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晚風

楔子

1985年的冬天,英國的天空被凍得一片蕭瑟。那時候倫敦還是名副其實的霧都,街頭的古典建築隻能隱約見到哥特式的牆瓦,人人都在等待天明。

溫笛就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裏,拿到了“祐星”的英文命名證書和運行軌道模型。她將它們鎖在抽屜的最下層,抬起頭時,看到窗外最後一片梧桐樹葉也凋零了。

這是她在浩瀚的宇宙中發現的第一顆行星,它距離地球三百多光年,作為發現者,她將它命名為“祐”,在提交材料的時候,她站在劍橋大學曆史最悠久的會議室中央,靜靜地說:“在我的祖國,遙遠的東方,這個字代表著神祐,意思是幸福降臨。”

這天傍晚,溫笛離開實驗室後,連夜乘坐火車來到格林威治。著名的天文台還大門已經上鎖,空無一人,她穿著格子大衣坐在上鎖的鐵欄前,等待了五個小時,在這個被稱為世上最正確的時間前,看了一場日出。

溫笛蹲在本初子午線前,用手顫抖地撫摸上這條隔斷經線,劃分南北的裂痕。遊客喜歡跨在零度經線的兩側,似乎這樣就能站在世界的中心。而她思念的人,此時正在大西洋的那一端,她同他晨昏顛倒,不知道在他的夢裏,可否還有她的身影。

“嘉祐,嘉祐。”

溫笛此時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那噬心的鈍痛先是從她的心尖冒出,然後隔了許久,才啃遍她的整個身體。同陳嘉祐分開的這十餘年來,她沒有一天不在欺騙自己,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承認,她和他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生離亦如死別,他將永遠也無法知道,在這茫茫黑暗的宇宙中,有一顆以他為名的星。

三百八十光年,即是說,下一世,亦沒有辦法再相遇了。

1.

1949年9月,北平再次被改名為北京。三年後,溫笛和陳嘉祐出生在這片土地上,兩家住在同一條寬巷子裏,院子外栽滿了梨樹,荷塘裏的金魚不時躍出水麵,咬住被風吹落的白色花瓣。

那時候家長封建迷信,孩子呱呱落地時就在他們麵前擺上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筆墨紙硯,風車轉盤等等,以此推算孩子的命運。小陳嘉祐一直往外邊爬,最後抓住一個汽輪模型,家裏人喜出望外,說這家裏是要出一位工程師了。

幾個月後,旁邊的宅子裏,剛滿百日的小溫笛,坐在**對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小物件哇哇大哭。一旁的老人暗自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這孩子不屬於這裏,以後注定是要背井離鄉。”

溫笛和陳嘉祐,便是在這樣一條又祥和又喧囂的巷子裏長大。溫笛的父親對她期望很高,一大早出門去工廠上班,就將溫笛反鎖在內裏,讓她寫字背詩詞。

陳嘉祐每天時準點地來溫笛家報道了。他輕鬆地跑上窗外的梨樹,滿樹掛著個頭很小的梨子,陳嘉祐順手摘下一個,放在嘴裏一咬,又酸又澀,他一邊拋起梨子一邊衝屋子裏大聲喊:“溫笛,溫笛——”

溫笛走到鐵窗邊,左看右看,卻找不到他的人影。小溫笛被嚇了一跳,惶惶不安地走回書桌前坐下,他又開始捏著嗓子叫:“溫笛,溫笛——”

陳嘉祐笑著使勁晃動梨樹的枝椏,綠葉與梨子在微風中瑟瑟發抖。

到了夏天,小陳嘉佑偷偷帶著溫笛去河邊,溫笛不識水性,隻敢脫了鞋子把小腳伸入河中取涼,陳嘉祐把褲腿高高挽起,手臂伸入水中使勁一拍,水花瀲灩,落了溫笛滿身。

溫笛用腳踢著水花還擊,結果樂極生悲,腳踩上河底石頭上的青苔,整個人順勢向水裏撲去。

“溫笛你站好啦,水才一米深啦!”

溫笛半疑半惑,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站直了身子,水位線在她脖子邊**啊**。

陳嘉祐見溫笛怕水得厲害,邊存心嚇唬她:“溫笛我給你說噢,水裏可是住著妖怪的。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大姐姐要出嫁,她家的門前有一條又寬又急的河,大姐姐的媽媽把大姐姐送上船,讓大姐姐千萬不要回頭。於是大姐姐上了船,一直不敢回頭,可是馬上要到下船時,大姐姐想到已經很安全了,就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河裏忽然出現了一隻妖怪,將她吃了下去。”

溫笛捂住耳朵“哇哇”地大叫聲,試圖掩蓋陳嘉祐講故事的聲音。

陳嘉祐被她膽小的樣子逗樂了,他伸出濕漉漉的手扯扯溫笛的頭發,昂首挺胸地說:“溫笛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

多年後,溫笛在圖書館裏看到了這個故事的原型,是希臘神話裏《德奧爾菲斯和他的七色琴》,深情的歌者的一個回望,害死了他最愛的人,書後有陌生人的批注,悲傷才是愛情的真諦。

她緩緩合上書,和煦的陽光落在她的肩頭,她閉上眼睛想,她想了很多年也得不到答案,為什麽不能回頭呢?

回到1955年的那個夏天,全身濕漉漉的溫笛怯生生地回到家裏,被父親一聲喝住。發現溫笛私下跑去河邊玩水,溫笛家裏人氣得不輕,罰溫笛跪在地上,隨手抄起一根晾衣杆就往她瘦小的背上抽去。溫笛痛得放聲大哭,哀得一整條巷子都能聽見,正坐在高椅子上吃飯的陳嘉祐聽見了,摔下碗筷拔腿就往門外跑。等他衝進溫家的院子,刹不住車,整個人撲通一聲倒在溫笛前麵,磨得他膝蓋上的皮全破了,隱隱滲出血絲,他仰起頭大聲叫到:“不要打她!不要打她!”

一旁的大人停下手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辦。小少年渾身繃成緊,咬著牙昂著頭,卻是一副誓死不退讓的架勢。

最後溫爺爺卻笑了起來,拿過兒子手中的仗:“兒孫自有兒孫福,甭管了,菜都涼了。”

一家人這才轉身進屋,陳嘉祐連忙站起來,伸手扶起還在哭個不停的溫笛,溫笛怔怔地看著他膝蓋上的傷,打了一個嗝,哭得更厲害了。陳嘉祐不知所措地繞繞腦勺,最後伸手夾了一滴她臉頰上的淚,放在嘴裏舔了舔,然後皺著眉頭衝溫笛說:“鹹的。”

天邊掛了一塊月牙兒,借著大堂裏透出的燈光,溫笛盯著他的臉,終於破涕為笑。

2.

七歲之後,溫笛每天早上就蹲在陳嘉祐家門口等他一起上學。那時候他們的早飯很簡單,一杯豆渣很多的豆漿和一個白麵饃饃,陳嘉祐胃口比溫笛大,溫笛每天就扳下一塊饃饃給他。陳嘉祐喜歡睡懶覺,總是要賴上幾分鍾,出門的時候嘴角還掛著豆渣,溫笛便笑話他是大花臉。

1960年,一輛破舊的人力三輪在寬巷子前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他穿一件淺灰色儒衫,手中提了一隻小巧的黑色牛皮箱。方仁站在古城的紅瓦綠牆前,摘下自己的帽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這年二十六歲,畢業於同濟大學醫學係,風塵仆仆的來到北京,就職於位於城東的協和醫院。

湛藍的天空中,排成一字型的大雁掠過,方仁看著不遠處在樹下嬉戲打鬧的兩個小孩,不由得笑起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

誰也不曾想到,這位眉目如畫,斯文溫和的年輕人,將改變溫笛和陳嘉祐的一生。

方仁很快得到了街坊鄰裏的歡迎和認可。他脾氣溫和,為人謙卑,誰家有個發燒感冒也不用再大老遠跑去醫院。更何況方仁可是實實在在的大學生,不識字的長輩有時會拿著報紙敲開他的門,不好意思地笑著問小方啊,你看看今天有啥大事沒有。

陳嘉祐的外公開了一家中醫鋪子,方仁對老人十分敬重,時常拿著要藥理書來向老人請教。一來二去,陳嘉祐和方仁也熟悉了起來。他隔著老遠就脆生生地開始叫:“大哥哥,大哥哥!”

溫笛周末寫完作業去找陳嘉祐玩時,看見他難得地坐在石凳子上,跟著方仁學雕刻。

“你們為什麽要削木頭?”溫笛不解地問。

“你不懂啦。”陳嘉祐學著大人的模樣擺擺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木屑。

方仁微笑著,衝溫笛招招手,刻刀和木頭在他的手裏飛快地轉起來,不多時,他就雕出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小貓。溫笛讚聲連連,開心地接過小貓,還不時湊過去想看看陳嘉祐到底在雕什麽。

“不準看!”男孩撲上去捂住自己的作品。

方仁就像一座巨大的寶藏,他身上永遠有陳嘉祐和溫笛想不到才能。溫笛最喜歡吃他燒的熊掌豆腐,剛剛出鍋,她伸著指頭偷偷夾一塊兒丟入嘴裏,燙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到了後來,巷子裏的大人都知道了,要找溫家和陳家兩個孩子,去方大夫的小屋裏瞧一瞧,準沒錯。

方仁有一箱子的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和屠格涅夫。他學過俄語,托在俄國留學的好友帶回原版書籍,閑暇之餘,他就伏在桌前自己譯書。方仁工作的時候,溫笛和陳嘉祐從來不敢打擾他。他們就坐在地上看書,偶爾遇到不認識的字,撓撓頭也就過去了。

上了小學五年級,學校開始加入音樂課,教孩子們吹口琴。那時候正是春天,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見到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手裏拿著綠色的口琴。陳嘉祐學得很快,每次上課老師都會讓他站在講台上為大家吹一曲當榜樣。

溫笛最喜歡的時候,就是在夏夜裏端一張凳子在方仁的屋子前,聽陳嘉祐吹舒伯特的小夜曲。少年的黑發微微擋住眼睛,他低著頭,神色溫柔,怕打擾屋內的方仁,陳嘉祐不敢吹得太大聲,琴聲悠揚,和路邊的蛙聲,樹上的蟬鳴聲相映成趣。

頭頂上月兒高高掛,透過油紙糊的窗戶望過去,可以看到方仁桌上點燃的蠟燭,隨著他翻書的動作一晃一晃。

這又喧囂又寂靜的夜晚實在太美,讓時光和命運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等一等,再等一等好嗎。

3.

再長大一點,溫笛開始纏著方仁問一下奇奇怪怪的問題。

“什麽叫萬有引力?”

方仁笑著回答她:“它的意思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兩個物體,無論是生靈還是死物,所有的東西都是相互吸引的。”

溫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方仁想了想,從抽屜中拿到草稿紙,在上麵畫了一個大圓,又在一旁畫了九個小圓:“聽好了笛笛,這顆最大的圓就是太陽,而這一顆就是我們所在的地球,它之所以會繞著太陽轉動,就是因為彼此之間存在著引力。在宇宙裏,像地球這樣的星球還有很多很多。天地之間,大到星球,小至塵埃,它們之間都存在著一種引力。”

方仁側過頭去,他驚訝地發現溫笛正雙眼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這幅草圖。

隔了許久,她才開口問:“方仁哥哥,太陽是世界上最大的東西嗎?”

“不是。”

“這幅圖叫太陽係,太陽應該是其中最大的星體。但是太陽係隻是銀河係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銀河係以外,還有更大的宇宙。而宇宙,”方仁輕聲說,“宇宙,是無窮無盡的。”

聽到這裏,溫笛瘦小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戰栗起來。

這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第一次意識到人類和生命的渺小。

而後的幾十年裏,每當溫笛提到宇宙這個詞語,身體總會不由自主的顫栗。她對這片天地心存敬畏,而正是這種敬畏,使她看到了和旁人不一樣的世界。

此後又是三年,陳嘉祐開始像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樣抽條長高,輕易地超過了溫笛,他還放下豪言,說等過完年就能達到方仁的肩膀。溫笛不服氣,每天都在家裏練跳繩,她的頭發已經長到腰了,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梳理它們,將它們紮成麻花辮。

方仁笑著看著兩個人的變化,恍惚時想到,原來自己搬來北京,已經有六年了。要形容時光,白駒過隙,日月如梭,真是一點都不過分啊。

鄰居裏三姑六婆多,閑來無事就喜歡給方仁介紹姑娘。方仁剛剛開始時推辭不過,見過一兩位,方仁和她們走在路上,滿腹經綸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於笛和陳嘉祐吃飯時,在各自家中都能聽到大人們話家常:“方大夫哪裏都好,就是太內向了。”

於是兩人蹲在方仁家門外不讓他出門,生怕他就這樣牽個姑娘結婚生子,就再也不會理他們了。

方仁哭笑不得,隻得蹲下身來給他們講道理:“你們聽好了,人都要長大的,要離開自己的家,甚至是故鄉。父母、老師、朋友、同學……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離開的,最後能陪著你們的,隻有自己。”

兩個人低頭不說話,就是擋著門不讓方仁走。

方仁無奈,隻得退步:“好啦好啦,聽話,我不會不理你們的。”

溫笛這才期期艾艾地抬起頭,問他:“方仁哥哥,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方仁看著她明亮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教給過溫笛和陳嘉祐很多東西,他教會他們讀書寫字,教會他們誠實守信,教會他們如何去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現在,終於輪到他告訴他們,什麽叫**了嗎。

方仁手忙腳亂,隻能搖搖頭回答:“沒有。”

“那,”陳嘉祐轉轉眼珠,不好意思地問,“怎麽樣才叫喜歡一個人?”

方仁又是一愣,心裏感歎這兩個小家夥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刁鑽了,他想了想,才回答:“大概就像是,你抬起頭,忽然看見了夜空中一顆很亮很亮的星。”

4.

方仁一直很清楚的記得那場手術的細節,他記憶力好,經他手的每一台手術,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病人乙肝晚期,需要做手術,在1966年的中國,這還是一種人們避之不及的感染病。其實不止乙肝,整個國家醫療設備和醫療知識的匱乏導致了無數悲劇。

偶爾談到這些現狀,方仁都憂心忡忡,他會將手搭在溫笛和陳嘉祐的頭上,對他們說:“也許十年還不夠,但是二十年,三十年……我知道,總有一天,我的國家會站立起來。”

“到時候,”他微笑著說,“就要靠你們來撐起它了。”

做完那場手術後,方仁同往常一樣在辦公室裏喝了一杯粗葉茶。那天他下班早,在路上遇到賣桂花糕的店鋪還沒關門,他還排隊買了一提,他不喜歡這種小零食,但是溫笛和陳嘉祐喜歡。

這天,溫笛功課又拿了第一,陳嘉祐語文不及格,正撓著頭在背“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看到方仁,他們笑著丟開手中的課本向他跑來。

半年之後,方仁時常感覺到身體乏力,肝區開始隱約疼痛。一開始他沒有放在心上,等到情況嚴重時候檢查,已經是肝硬化的晚期。檢查報告出來的那天,方仁坐在他平時的木椅上,想了很久,最後才想到那場手術,不完整的醫療保護措施和一個不起眼的傷口,葬送了他的一生。

他站起身來,開始收拾他的東西。這天,他沿著北京城走了好久,連自己都忘了回去的路。那時街上的路燈要隔很遠才有一盞,正是盛夏時節,飛蛾接二連三地拍打著翅膀。

等到方仁神色恍惚的回到家,看到溫笛和陳嘉祐坐在他的屋子門口,他們鬆了一口氣:“方仁哥哥,你終於回家了!”

那一刻,方仁喉嚨脹痛,兩眼發紅,他隻得別過頭,才能不讓他們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這座寂寞的古都,從建立到如今,已經有三千多年的曆史。三千多年啊,方仁在心底想,那是多少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呢。可是他自己,卻正是在這樣一座滄桑的城市裏,有了一個家。

可是一切來得太遲了。

他已經沒有時間,看著眼前的兩個小家夥長大成為一個正直的、有追求的人了。不能在他們困惑迷茫的時候,在他們失落悲傷的時候,在他們成功幸福的時候,陪伴在他們身邊了。

他們的餘生還很長,可是他的一生已經走到盡頭了。

抱歉,方仁難過而又絕望地想著,滾燙的淚水跌入他的手心。

這是1966年的秋天,開始有住家遷出巷子,北京的天空陰霾不見日光。

方仁決定放棄傳統治療,同醫院簽署協議,自願接受新的藥物和方案,寫下治療過程中的一切症狀,這大概他能夠為自己所熱愛的事業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或許還能再挽救幾條生命。

第二年的春天,方仁屋外的第一枝梨花開了。人們都說這是好兆頭,陳嘉祐和溫笛興高采烈地推開方仁的屋門,隔著老遠就開始扯著嗓子喊:“方仁哥哥,快出來呀,春神來囉——”

而方仁的小屋裏,寂靜無聲。

方仁死後,留下遺書將包括他的住所在內的所有財產留給溫笛和陳嘉祐,供應他們日後學習的一切開銷。他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窗戶沒有關上,清風吹得白紗窗嘩嘩作響,窗前的書桌上,依舊是兩支毛筆,兩支鋼筆,墨水被放在了左上方。保護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黑白照片,穿著黑色大衣的方仁一左一右的抱著兩個孩子,再後麵幾張,少年和少女的眉目漸漸張開了,照片中央的方仁,也漸漸有了老去的跡象。和照片一同被壓著的,還有幾張白色便簽紙,上麵列著他想讓他們讀完的書單。

書桌的最中央躺著他的筆記本,翻開來,扉頁上是方仁蒼勁有力的字跡,寫著:年歲有加,並非垂老。理想丟棄,方墜暮年。歲月悠悠,衰微隻及肌膚,熱忱拋卻,頹廢必致靈魂。

他將他的一生獻給了這個偉大的事業,在北京生活的七年裏,他主刀做過上百台手上,拯救過不計其數的生命。

他最愛的檀木椅子上還搭著他的外衣,他多次在雨中出診,落下風濕的病根,後來便養成了坐下時在膝蓋上搭上外套的習慣。

櫃子上的薄荷枝才剛剛發芽,露出一點新綠,他的搪瓷大口茶缸還擺在一旁,褪了一點顏色,還是能看到上麵印著的吉祥如意。

一切都是方仁還在世時的模樣。

十五歲的溫笛和陳嘉祐,哭得跪倒在他的床邊,空****的單人**,被子和枕頭整齊地疊在一起。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5.

1969年7月21日,阿姆斯特朗乘搭“阿波羅”11號載人飛船登月。他說,“這對一個人來說,隻不過是小小的一步,可是對人類來講,卻是巨大的一步。”

溫笛在廣播裏聽到這個新聞的時候,她正在背萬有引力常數。這一天,整個世界都在不停滾動播放這條跨世紀的新聞。

溫笛伸手環抓住自己的胳膊,她能感覺到上麵因為激動而顫栗起來的雞皮疙瘩。

她從小道上衝出來,陳嘉祐急忙踩下刹車,差點被她弄得人仰馬翻。

“嘉祐,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陳嘉祐笑著站直了身子,扯了扯她的頭發:“聽到了,溫笛,我聽到了。”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從未停止過對未知的世界的探索。溫笛仰起頭望向幾萬英尺的高空,她感覺到血液在自己體內翻滾的聲音。這一切對她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她想要去了解這個孤獨的宇宙,想要與它對話,想要知道,無限之外,還有什麽存在著。

她想要為此奉獻她的一生。就如同當年的方仁。

教室裏坐著的學生每年人數都在減少,成績好的學生都選擇了去念中專,畢業之後國家包分配,能拿一個鐵飯碗,這幾乎成了默認的選擇。溫笛被老師找去談過很多次話,可是她還是堅決要念大學。

“師範學校沒有天文係,”她認真地說,“老師,我要學天文。”

“學天文?”老師氣得鼻孔生煙,“你每天研究星星能當飯吃嗎?”

“不能,”溫笛搖搖頭,“可是老師,對我來說,理想比填飽肚子更加重要。”

溫笛的家裏人也因此被請去學校談過很多次話,家裏人對此也反對得厲害。溫笛沒有辦法,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她開始鬧絕食。晚上的時候有人透過窗戶向她屋子裏扔石子,幾年前的鐵欄窗已經被改成退窗,溫笛躡手躡腳換好衣服,從窗戶上翻出去。

陳嘉祐打開懷中藏著的鐵飯盒,將裏麵的小籠包遞給溫笛,溫笛被關了兩天禁閉,餓得兩眼發暈,兩口就能吞掉一個。

“慢點,別噎著了。”陳嘉祐一邊將水遞給她,一邊拍著她的背。

溫笛嚼完口中的食物才開口說話:“我覺得好難過,日子和心裏都難過,眾叛親離,根本看不到未來在哪裏。”

陳嘉祐笑笑,溫笛最近心情糟糕,頭發也跟著亂糟糟的。陳嘉祐用手捋了捋她的頭發,然後靈巧地將它們編成麻花辮,從小到大,每一次為溫笛編辮子的時候,陳嘉祐都是溫柔的。

“好啦,”他笑著接過溫笛手中的皮筋,指了指夜空,“難過的時候就抬起頭看星星,你看,那幾顆很亮的,是不是就是北鬥七星啊?”

溫笛也跟著他的手指抬頭望向星空,然後笑起來:“笨蛋,不是啦,那是天琴座α星,織女星,旁邊的那顆,就是牛郎。”

“我也搞不懂啦,”看見她笑起來,陳嘉佑也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反正就是很漂亮了。溫笛,去走你想要走的路,去過你想要過的生活吧。”

第二天早上,溫笛的父母打開房門時,看到溫笛正跪在他們的門前,她穿一件月牙白的棉衣,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一個頭,她不說話,隻是一個接一個的磕著頭。

那是北京的初春時節,春寒陡峭,停在舊時屋簷家的麻雀被驚得拍翅逃走。

溫笛的母親受不了地大哭起來,她父親一巴掌拍在門上,激動得渾身顫抖,然後才如死灰般開口:“你百歲酒的那天,你爺爺就說,這個孩子留不住。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那一年溫笛和陳嘉佑十七歲,她每天坐他的自行車一起上學放學,偶爾能吃上新鮮出爐的桂花糕,北京街上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越來越多,那時候的他們,還不知道已經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高三開學的那天,溫笛放學後沒有在陳嘉佑的班裏找到他,她便自己繞了遠路去圖書館借了一些書,她等了很久的《時間簡史》終於被歸還了,溫笛為此十分開心。那天夜裏,溫笛又聽到石頭落在地上的稀疏聲,那是她和陳嘉佑的暗號,她起床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從窗戶翻出去。

陳嘉佑推著他的自行車等在門外,見了溫笛,隻是將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溫笛點點頭,跟著他一路靜悄悄地走。最後,陳嘉佑在方仁的屋子前停下來。

他用腳踢下自信車的刹車,兩個人默契地在門前坐下來。夜色寧靜,天空中滿是繁星,陳嘉佑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溫笛,我不打算繼續讀書了。”

溫笛倒不太詫異,周圍已經有太多輟學去打工的例子了,陳嘉佑家庭雖不至於經濟緊張,但是他一直對讀書的事情很半吊子,想到這裏,溫笛點點頭,平靜地問:“想好出路了嗎?”

“差不多吧,”他笑了笑,他的衣服包裏還裝了一些碎石子,他拿了幾顆出來拋在空中玩,“我想去當兵。”

這下溫笛終於詫異了:“當兵?”

“嗯,”陳嘉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石頭捏在手中,“方仁哥不是一直教育我們說要做一個對國家和社會有用的人嗎,我想要去當兵,保家衛國。你記不記得以前方仁哥帶我們去天安門看升旗儀式?從那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一定要成為一名軍人。”

“那,你和家裏人商量了嗎?”

“嗯,和他們說了,他們都很支持我,覺得好男兒誌在四方,一輩子窩在家門口也太不像話了。”

溫笛不由得一怔:“你是說,你不在北京?”

“嗯,我想去西部那邊,那邊條件艱苦,願意去的人少,我覺得這樣比較有意義,也是對自己的磨礪。”

“那你……什麽時候走?”

“不知道,放假的時候把名報了,體檢也過了,估計快了。”

溫笛低下頭,隔了好久,她才輕輕地開口:“你載我去天安門廣場吧,我們再看一次升旗儀式。”

早上六點,北京的天半亮半霧,廣場上已經滿是站得筆直的軍人,溫笛和陳嘉佑混在人群裏,寒露落在溫笛的發梢,被陳嘉佑輕輕彈去。百姓們屏住呼吸,看著戴著白色手套的軍人將紅旗握在手中,然後高高拋起,那一刻,陳嘉佑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捏住了溫笛的手。紅旗不疾不徐地上升,陳嘉佑的手心炙熱,微微顫抖,溫笛的心忽然變得極其柔軟,她仰著頭想,方仁哥,如若你還在世,也會為我們感到驕傲的吧。

我們正遵循著您的教誨,大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沿途風光霽月,荊棘也開成了薔薇。

回去的路上,溫笛非要她騎車載陳嘉佑,還拍著胸脯保證沒有問題。陳嘉佑極其不信任地坐上後座,溫笛才蹬了幾步路就控製不住龍頭,摔了個人仰馬翻。兩個少年狼狽地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然後忽然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溫笛伸手拍了拍陳嘉佑的手臂:“喂,要加油啊!”

身後的天光,終於亮透了,溫暖的金黃色落在他的眼底。

6.

第二年的夏天,溫笛以兩分之差與北京大學失之交臂,她獨自在方仁的屋子裏不吃不喝坐了兩天,最後等到的,是千裏迢迢趕回來的陳嘉佑。

屋子的鑰匙,陳嘉佑也有一把,可是溫笛不願意開門,他就坐在門外。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已經褪色的綠色口琴,含在嘴邊,有些生疏地試探著吹了幾聲,然後琴聲終於連貫起來,溫笛閉上眼睛,那是她最愛的《小夜曲》。

那時候的夏天,她總愛和陳嘉佑並肩坐在門前,他吹口琴,她看低頭看書,不時抬起頭跟著他輕哼幾句,而方仁就在屋裏,點一支蠟燭,夜色靜悄悄,未來還很遠。

那時候,嗬,那時候!

後來,等溫笛終於站起身推開門時,陳嘉佑已經離開了。他的假期隻有七十二小時,他連夜奔波馬不停蹄,除去來回火車上的五十六小時和轉乘大巴的時間,他統共隻剩下三個小時,這三天裏,他隻靠著冷饅頭和自來水填飽肚子,他經過家門,卻連踏入一步的時間也沒有。

他留給了溫笛一個牛皮信封。裏麵是他參軍一年所節約下來的補貼費,剛好夠溫笛再念一次高三的花銷。

十八歲的溫笛,站在盛夏的荷塘前,抱著信封,嚎啕大哭起來。

一年後,溫笛收到北京大學物理係錄取通知書,一整個夏天,陳嘉佑都忙於軍事演練,草原上晝夜溫差極大,夜裏他穿著軍大衣向戰友說:“這比北方的冬天還冷呢。”

她剪下一縷長發,用紅繩將它們編成結,他已經長到了一米八,據說還能再躥一躥。未名湖畔楊柳依依,西部草原風吹鶴唳。

進入大學以後,溫笛每個月回一次家。她將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圖書館,她像是一名剛剛睜開眼的嬰兒,被眼前的巨大的、美麗的世界所深深吸引。不看書的時候,她就伏在桌頭給陳嘉佑寫信,她每次都會密密麻麻寫滿五張信簽紙,通常她寄了四五封信,才能收到一封陳嘉佑的回信,他隻是草略地寫上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擔心,這裏風光很好。

溫笛從小就眉清目秀,一頭短發更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更何況整個物理係隻有她一名女生,男孩子們都是絞盡腦汁地追求她。玫瑰情書,一天一壺的熱水,溫笛態度冷淡地拒絕了無數追求者,但是一直堅持不肯放棄的,倒還真的有一人。

每個月溫笛放學回家,他就推著自行車隔著不遠不近地距離跟著她,一直要親眼看到她安全到家他才肯騎上車掉頭,時間久了,街坊鄰裏都知道了有這麽個人。

有時溫笛走到路上,都有年長的阿姨笑著打趣她:“小夥子一表人才的,還算配得上咱們溫笛。”

到了最後,溫笛某個月底回家時,她母親忽視開口說:“都這麽長時間了,也把人叫到家裏喝杯茶吧。”

溫笛猛然抬頭,看到微笑的母親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她再次低下頭,不說話。

她無數次找到對方,無可奈何地告訴他不要再堅持了。男生穿著白色襯衫,身形瘦弱,文質彬彬地笑:“你迷戀宇宙,它也不會給你回答,我迷戀你,又有何不可?”

溫笛搖搖頭:“不可能的。”

對方還是笑:“百年之前,人們甚至認為地球是平的。”

溫笛還是搖頭,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她溫柔地說:“我心中已經有了太陽。”

在這個世界上,對於宇宙來說,它可以有無數個太陽係,可是對於地球來說,它為之公轉不停的,永遠隻有一個太陽,直到地球爆炸,灰飛煙滅。

這些日月裏,溫笛時常想念陳嘉佑,看見南飛的大雁,遇見南方口音的外地人,看到穿綠色軍裝的年輕人……就連街頭的那賣桂花糕的小鋪也常常讓她失神,隻是他不知道罷了。

然後,在分開的第三年的冬天,陳嘉佑終於回來了。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笑容青澀的大男孩,烈日酷寒將他磨礪成了英俊的男人,他穿著洗舊的軍大衣,皮膚被曬成小麥色,他提著一大包行李站在剛子口,紛飛的白雪落在他的肩頭。

溫笛同他隔著幾米路兩兩相望,對方眼底分明是彼此的身影,卻都不知該如何再上前。他們已經走過了孩提時代的天真,少年時代的爛漫,成長的大河,將曾經親密無間的他們遙遙相隔。

陳嘉佑是當天回家後,才在飯桌上聽到父母提起有男孩子追溫笛的事情。他母親還瞪他一眼:“人可是一表人才,清華的高材生,你看看你,高中都沒畢業,一年四季都在外麵風吹雨打,拿什麽人比呢?”

陳嘉佑頓了頓,繼續扒了兩口飯,沒有接話。

等到了夜裏,溫笛躺在**夜不能寐,忽然聽到一聲口琴聲,她立刻張開雙眼,手緊緊地捏著棉被。窗外大雪落了一尺高,他穿著厚厚的軍大衣蹲在她的窗前,迎著月色用口琴斷斷續續吹著曲子,琴聲悠長婉轉,又帶著絲絲哀傷。他們同兒時一樣,背對背貼在牆上,她在屋內,他在屋外,唯有一地月光如水。

她聽得出來的,那是一曲《鳳求凰》。

一曲完畢,他又從頭再吹了一次,這個下著大雪的冬日夜裏,陳嘉佑將《鳳求凰》吹了三遍,可是溫笛的窗戶緊閉,他沒有如往日一樣等到她。

第二天,陳嘉佑來到方仁屋子裏。屋內陳設如舊,房間被溫笛打掃得纖塵不染。他蹲下身,將爐子點燃升了火,然後將桌子上的東西一件件拿起來,又一件件放下。他坐在桌子前絮絮叨叨地給方仁聊天,說他在軍營裏的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又累又苦,日子久了,從新兵混成了老兵,聽著戰友講各自的故事,在苦中也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樂子。

“我就是,總是掛念著她,怕她不開心了,怕她覺得孤獨,”說道這裏,陳嘉佑自嘲地一笑,“到頭來,真正害怕孤單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話音剛落,忽然有顆石子從窗戶外跳進來,打中了陳嘉佑的腦袋然後彈開,陳嘉佑一臉莫名其妙,朝窗外望去。溫笛拍拍身上的落雪站起來,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棉襖,她一臉笑吟吟:“這樣你就要放棄啦?陳嘉佑,你當初跑三千米的毅力呢?”

屋內火爐上溫暖的火苗躍動著,陳嘉佑一手撐著窗台,整個人躍起從窗戶跳了下去,溫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雪落在兩人的肩膀上,誰也沒有說話。

第二年的暑假,溫笛坐上開往四川的火車去看望陳嘉佑。1973的西部還無比的貧窮落後,溫笛在成都火車北站下車,周遭卻不是她想象中的破舊的土房,路邊有小販在賣龍頭小吃,雜耍一樣地將蓮子羹從鋁銅製的龍頭裏盛出來,周圍人拍著手喝彩。

陳嘉佑請了七天假,從川西趕來,他們住在望江樓的招待所裏,流水潺潺,有白鷺在河上掠過。陳嘉佑找老板借了一輛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哪裏都響,白天他就騎著車載溫笛滿成都跑,文殊院的菩薩、合江亭的水燈、春熙路的芙蓉花,成都人講究安逸,到處都是露天茶館,陳嘉佑和溫笛就入鄉隨俗跟著他們躺在椅子上掏耳朵、曬太陽。

溫笛一低頭就能看到陳嘉佑刺蝟一樣的平頭,她伸手摸了摸,笑著叫他:“嘉佑。”

“嗯。”

陳嘉佑是在請假的第四天被下令緊急歸隊的。川西一帶多山區,每到夏天經常發生泥石流,隻是這一次因為連續暴雨,洪水和泥石流的規模太大,整個受災地段信號全部被阻斷,根本無法統計災情和受難人數。

陳嘉佑跟著成都的解放軍一起出發,匆匆之下,兩人連再見都沒來得及好好說。那時候通信極不發達,整個招待所隻有一台黑白電視機,溫笛就守在電視機前等新聞報道,電視機上記者被吹得搖搖欲墜,拿著話筒用吼的才能讓一旁緊張搶先的軍人們聽到。

“……還有一支從成都出發趕來的突擊隊遭遇了新一輪的泥石流,現在已同外界失去聯係……”

電視信號不好,眼前的畫麵忽然一片花白,隻有嗡嗡的雜聲。

搶救的現場,指揮聲和呐喊聲混在嘩啦的雨聲中,一切卻是亂中有序,泥漿四濺,洪水如猛獸一般,讓人隻遠遠望一眼便渾身顫栗。

“這位同誌,這裏太危險了,請你馬上離開!”

溫笛咬著牙不肯走,雨水和泥土讓她滿身狼狽,她卻十分堅定:“我不回去,我要去找人!”

“這裏很危險!無論什麽情況,請你馬上離開!”對麵的戰士也毫不退步。

就在兩人僵持之際,不遠處忽然傳來**聲,有一群已經滿身是泥分不清誰是誰的軍人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他們終於成功護送出山中的百姓們,小孩子們哇哇大哭。溫笛麵前的戰士也一時忘記了眼前的狀況,急忙趕上去幫助搶救,溫笛就趁著這個空隙混進了隊伍裏。她的衣服又髒又破,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別的士兵隻以為她是剛被護送出來的百姓,都沒有太注意她。

剛剛從山裏下來的士兵們虛弱地報告著情況:“還有一個分隊的人在山裏,路被斷了,他們出不來……”

“……不行,現在不能進山,要等後備的開拓部隊來……”

這時候,忽然一旁有婦女大聲嚎哭到:“放開我,我女兒還在裏麵!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女兒!”

女人力氣驚人,竟然一把推開一旁年輕的戰士,起身不顧一切地就開始往回跑,溫笛眼前一亮,急忙跟著跑了上去。路果然是斷的,女人竟然毫不猶豫抓著他們上來時的繩,踩著濕漉漉的山坡,慢慢地滑下去,一陣狂風吹來,整個人都懸在空中搖搖欲墜。溫笛在不遠處找到另外一條繩索,模仿著女人的動作跟著往山下去,那一刻她心跳如雷。

溫笛手上沒有任何工具,她隻能用忍痛用手去撥開樹叢和荊棘,一邊艱難地前進,一邊大聲叫著陳嘉佑的名字:“嘉佑——嘉佑——”

忽然,她聽到一陣十分,十分微弱的哭泣聲,因為太微弱了,在風雨交加中,甚至隻像是她的幻聽。

“有人!這裏有人!”溫笛欣喜若狂,衝著另一端的女人大叫。

陳嘉佑為了救女人的女兒,被倒下的樹砸住腿,小女孩力氣不夠,根本推不動樹,前方道路又受阻,她無處可去,隻能聽從陳嘉佑的命令躲在岩洞裏。溫笛和女人不敢輕易挪開大樹,女人帶著女兒回去找救援部隊,溫笛坐在陳嘉佑的身邊沒命地哭,陳嘉佑無奈地笑著,伸出手握住她。

“你怎麽會在這裏?”陳嘉佑不可思議地望著溫笛。

溫笛不回答,隻是一邊哭一邊拋著陳嘉佑身邊的磚瓦,陳嘉佑這才發現她的雙手已經爛掉,全部是淋淋的血。他為此感到無比心痛,他的溫笛,應該坐在窗明幾淨的圖書館裏,翻著她的專業書,那是他一無所知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喜極而泣。一點點,就隻差那麽一點點,他們就生死相隔了,一想到這裏,溫笛絕望得仿佛被掏空了心。

“別哭啊溫笛。不哭,我在呢。”他強忍著疼痛,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安慰溫笛。

溫笛無法自抑,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混雜在風雨之中,狂風驟雨,在這一刻統統消失,她的世界隻有他。

7.

陳嘉佑的腿傷養了兩個月,沒落下什麽病根。他因為救險積極有功,被授予一等獎,他把勳章拿嘴裏咬了咬,硬得要命,他用舊衣服將它裹好托人寄回了北京給溫笛。溫笛在電話裏怪罪他:“你給我幹嘛,人是你救的,功是你立的,我就當幫你保管啊。”

他不說話,握著話筒笑。

那時候長途電話費貴得嚇人,溫笛抓緊時間一股腦地給他講話:“最近我天天都在背單詞,走路吃飯都在背,腦袋都要爆炸了。”

下一周英國劍橋大學天文係係主任David到北大訪問,學校開始考慮將天文係分出物理學院,單獨成立學院。男生英語大多不好,係裏選出了溫笛作為學生代表擔任David教授的翻譯一職。

David教授十分癡迷中華文化,他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他笑著給溫笛說當他還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小夥子時,他就一直想要來一次中國。

溫笛沉默著沒有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隻可惜這世上之事,大多都隻能有一個美麗的開頭。

她將她寫的論文遞給David看,他連連稱讚,不肯相信所有的數據都來自她的草稿,那時候國內通行的計算器隻有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功能,還不如心算來得快。David和同行的兩外教授全部為中國學生的數學能力感到震驚。他們的專業課本隻是國外的入門讀物,可是分析起行星運行軌跡起來,堪比一台性能強大的計算機。

“有這樣的青年人,你們的國家一定能夠重整雄風。”他們由衷欽佩。

溫笛為此感到自豪,她說:“她隻是睡了一覺,現在醒了。”

David離開前問溫笛:“你為什麽要學天文?”

溫笛笑了笑,輕聲回答:“I was born for it.”

他很滿意溫笛的回答,笑著衝溫笛眨了眨眼睛,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願意來劍橋嗎?”

溫笛二十二歲生日的時候,終於收到了陳嘉佑多年前欠她的禮物。她終於知道了他當年跟著方仁學著雕刻的東西,是一條龍,那是她和他的屬相,他每年都改一點,再改一點,多年後終於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龍,掛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

她在電話裏說:“我不要什麽平安,我想把我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分給你。”

溫笛時常還是會做夢,夢到他被壓在那顆大樹下,無論她怎麽嘶聲力竭地叫他,他都再也沒有睜開眼。她開始越發懷念他們小時候,無憂無慮,坐在河邊能唱一整天的歌。

溫笛大四那年的初夏陳嘉佑又回家一次,她去火車站接他,他又長高了不少,溫笛要仰著頭才能同他說話了。

溫笛坐在方仁的屋子裏,拿出David教授寄給她的信,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上麵的英文給陳嘉佑聽。他說,他已經為她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他說九月的康橋很美,你們中國有一位詩人寫過一首詩,那榆陰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躁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他說,我在康橋等你,你會是我最驕傲的學生。

溫笛放下信,看著陳嘉佑的眼睛。

那是她一生中見過最美麗的一雙眼睛,清澈見底,永遠是神采奕奕的,此時它也是這樣的,它的主人握著溫笛的手,開心地說著:“太好了,溫笛,太好了,這不正是你的夢想嗎?”

是啊,那是她的夢想,這個站在世界頂端的大學,專業領域最權威的教授,她終於可以大展拳腳。

每每想到此,她都渾身激動,可是,“英國在哪裏,你知道嗎?”

陳嘉佑沉默了,那個強大的帝國,離他們所在的祖國,已經隔了不止千山萬水,他抬起頭,堅定地說:“溫笛,無論再遠,你都要去。”

溫笛出發前的頭一天,她和陳嘉佑坐在院子裏,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小時候種下的樹苗,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蒼天大樹,枝繁葉茂。

溫笛忽然開口:“等到你退伍了,回來我們就結婚。”

“好啊,”陳嘉佑笑著接過她的話,“我也沒什麽特長,我們就開家藥店吧,幫人抓點藥,也算是替方仁哥的份一起了。”

“嗯,你守店我記賬,過幾年我們就生個孩子,男孩子比較好,像你,像方大哥都好,你就負責從小帶著他去學遊泳,可不要像我,這麽大了還是旱鴨子。”

“對,可不能像你,從小就挑食,我碗裏的肉都是被你給夾走的,”陳嘉佑笑笑,“等他記事了,我們就帶他去四川,我說了陪你去吃三大炮,還沒來得及呢。我就給他說,要好好愛他媽媽,他媽媽當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好哇,我救了你,小說戲劇裏,可都是了以身相許的。”

“我許還不成嗎,洗衣做飯都我來成不,你要不開心了,我就蹲門口去給你吹曲子,一直吹到你滿意為止。”

“那,等咱們兒子長大了,我們還搬回來住吧,方仁哥一個人會寂寞的。”

“嗯,回來住,到時候把進屋的台階改矮一點,那時候我老了,可背不動你了……”

“等我們老了,到時候,還像這樣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卻都沒有側過頭看向對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嘉佑才歎息著,輕聲說:“笛笛,別哭了。”

她怎麽能不哭呢。他和她都知道,那些未來,那些白頭,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了。明年,後年……往後許多年,這裏的梨花依舊會開得燦爛,卻再也同他們無關了。

“笛笛,別哭了,咱們還有下輩子呢,”他溫柔地說,“下輩子,還長著呢……”

8.

天才剛亮起來,碼頭上已經很熱鬧了,負責登記乘客的工人拿著本子說:“小姑娘,上船吧,你等不到了。”

溫笛固執地搖頭:“不,他會來的,我知道。”

終於,目光的盡頭出現一道綠色的身影,陳嘉佑喘著大氣,拿裏包裏的東西:“你最喜歡的桂花糕,就隻有這麽一點,你省著點吃,吃完了,可就沒了。”

溫笛不說話,打開裹好的桂花糕,拿出一口放在嘴裏,淡淡的清香溢開來,她卻隻覺得苦澀無比。兩人對視,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說再見。

身後工人吆喝說:“小姑娘,快,船要開了——”

陳嘉佑苦笑著,從懷裏摸出他此生送給溫笛的最後一樣東西,“你還記不記得百日宴時候,我摸到一個汽輪,家裏人都說我會成為一名工程師,”他頓了頓,攤開手心,“你看,溫笛,其實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答案。抱歉,一直都沒能好好告訴你,溫笛,我愛你。”

他的聲音在風中飄散開來,他慢慢地說:“溫笛,不要回頭。”

他們都沒有辜負十五歲的那個自己。溫笛熱淚盈眶,哽咽得不能自已。

他們隻是,辜負了愛。

尾聲

這是發生在1952年春天的故事。

她是我在劍橋讀博士生的導師,全學院唯一一名亞裔教授,唯一一位獲得終身榮譽教授的女人,她編寫的《宇宙學與星體結構》被列入全英天文係研究生的必修課教材。

我畢業的這年她六十一歲,精神抖擻,笑起來靦腆的抿著嘴角,我抬起頭問已經頭發花白的她:“這麽多年,你一個人都是怎麽過來的呢?”

我其實更想問她,獨自漂泊在異國他鄉,可曾有一個瞬間覺得後悔過。她為了她的理想,放棄了一個女人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她伸出手撫摸著書桌上的星球雲模型,我不知道她正注視著其中哪一顆星,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時光和大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樹下的英俊少年,她微笑著,溫柔地垂下眼眸,輕聲回答:“和無窮無盡的宇宙比起來,人類的寂寞實在不值一提。”

她將她的一生都獻給了她的理想。她每天會向著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虔誠的禱告,祝願她心愛的男孩兒平安喜樂。

三年後我回到祖國,這已經不是當年她離開時那片落後封建的土地了。寬敞的大道上種滿了法國梧桐,眼珠烏黑的少年大聲宣誓要成為一名科學家,大雁飛過一列列疾馳的火車,透過高樓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想,若是教她看到這幅畫麵,她定會感慨得熱淚盈眶。

這是她愛了一生的土地,這裏長眠著她的愛人。

他卒於1999年的春天,門前的梨花落了一地,他終身未娶。

後記:

這個故事寫於2013年,那時候我剛剛從美國回到成都。和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起在大學門口吃火鍋,說起未來的事,還有一些天真爛漫的夢想。

趕上最後一班公車回家,我戴著耳機聽歌,坐在後排靠窗的座位。公車經過繁華的街道,兩旁的商店發著亮晶晶的光,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而正是因為這些美麗的光,讓夜空的星星也失去了顏色,社會文明在發展的過程中,想要得到一些,就不得不失去一些。

窗外的風吹在我的臉上,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腦海裏出現了《梨花落晚風》這個故事。

而此時回憶起那一刻,故事裏的那些人,溫蒂,陳嘉佑,方仁……似乎就站在大霧彌漫的胡同口,對我微笑點頭,揮了會手,不知道是在說再見,還是前路漫漫,我們大家各自有路要走。

所謂成長,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所謂夢想,就是舍到無可再棄之時,你所剩下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