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波未平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邊城頓時就像一個土黃紙片籠罩的沙盤,光從頂上縫隙間照入,遠方一抹緋紅,愜意的白芒映在上空。

遠處的緋紅不是仇人的血,愜意的月芒也並不代表新生的希望。

“風過崖”三個字的罪過終將洗淨,葉忘卻依舊身處江湖做著情非得已的事情。

宇文盛道:“跟我回洛陽吧。”

葉忘下意識就搖了搖頭,洛陽有百梟堂,百梟堂有葉琳鈴,這一點讓洛陽離成為了離他最遙遠的地方。

宇文盛又道:“你難道不想去見葉琳鈴?”

沈月白處心積慮的計劃,就是讓葉忘無法去見葉琳鈴,這一切難道宇文盛不知道?

葉忘疑惑的看著宇文盛,宇文盛卻沒有絲毫訝異之色,仿佛也就隻是關心一下。

葉忘也懶得說什麽,隻是歎了一氣搖搖頭。

“你為何救我?”葉忘問道。

宇文盛反問道:“決鬥時,你為什麽沒有殺我?”

葉忘解釋道:“因為當時你已經沒了魔教的詭、蠱、毒。”

詭怪、巫蠱和劇毒,沒了它們,魔教與普通門派又有何區別?

宇文盛一笑,也回答:“我救你,正因為你是一個難得的對手。”

葉忘沒有在意真假,而是自顧道:“我已知道五年前百梟堂一事與沈月白有關。”

宇文盛依舊沒有驚訝,平靜道:“你想殺了她?”

葉忘道:“不錯。”他不但想,也準備那麽做,所以才道,“你不該救我的。”

宇文盛道:“我我勸你省著力氣。”

葉忘道:“為什麽?”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馬車前,賈繡儼然喬裝成了一個老百姓模樣,正在車外賞月。

見二人一來,賈繡連忙上前道:“葉兄弟!”一頓,才道,“受苦了。”

葉忘搖搖頭,忙轉問道:“你不是保護嶽林音?怎麽會在這裏?”

賈繡解釋道:“我本來是要保護她的。那日不過是去鎮上買點東西,回來時我剛好看見了路展在往八方堂去的路上。”……

原來那日賈繡跟蹤路展,也知道了後麵發生的事情。在那兩個下屬被殺,路展又去追擊阿憐後,他便衝入木屋,帶走了嶽林音。

賈繡又道:“後來我對阿音說了阿憐的事情,她便決定報仇!”

嶽林音

葉忘道:“她打算如何替兩位長老報仇?”

賈繡沉重道:“她打算假裝一個傻子,混在阿憐身旁,找機會揭發她的陰謀。”

回想今日嶽林音的表現,豈不就像一個傻子?

葉忘和宇文盛不禁苦笑,他們都認為這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策略。

賈繡隻有無奈,他也攔不住嶽林音,因為他知道的一切,並不止葉忘等人知道的。

“其實她並不隻是為兩位長老報仇。”

葉忘眼中立即閃過一絲冰冷的寒意。賈繡已接著道:“還有嶽鎮山!”

原來嶽高定撒的謊並不全是假的!

宇文盛忽然提醒道:“兩位何不進車上去說?”

二人環顧四周,確認了剛才的話沒被人聽到,便準備上入馬車之中。

揭開門簾,裏麵不知何時,竟已坐了一人。

李陽悠閑的躺在大座上,自顧道:“我就知道嶽鎮山不是病死的。”

賈繡不禁稱讚:“李兄弟不但武功路數廣,輕功看來也是一絕。”一頓,接著解釋道,“我們本來請了江湖中最好的醫生給嶽堂主治病,然而依舊沒有一點好轉。”

江湖中最好的醫生,那便是鬼手回春,方宇!

宇文盛少年白頭,貧血病白,也是多虧了方宇。後來即便宇文盛曾與武林為敵,方宇卻還是為他治病。

醫者仁心。

如今江湖第一的名醫既然都治不了嶽鎮山,何必再懷疑嶽鎮山不是病死的?

宇文盛道:“有沒有說是何病?”

賈繡道:“隻不過奔波勞累,又染了風寒而已。”

葉忘忽道:“方宇在哪裏?”

賈繡歎息道:“早在半個月前他就悄悄離了八方堂,從那之後再沒了音訊,找也找不到。”

江湖第一的名醫,連風寒都能治死,怎麽還有臉麵混跡江湖?

賈繡轉而道:“你懷疑方宇?”

葉忘搖搖頭道:“我懷疑他被阿憐威脅,從而不敢說出真相。”

找到方宇查出真相,豈不比潛伏在阿憐身邊安全?

幾人麵麵相覷,默然間似乎就已有了一份計劃。李陽突然道:“我在這裏保護阿音。”

賈繡也跟著道:“我也留在這裏。”

宇文盛卻道:“我就不參與了,這件事與我並無幹係。”

在之前嶽林音現身八方堂時,葉忘本就以為事情會暫告一段落,所以他也不想參與。

可如果葉忘也拒絕,此地便再無別人。

計劃決定後,賈繡便回了八方堂,李陽不再去夢回樓過夜,而是去了那座荒廟。

馬車已經動身離開,車上又隻有宇文盛和葉忘。

宇文盛突然回答了之前的問題:“我讓你省點力氣,正是為了對付阿憐。”

葉忘驚訝道:“你也知道阿憐?”

宇文盛一笑道:“你那個小兄弟路展告訴我的。”

葉忘苦笑,實在也說不明白路展是幫了自己還是害了自己。

阿憐想要除掉沈月白和宇文盛,利用了葉忘。現在宇文盛想要對付阿憐,又要利用葉忘。葉忘即便知道這一道理,卻也無可奈何。

路途中,突然傳來押車人一聲痛苦的慘叫,緊接著一抹暗紅色的血液“普”的一聲灑在簾外,馬兒頓時也一聲長嘶,極奔起來,馬車顛簸更烈。

宇文盛怒而起身,一把就扭破了倉頂和四壁,馬車頓時就像一張板車。

燕單行一襲黑衣,已刺殺了車夫,正立在奔馬之上。

疾嘯的風聲中,燕單行突然驚呼:“風堂主?你怎和這斯在一起?”

宇文盛搶過話來:“這已經是你第三次想要刺殺我了。”

燕單行用譏誚的口吻說道:“隻要你不龜縮在門中,後麵還有許多次。”話落,燕單行手中兩把匕首已如吐信般襲出。

轉眼間十招過去,葉忘竟無動於衷,燕單行忽然喊道:“風堂主!你不想殺了他?”

如果玩殺宇文盛,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葉忘也知道這一點。宇文盛死了,沈月白還有何懼?

可是他仍然在猶豫,手中的劍已抖得玲玲作響。

突然間,隻聽“鏘”的一聲,燕單行手中的匕首竟被葉忘打落!

燕單行詫異的看向葉忘,馬車正好在此時碾過一石塊,忽得就往一側倒去。三人齊齊跳出,雖在地上滾了數圈,最後卻都穩穩站住。

葉忘緩了口氣,這才說道:“坑害八方堂的人是沈月白,不是他。”

燕單行哼哼一笑,道:“他和沈月白本就狼狽為奸,你以為他今天救了你就證明他無意害你?”一頓,自己解釋道:“他不過是想讓利用你對付阿憐!”

葉忘已知道,隻苦無可奈何,他渾身都似鬆垮下來,淡淡道:“我知道。”

宇文盛突然道:“你們不過是想讓沈月白死而已。她已經死了!”

他說的比較快,但是卻更能感覺每個字對他來說都比較沉重。

葉忘猛地皺眉,沒有歡喜,也沒有難過,隻覺得心裏一團烏雲散去,然而烏雲散去,卻留下一片失落和淒涼:他始終沒能親自為百梟堂的人報仇。

燕單行同樣驚訝,同時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什麽?”

宇文盛沉沉吐出一氣,並沒有追加說明,而是解釋道:“阿憐的事並不全都路展告訴我的,早在來時我已見過了柳妙風和她的兩個侏儒孩子。我沒有殺他們,因為沈月白虧欠了他們。”

二人無話,宇文盛又道:“我現身八方堂,笑對眾人,不過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沈月白活得好好的。”

燕單行道:“你為何這麽做?”

宇文盛道:“阿憐的心在於謀取天下,如果她知道沈月白死了,便會毫無顧忌的對百梟堂下手。”

燕單行道:“宇文讚是沈月白的兒子,卻不是你的兒子,你為何保護他的百梟堂?”

“我不是為了他。”宇文盛說完又長抒一氣接著道,“而是為了江湖的安寧。”

江湖勢力本就隻有互相掣肘才能安寧。

燕單行歎息,葉忘也歎息。宇文盛已經低下頭,似在細數自己的罪過。

早在和風過崖的決戰之後,他就已改變,因為他遇到了一個比魔教詭、蠱、毒更可怕的女人。

她僅憑一計就迫使百梟堂八百人齊齊跳入火坑,但是宇文盛依舊喜歡她,喜歡她的同時,也開始可憐葉忘這個苦命的劍客。

葉忘忽然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願參加這個計劃了。”

宇文盛一笑道:“我也絕不會幹預這個計劃。”

他不會與阿憐為敵,更不會助她成為魔頭,所以他利用葉忘。

葉忘既不忍心殺阿憐,又不忍心看著別人被阿憐害死。

葉忘曾經不過是一個一心追求劍道的人,他能擊敗宇文盛,因為那時宇文盛心中有情。

劍客無情,惡人卻有情!

有情感的人終成了惡人。

然而風過崖的劍道於創立百梟堂開始便已不再追尋,他開始經營鏢局,結識朋友,同樣也有了感情。

百梟堂被奪走,兄弟被坑害,一時間背信棄義的罵名也讓風過崖成了惡人。

宇文盛和風過崖命運不同,結局卻相同,一開始也不過都是在證明自己劍術的尋道者而已。

燕單行忽然道:“需要我做什麽?”

他沒再糾結於殺宇文盛,隻是有了同葉忘一樣的,那種未能親手複仇的失落淒涼感罷了。

葉忘道:“找方宇!”燕單行點頭領命,葉忘又補充道,“還有驛站的老丈和他的孫女。”

燕單行疑惑道:“為何現在才去找他們倆?”

葉忘解釋道:“因為阿憐已經不在乎他們是否活著。”

阿憐的所作所為都已被葉忘知曉,老丈二人的死活自然已無所謂。

燕單行恍然明白,驛站的人是被阿憐所殺,葉忘不讓他找,不過是怕他找到之後被暗算而已。

……

清晨。

馬車被毀,葉忘也隻能用腳趕路,此時已行到了原來那所驛站。

驛站已荒涼。

朦朧如夢的晨霧中,一個紫衫老人從牆後走了出來,他身體前屈,右手撫在胸前,似已身負重傷。

葉忘握劍上前,看清那人正是唐羽之後,立即大步上前攙扶。

“唐門主!這是怎麽回事?”

葉忘不敢相信唐羽竟然在決戰中敗給了秦海令。

唐羽聲音已虛弱:“秦海令這小人。”

葉忘道:“秦海令怎麽了?是不是八方堂有人暗算你?”

唐羽道:“不……侏儒、侏儒……”

他說著忽然就暈了過去。

唐羽當然還不知道阿憐的事情,但葉忘猜想那侏儒大概就是單辮和光頂二人。

——竟然又是阿憐!

葉忘一邊想著,一邊將唐羽伏到背上。他打算將唐羽送去醫館夠,便去百裏山莊找柳妙風母子。

……兩日後,豫州城中。

葉忘獨自走在街上,不經意間便看到了“衙門”二字,據說邊浩抓捕的人大多數都會在這裏,路展會不會也在?

他走上石階,還未到大門就被兩名士兵上前攔住。

“我想找邊浩大人,我是他朋友。”

“邊大人已經半月沒回來了,若無它事,就請回吧。”

按理說,邊浩昨日一早就該到了。

——為什麽還沒回來?

葉忘一麵想著,同時已下了石階,緊接著心裏泛起一陣不安,迫使他加快了腳步。

——他們是否會對邊浩和路展也痛下殺手?

如果不是邊浩和路展多嘴,早在葉忘第一次回到百梟堂時就已經自殺,也就不會再有今天的局麵。

過了好久,葉忘已出了豫州城,路經一道河橋時,忽聽見橋下傳來咕隆咕隆的牛飲聲。

葉忘跳下橋,立在河邊,兩顆眼珠子隨即黯然失色。

路展簡直就像一個乞丐坐在河橋下,甚至比葉忘當初自暴自棄的樣子更糟糕。

葉忘走到他身前蹲了下來,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的雙目呆滯,人也似沒有感知,甚至動也沒有動一下。

“邊浩呢?”

路展沒有動,葉忘稍頓等待,而後便抓住他的兩個肩膀,使勁搖了搖,又問:“邊浩呢?”

路展這才抬起頭,眼珠子直勾勾盯著葉忘。

透過他的眼睛,能看到一絲失落、一絲痛苦、一絲怨恨,然而這一絲感情愈來愈烈。最後路展猛一起身抱住葉忘,竟大哭起來。

葉忘此時也開始急促地呼吸著,空氣都已摻雜了恐懼的味道,最後他還是顫抖著聲音再道:“他到底怎麽了?”

“死了!”

兩個字自哭聲中被喊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