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薑小餘和薑小成
第二天星期日，唐薇照常起早去找時越，時越家住在離海邊半公裏左右的老舊小區，兩人坐公交直達學校。
時越的情緒大多數時間很穩定，每天都會吃定量的抗抑鬱藥物，昨晚是他複讀以來第一次發作，還好有唐薇在身旁照顧，他很快恢複正常。
齊顏早早來到班級，見兩人進門，他急忙迎上去打招呼。唐薇問他昨晚那節自習課去哪兒了，齊顏不敢說出天台的事，隻好把徐主任拉出來擋槍，說自己被徐主任叫去談心，回來時自習課已經過了一半，就沒進教室，在外麵閑逛。
“那節課易欣也不在班裏，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唐薇已經有幾分女人敏銳的直覺。
齊顏不擅長說謊，卻還是故作鎮定，“我怎麽可能和她在一起？讓那個周海洋看到，又該寫一份八百字檢討。別說我了，今天下午去你家，你跟令尊請示了？”
“沒。”
“那我們就這麽過去，你爸能歡迎麽？”齊顏皺眉。
唐薇整理課桌，“我爸下午有個聚會，他們大學樂隊有人過生日。”
齊顏誇張地哇一聲，“玩樂隊？你爸這麽文藝？”
“我爸上學那會兒可是標準的文藝青年，不僅會唱歌彈琴，還會寫詩寫文章，在雜誌上發表過。”
唐薇說到這裏，想起昨天傍晚關小雅用廣播朗讀齊顏文章的事，“你昨天不是也有文章發表了麽？”
齊顏臉一紅，“你不提我都忘了。就是胡鬧，我亂寫，她亂讀。我這點水平可登不上大雅之堂。”
“有自知之明。”唐薇掏出練習冊，有幾道題要請教時越，這是她和時越溝通交流的好辦法，既能幫時越克服做題時的緊張感，她自己也能被迫學習。
“你這是誇我？”齊顏說著站起身，嚴粟昨天要求每人寫一篇作文，他這個語文課代表要負責收作業。
唐薇沒搭理他，轉身問時越數學題。
還有幾分鍾上早自習，周海洋和易欣踩點進教室，周海洋今天竟然破天荒穿了一件校服，原本淺棕色的發型也剪短染回黑色，形象規矩幹淨許多。
同學們都用好奇詫異的目光偷瞄他，可周海洋眼神裏的戾氣卻沒跟頭發一起褪色，眼睛掃過去，偷看的人都迅速收回目光。
齊顏本以為朝周海洋收作業是個挑戰，哪想到周海洋剛坐下整理書包，不等齊顏開口，他主動把一張A4紙交給易欣，上麵洋洋灑灑寫著一篇八百字作文，比寫檢討還認真，示意易欣交給齊顏。
“這家夥怎麽了？改邪歸正了？”齊顏心中納悶兒，暗想這莫非就是網上說的——男孩變成男人隻需要一瞬間？
早自習下課，齊顏習慣性地跟蘇嶽相約去衛生間。蘇嶽說昨天中午看到周海洋上了徐立鑫的車，據他猜想，徐主任應該是對周海洋進行了“鎮壓式家訪”，周海洋才會改過自新，起碼表麵上裝裝樣子。
齊顏讚同這個猜想，而實際情況也恰如蘇嶽所說。
昨天中午徐立鑫開車送周海洋回家，還買了一些保健品，周海洋十一歲起就住在爺爺奶奶家，徐立鑫看望兩位老人同時，說了周海洋這段時間在學校的表現。
徐立鑫是周海洋爸爸多年好友，可以說看著周海洋長大，知道這孩子雖然性格頑劣，但對爺爺奶奶十分孝順，所以他才用這招釜底抽薪，對周海洋進行感恩教育。
被激勵和感動的周海洋當天下午格外用功，所以齊顏才能看到他晚自習背英語單詞的神奇一幕。
昨晚放學，周海洋直接去了理發店，大有削發明誌之意，各科老師布置的作業他按時完成，會不會做的題都寫上幾筆，還從衣櫃裏翻出那件“鎮宅”兩年的舊校服，洗好吹幹穿上，立誌好好學習，不辜負每個人對他的期望。
此刻他的確像變了一個人，隻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份熱情能續航多久。
中午放學後，下午是個半天小假期，住校學生晚上七點要回來上晚自習，走讀生明天上學。
齊顏騎車回家，簡單吃一口姨夫陳建軍煮的麵，姨夫是一家小快遞公司老板，以前做過飯店大廚，廚藝相當好，逢年過節親朋聚會，齊顏從小就喜歡吃他做的菜，兩人關係相當融洽。
等他們吃完，杜亞娟姍姍回來，說自己已經和幾個老師吃過。
齊顏怕小姨又嘮叨學習上的事，急忙去衛生間洗漱，要回手機，背起書包匆匆下樓。
到樓下打開車鎖，齊顏剛騎上去，杜亞娟從三樓窗口探出來，告訴他路上慢點騎，晚上七點回來吃飯。
昨天齊顏跟杜亞娟請示，今天下午去唐薇家複習功課，杜亞娟當時欣然同意，還誇齊顏有上進心，可此刻她總覺得不放心，隻怕齊顏用這個當借口，實際上是去網吧等娛樂場所鬼混。
杜亞娟轉身拿起衣架上的衣服，彎下腰穿鞋。陳建軍在沙發上看球，見她急匆匆的模樣，連忙問：“剛回來就出去？”
“我不放心這孩子，玩心太大了。我出去看看。”
陳建軍皺眉，微微搖頭，“都二十歲的人了，你這麽跟著合適麽？”
“有什麽不合適？姐和姐夫把他送到我這裏，我當姨的就要盡到責任。他這學期要是不能出好成績，再混個輟學，我以後也就不回老家過年了。”
陳建軍放下遙控器，仰身靠在沙發上，結婚這麽多年，杜亞娟什麽脾氣他很清楚，隻能祈禱齊顏真是去同學家學習，但凡讓杜亞娟抓到一點把柄，以後放假想出去都難。
齊顏按照地圖找到一公裏外的薑小餘家。那是一條七八米寬的老街，街道很長，兩邊是陳舊的樓房，一樓基本都是臨街店麵，有小飯館、早餐店、幹洗店等等，而薑小餘家則開了一個叫立鵬的兩元店，立鵬是她爸的名字。
薑小餘說自己每次放假都要在家看店，唯一能讓她出去的辦法就是同學來找她，但那也要看她爸媽心情，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會放她出去。
齊顏的父母是生意人，因此他從小就明白，想讓開店的人心情好，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買店裏東西。
店鋪有兩間門麵，不寬，但很幽深，裏麵琳琅滿目陳列各種小商品，將本就狹窄的過道幾乎塞滿，隻容得下一個人進出。
薑小餘這時正坐在門口的玻璃櫃台裏麵，桌上有一台本應淘汰多年的破舊台式機，她伏在顯示器前做試卷。
“小餘。”齊顏壓低聲音。
薑小餘抬眼看到他，灰蒙蒙的眼眸放出光亮，嘴角一歪，暗示齊顏她爸媽就在裏麵。
“爸，媽，我同學來了。”薑小餘聲音比平時還要低微，齊顏聽得出她有些膽怯。
簡陋的LED燈管散發冷光，虛弱的光線向過道深處蔓延，兩個中年人應聲走出來，是一男一女，衣著都不怎麽體麵，看粗糙的手就知道他們應該常年為生計奔波操勞。
他們正是薑小餘的父母。
對於齊顏的造訪，兩人既不熱情也不冷淡，總之給齊顏一種強烈的被忽略感，直到齊顏繞著店鋪走一圈，買了好幾件小商品，薑小餘父母的情緒才被調動起來，開始和這個麵善的大男孩交談。
“叔叔阿姨，我和薑小餘還有幾個同學約好去複習功課，你們能不能讓她出去一下午？”齊顏彬彬有禮。
薑小餘父母相顧笑了笑，似乎早就猜到這個請求。他們看向薑小餘，媽媽有些介意，正要說什麽，爸爸卻很爽快地答應，叫薑小餘按時回來吃飯。
薑小餘壓下心中喜悅，起身收拾書包，麵無表情。
齊顏付了錢，薑小餘媽媽把他買的日記本、圓珠筆、小卡片裝進塑料袋，一邊跟薑小餘嘮叨：“別回來太晚，過了飯點，你就自己吃剩飯。出去規規矩矩的，別跟別人鬧別扭，有一次就別想再出去，聽沒聽到？”
“知道了。”薑小餘喏喏回答。
一番周旋過後，齊顏終於把薑小餘帶出店門，還沒等他推車，一個身材微胖的小男生抱著籃球來到店門口。
小男生一身虛汗，顯然是剛在外麵打球回來，嘴裏吃一根奶油巧克力雪糕，盯著薑小餘很不客氣地問：“薑小餘，你幹什麽去？”
小男生正處在變聲期，嗓音有些尖銳，和敦實的身材略顯違和，但絲毫不影響他在薑小餘麵前盛氣淩人的架勢。
“我出去複習功課。”薑小餘神色有些慌。
齊顏轉身看那小男生，一身的安德瑪運動裝備，雖然算不上多貴，但和薑小餘那身廉價的地攤貨比，顯然要精致氣派許多。
齊顏聽薑小餘說過家裏有個弟弟，察言觀色，看來應該就是這個不怎麽懂禮貌的小胖子了。
他叫薑小成，今年十五歲，正讀初三，是薑小餘的親弟弟。
“你出去，誰看店啊？”薑小成擦去嘴角奶油，一臉老氣橫秋的肅然，不像弟弟在跟姐姐說話，像店長在斥責員工。
“爸媽讓我出去的。”薑小餘小聲辯解。
齊顏想插嘴為薑小餘證明，可想想還是不要摻和姐弟之間的家務事。
薑小成不依不饒，指著薑小餘說：“你先別動，站在這裏，我進去問問。”
他說著繞過兩人朝店門走，剛要進門，薑小餘的爸爸笑嗬嗬出來，對薑小成說：“怎麽跟你姐說話呢？就許你整天出去瘋，你姐去同學家學習怎麽了？”
薑小成一臉委屈，“誰知道她是不是出去學習？她……”
爸爸不聽他囉嗦，示意齊顏和薑小餘離開，轉身把薑小成拉進門。
推車走出這條街，見薑小餘臉色陰沉，齊顏知道她在為剛才薑小成的話生氣，拍拍山地車後架說：“開心點，我帶你兜風。”
薑小餘看到齊顏一臉憨笑，心情果然好些，“我們騎車去？”
“當然，你不想坐？”齊顏騎上去，再次拍一下後座，“來不及解釋，上車，我這車比打車舒服多了。”
薑小餘微笑，轉身環顧周圍，沒見到熟人身影，這才輕輕坐上去。
車輪向前滾動，很快來到海邊公路旁的自行車道，齊顏加快車速，想盡快抵達時光號，怕唐薇等的著急。
“謝謝你。”薑小餘盯著齊顏背影，齊顏今天穿一件白色T恤，在陽光烘烤下更顯得明媚耀眼。
“謝我什麽？”齊顏扭身看她一眼。
“要不是你來接我，我根本出不來。”薑小餘回答。
齊顏心一軟，歎口氣，“你弟弟出去打球，你看店，你就沒有一點抱怨？”
“從小就這樣啊，抱怨什麽？再說抱怨給誰聽？”薑小餘用手指遮住陽光，從指縫間微笑著看太陽，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自在安寧，“我整個暑假都在看店，像他們的打工仔。上個月薑小成過生日，他們帶他去遊樂場玩了一整天，我還是在看店。”
齊顏鼻尖微微發酸，回想起薑小餘父母和弟弟的言行，已經不能簡單用“重男輕女”來形容，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難怪薑小餘會如此自卑，如此逆來順受，如果換做他，他也沒什麽好辦法。
“小餘，你繼續努力學習，大學畢業後找到好工作，會好的。”齊顏點到為止。
薑小餘輕聲答應，不覺紅了眼眶，手指靠近齊顏衣角，“如果有一天我也休學或者退學，你會不會記得我？”
齊顏捏閘刹車，轉身盯著她，“薑小餘，你可千萬別犯傻，退學有什麽好？真那麽好我就不回來複讀了。”
“我就是隨便說說。”薑小餘紅著臉，沒想到齊顏反應這麽大。
齊顏重新騎車上路，“你家裏不讓你上學了？”
“不是。”薑小餘連忙否認。
“那就好。如果你有什麽難處一定跟我們說，別太委屈自己，尤其上學讀書這方麵，我們會盡量幫你。”
薑小餘抬起手擦拭眼角，微笑說：“沒什麽難處，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