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裏,江夜雨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穿著亞麻色長裙的楚楚,回過頭怔怔的看著自己,她說,江夜雨,你可知道,我愛了你整整十年。

夢中她的神色哀傷,眼中竟然有淚滑落,他一時分不清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真。江夜雨從**坐起,扭開一旁淡黃色的床頭燈,聽著窗外淅瀝瀝的雨聲,才想起這是她在美國最愛的景色。

江夜雨記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圖出差,回來時飛機晚點,淩晨三點過才到家,楚楚就端了一張椅子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一牙彎月,她說:“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夜色,一樣是雨聲。”

這兩樣都是他的名。

江夜雨伸手拿起擺在窗邊櫃子上的離婚證,他平日見過太多的英文,此時乍一看到這三個字,竟然十分陌生與刺眼。

他絕望的閉上眼睛,將手中的離婚證狠狠摔在地上。

十年?他勾起嘴角,自嘲的笑起來。

她連一秒也不曾愛過他。

1.2001 秋

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經十分熟悉從車站到江夜雨家的路。庭前的桂花開了,就連白日也聞得見那沁人的芬芳,楚楚有些留戀的站在樹下舍不走。

“楚楚。”身旁的母親拉了拉楚楚的衣袖。

楚楚這才回過神來,臉紅的低下頭,靜靜地站在別墅前等待裏屋的傭人前來開門。楚楚的餘光看到了母親的指尖不自主的蜷縮,而父親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原來他們同自己一樣,麵對這漂亮得如畫般精致的花園別墅和住在裏麵高貴優雅的一家人,是十分緊張的。

不一會兒,果然有穿著整潔的傭人笑著打開門:“哎喲,江夫人一大早就等著你們了,快進快進。”

楚楚一家人拘謹的穿過庭院,走到玄關處換下鞋,江夫人已經迎了上來,她穿一件深色格子紋的及膝長襯衫,溫婉動人,她笑著抱住楚楚:“真是楚楚動人,越來越漂亮了。”

楚楚羞澀的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幹淨的味道,她禮貌地叫了一聲:“幹媽好。”

四人說說笑笑的走到客廳坐下,傭人早已備上茶與糕點,時值中秋,好看的月餅疊在一起,江夫人笑著問楚楚喜歡什麽口味:“你拿兩個蓮蓉蛋黃的去樓上找哥哥玩,哥哥在玩遊戲,讓他帶你玩。”

楚楚聽話的點點頭,拿上一盤瓜果,小心翼翼的走上樓,最裏麵的一間就是江夜雨的房間,她搓了搓手心的汗,輕輕扣門。

沒有人回答,楚楚也不敢出聲叫他,又試了兩下,最後她幹脆貼著牆壁坐下來,她的對麵是一盞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別墅外的湖泊。前幾天下過雨,此時天空蔚藍,陽光正好,湖麵波光粼粼,這樣的景色和她在鎮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

不知道隔了多久,江夜雨推開房門,詫異地看到守在門前的楚楚和她身邊的糕點。楚楚一下子站起來,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拘謹的說:“江哥哥,幹媽讓我來找你。”

江夜雨看看這情況就猜到了大半,彎下腰端起碟中精致的糕點,轉身推開房門,淡淡的說:“剛才沒聽到,進來吧。”

這早就不是楚楚第一次進江夜雨的房間了,他的屋子和別的男生不一樣,寬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齊齊。他的桌子上也擺著價格高昂有著珍貴簽名的籃球,可是絕對不會像同齡男生一樣將NBA明星的海報貼得到處都是,這就是楚楚記憶裏的江夜雨,他一直是冷冷清清,不可接近的存在。

江夜雨打開電腦顯示屏,用鼠標點開軒轅劍,然後讓出身問楚楚:“玩嗎?我教你。”

那個年代,別說電腦,就連一個BB機對楚楚這樣生活在小鎮子裏的家庭來說都是一個奢侈的存在,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屏幕裏的畫麵猛然搖頭。江夜雨早就習慣了她膽小又小心翼翼的態度,走到一旁打開書櫃,語氣也是冰冷的:“那看書吧?”

楚楚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本來想搖搖頭,看了看江夜雨的臉色,吞了吞口水:“恩。”

江夜雨隨手拿出一本《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遞給她,看到女孩一臉鄭重的接過來,十分愛惜的翻開來,他麵無表情的拿出習題冊自顧自做起題來,絲毫沒有想要與她交談的樣子。

江夜雨一直不喜歡楚楚一家。江家從祖輩開始就是經商世家,父親是位有名的儒商,母親是省城最大一家醫院的副院長,在七年前醫院組織的一次去鄉鎮義務行醫的項目中去到了楚楚家所在的偏遠鎮子。那時候五歲的楚楚發高燒拉肚子,求救了當地所有的醫院,民間的各種土方都沒有辦法,在絕望之際江夫人開出藥房,妙手回春的治好了遊走在死亡邊緣的楚楚。

那時候的人都很樸素實在,特別是農村裏的人,說江夫人是他們家的活菩薩,讓楚楚拜江夫人為幹媽,一生當做親生母親侍奉。其實這樣的事在醫院不少見,江夫人心好醫術更好,收過不少的幹兒子幹女兒,但是也就是當時熟絡,時間久了,一直堅持每年春節、端午和中秋都趕來省城看望江夫人的,就隻剩下楚楚一家了。

從小養尊處優、性情冷漠的江大少年,就像每個城裏人一樣看不起鄉下人,他搞不懂母親為什麽會為每年這家人的拜訪而十分開心,他討厭他們提來的土雞,咯咯咯叫個不停,還在家裏弄得很髒,還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鮮花生,上麵全是泥土。

想到這裏,江夜雨側頭看到了一眼端正坐著的楚楚,她已然入迷的眼睛,眼睛動也不動的盯著手中捧著的書,她紮老氣的麻花辮,在鎮上裁縫店訂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難看。

江夜雨吃了一塊桂花糕,廚師知道他的口味,幾乎沒有加糖,又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這些都與他沒有關係,眼前這個貧窮而可憐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一生有雲泥之別,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同情起楚楚,於是他淡淡的開口:“你要吃一塊嗎?”

他江夜雨永遠不會知道,對於當時的楚楚一家人來說,又肥又嫩的土雞和剛從地裏刨出的花生已經是他們所能貢獻的最好的東西。而他們身上專門去定製的衣服,也是每年的這三天才舍得穿在身上。為了能在白天早一點時候抵達省城,楚楚一家頭一天的清晨就要出發,小鎮發班的大巴隻有那麽一輛,中途還要轉兩次長途客車,每次一家人來回一兩百塊的車費,對他們來說已經是筆大數目。

他們本隻是江夫人看過的無數的病人中的一員,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病人與醫者,本來隻是萍水相逢,一張處方的聯係。

他們千裏迢迢,並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巴結自己條件優越可以呼風喚雨的家族,隻是真心真意的感激自己的母親,救了自己的女兒一名,也救了這個家。七年來他們風雨無阻,接下來的人生裏,也絕對不會忘記。

“謝謝。”楚楚開心地拿起一塊桂花糕,讓那份細膩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歎,“真好吃。”

她那副如獲珍寶的表情讓江夜雨看了都有些不忍,他拿過楚楚手裏的哈利波特,用鋼筆在扉頁寫上:送給楚楚,祝平安喜樂。

他的字蒼勁瀟灑,力透紙背。

這年楚楚十三歲,江夜雨十六歲。中秋月圓,桂花正香,未來似乎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2.2003 冬

那之後又是兩年,省城在南方,冬天不會下雪,每逢春節天氣卻冷得厲害。楚楚坐在江家的大沙發上,不好意思的藏起長滿了凍瘡的手。

江夜雨同往年一樣,從書櫃裏新出的哈利波特,還是用那支黑色鋼筆在扉頁寫上同樣的話語遞給楚楚。

他們之間依然隻有極少的交談,庭院裏的梅花開了,楚楚站在窗邊抱著書側過頭望去,湖邊的樹木已經凋零,蕭瑟得別有一番滋味。

江夜雨正在讀高三,一模成績下來了,全市第五,他沒不見得多高興的樣子,還是獨自一人坐在書桌前看書,這是楚楚第一次見他架眼鏡的樣子,擋住了他那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眼,看起來倒是斯文而溫和。楚楚用餘光多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手中的書是大學教材,對十五歲的楚楚來說,江夜雨是神一樣的存在。

他擁有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一切,年少時的驚鴻一瞥,漸漸在歲月的滋養下,隨著她對他的傾慕生根發芽。

察覺到楚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夜雨根本沒心思去探究那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他隻是不悅的皺起眉頭。楚楚有些膽怯的縮了縮脖子。

江夜雨轉過頭盯著楚楚,有些譏諷的問:“你害怕我?”

楚楚連忙搖搖頭。

江夜雨有些厭煩她的反應,她總是以一種討好者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麵前,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行事,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就是這樣,那時候她才大多啊,竟然如此世故老練,哪裏像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

“你過來。”江夜雨向楚楚招招手。

楚楚戰戰兢兢地走上去,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鏡:“我媽說你在念初三?想考到哪裏讀高中?”

“我……”楚楚吞了吞口水,囁嚅道,“想來省城。”

“想來省城?”江夜雨毫無感情的笑了笑,“外地生招考有多難你知道吧?”

“知道,”楚楚垂下眼簾,“我考不上重點高中,和爸爸媽媽商量過,讀三流的高中也好,省城的師資總是最強的,我們鎮上……沒有高中,也隻有去遠一點的縣城念。”

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來。

他並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身在商業世家,他是看著各種爾虞我詐長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腸就硬,他一直覺得同情、感恩之類的感情是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他卻常常覺得同情楚楚,更準確的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於是他彎下身打開最底層的抽屜,從裏麵找出自己初三時候的筆記丟給她,連加油一類的話都懶得說。

然後在傭人敲門叫他們下樓吃飯時,江夜雨站起來,瞥了楚楚一眼。楚楚不明就裏,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卻見江夜雨麵無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遞給她:“好歹也是個女孩子。”

楚楚用生滿了凍瘡的手緊緊握住那雙手套,細膩的羊毛上似乎還殘留著江夜雨的體溫,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樓梯處,如果此時江夜雨回過頭,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裏有熱淚落下。

她成長在一個凡事隻能靠自己,生存永遠大於生活的家庭,一點點,他一點點的施舍,便換得了她飛蛾撲火般決絕又深沉的愛。

可惜他沒有回頭。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絕不會回頭。

3.2006 冬

楚楚果然成為鎮上第一個考上省城高中的學生,雖然在省城人的眼裏,那並不是一所好學校。他的父母很開心,他們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隻是一直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於是將田地租給別人,舉家遷到了省城。

楚楚的母親在批發市場幫別人看店,父親蹬人力三輪,一家人生活節儉,日子倒是比在鎮上好過了一些。

江夜雨不出所料上了清華,於是楚楚隻有每年春節能見上他一麵了。楚楚曾經偷偷跑去江夜雨念書時候的一中,他的照片貼在公告欄裏,隔著厚厚的,有些髒跡的玻璃窗,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的目光沉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這成了楚楚的秘密,每周周末她都會騎著自行車跨越大半個城市,隻為在江夜雨曾經求學的校園裏,看一看他的模樣。

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來,楚楚沮喪的發現他竟然又長高了許多,她不知道北京是座怎樣的城市,他依然一副瞧不起她冷冰冰的樣子,隻是楚楚仔細的觀察他,發現他偶爾會發一陣子呆。

她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她在心中醞釀已久,終於鼓起勇氣:“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電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夜雨回過頭,好像才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人一般,然後淡淡看了楚楚一眼:“抱歉,我已經看過了,”然後他想了想,打開電腦找到在線的資源,“前麵幾部你看了嗎?不介意的話在電腦上看吧。”

楚楚一直記得那是個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電腦椅上,戴著他的耳機一部一部的電影看過去,手中捧著一杯溫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遠處,低著頭看書,不時向後仰起身子閉眼休息片刻。

那時一段多麽奢侈的時光,後來她和江夜雨結婚後在美國,周末他大部分時光都是呆在家裏的,兩人也常這樣共處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陽光燦爛,可是楚楚卻再也找不回此時的喜悅。

因為十七歲的楚楚,對於江夜雨,對於未來,一直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二十四歲的江楚楚,已經窮途末路,一無所有。

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家拜訪時,江夫人送了她一條圍巾,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條,一條深紅色一條深灰色。江夫人笑吟吟地拍拍站在一起的兩個人:“你們再靠近點,我給你們拍照相,看起來還真般配啊。”

楚楚紅著臉低下頭,江夜雨有些不悅,皺著眉頭說:“媽。”

話雖這樣說,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劃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親快一點拍。楚楚努力想要裝作自然地笑,麵部卻僵硬得厲害,她緊張得嘴角都在發抖,最後隻好閉上嘴,用牙齒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抑製顫抖。楚楚拿到洗出來的照片時已經是她半年後高考結束,炎炎夏日裏看到圍著同款圍巾的兩個人,站在樹下,離得很近,卻看起來都有些不情不願。

江夫人從小就喜歡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歡,拍著楚楚的肩膀說:“叫了這麽多年幹媽了,也叫聲媽媽吧。”

江夜雨雖然從來不讓她操心,但是他性子太冷,江夫人也沒法與他談天說笑,隻能成天叨念著要是有個女兒就好了,所以這十幾年來,她還真是把楚楚當女兒對待的。

楚楚細聲細氣地叫了句:“媽媽。”

一旁坐著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機發完郵件,抬頭就聽到她突然地這麽一句,再看楚楚一臉的羞澀,以為她又在巴結討好自己的母親,他蹙起眉頭。

江夫人笑著安撫自己的兒子:“你幹嘛呢你,我又沒有在認兒媳。”

江夜雨有些好笑的看著自家母親。江夫人卻有些感歎:“我記憶裏你才這麽小呢,一下子大學都要畢業了,暑假回來的時候,把你的女朋友也帶回家看看吧。”

在一旁聽著的楚楚猛然抬頭,看到江夜雨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再說吧。”

看著他的笑容,楚楚隻覺得心底空空****。

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績,差了重點線一大截,但總算是能讀本科,全家人開心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傳統,深信知識改變命運。

十八歲的楚楚,第一次在夏天見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剪短了頭發,看起來英俊陽光,像白楊樹一般。他身邊的女孩子留幹淨利落的短發,笑起來神采奕奕。她回頭瞪了一眼江夜雨:“原來你有個幹妹妹,怎麽從來沒給我說過?”

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記了。”

那一瞬間,楚楚忽然想到,這個夏天,怎麽會如此的冷。而她將抱著她僅存的愛戀與妄想,獨自留在這個夏日。

顧靈是個熱情的女孩子,她來自內蒙,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樣豪爽大方,她的五官深邃立體,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哈哈哈哈。她帶著楚楚去吃冰淇淋,她一個人能吃一大桶,每次都是江夜雨皺著眉製止她。她讓楚楚陪她一起逛街,在燈光刺眼的大商場裏,楚楚唯唯諾諾得不敢踏進店裏,顧靈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腦地往楚楚身上套:“我穿不來短裙這些東西……果然啊,女孩子就應該像楚楚你這樣。”

然後抬起頭用手肘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這麽漂亮的姑娘,你怎麽沒收來當童養媳?”

也隻有這個時候,江夜雨才會真的將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卻也隻是飛快的一瞥,搖搖頭。

晚上回家時楚楚和父母談起自己的報考誌願,明明才四十多歲卻已經滿臉皺紋的父親忽然說:“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楚楚猛然抬起頭,卻看見父親不好意思的笑:“畢竟是首都啊,趁年輕,多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是很大的。”

想要去北京嗎?楚楚問自己。她當然想,做夢都想,那裏是有江夜雨在的城市,可是她又能怎樣呢?她在他心中,永遠都是多年前那個穿著土氣又花哨的衣服,看起來髒兮兮的小女孩。可是為什麽,心底還是如此不舍,她放下碗筷:“爸爸,我想去。”

4.2009 秋

楚楚選擇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學校在六環以外,火車站有學長學姐迎接新生,江夫人卻讓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訂了兩張飛機票。

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東西太貴,什麽日用品都想帶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沒埋怨過她寒酸。學校很小,唯一欣慰的是種滿了梧桐樹,江夜雨給楚楚買了一杯奶昔,楚楚堅持連他的那份冰飲也一起給錢:“從來沒有請你吃過什麽。”

江夜雨不置可否的笑笑。

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錯,也沒著急要回去,便陪著楚楚逛逛學校和附近的超市。北京夏天的西瓜賣得便宜,楚楚還挑了一些蘋果的香蕉,江夜雨見她彎腰挑得認真,有幾縷長發落下,她隨手將它們挽起來,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麽挑水果的?”

他難得主動開口同楚楚說話,楚楚嚇了一跳,有些緊張地站直了身子,舉著手上的蘋果到他眼前:“你看這個,顏色紅潤,表皮上很多一縷縷的紅色,這樣的蘋果就會很甜。要仔細聞聞的話,還會有清香。媽媽說這是陽光的味道。”

楚楚上了大學後,仍然內向喜靜,沒有交到什麽朋友,江夜雨當然不會主動去找她,兩個人也就放假時被江夫人下令一起結伴回家。

江夜雨大四這年的春節,收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楚楚坐在他對麵,這時才怔怔地抬起頭看他。

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為遙遠的,是一些別的東西,比如他的家境,他的頭腦,他的風度翩翩,他的玉樹臨風,他的愛。她怔怔地看著江夜雨,他正側過頭低聲和江夫人說著什麽,一桌子精致的菜品,野生菌湯還熱氣騰騰,有什麽關係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這就是她和他的結局了,在各自的生活裏,終於再也不見。

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並不為這個消息而開心。楚楚看著他的樣子,隱約猜到了什麽,卻又不敢去求證。

果然,這年八月,江夜雨獨自坐上開往舊金山的航班。顧靈母親病重,她必須回到內蒙照顧母親,而且她學的是藥學,專業不被美國承認,她和江夜雨,都是天之驕子,不會為了對方放棄一切。

他們真正的相愛過,可是對於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世界上總有一些比愛情更為重要的事情。他將她送上回家的列車,她躲在機場的柱子後含淚看他離開。

楚楚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同自己無望的單戀不同,那是美好而珍貴的。同顧靈分手後,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會流露自己感情的人,隨著時日,似乎更上一層樓了。

第一年的冬天,江夜雨不願意回國。隔著千山萬水同江夫人視頻,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讓她也來說幾句。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楚楚覺得江夜雨瘦了許多,顯得一雙眼眸更加沉沉如夜,她試探地開口:“江大哥,你還好吧,生活還習慣嗎?聽說那邊的東西不好吃,我看你好像瘦了。”

每個人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話,江夜雨聽得有些不耐煩,隻淡淡的嗯了一聲。

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卻還是想再跟他說說話,她盯著屏幕:“江大哥幸好你幾年沒回來,今年全國各地都在鬧非典,搞得人心惶惶的,我們學校放得早,不然今年估計都回不來了。幹爹和幹媽都挺好,省城還沒出現病例。”

江夜雨沉默地聽著她絮叨,忽然聽到楚楚說:“……內蒙那邊,也挺好的。”

江夜雨猛然抬頭看她,她卻不知為何別過了頭。

這年夏天,江夜雨在矽穀找到穀歌的實習,江夫人準備去美國探望他,卻他被拒絕。楚楚在秋天的時候聽說這件事,江夫人難過地說:“作孽啊。”

那是他選擇的生活,他沒有辦法忍受在內蒙的一個小城市裏,做一份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枯燥工作,日複一日隻為守著心愛的人,退一萬步,就算他願意,顧靈也絕對不會同意。

她知道,他愛的男兒是一種雄獅,他應該擁有一整片草原。

楚楚心中五味雜陳,過了良久才抬起頭問江夫人:“幹媽,美國也有月餅吃嗎?”

桂花糕必然是沒有了,糯糯的,帶有一點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歡的糕點。

5.2010 夏

楚楚大學畢業時江夜雨終於垂頭喪氣的被江夫人壓回了國。她始終不放心自己的兒子,找人打聽後才知道,他確實找了一份好的工作,一夜之間風靡全球的手機是他參與設計與研發,背後的辛勞卻是日日熬夜。年輕人總以為自己身體好,不計成本,肆無忌憚的揮霍自己的健康。

況且嬌生慣養的江少爺從來都吃不慣美式快餐,隨著帶著能量棒隻求填飽肚子。二十五歲,兩次胃出血送入醫院搶救。

江夫人坐在客廳裏哭著罵他:“你就是這樣對你自己的!”

江夜雨沉默不語。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問自己,他開始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越長大,越發現,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萬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處歸路。

江夫人說如果他堅持還要回到美國,她就辭職去照顧他。江夫人一大把年歲,何況背後還有一個偌大的江家,江夜雨苦笑:“媽,你別鬧了。”

江夫人摸著他瘦弱的手臂,手腕處青筋盡現,哭得近乎暈厥。她一生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到了五十知天命,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的生命枯竭。

江夜雨輕輕拍著母親背,歎了一口氣,冷靜的說:“媽,那我結婚吧。”

時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別墅見到江夜雨,他像是換了個人一般,越發白,又帶著一種厭世的情緒。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頂的工作狀態和飲食習慣,她沿著三年前的線索尋過去,還以為他是仍然忘不了顧靈,那個像陽光般燦爛的女孩。

飯桌上江夫人看著楚楚欲言又止:“楚楚……”

一旁的江夜雨卻先站起來:“楚楚,你能過來一下嗎?”

楚楚跟著他走到庭院中,又不知名的樹開了花,香味極淡,楚楚捏著衣角低著頭,忽然聽到江夜雨開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結婚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得無波無讕,楚楚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在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後,她竟然不問緣由,隻是點點頭:“好。”

這下終於輪到江夜雨驚訝,他說:“我……”

楚楚低下頭,打斷他的話:“好。”

哪裏需要緣由,他若是天父,她必然是他最虔誠的教徒。

一周後,江夜雨回到美國,楚楚在江家的幫助下開始辦理F2簽證,兩個月後在舊金山機場再次見到江夜雨,此時她已成為他名義上的妻子。

楚楚英語很差,一張口就是帶著濃濃方言味的英語,剛剛到美國的時候,她確實過了一段苦日子。去餐廳看目錄連“appetizer”都不懂,江夜雨給她買了化妝品和日用品回來,在瓶子背後挨個寫上“洗發露”、“沐浴液”、“日霜”、“防曬霜”等等,還怕被水打濕,撕下透明膠蒙在上麵。

他開始禮貌而生疏的體貼她,兩個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客氣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找不到工作,整天大把大把的時間全部用來研究怎樣做出可口的飯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終於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習慣。

偶爾他還是會在半夜醒來,看到身邊蜷縮成一團熟睡的楚楚,心中竟然湧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

江夜雨閑暇時在小區裏教楚楚開車,他不在時,楚楚便可以自己開車去中國超市買東西。偶爾在超市看到坐在購物車上可愛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會神色黯淡的想起拿到結婚證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麵前,抱歉的說:“楚楚,對不起,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除了愛。他不愛她。

楚楚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沉默了許久才壓製住自己心中巨大的痛楚,她努力笑著說:“恩,江大哥,我也沒有喜歡的人,你不要覺得對不起,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你可以給我父母安排一份清閑點的工作嗎?”

畢竟她此去經年,便是千裏萬裏,再也沒有辦法陪伴在已經漸漸老去的父母身旁。他們終於不用再養她,替她的衣食擔憂,那麽她也衷心希望他們不用再在風雨中奔波。

他們沒有辦婚禮,是楚楚自己提出的要求,畢竟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滑稽的姻緣,在外人看來隻是一場出賣女兒的交易。

誰會知道她真的心甘情願。

6.2013 冬

楚楚在美國的第三年,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聖誕節的時候江夜雨從舊金山開車帶她去聖地亞哥,夜裏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時沒看清路上的障礙物,車胎被劃破,車身打滑,撞上一旁的欄杆。

好在一旁沒有別的車子,兩個人性命無憂,楚楚的手腕受傷,江夜雨更嚴重一些,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江夜雨心裏內疚,想到自己差點連累楚楚,楚楚帶傷依然給他煲好了湯送到醫院,江夜雨隻說:“你不要再來了,有護士照顧。”

楚楚江保溫瓶放在他床頭,點點頭:“好。”

江夜雨心中惱怒,她從來對他言聽計從,他想要大聲問她,她就真的那麽想要那些所謂的榮華富貴,無論他怎麽對她她都能忍氣吞聲。

出乎江夜雨意料的,是接到了顧靈的電話。她正好被公司派來美國談洽藥物合作的項目,聽到和江夜雨在一個公司的校友說他出了車禍。

“我還好,你呢?”江夜雨坐在病**,一邊瀏覽著郵件一邊回答。

“我正好在矽穀這邊,順便來看看你吧,好歹也是同學一場。”

其實她騙了江夜雨,顧靈連夜從邁阿密坐最近的一班飛機抵達舊金山,果然在病房看到並無大礙的江夜雨,兩個人南轅北轍的聊了許久後,她才終於問道:“聽說你結婚了?”

結婚,江夜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結婚了。

楚楚對他來說,是一種習慣,當一個人在你生命中呆了二十年,那彼此之間的羈絆,必然會比愛,比婚姻,更加複雜。

他有些感慨:“沒有想到吧。”然後他在電腦裏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張楚楚的照片,還是七年前江夫人非要兩人一起合拍的那張,他指著楚楚給顧靈看。顧靈湊近屏幕,驚訝又傷感地說:“竟然是她。當年她一直巴結討好你,我就知道她其實喜歡你。”

江夜雨回過頭,筆記本屏幕小,顧靈不得不湊到他跟前才能看清照片,江夜雨看著她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忽然覺得命運如此奇妙。當年如果他愛的人如果不是顧靈,他們也許不會分手,而他和楚楚,又怎麽會是現在的模樣。

“不,她不愛我。”

話一開口,他才發現這些心事在自己心底已經積壓許久,江夜雨平靜的說:“她想要的,是除了我這個人以外的東西。當年我問她要不要嫁給我,她連猶豫都沒有就答應,卻一點也不開心,後來我問她,她才說希望我能安頓好她的父母。顧靈,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狠,她把自己賣給了我。”

“那時候,”沉默良久,顧靈才開口,“我是真的想要跟你走。”

那天傍晚,楚楚獨自回到家中,換了一身衣服,沒頭沒腦的將兩百多平米的房子徹頭徹底地打掃了一遍。廚房的桌子上放著她一大早終於做成功的桂花糕,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放進飯盒裏提到醫院想要趁新鮮給江夜雨嚐嚐。

在病房門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兩人,指著電腦屏幕說著什麽,隱隱約約,她隻能看到對方的側麵。那個側麵的主人,曾經笑著問江夜雨:“原來你有個幹妹妹,怎麽從來沒給我說過?”

那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呢?他說,忘記了。

她也曾見過江夜雨為了顧靈頹廢傷心的樣子,他把生活過得一團糟,他不肯好好對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對自己,那就讓她來照顧他。他要記得顧靈多久都無所謂,因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

原來她來不及了,顧靈回來了。

江夜雨出院後,覺得家裏楚楚越發沉默了,他以為她還處在那場車禍的陰影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能低聲向她道歉:“對不起。”

江夜雨其實很少說對不起,他習慣說excuse me或者抱歉,上一次他對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們還在中國,手中拿著大紅的結婚證,他說,楚楚,對不起,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原來是這樣,楚楚終於笑起來,她說:“恩,我想到了,我想到我要什麽了。”

江夜雨抬起頭,窗外天空蔚藍,遊泳池的水被日光照得溫熱,有麻雀騰空飛起。

她說:“江大哥,我們離婚吧。”

7.2014 冬

楚楚回國前的那天夜裏獨自在家中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經連續幾日在外麵住酒店,他說這樣子對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風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著被塞得滿滿的兩個三十寸行李,忽然發瘋一般將它們統統扔進垃圾箱。

最終她隻帶走七本他親手送給她的哈利波特,最初的記憶,便是從這裏開始。1997到2011年,一個勇敢的男孩兒的成長故事,J.K.羅琳寫了十四年,於是楚楚得了江夜雨七個平安喜樂。

他依然是她的全世界,可是在這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的愛情裏,她從來沒有勇敢過。

飛機在一片耳鳴的轟隆聲中起飛。平緩而順利的行駛在雲層間,江夜雨和楚楚坐在寬敞的頭等艙,卻沒有任何交談。楚楚好幾天沒有入睡過,此時終於熬不住,圍著毛毯以不太舒服的姿勢入睡。

她多麽希望,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她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抬起頭偷偷看他。

楚楚仿佛看見兒時坐過的又破又髒的長途客場,車窗玻璃被劃得四分五裂,透過劣質的厚玻璃,隱約還是能看到路上的風景。她坐車暈車,從小鎮到省城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無疑對她來說是場煎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帶著憧憬與希望,笑著坐上那班在清晨出發的巴士。

每一次,每一次。

因為她知道旅程的終點,她必然能看到她愛慕的男孩,像冬天裏的鬆柏,清冷幹淨,讓她忍不住想要抬頭仰望。

可是這一次,楚楚難過地睜開眼,飛機行駛在幾萬英裏的高中空,橫跨著寂寞而孤獨的太平洋,楚楚看到窗外雲層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淚卻忍不住落了下來。

因為從此以後,她的終點,再也不會有江夜雨。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用破舊的手套,七個平安喜樂……年少時光曆曆在目,那卻是她在愛著他的二十年裏,所擁有的全部了。

同楚楚離婚後,一向冷靜理智的江夜雨連夜逃離似的飛回舊金山。

他記得簽完離婚協議後在民政局門口,他站在台階上叫她:“楚楚。”

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種滿桂花樹的道路盡頭。

相識二十年,到了最後,他們竟然連說再見的緣分都沒有。

顧靈從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賣掉風景獨好的房子,給江夜雨打去越洋電話,她沉默許久才開口:“原來你愛她。”

是啊,江夜雨茫然抬頭想到,原來自己愛她。

顧靈問他既然愛她,為什麽要同意離婚。

江夜雨半晌後才靜靜地回答:“離婚的那天,她一個人頭也不回的往前走。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絕情的人,到頭來才發現,輸的人是我。”

他說過,她想要什麽他都會給她。

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從西雅圖出差回來,回到家時已是淩晨,庭院裏的路燈隱約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的站在窗前,一時間竟然不知身在何處。

她仿佛就在他眼前,笑著回過頭說:“夜雨,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夜色,一樣是雨聲。”

他回過頭,卻隻能聽見寂靜的雨聲。

他絕望地閉上雙眼。

楚楚。

後記:

每一次在給讀者的簽名和祝福中寫下“平安喜樂”四個字時,都會想到這個故事。

楚楚大概是我寫過最懦弱的女主角,她一生大概隻做過兩件大膽的事,一件是愛上江夜雨,一件是離開他。

“江湖夜雨十年燈”是我寫下這個故事時取下的題目,夜色和雨聲。出自我很喜歡的一首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江夜雨不是沒有溫柔過的,隻是恐怕就連他的溫柔,對楚楚來說,也太過隆重,讓她誠惶誠恐。愛一個人,真的隻能低至塵埃。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用破舊的手套,七個平安喜樂……年少時光曆曆在目,那卻是她在愛著他的二十年裏,所擁有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