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

1)

2010年的夏天,我在網上買機票時點錯了回程時間,不得不提前大半個月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美國。

剛剛結束完Summer School的室友顧希正一個人在廚房裏泡著泡麵,用檸檬汁配威士忌打發時光,一個大老爺們,被突然破門而進的我嚇得差點直接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顧希是典型的北方男生,高大挺拔,每次同他說話我不得不仰著頭。我們讀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合租這間公寓。最初得知我要和男生合租時我媽死命威脅我不給我生活費,可是當她聽完我對顧希的描述後,恨不得從視頻裏鑽出來手把手教我如何將他變為私有財產,一米九零的個頭,一表人才風度翩翩,特長是彈鋼琴,無任何不良嗜好,最關鍵的,是他的愛好裏除了打籃球竟然還有做飯。

“你你你你你……”

顧希張大了嘴巴,指著在飛機上顛簸十幾個小時蓬頭垢麵的我說不出話來。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起高腳杯將剩餘的一點酒一飲而盡,然後帶著一肚子無處發泄的怨氣踢開自己的房門,倒頭就大睡起來。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望著窗外暮色四合,我恍惚的想著,我怎麽又跑來這個大農村了呢,我心底湧起無處安放的惆悵和煩躁,我想,我竟然把我最美的青春全部葬送在了這裏。

十九歲這一年,我渴望談一場戀愛,幻想著有溫柔笑容的男孩子牽著我的手沿著看得見日落的海灘慢慢走。

顧希在他的屋子裏收拾行李,他的音響很大聲的放著“隻怪我和你相遇太晚”,我疑惑地問:“你要去哪裏?”

“洛杉磯找朋友,開車去舊金山玩,”顧希頭也不抬的將他的充電器往行李箱裏塞,“不是給你說過嗎?”

我一邊回憶起來這件事,一邊絕望的想到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竟然要一個人獨守空房,沒有人給我做飯,沒有人開車載我去中國超市買零食,沒有人監督我去健身房跑步……我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步履蹣跚的走到冰箱前,蹲下身靠著桌子認認真真的挖起冰淇淋來吃。顧希走到我麵前,用腳尖踹了踹我的拖鞋,我一臉不耐煩地揚起頭:“幹嘛?”

“收拾東西,買票,跟我走。”他一臉嫌棄的說。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顧希,他別過頭:“快點,看你可憐兮兮的樣。”

我這才回過神來,燦爛的笑開了嘴,恨不得扔下手中的冰淇淋就往顧希身上撲。顧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十分淡定的往後退了一步:“蹲著象什麽話,快起來。”

人生究竟有多少個岔路口,才讓我們變成現在的自己呢。後來的後來,我曾無數次的想,如果我沒有買錯機票,如果顧希沒有帶我去洛杉磯,那麽我的人生,大概會走成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景吧。

可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又有什麽辦法呢。

八月的洛杉磯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顧希的朋友開車將我們接到他的住處,我記得那個靠著馬路的別墅外擺著的白色圓桌,綠葉襯著紅花蜿蜒的爬滿了大半邊的牆壁,上兩步台階,推開門,微風吹得落地窗邊的紗簾鼓鼓的飛起來,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喬子槐的地方。

顧希的朋友大聲喊著:“喬子槐快滾起來,有女生!”

冬日的十二點陽光溫暖得恰當好,他穿著白色的T恤懶散的踩著人字拖從屋子裏走出來,微長的劉海,看起來有一點點的亞麻色,他似夢非醒,朝我說了一句“嗨”。

喬子槐和顧希兩個愛生活愛做飯的大男生一見如故,打開冰箱拿起菜刀就開始交流做飯經驗。我一個女孩子反而尷尬的站在客廳裏不知道該做什麽。顧希終於察覺了我的無所事事,挽著袖子招呼我:“站著幹什麽,過來洗菜!”

顧希出門前就向我介紹過他朋友租的公寓,加上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一共住了三個男生,他們都和顧希一樣長我三歲,來美國念碩士。我走到喬子槐身邊,拿起墨西哥青椒切絲,他約莫和顧希一樣高,可是很瘦,看起來就隻像個大男孩子,我抬起頭,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係了一條紅繩,掛著的飾品被T恤的圓領遮住了,大概是玉佩吧,我胡亂的猜著。

安靜的廚房裏,隻聽得到菜刀切菜的聲音和鍋裏水突突的沸騰聲,隻可惜當時的我還未意識到有什麽東西不同了。

2)

因為我的突然加入,原本四個男生的旅行變成了五人。我們第二天出發去舊金山,沿著被譽為全美最美的一號公路,我坐後座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中間,雙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放在腿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汽車在堵車嚴重的洛杉磯市區緩緩前行,車裏放著舒緩的純音樂,讓人覺得無比愜意,可忽然間天空烏雲密布,讓人還未來得及反應,雨滴就密密匝匝的落下來。

“不是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嗎?”我瞪圓了眼睛。

“是啊,可是他們沒有告訴你,下起來那可是傾盆大雨。”喬子槐笑著側過頭對我說。

像是為了證明他這句“傾盆大雨”,外麵的雨果然越下越大,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便裝作將視線越過他的臉看向窗外,整個世界都被衝刷得煙雨朦朧,我用餘光偷偷看他的臉,他軟軟的頭發,他挺拔的鼻,和他的嘴唇,疲倦慢慢地襲上來,我一下一下的點著頭,最後終於忍不住,朝著他的肩膀靠了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靠到男生的肩膀,從未有過的心安讓我沉迷在其中不肯醒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等我醒來時我才恍然自己做了件多麽出格的事情,我紅著臉小聲地向喬子槐道歉。他也有些不自然的向我笑笑,我們都避開對方的眼神,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們抵達舊金山已經是淩晨,路上隻有零星的路燈。我們隨便找了家旅店住下,他們四個男生住一間屋子,我獨自一間房。這天夜裏,我躺在**將手機裏的歌一首一首聽遍,始終無法入睡。

最後我幹脆一把扯掉耳機,打開房門,走去走廊對麵的露天天台上。當我推開玻璃門的時候,站在護欄邊的人也跟著回過頭,我抬起頭,對上喬子槐一雙明亮的眼眸。我們同時衝對方笑起來,那一刻我一夜煩躁不肯入睡的心又重新變得溫軟透徹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微涼的風和漫天的繁星下呼之欲出。

我走到他旁邊,和他一樣趴在圍欄上,風吹得我頭發拍打著臉,針織衫外套也卷著飛起來。前方不遠處就是沙灘,太平洋近在咫尺,浪花一浪拍一浪的澎湃著,這樣的夜晚,孤獨中又帶著一種無法無法名狀的魔力,讓我和他都不曾開口說話。

美國的夜空實在太璀璨,看一顆流星,許一個願望是件太簡單不過的事。海邊的公路很偶爾還有一兩輛汽車行過,打著雙閃燈開得很慢,海浪始終高不過暗礁,這些沒有意義的細節,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記得無比清楚。

這一刻,我終於承認,我為他所心折。他站在我的身邊,縱然感受不到他的溫度,縱然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但是我卻有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我們各自的心跳和呼吸是一致的,眼裏所看到的大自然的饋贈也是相同的,我們好似已經認識多年,跋涉過山水,看透了風景,繞了一整個地球,終於再次相逢。

西方人稱為soul mate,我們中國人說,命中注定。

第二天我們開車去舊金山市區,我依然坐在喬子槐的身邊,我們倆上車就蒙頭大睡,一直開車到了著名的九曲花街,我們才被顧希搖醒。

“喬子槐那小子也算了,昨晚一直沒回來,也不知道幹嘛去了,你怎麽也一副沒睡覺的樣子,難不成他找你去了?”顧希一邊衝我翻白眼一邊說道。

我和喬子槐不約而同的大聲咳嗽起來,另外兩個男生也忍不住攙和:“好啦,他開玩笑的,看你們倆緊張的。”

我裝作轉過頭,不敢看喬子槐的表情。

好在這天陽光明媚,我們從車上下來,沿著九曲花街走,春天的繡球花,夏天的玫瑰和秋天的**都已經開過,卻依然掩飾不住這條街區的美麗,我們走在據說有四十度的山坡上,我心裏有些害怕,覺得好似不留神就會跌下去。

有遛狗的外國人衝我們友善的笑,用奇怪的腔調說“你好”,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雀躍,紅瓦獨棟樓和綠色的草坪相互映襯,我喜歡的人就在我的身邊,而我正值青春歲月,可以放肆的去好好愛一回,我沒有想過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整個舊金山,我最期待的景點就是傳說中霧氣繚繞的金門大橋,隻可惜夏季的天氣太好,萬裏無雲。我們坐上渡輪遊覽金門大橋,磅礴宏偉的紅色大橋橫跨北加州和舊金山,海浪平靜,不時有海鷗從我們的頭頂掠過。我坐在靠欄杆的一邊,喬子槐坐在我旁邊,他不時會站起來拍照,我被海風吹得有點受不了,全身雞皮疙瘩都顫栗起來,我用手環住手臂的時候被他發現了,他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我。

風將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的,他嘴角噙著笑,看著我將外套披上,他比我高很多,衣袖長了好一截,我有些不甚在意的甩了甩。喬子槐似乎有些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他放下手中的單反,伸過手將衣服仔細的替我挽上去,大約隻有半分鍾的時間,我卻覺得好似過了一整個你此刻正好遊輪駛過金門大橋下,大橋遮住了陽光,投下一片陰影,就像是一個保護罩,讓我能好好的瞧瞧他的臉,他又濃又密的睫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一親。

經過金門大橋後,遊輪繞過惡魔島,如今已經被遺棄,隻留下斑駁的廢鐵和房屋。喬子槐忽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諾!”

我毫無防備的回過頭,看到他衝我按下相機的快門。

時隔多年,我才終於看到那張照片,彼此十九歲的我,眼睛和眉梢滿滿的都是笑容,穿著他的黑色外套,又肥又傻氣,身後蔚藍色的大海和一隻振翅高飛的海鷗都隻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愛戀的襯托。

照片的背後,他用黑色的鋼筆寫著,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sico.

3)

當我終於無法克製對喬子槐的感情後,我開始厚著臉皮圍著他轉。吃飯時我坐在他的旁邊,走路時也要裝作不經意與他並肩,想要知道他耳機裏放的音樂,和他點一樣的飯菜。我學不會控製自己的感情,我隻會彎著眼睛明晃晃的衝他笑。

在我們離開舊金山的前一天夜空裏,顧希終於忍不住敲開了我的房門。

“許諾,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抱著溫熱的牛奶瓶,不明所以的抬起頭看他。

顧希看著我的眼睛,他很少這樣嚴肅的對我說話,他一字一頓的說:“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想,我一定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真正明白顧希的這句話。我使勁咬下嘴唇,我想,說不定我隻是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了,我還在那個看得見大海的天台上,我們靠在欄杆上,誰也沒有說話。

可是疼痛一陣陣襲來時,我終於驚恐又難過的哭了起來。

可是顧希的聲音卻不肯停止,依然用冷徹心扉的語氣說:“他們交往了六年了,五年異國戀,許諾我告訴你,你這輩子都別想了!”

他對我的眼淚熟視無睹:“你知道喬子槐些什麽?他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你從來不曾參與,許諾,你好大的膽子啊,你對他一無所知,就敢眼巴巴把心給掏出來。許諾,他早就過了為了愛情喝酒打架徹夜未眠的少年期,而讓他流淚的那個人,永遠不會是你。”

我以為是天賜良緣,到頭來,竟然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歡喜。

我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顧希低著頭沉默的看著我哭,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隔了好久好久,他才重新開口:“許諾,喜歡一個人,並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你喜歡他,不就是希望他快樂,平安,健康,幸福嗎?”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早已忘記了感情最初最幹淨的麵貌,我們以愛的名義占有對方,相互傷害,相互折磨,做了太多太多多餘的事情。

我呆呆的抬起頭,麵頰上還掛著淚珠,我看到顧希難得一見的溫柔,可是他說的話卻比冬天還要寒冷,他說:“許諾,放棄他吧。沒有你,他的人生不會有任何一絲絲不同。”

“你懂什麽,”我咬住嘴唇,“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見了這個人,真心豈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對,我什麽都不懂,”顧希看著我的眼睛,“全世界就隻有你許諾一個人重情重義,別的人都沒心沒肺,許諾,我他媽的就是看不下去,你怎麽能哭得這麽傷心。”

然後他站起身,摔門而出。我和顧希認識兩年,這是他唯一一次對我發火,可是我卻獨自沉迷在自己的悲傷和難過裏,不曾察覺任何不對勁。

第二天下午我們開車回洛杉磯,打算連夜回家結束這次旅行。諷刺的是,回程和來時一樣都下起了雨,就如同老天爺也為我感到傷心,萬物都被雨淋得灰蒙蒙的,命運待我如此不公。

我依然坐在後座兩個男生之間,卻再也不敢側過頭偷偷看他的臉。顧希說的真對,我和喬子槐的愛情隔著整整六年的時差,我不曾見過他最年輕時的樣子,他幼稚的樣子,他為別人吃醋的樣子,他太多太多的樣子,我都未曾見過。

如果可以的話,我此時唯一的心願隻是時光再慢一點,離別就在眼前,在他身邊多一秒的時間也是一種恩賜。

一直到晚上九點過,就在我們快要開離一號公路時,忽然從左邊轉角處衝出一輛車,極快的占領我們前方的路道,然後毫無征兆的開始減速。我隻聽見我們的車裏開車的男生大聲咒罵了一句,然後眼睜睜看著兩輛車之間的車距越來越小,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接近,卻沒有任何辦法。

就在兩車撞上的那一刹那,我身邊伸出了一雙手,緊緊環住了我的身體。

“砰”的一聲巨響後,兩車猛烈的撞擊,一秒,兩秒,三秒,車內終於平靜。那雙護著我的手臂也終於鬆開,不知道誰低聲說了句“下車”,我才如夢初醒般解開安全帶。

我們下車後檢查傷勢,司機的手被安全氣囊的爆炸傷到,顧希坐副駕駛,腿部和頸部受傷,另外一個男生隻是受了輕傷,喬子槐手臂被撞傷。我因為被喬子槐護著,所以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人。

我在黑夜裏看不清他的臉,我的身體還殘留著他懷抱的溫度,我想走到他的麵前說一聲謝謝,可是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我動彈不了,隻能死死的盯著他的背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淚水和雨水一起落了下來。

在我們都誤以為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為什麽要選擇保護我,為什麽不能讓我裝作若無其事的忘記你。

原來比死更難的,是愛。

4)

剛剛從加州回來的那段時間,我夜夜失眠。在不開燈的夜裏坐在**,把旅途裏每一個有關於喬子槐的細節全部想一遍,一直到最後努力笑著說的那句“再見”,我想,大概此生都沒有再見的可能了。

我記得我們在海邊玩沙灘排球時他高高跳躍的樣子,我記得我們五個人**著腳圍成一個圈拍照,記得他用礦泉水幫我衝洗腳上的沙,記得夜裏一起玩撲克在臉上貼滿了紙條,記得我們點過同樣的菜,記得我被三明治嗆住他將他的可樂遞給了我。

好在回憶的次數多了,我自己都開始習慣了。一直晃到這一年的寒假,顧希計劃去紐約玩,斜著眼問我要不要一起。

“不敢再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我自嘲的說,“太多意外了。”

“你有別的安排?”顧希有些詫異的問。

“對,”我想了想說,“我想去英國。”

“跑那麽遠幹什麽,”顧希有些不太讚同,卻又並未阻止我,“過去找朋友玩?”

“……算是吧。”

顧希沉默了一下:“你還是跟我去紐約吧,去時代廣場跨年。”

“不要,”我搖搖頭,“我要去英國。”

顧希氣得牙癢癢:“許諾你知不知道好歹,有多少女生排著隊想跟我過二人世界啊!”

“那你就成全她們吧,”我笑嘻嘻的捂住頭躲開他,“反正我不要。”

顧希是在晚上上網時才發現我要去英國的真正原因,他衝到我的房間,將電腦往我的桌子上一放,指著屏幕氣得直哆嗦。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喬子槐的QQ簽名那一欄寫著:下星期去英國。

我和顧希都知道,喬子槐相戀六七年的女友,正在英國留學。

“許諾,你瘋了!”

我平靜的看著顧希:“我不會做什麽的,我隻是想見他一麵。”

我隻是若無其事的點開他的對話框,說真巧,我也要去英國,要不我和你買同一班航班吧,飛機上還有人說說話。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相聚的,我隻是想再見他一麵。”

顧希看了我良久,然後他轉過頭關掉他的電腦,他將手搭在我的屋子門把上,終於下定決心說:“許諾,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帶你去加州,讓你遇見了他。”

“我以為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我可以等你長大,我一直以為,我所做的一切,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可是原來,你在等待的,從來都不是我的懷抱。”

我呆呆地抬起頭,看見顧希的嘴角扯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他說:“許諾,那天你說我什麽都不懂,可是你又懂我什麽,我眼睜睜的看著我心愛的女孩兒喜歡上別人,在愛情裏像個笨蛋一樣橫衝直撞,受了傷哭泣,我卻給不了安慰,我有多心疼,你永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低下頭:“對不起。”

顧希深呼吸一口氣:“許諾,你真傻。”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再次在洛杉磯機場看到喬子槐。四個月的時光,似乎什麽也沒有改變。他穿著藍色的羽絨服,看起來胖了一些,他笑的時候眼睛依舊眯成一條線,我緊張的坐在他身旁。

“怎麽突然想到去英國玩?”他好奇的問我。

我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腹稿麵對他的一切發問,我笑著回答:“去找朋友玩。”

飛機駛入雲層,隻見一片金光奪目,我關上窗板。喬子槐拿出電腦放電影,遞給我一隻耳機問我要不要一起看。

洛杉磯與倫敦距離5442英裏,十二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裏,我們戴同一副耳機看電影,壓著聲音聊天,給彼此描述未曾相遇前的人生。喬子槐說曾經年少輕狂,抽煙打架,在網吧玩通宵的遊戲,我說十來歲的時候喜歡滑冰,小腿上留了很長的一條疤。

說得越多,了解越深,越是遺憾沒有能早一點遇見他。

這一生,他給我的快樂從來都極少極少,要用很多很多的痛來交換,可是生命中有一種快樂,隻有他能夠給我。

我們在倫敦機場分手,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我沒有見到他的女朋友。我背著書包幾經周折抵達提前在網上預訂的旅館,買了一張SIM卡給顧希發短信告訴他我平安抵達。手機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沒有將消息發送過來。

我沉默著關掉手機,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愛注定隻能辜負,比如喬子槐對我,比如我對顧希。

獨自在倫敦的十幾天,我拿著地圖坐公車去了牛津大學,去看倫敦塔,去看大本鍾,我在黃昏日落時沿著泰晤士河漫步。我遙望塔橋的那一瞬間,忽然想起七月的金門大橋,大紅色的橋身,風吹亂了喬子槐的頭發。

而此時此刻,我們再一次身處同一座城市,彼此卻各懷著不同的心事。

從泰晤士沿岸可以眺望到著名的倫敦眼,臨河的摩天輪是每個戀人心中的夢想,我自嘲的想,說不定此時此刻,他就和他的女朋友坐在上麵。

我的雙腳跨過本初子午線的兩側,地球就這樣被分為了東西兩半,十二月的倫敦冷得讓人抬不起頭。

聖誕節那天,我戴著大紅色的帽子去廣場跟著陌生人們狂歡。廣場中央擺放了一個巨大的聖誕樹,掛滿了亮晶晶的飾品,來往的行人們久久佇立在樹下不肯離開。

一對對的情侶在燈光的映照下擁抱和親吻著,我看著前麵男生的背影,心想,他真像喬子槐,喬子槐,哪裏都有你,可是誰都不是你。

我拿出手機,找到喬子槐在英國的號碼,一句簡單的聖誕快樂,卻遲遲不肯發送。就在我準備放棄編輯的時候,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喬子槐”三個字一閃一閃。

我不敢相信的捂住嘴巴按下接聽,誰都沒有說話,我的耳裏隻有廣場嘈雜的喧囂聲,過了很久,才聽到他輕輕的說:“許諾,你回頭。”

我回過頭,我們站在聖誕樹的兩端,穿著同樣顏色的呢子大衣,舉著手機,看到了彼此的笑容。

聖誕樹上掛滿了的霓虹燈將喬子槐的麵容照得更加英俊溫柔,像是滴進歲月裏的水珠,一點點,一點點的融化。

我們握著手機一步一步走向彼此,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努力抬起頭,不讓它掉下來。

我們同時對對方說道:“Merry Christmas.”

上天像是也被我感動了,在這一刹那,五光十色的煙花衝上夜空,“咚”的一聲綻放開來,染得夜幕都成了彩色的。所有人同時抬頭仰望夜空,發出歡喜的呼喚,我和他卻隻是看著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眼底映著的自己的影子。

回憶怎麽能這樣美,你又怎麽能忍心讓我獨自麵對這樣美的回憶度過此生。

5)

我記得那個聖誕夜裏,我們並肩走了很遠的路隻為去買一杯熱可可,他將他的圍巾解下來為我係上。我沒有問他為什麽沒有和女朋友一起過聖誕節,他也沒有問我為什麽獨自一人出現在廣場,世界上總有一些問題,無論答案是怎樣的,都不如不要問出口。

我曾經很傻的問顧希:“你說喬子槐,會不會也有那麽一點喜歡我?”

“他就算不不止一點,而是非常非常的喜歡你,你們也不會在一起。”

因為有一些東西,比愛情更為重要。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他將我送到旅店門口,我在風中大聲叫他的名字:“喬子槐,喬子槐!”

他回過頭:“什麽?”

我腦海裏卻隻是一片空白,看著他的臉,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他耐心的等候:“你想要說什麽?”

我咬住嘴唇,不知為何,一看見他的臉,我的淚水就忍不住想要湧出眼眶,我努力的,努力的笑起來:“沒有什麽。”

然後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寒風吹得我的鼻尖都僵硬了,他才慢慢的說:“許諾,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是你。

這是我在每個思念他的夜裏反反複複的問著自己的話,為什麽要是他,六十億人裏,相遇的幾率,愛上他的幾率小到幾乎為零,可是它偏偏發生了。

然後又不得不說再見。

我忍了一整晚的眼淚,終於在此刻,毫無防備的全部落下來。我捂住臉,我蹲下身,嚎啕大哭起來,我就像個迷路的小孩,他卻不肯牽著我的手走出這片森林。

喬子槐也在我麵前蹲了下來,他伸出手指擦去我麵頰的淚水,我聽見他說:“我也是。”

我想我懂了他的意思,他想告訴我,從那個一起看星星聽海浪聲的夜晚開始,我所有的感情,他也是一樣的。

——我也是。

這竟然成為我此生聽到的,最動人也最傷人的情話。

那天回到旅館我打開電腦,更改了回美國的機票的航班,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再去麵對他和我無法停止的感情。我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倫敦的日出,我終於想起我剛剛想要對喬子槐說的話。

我想要問他,如果我和那個她一樣,可以出現在你的十六歲的生命裏。如果我可以和你坐在同一間明亮的教室裏,和你跑過同一個操場,和你做同樣的習題,與你說著同樣的方言,為你的每一個進球而歡呼雀躍,為你的每一聲咳嗽而心疼,當年少的你對未來對人生感到迷茫時陪在你的身邊。

如果我們的相遇再早六年,在2003年一個炎熱的夏天,我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微笑著走到你的麵前說“嗨”,那我和你的結局,是不是就能夠有所不同。

可是你我都知道,人生沒有如果。

我在2009年的夏天遇見你,洛杉磯的豔陽正好,海水正藍,可是我們卻再沒有可能。

最想要說的那句話,最想要擁有的人生,永遠隻能埋藏在心底,成為一個溫柔和鋒利的刺青。

6)

我大學畢業的這一年,喬子槐在加州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關於他的一切,我都隻能從顧希的口中得知。我繼續申請在美國讀碩士,顧希準備回國接手家裏的公司。有些時候緣分真讓人感慨,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國家,卻隻能在太平洋的彼岸相遇,然後又各奔東西。

夏天快來臨的時候我收到了南加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正是當初喬子槐念書的大學。我憑著記憶租下了第一次遇見他時的那所公寓,另外兩個室友都是女孩子,我們彼此以禮相待,卻再也找不到當初顧希在廚房裏拿著筷子敲我的頭的親密。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公寓裏,那個白色的圓桌依舊,蔓蔓盛開的植株們也還如當初一般蜿蜒著爬滿了牆壁,可是再也不會有一個穿著白色T恤笑容溫柔的男生從那扇緊閉的臥室門裏走出來,對我說“嗨”。

你來過一下子,我想念一輩子。

在洛杉磯讀碩士的這兩年裏,我幾乎走遍了洛杉磯的每一個街區,我當初說我和喬子槐是命中注定,現在我才漸漸明白,命中注定的隻是我永遠隻能遙遠的跟著他的步伐,去他去過的地方,看他看過的景色。

2013年的夏天,我賣掉了所有的家具,獨自開一輛二手的福特車,從西海岸一路向東,開往紐約,沿路穿越十三個州,爆胎兩次,遇見了很多很多的人,聽見了各式各樣的愛情。回程的時候我沿著90號公路一路繞到西雅圖,隻因為當初在飛往英國的航班上,我們靠著彼此的肩膀,看了一遍《西雅圖夜未眠》,這部被評為二十世紀最美的一見鍾情的電影。

在這個一年下九個月雨的城市裏,我像個幽靈一樣漫步。在我計劃著離開西雅圖的時候,我接到了顧希的越洋電話。

“許諾,”他說,“我不能再等你了。”

這一年,他和喬子槐二十六歲。就連我每日清晨起來,望著鏡子裏眼角處細細的皺紋,都忍不住想要尖叫。

“祝你幸福。”我真心真意的對他說。

顧希沉默很久,然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許諾,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在生死攸關的那一刹那選擇了將生的希望給你,那麽他一定是真的很愛你。”

我靜靜的掛掉了電話,我已經學會了不再隨便哭泣。

這天夜裏,我駕車跨海到了西西雅圖,我將車停在海邊花園裏,將車裏的老CD一張張翻出來,然後我終於聽到了蔡琴的聲音。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我知道車外一定有著涼涼的海風習習,海浪一浪浪拍打著暗礁,頭頂是燦爛星空。

大海就像是時光的琥珀,凝結了太多的往事。

“到如今年複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隻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當我退車離開時,才發現在我的不遠處也同樣停著一輛汽車,車窗是搖下的,駕駛座上有人在吸煙,微弱的紅光在這樣寂靜的夜裏顯得更加耐人尋味。在與它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本想回頭看一眼,可是CD正好放完,我伸手去切換下一張碟。

結束完我的旅美之行後,我趕在夏天的最後回到了中國。倒了三天的時差後我終於打開電腦上網,被朋友們的消息和留言狂轟亂炸,我沒有耐心一條條回複,修改了QQ簽名,已回國,再不離開。

然後習慣性的翻著空間,看到了喬子槐在半個月前掛上的簽名:看見一張很像記憶那個人的臉。

下麵有人問他又跑去了哪裏,他回複說,西雅圖。

我握著鼠標的手忍不住的顫抖起來,我想起十五天前,我同一輛黑色的汽車一起在海邊花園裏聽了一整夜的海浪聲。

我在經過的那一瞬間,沒有回過頭。

時隔多年,原來我的心依然會為了他而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和喬子槐坐在行駛在沿海公路的車上,窗外是溫柔的沉沉的夕陽,就如同初見時,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誰也沒有說話。

天空中飛翔的海鷗和曾經走過的路在我閉上雙眼的刹那一一浮現,然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聽見他輕聲叫我的名字:“諾諾,諾諾。”

我裝作已然熟睡的樣子。

然後我聽到他慢慢,慢慢的說:“諾諾,我愛你。”

“諾諾,對不起。”

不知何時,眼淚從我故意閉上的眼睛裏滑落,怎麽也不肯停下來。

我從夢裏哭醒過來,我看著窗外漸漸明亮的黎明,就如同那些我愛過他的時光,我追尋過的他的背影,直到太陽升起的那一刹那,終於化成一縷擁抱不住的風。

後記:

這個故事寫於我要離開美國的前夕,想要為它寫點什麽,一些不算是紀念的紀念,所以最初的題目叫《美國往事》。

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也很喜歡“許諾”這個名字,許諾許諾,許下諾言。

我沒有去過西雅圖,我在美國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很喜歡我的讀者,是個叫城城的小姑娘,我沒有見過她,但是這些年裏,她陪著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度過了很多很多個思鄉的深夜,她很喜歡西雅圖,我寫下這個故事,讓故事結束在西雅圖,想要把它送給她。

一直有喜歡這個故事的讀者想要讓我把它改寫成長篇,可是你們知道的,有些感情,注定不能被歌頌。

Soulmate究竟是什麽呢,是喬子槐對許諾的那一句“我也是”,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sico。

每一次重看這個故事,我都會非常難過,想念舊金山,想念碧海藍天,想念我的十九歲,所以很少看,偶爾聽人提起,不知道那個叫許諾的女孩,是不是還住在故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