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安德烈

文/綠亦歌

——亦餘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1.

歐陽離離記得她第一天達到倫敦的那個黃昏。她提著笨重的行李箱走下汽輪,耀眼的金光此得她睜不開眼,遠處海鷗盤旋高飛,海風吹起來,她的帽子和長裙在霞光中獵獵飛揚。

那是1910年的英國,即使是第二次工業革命以後,德國開始崛起,它依然是讓世人匍匐的日不落帝國。

她在劍橋大學主修英文,還補選了幾門數學係的課程,在第三周的數學分析課程上,教授拿著點名冊大發雷霆,讓人轉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學生,如果他再不來上課,他將得到開學以來第一個零分。

過了幾天,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階求導的題目,教室裏一陣窸窸窣窣,大家都開始絞盡腦汁。中國人的數學向來傲視全世界,歐陽離離在中學時代數學也是不差的,便也拿筆試試。

她才寫了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求導。”

標準的倫敦腔,低沉的男聲,歐陽離離愣了愣,回過頭去。

陽光落在她後座的年輕男孩的身上,他有一頭深褐色的頭發,纖長的睫毛,五官英俊得如同雕像,典型的英國人膚色,鼻子像是希臘人,但是他的眼眸卻是黑色,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顏色。

直到對方蹙起眉頭,歐陽離離才回過神來,低聲答:“我求過了。”

他看了歐陽離離一眼,淡道:“再求一次。”

歐陽離離醍醐灌頂,趕忙轉過身,對已經求導的式子再一次求導,對剩下的部分取極限,得出了最後的常數。一時間成就感十足。歐陽離離回過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先衝自己點了點頭:“挺聰明的。”

她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Andre。歐陽離離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安德烈。

下課的時候,他經過歐陽離離身邊,停下來問她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喝咖啡。歐陽離離下一節課是拉丁語習作,拒絕了他。

周圍人一片哄笑,用英語飛快地說著什麽,歐陽離離猜得七七八八,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會被女生拒絕,有負數學王子的名號。

歐陽離離這才知道,他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被劍橋大學錄取,在數學方麵,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歐陽離離第二次遇見安德烈,是在學校的圖書館。她抱著厚厚的一摞專業書走在書架之間,不小心撞到前方的桌子,手中的書嘩啦一聲全部散開來。

歐陽離離低下頭,看到一雙棕色的牛津鞋,有人先她一步將書撿起來,疊在一旁的圓桌上,於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雙烏黑的眼睛。

“《文學史研究》,”安德烈略微驚訝地看著歐陽離離,“你主修英國文學?”

歐陽離離點點頭,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這本厚厚的英文文獻,撇撇嘴將它扔到了一旁。

歐陽離離覺得有些尷尬,她依然不太適應同外國人打交道,她問他:“你在做什麽?”

這句話大概是問對了,歐陽離離發現安德烈的眼睛飛快地亮起來,他拉過頭走到桌子邊,指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草稿給她看:“密碼論,聽說過嗎?這是最簡單的培根密碼,用‘a’和‘b’代替數學中的二進製。”頓了頓,他皺著眉頭問歐陽離離:“你知道二進製嗎?”

歐陽離離漲紅著臉,點了點頭。

他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然後飛快在草稿紙上寫上一行字母,遞給歐陽離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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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離離一臉茫然地盯著這幾個字,盯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猜暗號的遊戲,拿起書包裏的筆,將所有的字母統一挪位,在前移三位的時候,忽然得到了正確的意思。

她將它們翻譯在紙上,YOU ARE BEAUTIFUL,她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讚美,將紙條遞回給他。

他笑看著歐陽離離:“你果然很聰明。這是第二種古典密碼,凱撒密碼。字母移位的遊戲。”

歐陽離離想了想,告訴他:“在我的國家,我們也有類似傳遞暗號的方式。我們將其寫在詩裏,藏頭詩或者回文詩。”

然後她向他隨意地舉了幾個例子。

安德烈笑著說:“中國人果然雅興。”

“你懂中文麽?”

安德烈搖了搖頭。

“你是我見過的,”他試圖用僅會的一點中國話說,他一邊回憶一邊說,他走音得厲害,聽起來像是在說相聲小品,他從未如此笨拙過,“第二個中國人。”

道別的時候,安德烈對歐陽離離說:“放棄無聊的英國文學吧,你應該來數學係。”

歐陽離離隻是將它當做對自己的誇獎,笑了笑,沒有回答。

2.

英國全麵進入冬天,倫敦的街頭草木開始凋零。

歐陽離離在劍橋河遇到安德烈,他正躺在樹下休息,臉上蓋了一本《泛函數分析》。歐陽離離不太確定是不是安德烈,她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楊柳的另一邊,攤開書讀起來。

等了一會兒,她後頸發酸,抬起頭來,才發現穿著白色襯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麵前。

他衝歐陽離離笑了笑,伸過手,將她拉起來。

“上次說的事,你有考慮嗎?”他問她。

沒想到他竟是認真的,歐陽離離不解地問:“為什麽?”

“因為你有天賦,”他看著歐陽離離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他傲慢地說,“是數學選擇了你,它是一切科學的皇後。”

歐陽離離一愣,她發現她心動了。無論是對安德烈的提議,還是對……安德烈本人。

第一次數學分析的隨堂測試上,歐陽離離是全班僅有的三個A之一,又因為主修課程的寫作任務太過繁重,她連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更別提毫無章法的古典英文。

歐陽離離開始著手辦理轉係手續,劍橋大學轉係自由,何況她有一張好看的數學實成績表。等手續完全辦好時,倫敦已經開始了著名的霧期。

她不常見到安德烈,他依然不怎麽愛上課,她也不太想主動告訴他這件事。

適應了倫敦的霧和英國難吃的食物後,歐陽離離開始計劃課餘之外的打工,可兼職比較難找。歐陽離離寄宿家庭的房東太太得知了她的煩惱後,告訴她,她有認識的人正在尋找一名中文教師,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幫忙牽線。

這可是一份比洗盤子輕鬆太多的工作,歐陽離離趕忙向她道謝。

隔天,房東太太告訴歐陽離離,希望她能先同對方見一麵,時間定在這個月二十五號。

歐陽離離愣住:“這個月二十五號?不是聖誕節麽?

房東太太無奈地聳聳肩:“他是個怪人。或許他從來沒有過過聖誕節!”

聖誕節那天,她拿著地址找過去,倫敦已經開始下雪,路邊和屋簷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雪。她臉被凍得通紅,跺了跺快被凍麻木的腳,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用力再敲了幾下,依舊無人應答。

歐陽離離再三對過地址,按照房東太太的說法,對方此時應該是在屋內的。歐陽離離繞過街道的另一側,走到窗戶邊,然後發現玻璃窗因為常年沒有擦拭,已經覆蓋上厚厚的一層灰,根本沒有辦法看到裏麵。

歐陽離離又累又冷,雪越下越大,路燈下已經堆了厚厚一層。她又敲了一次門,依然無人答應。她頹然地在台階上坐下來,決定等一等。

後來,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被人叫醒的時候,她抬眸,看到的人卻是安德烈。他穿著一件深色的格子毛衣,看起來像是一隻無害的麋鹿,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格子毛衣與麋鹿有什麽關係。

“怎麽是你?”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在我家門口睡覺。”

歐陽離離腦袋昏昏,將房東太太手寫的紙條遞給他:“你在找中文教師?”

他鬆了一口氣,笑起來:“原來是你。”

安德烈立刻向歐陽離離道歉,告訴她自己剛才在彈鋼琴,並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進了屋,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鋼琴,而地毯上卻是滿地的白紙,她隨意撿起來一張,上麵密密麻麻寫的全部是密碼。

“你會彈鋼琴?”她問他。

“嗯,實際上,許多數學家都很擅長音樂。比如創造了梅森素數的馬蘭•梅森。”他笑著衝歐陽離離眨眨眼,“音樂是很常見的一種密碼載體,無論是音階還是頻率,都可以轉換為數字作為明文,如果知道密鑰,就可以破解出暗文。”

歐陽離離目瞪口呆:“你真是……瘋狂!”

安德烈像個孩子一樣,無所謂地回答:“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歐陽離離問他:“你為什麽想要學中文?”

安德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片刻,才答:“因為你們擁有曆史。”

歐陽離離心想,傲慢的英國人。

安德烈同歐陽離離約定一周一次的教學,向她開出了價格不菲的時薪,歐陽離離想了想,說:“這樣可以嗎,我教你中文,你教我密碼學與鋼琴。”

安德烈反問她:“這樣可以嗎?”

歐陽離離無奈地笑:“是我在詢問你。”

離開的時候,歐陽離離忽然想到今天是聖誕節。

“你為什麽不出去過節?”

“什麽?”安德烈迷茫地眨眨眼睛,“今天是過節嗎?”

看了一眼他滿屋子的草紙和書籍,還有牆壁上貼滿的紙條,歐陽離離想起房東太太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一個人住嗎?你的父母呢?”

他皺起眉頭,好像覺得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然後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回答:“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我父母不讓我念數學,他們希望我能繼承家中爵位。”

歐陽離離點點頭,她的手指搓著已經有些氣球的毛線手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反倒是安德烈想起來:“今天是聖誕節?”

她再次點點頭,對方才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笑著說:“我是在聖誕節出生的。”

歐陽離離反應過來,本來想同他說一句“Happy Birthday”,可是看安德烈的樣子,他似乎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倒是歐陽離離很好奇:“你們英國人都是怎樣慶祝生日的?”

安德烈皺著眉頭,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舞會,沒完沒了的舞會。”

歐陽離離還想再說什麽,她的肚子卻先一步發出“咕咕”的聲音。

她尷尬地看著安德烈,聽見他說:“我去廚房幫你看看還有什麽,或許可以為你烤一個馬鈴薯。”

“不用了,可以借一下你的廚房嗎?”

可真的進了安德烈的廚房,歐陽離離才開始後悔。這裏的食物簡直單調得讓人絕望,土豆和牛奶,還有一些壓縮餅幹。她本來想為他做一碗長壽麵,然後才反應過來這裏是英國倫敦。

無可奈何,最後還是烤了一個馬鈴薯,混合著芝士吃起來。

歐陽離離一邊吃一邊看著自己對麵的貴族,他褐色的頭發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有些偏紅,他穿著黑色的長褲,毛茸茸的拖鞋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腳背,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拿著稿紙在計算數學公式。

那一刻,歐陽離離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軟很軟。

她終於知道了他的眼睛,那種深不見底的黑來自哪裏了。其實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純粹。

歐陽離離想到院長對安德烈的評價,他說,一萬個人裏,能出一個天才,而一萬個天才裏,能出一個安德烈。

3.

第二周來的時候,歐陽離離背了一個裝得很滿的書包。

安德烈被嚇了一跳,看見歐陽離離從書包裏一件件拿出中詩集、毛筆和麵粉和一堆別的東西。

“這是什麽?”

歐陽離離沒有回答他,在書桌旁同他對著坐下來,開始給他講漢字。安德烈有零星的漢語基礎,說得出“我”、“你”、“好”等詞語,他就算是念中文也有一股純正的倫敦腔,聽起來就像是個小孩。

安德烈果然是天才,記憶力和模仿力很都強,他學習的速度讓歐陽離離都十分羨慕,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聰明放在數學以外的地方。

下課之後,歐陽離離將安德烈的廚房收拾了一遍,然後和好麵粉,切好麵條,下了一碗簡單的長壽麵。

“雖然有些遲到,”歐陽離離在一片氤氳的熱氣中笑著對他說,“生日快樂,祝你歲歲平安。”

最後的四個字她是用中文說出來的,他沒有聽懂。

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來自東方的食物,連麵湯都喝得幹幹淨淨。他毫不吝嗇地讚揚歐陽離離的手藝,並一臉嚴肅地問她是否願意做他的廚師。

她哭笑不得,告訴他這在中國,是最簡單不過的食物。

“中國很遠嗎?”

歐陽離離點點頭,告訴她自己坐了整整一個月的輪船才來到這裏。

“那你會回去嗎?”他問她。

她愣了愣,然後點點頭。

她還記得他說過的話:“你不是說,我是你見過的第二個中國人,那第一個人是誰呢?”

他笑起來:“是在倫敦街頭的流浪藝人。他拉一種很特別的琴,隻有兩根弦,琴聲很悲涼。”

歐陽離離笑了笑:“那叫二胡。隻有我的祖國有這樣的樂器。”

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們有四大發明,我們將火藥用來製作煙花,你們西方人卻用來打仗。”

他聳聳肩:“若非萬不得已,誰又願意發動戰爭?”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便這樣定下來。歐陽離離教安德烈識字、為他做一頓晚飯,也會跟著他破解一些密碼,他幾次提出要教歐陽離離彈鋼琴,卻都被她推辭了。其實她並不想學習鋼琴,這在中國,還是頂奢侈的東西,她根本買不起。可是她想要聽他彈鋼琴。

有一次,歐陽離離將卓文君的那首著名的數字詩講給他聽,“一別之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玄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換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君怨……”

他不懂,她便解釋給他聽:“從一數到萬,唯獨少了一‘億’字,‘億’同‘憶’,在中文裏,代表著相思。”

安德烈十分疑惑:“為什麽要如此拐彎抹角?愛或者不愛,為什麽不能直接明白的說出來?”

歐陽離離想了想,回答他:“我們把這稱為委婉,有一些話,不必說。”

他依然不能夠理解。

“或許是因為你還未擁有愛人吧。”歐陽離離這樣回答他。

夏天的時候,歐陽離離發現自己的頭發已經長到很長了。她向安德烈借來剪刀,想要剪掉一些。

他有些好奇:“我幫你剪吧?”

歐陽離離愣了愣,等反應過來已經坐在窗邊,身後的年輕人拿著剪刀,輕輕幫她剪去多餘的頭發。

她其實想告訴他,在她的國家,女子的長發象征著很多東西,但想必他也不會懂。

光和影落在歐陽離離亞麻的裙子上,隻聽到安德烈手中剪刀輕輕的聲音。她把剪下來的頭發用白紙包好,想了想,問安德烈:“你這裏有紅色的繩子嗎?”

自然是沒有的,歐陽離離把自己衣擺上的線扯下來,在剪下來的頭發上繞了一個結,同心結太難係,她隻好打了一個簡單的死結。她想把它送給安德烈,想了想,還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在書房隨手塞進了一本書中。

安德烈此時已經能背下不少的詩詞,歐陽離離試著教他《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也同他提到中國最早的數學,《九章算術》和《周脾算經》,其實她了解得並不深入,歐陽離離很遺憾地說:“我的國家,擁有無比燦爛的文明。”

他笑著說:“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訪。”

歐陽離離也教他寫毛筆字,細細的一支狼毫,抬腕落筆,他學會的寫的第一個漢字是她的名字“離”,然後是她的姓氏“歐陽”。沒有想到,他的書法字寫得到不錯,歐陽離離想,大概是因為心靜,二十歲的年輕人,心卻寧靜得似天邊明月。

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時局動**,倫敦城裏的物價開始悄然飆升。安德烈開始醉心於破解費馬最後定理,沒事做的時候,歐陽離離就去看他書架上的書,多年後歐陽離離回憶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來源於安德烈的書房。

4.

倫敦受到第一枚炸彈的轟擊時,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正在公園的噴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題目考驗安德烈,並承諾他如果能在五分鍾內破譯出來,她可以偷偷替他參加數學物理方法的考試。

那是安德烈最討厭的一門課,就像所有的不對盤的數學家和物理家一樣,他認為物理隻是數學光芒籠罩下的石子。

炸彈就在他們身後十幾米的地方投下,“轟”的一聲,周圍的樹木和建築物全部被炸飛,人群恐慌的尖叫起來,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根本來不及反應,收到巨大的衝擊,被倒下來的椅子和樹木砸住,將他們壓在了一片廢墟裏。

歐陽離離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有光線落進來,她動了動身體,感覺到身旁有人,在最後的一刻,安德烈將她護在了身下。

所幸兩人隻是受到輕傷,他們吃力地將壓在身上的石塊掀起來。在身體從廢墟中露出來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來。

“我知道了!

他將她摟在懷中,坍塌的樓房將半身掩埋在廢墟之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傷,鮮血滲透了他的白襯衫,他褐色的頭發一片淩亂。她抬起頭,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樣散發著靈動的光彩。

“是三字一對的Playfair cipher,最初的LISAO就是密鑰,根據你們中國的拚音表對照,暗文是,”他一邊回憶一邊說,“OUYANGLILI,歐——陽——離——離——這是你的名字。”

歐陽離離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兩個人在倉皇的人群和殘垣斷壁裏相視而笑。

歐陽離離,那是她一生中聽過最美妙的一句話。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人人如臨大敵。歐陽離離收到來自東方的電報,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倫敦的中國留學生聚集在一起,商量著回國的事宜。

剛剛進入冬天,學校開始停課,回國的行程就這樣匆忙的敲定下來,歐陽離離獨自坐在窗邊,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由黑夜轉向黎明。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開屋門,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階上的歐陽離離。

她穿著厚厚的軍大衣,對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可以一起走走嗎?”她問他。

他此時並不知道她即將回國,隻是下意識地鬆開門把,點了點頭。

街上人煙稀少,店鋪大多打樣,英國開始大規模征兵。他們沿著泰晤士行走,腳踩在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歐陽離離有些緊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套,遠遠的聽到一聲爆破聲。

她停了下來,說:“我要回去了。”

這句話她是用中文說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唔,”他可有可無地點點頭,“一路平安。”

戰火四起的年代,這句話聽起來格外沉重。

歐陽離離看著他黑色的眼,一字一頓,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她說:“I love you。”

什麽時候愛上的呢,她已經記不清楚,可是這份沉甸甸的感情壓在她的心口,她已經無法承受。她即將啟程,回到東方,那裏的少年儒雅俊秀,眉目似畫,卻無人能夠及得上他。

此去一別,或許便是再會無期。

倫敦的雪漫過枝頭,大本鍾聲跌落在泰晤士河畔,他係著黑白的格子圍巾,衝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

第二天清晨,歐陽離離收拾好行李,提早大半日抵達學校門口,那是留學生們統一約定集合的地方。恰好碰到院長,歐陽離離同他打過招呼,對方疑惑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等歐陽離離上氣不接下氣飛奔到火車站時,列車已經出發,車站隻留下還未離去的旅客,和正在用手絹擦拭淚痕的婦女。

歐陽離離倒在站台的柱子邊,看著已經駛向遠方的蒸汽列車。

它載著她的愛人,去了遠方。

安德烈報名參加部隊的征兵,因為他非凡的數學造詣,是戰爭中最缺乏的人才,他被送往處於一線的海軍通訊處。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同他道一聲珍重。

遠處白鴿一片,倫敦的大霧和硝煙彌漫在了一處。

歐陽離離回到學校門口,人員已經陸續到齊,她麵色疲憊地告訴他們:“抱歉,我決定留下來。”

她拜托同行的人幫她帶封書信回國,她寫給她的父母:原諒女兒不孝。

她搬進了安德烈的屋子,周末的時候,她去醫院幫忙做一些打雜的活。

安德烈的房間她卻不想再收拾,亂七八糟的書和草稿紙滿地都是,唯獨鋼琴上的灰塵,她每天都會擦拭。

兩個月後,她收到了第一封安德烈寫來的信。

薄薄的一張紙,上麵寫滿了看不懂的數字,然後一片樹葉,別人或許看不懂,但是歐陽離離一瞬間便反應了過來,LEAF,這是他留下的密鑰。

安德烈並不知道歐陽離離沒有離開,他在信裏隻是自說自話,福克斯這天下了一場雨,吃了一塊難吃的白麵包,諸如此類。

郵路斷斷續續,這樣一封信要交到她的手裏十分不易,那天,歐陽離離出門去了一趟教堂。許多教徒都已經放棄禱告,唯獨神父還留著不肯離開。陽光從彩色玻璃落下來,照得大堂裏一片斑駁,耶穌麵容平靜,歐陽離離跪在她不曾信奉過的主前,祈禱他平安歸來。

她給他回信,謊騙他說水路已斷,自己不得不留下來,長長的一封信,通過柵欄加密,一個詞語分為上下兩行寫,最後再總和成一條。破譯也很簡單,將句子不斷地切斷和插入。在信的最後她說,戰爭會結束的。

這一句話,歐陽離離沒有加密。

兩個月一封的書信,一年頂多六封。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歐陽離離獨身一人留在倫敦,就隻靠著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明文,陪著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

有一個冬天,她在夢裏見到了他。她夢見他穿著軍裝的摸樣,卡其色的製服被他用皮帶束起來,看起來身材頎長。他戴了一頂軍用大簷帽,遮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眸。

她夢見他在深夜裏給她寫信,頭頂的燈是老舊的黃色,忽然一枚炸彈投下來,她短暫的失明,再回過神來,隻能看到被炸為廢墟的海軍部。

她在夢中哭醒過來,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消瘦了許多,戰亂使人瞬間蒼老。

她決定去找安德烈。

歐陽離離開始著手前往福克斯,喬裝打扮,她裝作男子的模樣混跡在人群中,她身形瘦弱,別人隻當是個長得秀氣的東方少年。抵達福克斯的時候,她累得快要脫水,倒在部隊的門口。

安德烈再一次在路邊撿回了她。她發著高燒,神誌不清。他抱著她衝到醫務處,打針灌藥,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

軍醫笑著安慰他:“沒有受傷,她隻是太過勞累。”

他坐在窗邊,眉頭緊鎖,眼眶通紅,外麵是殘血夕陽,爆炸聲遠遠傳來。

歐陽離離醒來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

黑色的眼眸,好似回到了她的故鄉。她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頰,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等她恢複過來,安德烈的溫柔**然無存,他勃然大怒地問她,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危險。

歐陽離離沒有說話,她隻是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背對著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深呼吸幾次,最後還是顫抖著說:“回去!”

“我隻是為了見你一麵。”她說。

跋涉千裏,穿越硝煙和戰火,她風塵仆仆,連命都不要了,也隻是為了能見他一眼,知曉他平安無事。

他張張嘴,身體一動不動。他說:“你回去吧,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

她再一次從身後抱住他,她的淚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軍裝,他同她夢中一樣,穿著筆直的軍裝,他已經從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長成了成熟內斂的男人。

安德烈強行在第二天將歐陽離離送走,汽車發動,塵土滾滾飛揚,她衝著窗外大聲喊他的名字:“安德烈,安德烈——”

他沒有回頭。

歐陽離離忽然有一種感覺,她覺得,他一生都不會再回頭了。

5.

安德烈說到做到,在此之後,他沒有再給歐陽離離寫信。她依然堅持給他寫信,人們偷偷議論戰爭就要結束,她開始打掃家裏的蜘蛛網和蟑螂。

她開始製作麵條,臘肉,泡菜,那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

她甚至開始幻想,他坐在桌邊同她一起吃飯的情景,他的筷子用得不好,在手上交叉成一個十字,他肯定會一邊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紅一邊認真地告訴她,你上一次的柵欄密碼用得一點也不好。

她開始不斷地做著同一個夢,夢到下雪的倫敦,安德烈穿著深綠色的軍大衣,戴著有黑色毛邊的軍帽,風塵仆仆地敲響家中的門。

她飛奔到屋簷下,他衝她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他說:“我回來了。”

歲月和戰爭在他臉上留下成熟的印記,她投入他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1918年11月,德國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協約國勝利。

五湖四海,全世界為之歡呼,歸來的戰士與顛破流離的親人在街頭抱頭慟哭。

歐陽離離卻沒有等到安德烈的歸來.

戰爭的最後階段,德軍研發出齊別林.斯塔克RIV 的四發重型轟炸機,對英法兩國進行最後的報複。德國人孤注一擲,發動的這場進攻在後來被稱為“齊別林”災難,成為了德英兩國共同的慘重災難。

安德烈所在的海軍部,就是在這樣瘋狂的轟炸下被摧毀。

歐陽離離在戰爭結束後,意外地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後一封信。拆開這封信的時候,歐陽離離正在參加他的追悼會。這場儀式在劍橋大學舉行,出席的人中大多數都是被年輕時的安德烈氣得七竅生煙的教授們。

“他說了什麽?”旁邊的人問歐陽離離。

“他說,”她看著信上潦草的筆跡,用血寫成的數字,隻有她能夠破解的遺言,她不知道該如何翻譯,隻能說,“他愛這個國家。”

——亦餘心之所向,雖九死亦猶未悔。

這是她教會他的第一句《離騷》,亦是她名字的出處。

歪歪扭扭的數字和字母,他寫得很匆忙,甚至連密鑰都沒有來得及夾在信中。可是她仍然準確無誤的猜到了,他最後的一個密鑰,ENGLAND,那是他祖國的名字。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打在脆弱的信紙上,他的字跡被暈開來,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戰後的英國開始緩慢地重建。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歐陽離離背著那一車的書被趕了出去。在教授們的極力推薦下,她留校任教,同時再次拾起了英文文學的專修,可是這一次,已經沒有人再冒出來對她說,英國文學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

她半工半讀,在三年後拿到了她在劍橋大學的第二個學士學位。

她甚至開始學會了彈鋼琴,空閑的時候,她幾乎不出家門,不斷地在黑白的琴鍵上重複當年他寫過的密碼,音階和頻率,是世界上最動人的暗語,他曾經這樣說過。

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歐陽離離自願參戰,密碼學在這次戰爭中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

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英國再次取得勝利。可是這一次,日不落帝國,終於步步走向日落。

他被授予功勳,烈士園裏他墓前的青草,除了又長,除了又長。隻剩下她一個人還記得,他璀璨而短暫的一生,和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下一個冬天,倫敦的霧氣開始慢慢消散。戰後的劍橋大學重新開課,匯集了全世界的精英,繼續創造神話。歐陽離離給學生講到密碼的起源,最初的凱撒密碼,多年前,曾有一個英俊的少年,笑著遞給她一張寫著“YOU ARE BEAUTIFUL”的紙條。

她攤開從書架裏拿下的已經絕版《古典密碼》,放在放映機前投影給台下的學生們看。翻到下一頁,卻看到書頁間夾著的一縷青絲,用紅色的繩子係起來,旁邊還有一張已經泛黃的紙條。

她顫抖地,將它拿起來。

——ZRDLQL

墨水已經開始褪色,卻還是能分辨出來上麵的字母,那是他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

前移三位的凱撒密碼,這恐怕是安德烈一生中寫過的最簡單的一句密碼。

時光流轉,好似回到多年前,最初相識的情景。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挑著眉頭問她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喝杯咖啡。

歐陽離離站在窗明幾淨的講台上,台下坐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光透過格子窗落進來,麻雀撲打著翅膀高高飛起,他們是那樣的年輕而富有活力。文明和學術,隻有在和平年代才得以繁衍流傳,可他們將永遠不會知道,在這條寧靜繁華的道路上,曾堆積過多少鮮血和生命。

她捂著臉,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ZRDLQL

——我愛你。

後記:

這個故事寫於2014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前夕。

現在回憶起來,那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一個月,在學校老舊的宿舍樓裏,我白天紮著辮子吹著電風扇寫畢業論文,晚上不睡覺,把書桌搬到走廊上寫小說,每個深夜陪伴我的,竟然是一堆蚊子,我不得不全身塗滿清涼油,止癢提神。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我用一個月的時間寫完了畢業論文,半個月的時間寫完了人生中第一本小說《歲月忽已暮》,以及兩個短篇故事,其中就有這篇《致安德烈》。

那時候我每天精神抖擻,像是可以不用睡覺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一方麵因為年輕,生機勃勃,一方麵因為,我已經給自己築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了吧。

關於安德烈,他為自己心愛的國家而亡,心甘情願。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來得及親口告訴她,他愛她。

亦餘心之所向,雖九死亦猶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