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共你夢一場
——今生共你,大夢一場。
1.
1992年的夏天,黃家月跟著父母舉家來到香港。
那時候的香港,還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碼頭汽笛聲徹夜不停,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絡繹不絕。無數的貨物在這裏進口出口,大筆的金錢交易,有人一夜成名,有人投海自殺,維多利亞港還是名副其實的人間明珠。
14歲的黃家月,站在這座城市的市中心,父母緊張的牽著她的手,生怕她被湧動的人潮衝散,對麵馬路的紅綠燈不停變換,不知道該先邁出哪一隻腳。
她的書包是從菜市場地攤買來的,裙子是表姐穿不了的舊物,腳上是洗不掉汙漬的白網鞋,紮著可笑的麻花辮,黃家月抬頭望著旺角的摩天大樓,被這個城市的遙不可及深深震撼。
遍地都是紙醉金迷的夢。
全家在西貢落下腳來。西貢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碼頭住著最底層的漁民和菜販子,或者是收入微薄的上班族,每天為了生計苦苦發愁,可是一條路開外,就是林立的別墅,夜裏全是跑車的轟鳴聲。
黃家月的母親找到一份鍾點工的工作,做清潔和一日三餐,戶主就住在他們家的對麵,厚厚的防盜門,別的家門口都貼著鍾旭和尉遲恭,唯獨這家冷冷清清。
黃家月吃飯的時候聽母親說起,戶主是個男孩子,身上印著可怖的紋身,頭發憤怒的豎起來,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一個人住,凶得很。
第二天,黃家月出門四處溜達,回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隻好坐在樓梯上等父母。她縮在那見不到陽光的角落裏,過了許久,聽到腳步聲。
黃家月抬起頭,聲控燈亮起來,站在樓梯下麵的男生,一手抱著摩托頭盔,一手勾著鑰匙,他穿著黑色的背心,踩著一雙人字拖,皮膚被陽光曬成好看的小麥色,手臂上隱約可見線條流暢的肌肉,還有母親口中可怖的紋身。
黃家月訥訥的站起身,側過身想讓道給他,可是香港的過道實在是太窄了,擦身而過的瞬間,黃家月和他幾乎背貼背,他的身體溫暖而結實,黃家月覺得自己心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等他開門的時候,黃家月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說了一聲:“H……hello。”
他側過頭,瞟了黃家月一眼,嘴唇緊繃,沒有理她。
黃父幾經周折,才給黃家月辦好上學的手續。這片區裏最差的中學,大多都是混混和打工仔的孩子。黃家月上學的第一天,她站在講台結結巴巴的自我介紹,她不會說粵語,普通話講得也不算標準,一身明顯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的打扮。
“我、我、我叫黃家月……黃家駒的黃,黃家駒的家,杜月笙的月……”
黃家月試圖讓自己的話充滿香港味,她在心中反複練習好幾天,想不到還是弄巧成拙。
“大陸仔!鄉下佬!滾翻去!”
台下學生哄堂大笑,甩著書本讓她滾。
黃家月站在窗明幾淨的教室中央,轉過頭去,見到窗外樹枝上停著不知道叫什麽的鳥,一動也不動,就像她一樣。
放學後,黃家月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像一隻沒頭蒼蠅到處亂闖。一不小心到了天黑,她再一次走到一個死巷子裏,剛想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動靜,才發現轉角的另一頭,五六個男人正在鬥毆,他們圍成一個圈,被包圍的男人舉著手裏的磚頭不管不顧的向為首的人砸去。
黃家月嚇得渾身發抖,生怕被他們發現,電光石火間,被圍攻的人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黃家月突然鎮定下來,她看著那張發狠的臉,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大聲喊:“阿Sir!!!”
正在鬥毆的年輕人們停下來,黃家月一喊完就繞過牆的另一端躲起來,他們麵麵相覷,最後為首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走!”
等他們走遠,黃家月才重新小心翼翼走回去,看到靠在牆邊的少年,他狼狽不堪,連手臂上的紋身都落敗起來。他抬眼看了黃家月一眼,他們隔著大約四五米的距離,她逆著光,看起來是那樣不真實。
不知道哪裏來的野貓,“喵”的叫了一聲,養著尾巴大搖大擺走了。
許歸之重新站起身,經過黃家月身邊,冷漠的說:“多管閑事!”
黃家月低下頭,看著他雙腳的背影漸漸走遠,於是她又背著書包小跑上去。
許歸之察覺到,他脫下體恤,敷衍潦草的包裹著流血的傷口,皺眉問她:“你跟住我做咩?”
黃家月不會說粵語,又怕他聽不懂普通話,不敢開口,隻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許歸之懶得理她,加快腳步往前走,走了一個街區,發現她還是氣喘籲籲的跟著。
“你到底想點(你到底要幹嘛)?”許歸之一臉暴躁。
黃家月被嚇得雙腳哆嗦,她一輩子沒這麽機靈過,從書包裏拿出筆和紙,寫下她家的地址,遞給許歸之。
許歸之蹙眉:“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
隨即反應過來:“你是對麵新搬來的小孩?”
黃家月點頭如剁蒜。許歸之本來是打算先去診所包紮一下傷口的,他一直咬牙忍著劇痛,可是看著黃家月躲在夜色裏的樣子,他煩躁的翻了個白眼:“走吧,帶你回去。”
2.
老師上課是用粵語夾雜英文,黃家月半個字都聽不懂,發下來的習題冊,連題目都看不來。
等到下課交作業,全班隻有她一個人交白卷。放學被老師留下來,黃家月滿臉漲得通紅,羞愧得快要哭出來:“我、我不認識。”
老師微笑著說:“那你為什麽還要來念書?”
就連這一句羞辱的話,她都是拚湊了許久,才明白它的意思。
那天晚上,黃家月沿著夕陽走路回家。香港道路狹窄,身後有摩托車不耐煩的喇叭聲,黃家月分明聽到了,可是還是愣愣的站著,後知後覺的想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麽,就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地。
她順勢打翻了一旁的水果攤,氣得老板一邊跳腳一邊破口大罵。
“你地係度搞咩!整壞我噶水果!賠唔賠得起啊!(你們這是幹什麽!弄壞我的水果!賠不賠得起!)”
幸好是在擁擠的市區,摩托車車速很慢,黃家月的膝蓋磕破在路上,一直劃破到小腿,鮮血往外汩汩的冒。
摩托車車主取下頭盔,蹲在黃家月麵前,問她:“冇事呱(沒事吧)?”
黃家月小腿劇痛,但是好像還是不及心中的絕望,她低著頭,擺擺手,張開嘴想回答沒事,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她的粵語太爛了,生怕自己發音不對。
許歸之見她不說話,以為被嚇傻了,他幹脆也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來,戳了戳黃家月:“小姑娘,你倒是哭啊。”
一旁的水果店老板過來扯許歸之,嘴裏不幹淨的嘟囔著,許歸之一個反手把他推開:“滾!”
黃家月終於怯生生的抬頭,看到許歸之,脫口而出:“是你!”
許歸之也認出了她:“嗤,小孩。”
黃家月這時候才終於想起了腿上的疼,嘴巴一憋,哭了起來。
許歸之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這麽麻煩,忍不住吼她:“你不要哭啊!
許歸之束手無策,想了想,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給她說:“對不起。”
他是黃家月遇見的第一個,同她說普通話的香港人。他這一開口,黃家月像是得了什麽許可似的,更是要把心和肺都哭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會粵語,連ABC都說不好,我想要上學,我想要回家,阿爸,阿媽,我要回家……”
許歸之平生最煩哭哭啼啼,本來想轉身就走,但是她那句委屈的“阿爸阿媽”,讓他奇跡般的冷靜了下來。
許歸之,他伸出手,“啪”的一聲敲在黃家月的腦門上:“叫你不要哭!粵語有什麽難!我教你就是了!”
黃家月捂住腦門,呆呆的看著他,她抓緊他的手,眼裏還含著淚水:“真的?”
許多年後,許歸之仍然想得起這炎熱的夏日,夕陽西下,海風鹹濕,十三四歲的女孩,瘦削的身板,穿著不合身的廉價連衣裙,跌坐在肮髒的水泥路上,她的膝蓋還流著血,可是她全然不在意,她隻是抓著自己,看著自己,眼裏滿是期待,滿是欣喜。
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3.
許歸之說到做到,開始認真教黃家月說粵語。他去舊市場裏淘來小學語文課本,一個字一個字教黃家月念,而且規定和他說話時她必須講粵語,不會的字,就自己亂編。
他還教黃家月說英文,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認,給她買了一台播音機,放英文磁帶給她聽。
漸漸的,黃家月聽得懂老師上課了。
“他們都沒有你講得好,歸之哥哥你真是太厲害了!”黃家月一邊寫作業一邊說。
許歸之一手雞皮疙瘩,他最受不了她叫自己“歸之哥哥”,於是他習慣性的給了黃家月一個爆栗。
不僅如此,許歸之還能給她講數理化,講曆史地理。他講題的時候會戴一副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擋住了眼睛裏的戾氣,看起來就是成績優異的斯文書生。
可是許歸之絕非善類。
他從來沒有把黃家月當小妹妹看,他教她唱BEYOND,和一些歇斯底裏的搖滾樂,給她看《在路上》,甚至教她抽煙喝酒,教她如何同人打架。
他載她在夜裏飛奔,在路燈下大聲唱:“年月把擁有變做失去。”
“女孩子不要活得太單純,”許歸之說,“見識越少,越容易被**。”
所以最初愛上的人,才最難忘懷。
起初黃家父母還很怕許歸之,他和電影裏演的古惑仔一模一樣,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同人打架鬥毆,錢又多得用不完。每每許歸之騎著那輛拉風的藍色摩托夜歸,黃家父母都要提心吊膽一番,生怕他惹來什麽天大的禍。
後來一家人熟絡了,許歸之也不再要求黃母到自己家中做飯,要吃飯的時候就直接來黃家,也不嫌棄夥食開得差,錢卻照給。
黃家月數學考試得了滿分,許歸之很開心,送了她一個手機,他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笨重得像磚塊,可是價格高昂,是一等一的奢侈品。
“我給你充話費,以後你要找我,就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出現。”
1993年,對香港普通市民來說,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黃家駒的死亡。她再也不敢對別人自我介紹說,“黃家駒的黃,黃家駒的家”。
許歸之癡迷黃家駒,BEYOND被迫解散,香港滿大街都在放《光輝歲月》,人人為之落淚,一個時代落幕。許歸之大受打擊,夜裏去樓下的大排檔喝啤酒,可惜他酒量奇好,怎麽喝都喝不醉。
黃家月等父母都睡下,偷偷跑下樓找他,拿起他麵前的酒瓶,咕嚕咕嚕一大口喝下去。
許歸之見她眼裏含淚,不解的問:“你哭什麽哭?”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哭,黃家月想了很久,才皺巴巴的說:“你難過,所以我哭。”
許歸之“噗”的一聲笑出來,逗她:“那你知道我為什麽難過?”
“因為黃家駒去世了?”
“不,”他伸手去抓酒瓶,伸到一半,又縮回來,他說,“我難過的是,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睜開眼還是輝煌燦爛,轉眼就成昨日黃花。”
沒有想到,多年後,他一語成讖,一句話將這座城市的命運都將完了。
黃家月對那些成年人的感慨懵懵懂懂,於是開口問他:“你為什麽不回家?”
許歸之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所說的,是有著父親和母親的家。
“我沒有家。”他麵色鐵青的回答。
後來有一年,黃家月在學校裏被人勒索,她身上沒有錢,最後被人扔了書包,打了一頓,灰頭土臉的回家。
不巧的是她在路上被許歸之撞見,許歸之很是惱怒:“我不是教過你如何打架嗎,你都忘哪裏去了?”
黃家月怯怯的低下頭,頭發亂七八糟的披下來。
許歸之更是憤怒,回家的路上,一句話都不肯再和她講。
第二天放學,許歸之在她學校門口等她,他麵前蹲著昨天欺負黃家月的一幫人,各個抱著頭當孫子,看到黃家月,哭天搶地的給她道歉。
許歸之冷冷的笑:“這是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他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黃家月站在一旁,麵紅耳赤。
從此以後,學校裏的同學見了她畢恭畢敬,黃家月才隱約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他家族在香港如雷貫耳,黑白兩道通吃,許歸之的父親老來得子,對許歸之很是寵愛。可惜他親生母親並非明媒正娶的大太,還是來路不明的大陸偷渡客,許家長輩不肯承認她,又怕她鬧事,再後來,許歸之的母親莫名其妙橫死街頭。
他同家裏爭吵,以死相逼,換來幾年自由。
這件事曾經上過香港頭條,人們總是對八卦醜聞津津樂道。
那天放學,黃家月背著書包走了很遠的路,到了西貢的富人區,不遠的半坡上,別墅林立,森嚴戒備,看起來就像是人間仙境。而那裏,才是他應該生活的地方。
可是對他來說,那也是離家最遠的地方。
第二天是周末,傍晚的時候黃家月去敲許歸之的門,他懶洋洋的開門,女孩子穿著白色短袖和緊身牛仔褲,她笑嘻嘻的伸出胳膊:“你看。”
她瘦小的手臂上,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紋身,一隻展翅的鷹,活靈活現,隻有他知道那有多麽的疼。
“你係不係傻,”他問,“洗不掉了,你知道嗎?”
“洗不掉才好,”黃家月說,“我一輩子都帶著它。”
“你……”許歸之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不開心,我陪你不開心,你開心,我陪你開心,你要做雄鷹,我陪你一起飛。”她一字一頓。
許歸之伸手去揉她的頭發,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歎氣:“傻丫頭。”
3.
再後來,黃家月考上高中。高中的學校離家遠,好在香港公共交通發達,土地又小,去哪裏都方便。
許歸之常常開摩托車來接她,每次他來,都能引起女孩子的轟動。這裏的女孩子不知道比大陸開放多少,衝他吹口哨,做飛吻,他笑著一一收下來,又恢複曾經的吊兒郎當。
他越發英俊,褪去了最初的青澀和戾氣,長成了成熟迷人的男人。他和人合夥開公司,賣建築材料,賺了不少錢,給黃母時薪加到很高,但是從來沒有提過要搬走。
許歸之越來越忙,香港發展日新月異,在狹小的空間都能擠出點建築物出來。再見到黃家月的時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從他背後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還是同從前一般,騎摩托車帶她去懸崖邊兜風,帶她吃大排檔,去KTV唱歌,給她買漂亮的裙子和鞋子,讓她理直氣壯的享受青春。
父親和母親和黃家月嚴肅的談了一次話。
“不要再和他來往了,”許父說,“你們不是一類人。”
“不,”她態度堅決,“我絕不離開他。”
她母親歎了口氣:“你會後悔的。”
黃家月拚命搖頭:“我不會。”
她怎麽會後悔?遇見許歸之,得他教誨照顧,是她三生有幸。因為他,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站在講台上,被同班同學們指著鼻子大叫“滾翻去”的黃家月了。
她要在這個城市努力生存下去,他要高飛,她陪他一起。
他和她之間,從未說過愛或者喜歡,她甚至不知道他視她為何,可是她早已一股腦栽進去,猶如飛蛾撲火。
想來也對,這座城市,本來就是用來愛的,當年張愛玲,為了成全一段情,幹脆讓香港一起淪陷。
黃家月來到香港的第五年冬天,聖誕節還是香港最重要的節日之一,街上張燈結彩,遍地都是聖誕樹和“Merry Christmas”。
許歸之從學校裏接出黃家月,問她:“想怎麽過聖誕節?”
“去中環,看煙花!”
許歸之騎車飛馳在香港的馬路上,她伸手去撓他的腰,開心得“哇哇”大叫。等紅綠燈的間隙,黃家月看到不遠處有卡車停在一旁,隱約可見血跡斑斑。
她有些害怕,縮了縮脖子:“出車禍了。”
“你還是不要再騎摩托車了吧,”黃家月說,“太危險了。”
許歸之戴著頭盔,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摩托車在路上飛馳,霓虹燈閃爍,從高處往下俯瞰,這座城市的夜就像是泡沫,一觸即碎。
等他們到中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人山人海,許歸之伸出手,輕輕抓住黃家月。
她側過頭去看他,他又恢複從前凶巴巴的樣子:“不要亂走!走丟了怎麽辦!你又不認識路!”
其實他早已不必擔心她,這幾年來,她無論是說話的方式,還是穿著打扮,已經像極了香港女孩。她已經會唱許多許多粵語歌,認得出海港城每一樣奢侈品的名字。
她看著男人英俊的側臉,一簇煙火騰空,映在她的眼裏眉間。
那是黃家月一生中,看過最盛大最燦爛的煙花,那樣美,那樣燦爛,可惜的是轉瞬即逝。
也是她最後一次看煙花。
那天夜裏,她和許歸之帶著歡聲笑語滿載而歸,卻等來緊閉的家門。黃家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敲了許久的門,才有樓上的租客告訴她:“快去醫院吧,你媽媽出事了。”
等黃家月和許歸之匆匆慌忙趕到醫院,黃母已經搶救無效,離開人世。
黃父坐在走廊空****的椅子上,雙眼布滿血絲,看到黃家月的那一刹那,他高高揚起手臂,“啪”的一聲落在她的臉上,清脆異常。
醫院冷清的白熾燈,泠泠的照著深色的地板,悲歡離合總無情。
黃母是在去找黃家月的路上出事的,迎麵而來的卡車,她驚恐的轉過頭去,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
而那個時候,黃家月正坐在許歸之的摩托車上,從一旁呼嘯而過,她還無辜的說:“出車禍了啊,真可憐。”
她母親被送往醫院,在生死間掙紮徘徊的時候,她正在中環的人山人海裏,仰頭感歎香港真是年久不衰的美人。
她內心大慟,直直在醫院裏跪下來,她哭得肝腸寸斷,恨不得就此撞死在牆上。
黃母被送去火化,香港很少再有人土葬。黃家辦了一場簡單的紅白儀式,許歸之也有出席,他穿著黑色西裝,黃家月一眼就看到了他,可是她腳上像是被釘了釘子,一步也挪不開,於是隻能挪開自己的視線,裝作從未認識這個人。
哀樂陣陣,靈堂裏放著花圈和墓牌,他和她之間,許多不曾說出口的山盟海誓,也隻能這樣了。
他沒有做錯什麽事,她真正不能原諒的人是自己。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看到他就看到自己讓人憎恨的歡聲笑語,時時提醒著她,她曾做過多麽可恨的魔鬼。
黃家月明白,他們都在一夜之間成長了。
煙花“嗖”的一聲在夜空綻放,將所有往事一並帶走,燃燒成灰燼。那是她和他最後的時光。
十二月過去,許歸之找過黃家月許多次。他每日站在她家門前敲門,黃父開過一次門,將許歸之擋在屋子外,隻說:“許少爺,各人有各人的命,她的孽,就讓她自己來擔吧。”
“她如果真的有錯,也隻是因為我執意要帶她去過聖誕節。”許歸之鞠躬,“我想要和她一同分擔。”
“你拿什麽替她分擔呢?”黃父冷漠的問,“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能同享的,隻有富貴。”
許歸之在黃家門口佇立良久,沒有等到黃家月。
她曾信誓旦旦,無比堅決的說,我絕不離開他。
二月結束,按照老祖宗的算法,這才真正算得上新的一年,許歸之搬家了。
他本來就是不屬於這裏的人,早就該離開。他和她的緣分也早就應該止步,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教她識字說話,教她唱歌跳舞,她最終隻學了個皮毛,他們依然隔著雲端。
許歸之離開時,在自己的房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麵工工整整的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黃家月在門前站了許久,最後才決定伸手去扯下那張紙條,卻一點力氣都沒有,最後她緩緩蹲在那扇緊閉的門前,嗚咽的哭起來。
認真算起來,他和她的緣分,也是由一句“對不起”開始。
1997年,香港回歸。
查爾斯王子在電視機前說:“This important and special ceremony marks a moment of both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Hong Kong's history.(今夜這個重要、獨特的儀式,將在一刻之間,凝聚了香港曆史的改變與延續。)”
英國國旗緩緩落下,換上五星紅旗和紫荊旗,在風中肆意飛揚。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普天共慶,久別重逢。兩岸的汽船來來往往,多少故事,被埋葬在了這一灣江水裏。
黃家月的父親決定帶她回到故鄉,當年他豪情壯誌,攜著妻女來這座城市打拚,有著許多許多的美夢和未來,可是到了最後,一無所獲,白白蹉跎這些年。
回程的行李多了很多,母親遺物黃家月一件也舍不得扔,便全部打包帶走。
還有那些英文課本,打開來看,上麵密密麻麻都是他給她寫的注解,怒發衝冠遊手好閑的少年,卻肯坐在書桌邊,一字一字的給她講題。
四五十平米的舊房子,平仄逼人,連陽光都是奢侈,樓下阿嬸總是罵罵咧咧,風裏全是鹹濕的海味,可是她最好的年華啊,都埋葬在了這裏。
1998年,黃家月參加高考,百萬人過獨木舟,她落榜,算不上不幸。
好在她英語出色,粵語又流利,突然之間成了香餑餑。黃家月背著行李去了上海,找了一個翻譯的活,按日給錢,工資很高。
過了一年,她將父親從北方接過來,起初父親吃不慣江南之地的甜,久而久之,又漸漸愛上了。有個周末,她帶著父親去外灘看夜景,那時候的上海,漸漸有了當初香港的模樣,東方明珠高聳入雲。
黃浦江對麵燈火璀璨,誰還記得維多利亞港的美麗?
父親趴在石頭砌成的欄杆上,望著身下江水,偷偷抹起眼淚。黃家月扭過頭,想裝作沒有看到,可是視線才剛剛移開,淚水已經落下來。
之後的幾年,黃家月出錢,讓父親開了一家小超市,賣些日用品,漸漸地,也有許多新奇的進口貨。父女兩人的生活越過越好,買了房,買了車。
她也出落得越發美麗,學會了打扮,踩十厘米的高跟鞋,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
隻是始終沒有辦法和人談戀愛。
如今科技日新月異,當年以為永久的紋身,也能輕易洗掉。黃父曾旁敲側擊的讓黃家月去洗掉,過去流行的款式,如今看來又土又傻。
黃家月大多數時候都遷就父親,怕惹他傷心,去了一趟醫院。可是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
當年他敲著她的頭,凶巴巴的說:“哭什麽哭!粵語有什麽難!”
這些年,內地發展越來越好,香港衰落,歌手們紛紛學起國語,進入內地市場。陳奕迅一首《十年》紅遍大江南北。
“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許歸之,她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看著陽台外的太陽升起來,黃家月想,實在是太難了。
忘記你,忘記過去,實在是太難了。
2013年,香港回歸十六周年,黃家駒去世二十年。
黃家月接到去香港出差的任務,前幾年也常有類似的工作,她都想方設法的推辭了。鬼使神差,這一次她卻沒有拒絕。
十六年了。
處理完公事,正好是周末,黃家月便晚了兩天回上海。同事歡天喜地相約去銅鑼灣血拚,唯獨她去了一趟遊客鮮少的西貢。西貢倒是沒怎麽變,隻是更加老舊,少了許多遊**在街頭的古惑仔們。
黃家月尋著記憶,在擁擠的樓房中找到了當年的那一棟。牆壁斑駁,有貓咪停下牆壁上,伸了個懶腰。
樓下的鐵閘門開著,她貓著身子走進去,聽見有人問:“你做乜(你做什麽)!”
黃家月被逮個正著,解釋道:“我以前住這裏,回來看看。”
對方是個年過半百的大嬸,叉著腰:“呢度十幾年冇人住啦,你就識誑人(這裏十多年沒人住了,你倒是會編)。”
黃家月神色尷尬:“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我一直住在這裏。”
大嬸一愣,問:“姑娘你貴姓?”
“黃,黃家月。”
大嬸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黃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大嬸拿著鑰匙,帶著黃家月上樓,門對門的兩間房子,時光流轉,昨日場景曆曆在目。
那年她沒有帶走的黑色手機靜靜躺在桌子上,電池早已停產,沒有辦法再開機。
許歸之曾經說:“你要找我,就給我打電話,我一定會趕過來的。”
她當初心疼話費,一次都沒有用過,隻是在夜裏將手機握在手裏,才肯進入夢鄉。
如今卻沒有辦法作數了。
黃家月坐在他的床邊,聽著身邊大嬸絮絮叨叨的話,講許歸之的事,隱約間,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反身坐在凳子前,給她說:“你母親去世那一年,公司資金鏈斷掉,辛苦經營三年的公司一夜破產。我在你家門外,想見你一麵,你父親同我說,這世界上能同享的,隻有富貴,我什麽也不能為你做。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無能。”
“我回到家族,他們為我聯係好英國名校,我想要正兒八經的讀書,想要變得很厲害,能為你撐起一片天。三年後我學成歸來,再去找你,才知道你們已經搬走了。”
“我去過很多地方找你,內地太大了。我又回到香港,買下了這兩間房子,在這裏等了兩年,沒有等到你。我要回英國了,如果有一天,你回來這裏,這裏依然是你的家。”
最後一幕,少年微笑起來,他手臂上的紋身漸漸褪色,變成了西裝革履的穩重男人,他說:“家月,抱歉。到了最後,我沒能找到你。”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黃家月輕聲問。
“也快十年了吧。”大嬸算了算。
黃家月閉上眼睛,說:“拜托您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回來這裏,請您不要告訴他我曾來過。”
這一年,她三十五歲,他長她三歲,三十八歲,應該是早已在異國他鄉結婚生子,為人夫,為人父。
年少往事,一場荒唐,再怎麽放不下,也應該放下了。
可是心中的痛,近乎將她的五魂六魄都撕破。
歸之,歸之,可惜他和她的歸處,不是同一處。
黃家月坐上回程的公車,屏幕上在放黃家駒的演唱會。二十年了,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唯獨年少時候聽過的歌曲,永遠流傳。
黃家駒出現在屏幕上,光著上身,打著耳洞,頭發憤怒的豎起來,後來的叛逆少年謝霆鋒和他比起來,還要差上一大截。
可是當他開口,卻又是那樣的動人,歇斯底裏的背後,藏著繾綣的溫柔:“走遍千裏,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公車正好行駛到了人來人往的旺角,在這老舊的歌聲裏,她忽然想到許多許多年前,她第一次來香港的情景。
眼淚猝不及防的落下來。
沒有什麽時候比這一刻更讓她清楚的意識到,一切都過去了。
紅塵滾滾,愛別離,怨長久,這座城市的黃金時代和她那絕望又美好的青春期一起,逝去了。
繁華和輝煌,悲歡和離合,終有一天,塵歸塵,土歸土。
今生共你一場大夢。
後記:
這個故事,原名叫《永無島》,Neverland,指舊時光裏的那座城市,也指愛情本身。
這是唯一一個沒有什麽後記可以寫的故事,因為想要表達的,時代的變遷和歲月的流逝,都在故事中了。
那是一座對我來說很特別的城市,因為在那裏遇見過一些人,承載過我的青春,可是我對它來說不是,它的興盛、繁華和沒落,都與我全無關係。
畢業以後,仍有朋友留在那裏,隻是我選擇了離開。
我不愛它,它也不愛我,我們兩不相欠。
隻是啊,我每次站在維多利亞港,看著那美麗的夜景和煙花,都忍不住感歎,一切都如雲煙,轉瞬即逝。
繁華和輝煌,悲歡和離合,終有一天,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