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麵對大海的反思

6—1•

大家被憋在悶罐子火車廂裏,除了不絕於耳的轟隆轟隆聲和一刻也不停歇的顛簸外,黑古隆咚地什麽也看不見。

這樣行駛了一天,終於在一個小鎮的小站上停下來了,說是要補充給養。大家被憋在裏麵感覺不到距離和速度,隻是覺得時間太長了,新戰場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拖到了外國。

排長的口哨一吹,大家從悶罐車廂裏一出來,才相信自己仍然在祖國的大地上。

火車上的工作人員給火車添煤、加水。歐陽海第一次知道火車這個龐大的鐵家夥也要吃東西。

接兵排長說,火車要在這裏停靠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內大家可以在附近五十米內自由活動。

這群穿著新軍裝的年青人像群被關閉了很久的牛犢子,一聽“自由活動”四個字,各自捶著坐得酸痛的腿和腰,一步跳下車,撒著歡地四散而去。雖然是個四等小站,但畢竟是不同於生養了自己十八九年的新鮮地方,大家又都是生龍活虎的年齡,可又有幾個走出過生養之地一百裏以外的地方呢?又有幾個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呢?所以走下火車後,首先是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把拖著自己跑了一天的火車頭頭尾尾地參觀一翻,以各自的認知評頭論足個夠,然後才棄下火車,去更大的範圍裏搜尋跟腦瓜裏儲存的完全不同的東西。

車已停下一個多小時了,接兵排長上車取東西,見歐陽海像根樹樁樣杵在悶罐車廂門口,“你咋不跟大夥一起下去轉轉?悶了一天還沒煩嗎?”

歐陽海不好意思地向車廂裏指指說:“大家都走了,行李都在車裏放著呢,我在這兒看門兒。”

“看門兒?”排長哈哈大笑起來,他當兵幾年,已聽慣了“站崗”一說,猛聽到“看門兒”即新鮮又好笑,用手指著悶罐車箱上貼著的大紅標語說:“其實這‘門’不用‘看’的,這是個小站,並不繁雜,並且誰都知道這是軍列,誰都不敢亂動的,壞人更是不敢靠近的。”

歐陽海再往站台上看,果然有許多值勤人員在護衛著,不由得心想,自己樹樁樣杵這兒半天,別人是不是反倒把自己當傷病員看?

6—2•

到了新兵連的營房,歐陽海視野所及之處,是蒼翠的連綿的群山。在這三山環抱中,有一片較為開闊的窪地,向沒有山的那一方延伸出去。近處是田地,遠處是若隱若現的村莊,幾縷炊煙嫋嫋升起,模糊的狗叫聲似有似無。

山腳下,有一片開闊的碾壓瓷實的空場地,一下子映入眼中的是場地正中豎起一杆碗口粗、幾丈高的楠竹,楠竹頂上掛著一麵五星紅旗迎風招展。就是天地之間的這抹豔紅,把這裏從周圍的山水田地間標示出來、區分開來。

空場地裏邊,依山呈“凹”字型建著三排竹籬笆牆、茅草蓋頂的房屋。房屋、操場、紅旗,這就是新兵連的營地。

這讓歐陽海多少有些失望。山裏生、山裏長,十八年來沒有離開過桂陽山區,好不容易入了伍,轟轟隆隆地坐火車、坐汽車,最後還是落腳在大山裏。歐陽海參軍入伍,是懷揣了去前線、去海邊、去守衛祖國南大門的心願的。想像著一下車應該是轟隆隆的炮聲、波濤翻滾的大海,或者是戒備森嚴、操練緊張、喊聲震天的軍營。可呈現到眼前的卻是青山、靜水,慵懶的田地,雞犬相聞的村莊,甚至連城市的喧囂都沒有,一派跟家鄉無異的安閑,看不出一點心裏千百遍地想像過的豪邁、雄壯的氣氛。

但是很快,歐陽海又自我排解開了:自己是來當兵的,不是來遊山玩水的,管它環境如何,隻要有槍有戰場,在哪兒都能實現自己想打仗的願望。

於是,來到新兵連的第一夜,歐陽海還是帶著欣欣然的美好心情入睡的,因為他聽到老兵喬運堂說,明天就會給他們發武器了。

果然,太陽剛剛從山那邊冒出半個腦袋,自己跟這幫已在途中認識的,以及沒認識的新戰友,被集合到營房前的大操場上,接兵的那位首長站在那麵迎風飄揚的紅旗下,氣宇昂揚地宣布:“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個新兵連的連長。現在,給大家發武器。大家有槍在手,就是新中國的一名軍人了,一名戰士了。大家要刻苦訓練,掌握本領,奮勇殺敵,精忠報國。”然後,文書從地上那十幾個箱子裏把槍一支一支地拿起來,雙手遞給連長。值星排長叫著一個又一個新兵的名子,連長就一支一支地將槍遞到每個新兵的手裏。

歐陽海的心撲騰騰跳著,他默數著還有幾位才能輪到自己領槍。可越數越數不清楚,一會是再過八個人就是自己,一會又是五個人,一會又是要過十幾個人才是自己。不知道是數不清著急,還是激動,心越跳越厲害,並且開始胸悶。於是他在心裏想,自己真沒出息,當兵就是握槍的,見到槍用得著激動成這樣嗎?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時連長終於叫到“歐陽海”,歐陽海已覺得胸很悶,發音提不起底氣,但還是竭盡全力地、用還是九歲跟朱指導員們一起抓匪時學到的那樣,身子一挺,幹脆利落的大叫一聲“到”!

這聲鏗鏘有力的“到”沒引起別人的注意,倒把歐陽海自己嚇得一下子醒過來,才發覺自己還躺在**,剛才隻是個夢。

歐陽海在黑暗中聽著新戰友們那均勻的、細微的鼾聲,不由得無聲地笑了。夢裏覺得自己沒出息,其實自己是真沒出息,想槍都快想瘋了,說了明天發武器,連這一夜都熬不了了,夢裏先把槍癮過上了。

6—3•

第二天,有些情景跟夜裏的夢境真還差不多。歐陽海們果然是在太陽初升之時,被集中在營房前的操場上。那麵迎風飄揚的紅旗下果然站著一位個頭不算很高,但很墩實的軍官。那人自我介紹說,從此以後,我就是新兵三連的連長,我熱烈地歡迎大家的到來,從此我們就是戰友了,就要朝夕相處了,就要摸打滾爬在一起了。

跟夢境不同的是,這位連長不是接兵的那位“首長”,而是一個陌生麵孔。臉上最容易讓人記住的是那對大眼睛和像是用炭頭描過似的兩道濃眉。講話嗓門很哄亮,那兩道濃眉隨著講話一跳一跳的,像是幫著加重講話語氣似的。

連長指著身邊一位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大個子說,這位就是咱們新兵三連的指導員,是黨代表,從此後你們想家啦、生病啦、衣服拉開口子啦、談情說愛的失戀啦,這種婆婆媽媽的事要找就找指導員說,他會幫大家解開思想上的疙瘩……

下麵的戰士們哄的一下子笑了。可是才過了一會兒,在開始真正發武器之後,大家都笑不起來了。歐陽海跟全體新兵一起,走進新兵連的第二天上午,領到手的武器不是步槍手榴彈,而是斧頭、大錘、鐵鍬。軍事訓練之餘,連隊的工作是砍樹、炸山、修路。歐陽海這個時候才知道,部隊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搞戰備建設。這讓歐陽海失望到了極點,而不是昨天一看到營地時的那種小失望。難怪說夢都是反的,果然自已被昨夜美好的夢境戲弄了一把。

歐陽海把剛領到的斧頭、鐵鏟往宿舍裏一丟,想蒙頭大睡,又覺得聽到其它聲音會更煩。就走出營房四下看看,見營房背後有道不算太高的山崗,就獨自一人往山崗上爬去。

爬到山崗頂上,才知道山崗那邊是大海。若換在以前,見到大海一定是興奮的,歐陽海生長的湖南省桂陽縣沒有大海。可此時,這是他一生第一次見到大海,卻因為自己當的不是打仗的兵,所以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自己從九歲就產生了當兵的念頭起,就把這個心願像個珍寶一樣捂在胸口上,裝著、揣著、暖著。捂了九年了,可到頭來呢?竟然是掄起斧頭砍樹,拿起鐵鍬修路,這跟在家鄉當社員幹農活有啥區別呢?

指導員說得倒好,砍樹也是為了保衛祖國,為了社會主義建設。可當兵摸不到槍,當兵上不了戰場,當兵見不到敵人,那又何必來當兵?何必遠離家鄉?我就在家鄉砍樹,在家鄉種地務農,那不也是保衛祖國,不也是在建設社會主義嗎?

歐陽海拾起一塊石頭使勁往大海裏扔去,但他並沒有看到石塊的落處,以及應該濺起的一片水花。石沉大海,這就叫石沉大海吧。自己走進這樣一支砍樹、修路的部隊,也會像這個扔出去的石頭一樣,連自己都看不到會激起任何波瀾。

理想和現實發生了巨大的反差,任何人都會痛苦的。

6—4•

這時,歐陽海聽到集合的哨聲,但歐陽海不以為意。一是剛入伍,紀律觀念不強;二是心裏正別著勁,覺得這兵當得大失所望。

當歐陽海在山崗上喝夠了西北風,賞夠了海景後,回到營房,同班戰友喬運堂說:“連長叫我等你一回來就陪你去連部找他。”然後又小聲關照道:“端正態度,極積認錯。”

歐陽海心裏有些忐忑,但又想,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挨頓訓嗎?那難受勁比自己今天領到的武器是斧頭、鐵鍬的失望還嚴重嗎?

到了連部,喬運堂喊了聲“報告”,聽到裏麵說“進來”,陪著歐陽海一進去,就說:“報告連長,歐陽海來了。”原以為歐陽海肯定低著頭跟在後麵,沒想到回頭一看,歐陽海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仰著頭,看著連長。

連長洪鍾樣叫道:“歐陽海!”

“到!”答應得倒是挺精神,把昨夜裏夢中領槍的那股子勁使出來了。

“剛才到哪裏去了?”

“營房後麵的山崗!”

“聽到集合哨聲沒有?”

“聽到了!”

“為什麽不快速回來參加集合?”

“心裏想不通!”

“有什麽想不通?”

“我是來當兵的,是來扛槍打仗的,不是來拿斧頭砍樹、揮鐵鍬修路的!”每一句話都利利落落、理直氣壯,根本不像是犯錯受訓的,倒像隻是被點名回答問題。連長見他這股子有棱有角的虎氣,心裏已有幾分讚賞,暗想若把這個新兵蛋子身上那股子虎氣拉到正路上來,不光他自己能成為一個好兵,肯定能帶動出一幫子好兵。

連長心裏這樣想,臉上並沒有表露出來,繼續嚴厲地問道:“那你說軍人的天職是什麽?”

“扛槍殺敵!”這次回答得更利落,似乎這個問題早已爛熟於心。

“錯!大錯特錯!軍人的天職是服從。組織需要你奉獻時,就算送上命也得頂上。組織需要你潛伏時,就算化裝跟敵人同吃同睡、就算連自己人也認為你是敵人、是叛徒也得忍受。”

“報告連長,你說的跟我想的不矛盾,若發給我槍,讓我上戰場,讓我去對待敵人,你說的我都能做到,但這不包括砍樹修路。砍樹修路是老百姓的事,隻要是有一把力氣誰都能幹到的事,但不是軍人的事。”歐陽海也不管連長的話說沒說完,等他一停頓,馬上接上話,連喬運堂也連連扯他的衣角他卻都不顧。

“你真是個榆木疙瘩,我恨不得擂你幾下。既然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可以服從奉獻自己的生命,服從讓人誤會自己是敵人任人唾罵,為什麽就不能服從以斧頭鐵鍬為武器?就不能砍樹、修路?為什麽把這些事看成是老百姓的事?看來你是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在腦瓜子裏作怪。”連長說著說著嗓門更高了。

“個人英雄主義有什麽不好?我當兵就是要做個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人物,我要向他們學習,這有什麽不好嗎?”

連長覺得自己被他對答如流卻又纏雜不清的理論搞糊塗了,同時也失去了耐心,腳在地上一跺:“那你說你作為一名軍人,剛到部隊,就無視紀律,自由散漫。在部隊,哨聲就是命令,你不聽哨聲就是不服從命令,你錯了沒有?”

“錯了,但是……”

“在部隊沒有但是,錯了就下去給我寫檢討,深刻地認識你的錯誤思想。寫不好,連砍樹的資格都沒有你的份。”

6—5•

歐陽海跟喬運堂走後,連長來到指導員的住處,興奮地走來走去,把手關節捏得咯咯吧吧地響:“刺兒頭,這個刺兒頭難啃啊,啃不好能把牙硌著。”

指導員有些幸災樂禍地望著自己的搭褡:“我怎麽看你都是啃得有滋有味呢?你給我的感覺不是遇到了刺兒頭,倒像是撿著了寶貝疙瘩。”

連長伸手在指導員胸前搗了一拳:“啥事都蠻不住你。不錯,我真遇到刺兒頭了,但也真覺得是撿著寶貝了。就歐陽海那個新兵蛋子,我敢說,隻要我們引導得當,一定是個不錯的兵。其實我知道今天我根本沒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他一套一套的,我招架不住,還得靠你這個指導員去加把火候,好好敲打敲打他。”

“我去加把火候。你不怕我給你煮熟了?就你那護犢子的情結我還不知道?是你看中的苗子若被誰敲打了,你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連長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空間裏:“這小子倒像是個屬虎的,一身虎氣。虎一不能養,二不能放,從此後我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我就不信把他的虎氣拉不到正路上來。”

從連部回來,大家一吃過晚飯都到操場上去了,有的相互認識,有的交流到部隊來的心得體會,有的打球,唯獨歐陽海扒在**對著白紙發呆。

連長說讓他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思想,可自己除了覺得自己錯在自由散漫,沒服從集合哨子的通知,就再也深刻不起來了。所以挖空心思,白紙上隻能填上那一句話:“我錯了,不該自由散漫、不服從命令,成了大家的壞榜樣,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學習。”可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份檢討很不像檢討。

次日早晨,當全體新兵們扛著斧頭集合上山時,連長點著名字把歐陽海留下來。等大家走後,連長說:“你不是說砍樹是老百姓幹的事嗎?你那檢討認識的也不深刻,所以你就呆在家裏好好認識吧,先別出工了。”連長說完扛著斧頭,大踏步地向上山的隊伍趕去。

歐陽海一臉沮喪地把斧頭提進營房,搬隻凳子坐到門口鋪開白紙:“深刻?麽事才叫深刻?這砍樹本來就是老百姓幹的事嘛,隻要長了手的人,哪個不會砍樹?砍樹就砍樹嘛,我又沒說不砍樹,隻是覺得當兵應該幹更有意義的事。這握不到槍,再不讓上山砍樹,豈不要把人閑瘋?”

周圍靜悄悄的,連那些柵欄裏的豬們都不哼哼一聲,似乎是合著勁地弄出個沉悶氣氛來激發他。歐陽海受不了了,覺得手腳沒處放。站起身在操場裏轉起了圈圈。開始是走,後來是跑。可跑出一身汗之後,再一坐下來,一看到那張白紙,腦瓜子裏麵還是空的,就是“深刻”不起來。他沒發覺,當他在操場裏跑得滿頭大汗時,指導員從一扇窗戶裏正看著他。當他一坐到白紙前又垂頭喪氣地抱住頭發呆時,指導員離開了窗戶。

6—6•

“咋樣?檢討寫好了嗎?”

聲音並不大,卻把抱頭沉思的歐陽海嚇了一跳。歐陽海抬頭一看,是比連長個子還高身材還魁梧的指導員,但說話的嗓門比連長溫和得多。歐陽海覺得這兩個全連最大的官兒的嗓門跟身板應該換換個。

歐陽海嗵地一下子站起來:“報告指導員,我知道自己錯了,但還是深刻不起來。”

“既然‘深刻’不起來,那就先不‘深刻’了。走!我倆隨便轉轉。”指導員邊說邊隨意地往歐陽海昨天已上去過的小山崗方向走去。歐陽海也緊隨其後。

“你為什麽想當兵?”

“我九歲就想當兵了,那時看到解放軍們像天兵天將一樣捉土匪、懲惡霸,一個個真槍實彈、英勇無比,真帶勁,所以我就想當兵了,想跟他們一樣,英勇殺敵,保衛祖國。”

“那你覺得當兵就是打仗的?”

“對!當兵就得打仗。當兵不打仗當兵幹嗎?”

“那你想沒想過,一個國家是一直有仗打好呢?還是沒仗打好?”

“這個……倒還真沒想過。不過,如果沒有人惹我們,還是不打為好吧。打仗總歸是勞命傷財的事。”

“是啊,在你八九歲以前,我國正處於解放戰爭年代,先是打日本鬼子,後是打老蔣。但無論打誰,打仗的目的是為了消滅侵略、消滅分裂、消滅獨裁、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建立平等、和諧的社會主義國家。現在日本侵略者被我們打跑了,老蔣被我們也趕跑了,國家基本上處於和平年代,處於社會主義建設的初期。如果把我國建設得富裕起來、強大起來,不光全國人民都有好日子過,而且別人也不敢來侵略我們,那樣戰爭可能越來越少。如果全世界都處於和平狀態,全世界人民都過著太太平平的日子,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那若是這樣,國家就不需要軍隊、不需要軍人了嘛。”

“不,就算是和平年代,國家仍然離不了軍隊。軍隊自產生以來,就是與國家緊密聯係在一起的,軍隊是國家政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一到夏天,棉衣棉被暫時沒用了,那不能一把火燒了它吧,因為冬天來了還要用。從另一個角度上說,軍隊是用來打仗的,用來維護和平的,但軍隊不僅僅是用來打仗的。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用兵一時,並不僅僅說用到戰場上,和平年代一樣有需要用兵的時候。比如現在,在國家建設時期,國家某一個地方、某一項工程需要突擊建設,你說是到民間去挨家挨戶的征集民工更快捷、更有勞動力量呢,還是直接調遣我們軍隊去更好?”

“那當然是軍隊了,一聲令下,步調一致,說要多少人,開發到哪兒,那都是現成的事。”

“這不就結了!我們解放軍本來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時刻都要為黨為國家著想,為人民百姓著想。軍人就是黨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隻要有我們時刻準備著隨叫隨到,就省了廣大群眾們多少事?所以說,軍人並不是隻有扛槍打仗才光榮。軍人隻要能保家衛國,能為人民擔負起該擔負的任務就都光榮。軍人的戰場也不僅僅是在兩軍對壘時,軍人隨時隨地都是戰場。我們完成每一件上級布置下來的任務,完成每一件國家和人民需要的事情,都是在打一場仗,都是在上戰場。”

這時兩人已不知不覺地爬上了那麵山崗。麵對著遠處的大海,歐陽海和指導員一時間都沒說話,都在想著各自的心思。

來這裏才第三天,已是第二次爬上這麵山崗的歐陽海,心情已沒昨天站在這裏那樣沮喪了。他想起昨天連長說他是“個人英雄主義”的話,又結合剛才指導員的那些話,雖然一時還沒有完全理清,但覺得那個“個人英雄主義”似乎並不冤枉自己。自己不就是覺得上戰場多消滅幾個敵人,多繳獲幾支槍才帶勁、才能顯得出軍人的英雄本色、而幹這些砍樹修路的平凡事業顯不出突出成績嗎?這不就是個人英雄主義作怪嗎?為什麽不能想到管它什麽工作,隻要踏踏實實地幹,認認真真地幹,都是是為人民服務,都是軍人本色?

指導員悄悄打量遠眺著大海卻沉默不語的歐陽海,覺得自己這把火就算沒讓這個年青人燒到沸點,但起碼已讓他感覺到了溫度。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指導員通過昨天歐陽海跟連長一句對一句的談話,以及今天跟自己的交流,覺得這不是個心裏裝著想法不說的人。而他現在沉默不語,一定在心裏過濾自己需要的東西,在心裏掂量對錯,也許是在心裏尋求反攻的思路。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好的,這說明他有思想,能思考。雖然說軍人的天職是服從,但那些像是沒長腦袋樣、隻知道服從的兵也不能完全算是好兵。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是需要大家用思想、用智慧,再加上實幹一起去開拓的。

是不是應該給他再加把火,讓他徹底地沸騰起來?指導員也在心裏掂量開了。

6—7•

這天晚上,連長邊踱著步邊給指導員念著歐陽海剛交上來的檢討:

“連長,我錯了。我剛來部隊第一天,就無視軍紀、自由散漫、不服從命令,給其它戰士們帶來很壞的影響。而犯下這些錯誤的根子是思想不端正,正如您說的那樣,把當兵看成了實現個人英雄主義的機會。而這種不端正的思想就像我想當兵的念頭一樣,已由來已久、根深葉固。

“九歲時,當我無意間跟蹤趙大發摸到了國民黨殘匪的老窩,偷來了三顆手榴彈那時起,覺得自己是多麽的了不起,已經做到了連大哥、父親那樣的大人們都做不到的事。

“後來的一個夜晚,我給解放軍帶路,從保長趙世仁的地窖裏救出了村裏二十幾個年青人。當我騎在大力士戰士周大娃的肩上,在回解放軍臨時駐紮地的路上,心裏非常得意,狠不得全村的人都看到我是如何的威風,都知道我為全村人立下的汗馬功勞。

“接著是隨解放軍拿下老陰山。當我牽著螞蚱似的拴成一串的唐殃民一夥匪徒進村時,把臉仰得高高的,把胸挺得硬硬的,覺得自己是何等的高大,何等的頂天立地。從此心裏已暗自覺得,自己是老鴉村大人小孩子裏最大的英雄。覺得村裏沒有誰比自己更配當兵。隻有當上兵扛上槍,才能把自己這種英雄事跡發揚下去。才能有成就更大英雄的機會。

“後來越來越大了,當兵的願望也越來越迫切。之所以迫切,最大的心病是怕仗都被部隊打完了,等自己入伍了就沒有仗可打了,沒有敵人可殺了,沒有當英雄的機會了。

“我終於入伍了,竟然真的不打仗,不扛槍,拿到手上的武器是斧頭、鐵鍬,分配的工作是砍樹修路,簡直覺得自己雖然參了軍,卻跟沒當兵一樣,想了九年的願望一下子落空了,覺得心跟掏空了一樣難受。

“現在想來,這種對新兵生活極度失望,正是多年來沉澱在心裏的個人英雄主義思想根源造成的。天天想當兵,卻沒認識到當兵最主要的是為人民服務,而不是為了成就個人英雄。

“我在此致以深刻的檢討,希望連長給我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從此後會像指導員說的那樣,我就是黨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同時,我希望全連戰士以我為反麵教材而引以為戒,從此把斧頭當武器,把伐木當戰鬥,把任何一個勞動場所都當戰場,打好每一場仗,完成每一項戰鬥任務。

“檢討人:歐陽海。”

“不錯嘛,弄出這麽一份長篇大論,檢討得也夠‘深刻’的。”連長用左手指把右手上的檢討彈得嘩嘩響:“還是你這當指導員的水平高啊,用啥辦法讓這小子終於‘深刻’起來了?你看他跟我那勁頭,狠不得我一句他十句,理真氣壯,不帶歇氣兒的。”

“你山都不讓我上,讓我在家專門敲打你看中的那些苗子,我能不盡心盡意地‘敲打’嗎?這也不是我的水平有多高,而是人家本身思想根子過硬。反過來說,也正說明你認得準。不錯,歐陽海的確是棵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