。廖小剛單身,一直跟老媽那蹭吃蹭住。他媽名下三套房,其中一套的租金給他當零花錢,混一輩子也餓不死。

金欣老公是蕭山土著,家裏自建的四層小樓,房間隨便住。石剛家六七年就拆遷了,分了兩套還拿了筆錢,自己當獄警不要太滋潤。俞榫老爸是劇團領導,在杭州倒是沒房,架不住在上海徐匯一套、浦東一套,阿拉上海寧,不要太落胃。肖毅他爸十年前申請到一處經濟適用房給他,自己住一套,他姥姥家眼看著也要拆遷了,現在是要房還是要錢的問題。楊軒父母在富春江邊買了套房養老,把城裏的老房子留給他們一家三口。

他們幾個可以說是這座城市最典型的中生代,從小沒怎麽吃過苦,也談不上大富大貴。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小日子都過得去;像石剛、肖毅這等拆遷戶還有機會一舉躍入中產。

江海不同。大家都在一所高中讀書,可他父母是外地來杭州打工的,大學時就要為學費做幾分兼職,畢業後換了幾份工作都不如意,跟老婆一起咬牙買了套房,每個月得還一萬多的貸,兒子出生後更是緊巴。他們沒什麽積蓄,一下子被裁員,就算能拿幾個月的補償金也要為生計而煎熬。

沒人開口說要不要伸出援手。人到中年,又是同學,誰都要點臉麵。伸手就是打臉,還不如裝不知道。

周易航說他也勸退過同事。當然,從表麵看,被開掉的都是業績不好的,說起來冠冕堂皇、仿佛是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看著被辭退的人帶著滿心憤懣離開的時候,他還很覺得自己有道理,工作不好你怪誰?現在想想,真他媽是自欺欺人。

魯子敬心中五味雜陳。他回憶了下,這幾年身邊的同事幾乎都是找到更好的下家後才會主動離職。主動離職,就不存在賠償金的扯皮。

幾天後,金欣在群裏說江海已經屍檢完畢,確認是自殺,遺體已經火化了,但是江海老婆不想在火葬場辦追悼會,隻是把骨灰盒請回家裏,不想驚動太多人。

金欣說,如何安排後事是江海老婆的權力,作為同學也不好多說什麽;但過幾天是頭七,人家老婆說是這麽說,但作為二十年的老同學,人走了,總要去送一送的,隨即發來江海家的定位。

金欣還特地叮囑,白紙包的錢不要多送,都不要超過五千塊,送多了江海老婆江海老婆不會收,老同學幾個湊個幾萬塊的也好幫母子倆度過眼前的年關。最後大家定了個範圍,最少一千,最多五千,既能力所能及地幫下孤兒寡母,又不至於給每人造成太大負擔。

魯子敬特別能理解江海老婆的感受,人死有尊嚴,過分的憐憫隻會讓她心裏愈發難受。

魯子敬在小區門口的小超市買了幾個白紙封皮,回家從抽屜裏的一萬塊應急錢裏拿出一半塞進白紙包,在封口內側寫了個“魯”,提前放進大衣內袋。

今天是周六,妻子薑小柔在上海工作還沒回來,魯子敬就把女兒魯越交給姥姥馬紅英帶半天,換上深色大衣出門。

金欣在群裏說她已經到了,又發來單元門牌號。

魯子敬向前走,看到了廖小剛的車。這家夥200斤的體重,居然搞了個複古款的甲殼蟲來開,還在兩側車門各噴了一隻飛奔的皮卡丘,到處招搖過市;車停得也很銷魂,直接一頭紮進空位,半個車屁股露在外頭,前輪沒回正,也不怕被別的車碰擦。

魯子敬在江海住的單元樓下停下來,沒有馬上上去。依著金欣給的樓層號,一層一層,向上數到了江海家的窗戶。窗戶外麵有個室外機,江海如果是從這扇窗戶跳下來的,根據《法醫秦明》中的某段講解,如果頭部磕碰到阻礙物,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頸部是有可能被撕裂,導致屍首分離。

魯子敬是做城市規劃的,職業習慣讓他退了一步,開始實地勘察分析:這是北窗,下麵是單元門,進出人較多,從這裏跳下來,有可能會砸到無辜者。以江海善良的性格,應該不願殃及無辜。

他繞到樓南側,數到四層的某個陽台,發現陽台外側是向外伸出的晾衣架。如果是從陽台跳下來,會被長長的晾衣架阻擋。再者,陽台下方是一樓居民的小院,跳下來大概率會砸進院子裏或是砸壞一樓住戶自搭的頂棚。以江海的性格,肯定不願死了還要給別人、給家人添麻煩。

他又轉回北側單元門前,抬頭,眯眼,凝望四樓窗外的室外機——或許,他是爬出窗戶,蹲在室外機上,絕望一跳?

收回目光,打量前方花壇。花壇裏的草木似乎有被壓砸清理過的痕跡。血跡,自然是看不到的,肯定會被清理幹淨以免給周圍住戶留下心理陰影。

沒有花圈,沒搭靈棚,進單元樓的時候還被隔壁單元幾個中年大媽指指點點,看那眼神,像是唯恐沾了江海一家的晦氣。魯子敬毫不客氣的瞪回去——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還敢嫌棄我同學?大媽們懾於他的一身正氣,心虛地別過臉去。

走在狹窄的樓道裏,魯子敬有種莫名的壓抑。快到四樓時,他碰到了周易航和廖小剛——兩個從高中起就最鐵的哥們兒。

廖小剛換上了深色的羽絨服,安安靜靜等在那,收起了平日裏的玩世不恭,指指身後小聲說:“都來了,就等你了。”

魯子敬點點頭,走上四樓。

周易航湊過來:“先進去,等下有事情找你。”

魯子敬一愣,心說有什麽要緊事微信電話不能說,非得在今天這個日子說?不過他也沒多問,先把正事辦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