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冤大頭
黃沙已歇,夕陽很淡,卻讓人心情沉重,風很輕,卻格外有種寒意。
段堯生死了,路展雖然殺了二十三人,卻唯獨放跑了土匪頭子。如果不是著急把段堯生送回家,他一定會將那頭子碎屍萬段。
明明很著急,他卻走得很慢,越靠近麵館,就越慢,最後他自己下了馬,牽著它。
段堯生側伏在馬上,隔老遠,梁詩燕就看到了他,看到了路展。一股驚慌的感覺迫使她大步奔向前去。
“他受傷了?”
“他……”
路展開了口,卻沒辦法再說下去。
梁詩燕的眼睛由於長時間的憂思已經泛著淚光,此刻眼淚便開始如注而下。
“堯生!堯生!”
將段堯生抱在地上後,她的眼睛一圈就已發紅。
鹹且熱的眼淚,同時也洗過路展冰冷的心。
“到底怎麽回事兒?”
“他……遇到了劫匪。”
“是嗎?”梁詩燕的氣息急促,無奈一哼聲,就猛然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起來。
哭著哭著,急促的呼吸中又擠出三個字“怎麽會?怎麽會?”
重複了好久,也哭了好久,又道:“從前我們都沒遇到過。怎麽會?”
為什麽路展來了就遇到了?
路展也苦著臉,他也不難想到梁詩燕會怪罪到自己頭上。
梁詩燕終於對路展道:“是不是因為我曾經害過你?”
路展聽了這話,頓時就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什麽意思?”
梁詩燕道:“你為什麽來這裏?”
路展道:“我不能經過這裏?你以為是我殺了段大哥?”
梁詩燕搖搖頭道:“他把你當朋友,才去為你打酒,你為什麽不能救他?”
路展哽咽,道:“我、我也想救他。”一頓,又道,“他們,要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這其實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梁詩燕卻以一種自覺無比可笑的口氣說出來,“你為什麽沒有拖住他們?你以為我沒錢是嗎?”
路展覺得愧疚,他確實沒有第一時間答應劫匪的條件,導致劫匪說了梁詩燕的壞話,進而導致段堯生與劫匪發生衝突,等路展想要妥協,卻為時已晚。
他看著眼前雖破舊的,卻能帶段堯生和梁詩燕真正快樂的房子,不禁心中更加淒涼。
梁詩燕也回頭看了一眼,更深的沉痛使她緊閉雙目,將牙齦都擠出了血,用無奈又極度失望的語氣道:“你無論如何就應該先救出堯生的,就算沒有錢…”她雙目恍惚一陣,又立馬道,“我可以去賣啊!我本來就是個婊子。”
恍惚是因為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提到那種事情,毫不猶豫是因為那樣能救出段堯生。
路展再回想起段堯生為了梁詩燕憤然不懼生死的畫麵,毅然決然道:“段大哥就算死,也不願看到你那樣做!”
梁詩燕突然大笑起來,悲愴且無所顧忌的笑,同時她已起身,雙目怨毒看著路展,不屑道:“我背著你找男人時,你可一直知道?”
路展猛然睜大雙眼,卻已黯然失神,因為他實在想不到梁詩燕居然能在此刻,說出這樣的話。
梁詩燕收起笑容,用譏諷的口吻接著道:“假好人!你自認為義薄雲天,卻不知害了多少人!”
路展憤然反駁道:“我是害了很多人。若不是為了你,我會害得了他們嗎!”
“害得了!”梁詩燕厲喝一聲,才解釋道,“因為你本就是一個沒有計劃,隨心而為的人。你愛我,因為你沒有可以愛的人,一旦你認為別的事情是對的,就會拋棄一切。”
路展十歲起就是孤兒,身邊除了劍,就隻有梁詩燕,他還能愛誰?他也確實是個毫無心計,隨心而為的人。
路展道:“你說的沒錯,可明明你背叛了我!”
梁詩燕道:“背叛?你連房子都住不起,有什麽資格跟我談背叛?”
隨著一聲沉沉的歎息,路展垂下頭來,竟也覺得是自己不夠有本事。
從梁詩燕口中說出的事實,讓他完全失意,他沒再說話,而是躬身去抱起段堯生。
梁詩燕立即就用盡全力,一把將路展撞開,同時破口道:“你別碰他!”
路展緩緩道:“得把他,埋了。”
梁詩燕冷冷道:“你走吧,不需要你幫忙了。”說完她再努力將段堯生駝到背上。
路展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事不宜遲,你得離開這裏!”
梁詩燕已經背起了段堯生,此時詫異的覷眉撇過頭道:“為什麽?”
路展道:“因為土匪頭子,還活著。”
梁詩燕哼得一笑,繼續走著,兩行眼淚已再猛然注下。
“你都算好了?”她的語氣充滿譏誚之意。
路展迫切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梁詩燕道:“我猜你殺了一窩土匪,卻唯獨放走了他們老大。”
路展道:“沒錯,那又怎樣?”他說完就反應過來梁詩燕的用意,故反問道,“你以為我是為了迫使你跟我一起走才放了他?”
梁詩燕冷笑,沒有說話,路展用擲地有聲的語氣,一字字再道:“我告訴你,我路展寧死也不可能被你牽著走!你大可放心。”
梁詩燕自嘲道:“我沒有資格讓你被我牽著走,倒是有別人願意放棄家世,被我牽著走。”一頓,又道,“可惜那人因為好客,死了。”
那人就是段堯生,他放棄家世,過著恬靜的百姓生活,此番也不過是為了請遠道而來的朋友吃一頓酒。
路展自覺得已經無地自容,但是他又不能離開,就算要殺了那土匪頭子,也得先將梁詩燕安頓好,這是唯一能報答段堯生的事情。
他再次上前想要奪過段堯生。
梁詩燕一甩頭,破聲大罵:“滾!”一罵完,她就無力跌倒,跌倒後,她就再次抱起段堯生哭訴起來。
見路展無動於衷,梁詩燕再道:“你快走啊,你為什麽還不走呀!”
路展一咬牙就準備離開,剛走兩步卻又停下。天地間突然就隻剩下了哀傷的哭泣聲,像一朵烏雲,驅逐著他的肉體;像一隻手,撕裂著他的心髒;又像一條繩,將二人羈絆。
再回頭時路展已經直直衝向梁詩燕。
隻聽梁詩燕說了“不要……”二字,就已暈倒過去。
……
豫州的月亮格外皎白,然而脫離了太陽的光耀,就是無比的黑暗,正如同阿憐這樣的人。
夜幕降臨,葉忘就會感到疲憊,人一疲憊,就想睡覺,他卻睡不著。從前他自以為快死了,死前的每一天被人打罵羞辱他都睡得知足、飽滿,然而自從一層層陰謀被揭開,他便沒法再死,而後,他就開始失眠。
現在唯一能讓他欣慰的,就是葉琳鈴有一個愛她的男人,和一個視她為親妹妹的女人。
唯一讓他擔心的,是阿憐還會利用遊青雲,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
阿憐走在大街,仿佛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唐門和流雲派的敵人是八方堂,八方堂已被誅滅,她擔心什麽?
她本來該擔心方宇說出她謀害嶽鎮山的證據,可是她認為方宇就是蕭葉辰,蕭葉辰已死,自然再無顧慮。
天色雖晚,街道上確實最熱鬧的時候,葉忘住在客棧二樓,隔窗欣賞著明月,自覺無比清淨。
“吱~”
門被人推開。葉忘回頭看去。
“是你?”
“我來看看你。”
“可我並不想看到你。”
“你真的一點也不愛我?”
“沒錯。”
“你不愛我為什麽對我做那種事情?孩子呢?孩子你是不是也不要了?”
說完葉忘已沉默,他也痛恨自己在阿憐最柔弱無力的時候,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他痛恨自己不該試圖下注一輩子去愛、去保護一個人。
久久,終於道:“我已不再受你利用,請回吧。”
阿憐哀聲道:“你怎能如此無情?”
葉忘道:“我若無情,早已殺了你。”
阿憐大聲道:“好!你現在就把我們母子兩人都殺了吧。”
說完她就衝上前,去奪葉忘的劍,葉忘有些詫異,且始終沒有把劍給她。
阿憐奪劍不下,轉而拿起茶幾上的茶壺,“砰”地拍碎,接著死死握起了一塊碎片,就要往肚子上刺去,她的指縫和掌間頓時已血染一片。
“砰!”
葉忘詫異間,正欲阻止,門突然被人撞開,那人一進來就扭過阿憐身後,從正麵一把將她抱住,同時切聲道:“不是說好了不做傻事?”
阿憐委屈地低下頭,遊青雲又轉麵看向葉忘,斥責道:“你先拋棄了葉琳鈴,現在又拋棄阿憐,心術不正,想必劍術天下第一,也是徒有其名罷了。”
門打開之後,葉忘就已陸續看到了遊青雲、遊龍方和柳妙風,甚至燕雙收也在後麵。他隻能歎息。
歎息時,阿憐已奪話道:“行了,青雲。我來不過是想見他一麵,既已見了,咱們回去吧。”
遊青雲特別體諒就扶著阿憐轉身,離開時卻頓住腳步,用警示的口吻對葉忘道:“若不是阿憐,我現在就想殺了你。”
回身時,卻聽葉忘突然道:“我也想。”
燕雙收、柳妙風和遊龍方都露出驚訝之色,遊青雲也再停留,詫異道:“你也現在就想殺了我?”
葉忘冷笑道:“我想看你現在就殺了我。”
在場隻有葉忘知道吳尊就是方宇,既然吳尊已經活下來,他下一步本來就是與遊青雲決戰,現在似乎正好。
遊青雲的左手本來扶在阿憐的腰肢,聞言他便鬆開手,將右手的劍甩到左手,同時道:“好。”說完,他順勢從左手拔出劍來。
阿憐竟似嚇得愣住,燕雙收連忙道:“不好!”
遊青雲疑惑的看著她。
葉忘卻已道:“哪裏不好。”
他開口時燕雙收就連忙走去他跟前,用一雙祈求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希望他少說兩句,接著道:“因為…這裏不是一個好地方。”
她說話的方式跟平時說一不二的態度相比實在有些違和,竟像小女兒家一樣,連她自己都覺得變扭,可是她想讓葉忘活下去,就隻能如此爭取時間。
好在遊青雲跟她並不熟悉,倒是仔細打量了周圍,最後道:“確實不是個好地方,一來太窄,二來擾亂民生。”
柳妙風用和藹的語氣說道:“那麽就算了吧。”
遊青雲道:“嶽母大人,你女兒是我老婆,她受了委屈我可不能算了。”
——嶽母!老婆!
葉忘雖然早已知道阿憐控製了遊龍山莊,但親眼見到兩家如此交好,仍覺得驚訝,可怕!
現在看來他自己才是真的被拋棄的一方,他心裏的苦又有誰能知?
待幾人走後,葉忘才道:“你怎麽跟他們在一起?”
二人皆坐在床前。
燕雙收道:“我…隻不過偶遇了他們。”
葉忘道:“你在擔心我?”
燕雙收立即道:“臭美!”
葉忘道:“難不成葉琳鈴讓你跟蹤我?”
燕雙收道:“都、都不是。我說了!隻是巧合。”
葉忘一笑道:“有話不直言,你都不像你了。”
燕雙收道:“有的話不是那麽好說出來的。”
葉忘道:“你還有不好意思說的話?”
燕雙收道:“不但我有,你也有。”
葉忘自信道:“我倒真沒什麽不好說的,不過我的話是別人信不信的問題。”
燕雙收看向葉忘道:“那天你講了一晚上,也沒敢說你跟那小姑娘已經有了孩子。”
葉忘也看向燕雙收,想要好好解釋一番,這時才從燕雙收如明珠般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奇怪的感情,這種眼神不禁讓葉忘猜想到:“難道她不好意思說的話是關心我或者……?”
他看著卻沒說話,看得也夠久了,就連燕雙收都紅著臉將頭轉回,同時雙手不自覺地插入了兩膝之間。
見她咽了咽,葉忘才終於回過神來,幹咳了兩聲,同時將頭轉回。
同樣是沉默,在意識到燕雙收眼神中溫柔後,他就不打算解釋,他隻想讓燕雙收也覺得自己是個爛人,越爛越好!
“快走吧,今天這裏會有一個人要來。”
“誰?”
“一個女人。”
“誰!”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老板娘?”
如果說是那個做“特殊生意”的老板娘,不用講太露骨,燕雙收就知道二人要做什麽,所以她已經顯得驚訝。
葉忘要她遠離自己,越遠越好!
燕雙收果然站了起來:“那我確實不該打擾你,好好放鬆吧。”
葉忘道:“慢走。”
她颯爽英姿,扶風離去,離去時,顯然有一些氣憤。
如果不是像葉忘這樣經曆特殊的人,誰能忍心讓一個身姿、性格都幾乎完美的女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