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救心,才是最大的救濟

7—1•

深刻的檢討過後的歐陽海,把那顆活蹦亂跳的心徹底地放到新兵連的工作上之後,馬上體會到軍營就是軍營,它跟以前生產隊裏的生活差之萬裏。不光緊張、新鮮,很多東西都要從頭學起,具有很大的挑戰性。

以前在農業社時,天天投入生產勞動,但那畢竟都是體力勞動,雖然也需要勞動技巧,但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很多農活從小耳聞目染,自然而然就會了,隻要有把力氣就行。並且在勞動過程中,並沒有很過細很一致的質量限製,沒人管你如何幹,隻要完成了勞動的定量就行。

而在新兵連裏,所有的人除了長相跟體型高矮胖瘦不同之外,似乎其它一切行為都規範到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一起起床、一同洗漱、一齊出操;同時訓練,說臥倒都臥倒,說立正都立正;一人起頭唱一聲歌,上十個人及至幾十個人上百個人同時整齊發聲,唱得像一個人一樣整齊。都是一茬子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好勝心強,有衝勁,無論幹什麽事,都暗自較著一股子勁,你做得好,他還想比你做得更好。

歐陽海更不是個甘於落後的人。思想一轉變過來的他,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到更好,並不僅僅是懷揣著戰勝別人、超越別人的出風頭與虛榮心。他的想法很單純,終於當上兵了,這是自己夢寐以求了好多年的事情,自己一丁點都不能糟蹋了有限的服役期。

五歲時,赤著腳沿街乞討的那個大年三十的雪夜曆曆在目,那時曾想:“要是能頓頓有碗野菜粥喝,有烤紅薯吃該多好啊。”九歲那年朱指導員帶著戰士們攻下老陰山,活捉了唐揚名、劉大麻子,批鬥了趙世仁、孫大鬥們,漸漸有了稀菜粥喝、有了白米飯吃。可就在那個變化的同時,又有了新的願望,自己要是能當上兵入上伍,穿上軍裝、扛上槍上前線,像朱指導員那樣,跟敵人真刀真槍地幹該有多好啊!這個願望最慢長,一等就是九年。現在終於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願望,雖然還沒有扛上槍,沒有真槍實彈的戰場,可就像指導員說的那樣,軍人的價值並不僅僅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軍人的榮譽並不僅僅是殺敵才能立功。幹!踏踏實實地幹,才不枉了九年的等待!

這樣想過之後,歐陽海覺得自己要超越的不一定是別人,而是自己。隻要每一天以昨天的自己為參照物去超越一次,那自己每天就在前進。就拿眼前伐木的工作來說,昨天扛八十斤,今天扛九十斤;昨天撂倒了十棵樹,今天撂倒十二棵樹;昨天往山下扛了十趟木頭,今天爭取扛十二趟木頭。

就是在這樣不斷地戰勝自己、超越自己的過程中,歐陽海真正體會到了砍樹也是戰鬥、身邊就是戰場、扛木頭就是打仗的樂趣。

7—2•

就是從這天開始,歐陽海砍樹時,就把樹當成叛匪;扛木頭時,就把大堆的坑木當作兩軍對壘的敵人去消滅;打炮眼時,就把大山當作必須攻克的高地。這樣一來,他幹得滿身力氣、滿腔豪氣。

歐陽海在班裏、連裏個頭不是最高的,身板不是最壯的,力氣不是最大的,可漸漸地,他完成的伐樹任務總是最多的。

有個從城市來的兵叫劉修才,身材瘦高瘦高的,跟個打棗杆子似的。麵貌清秀、白淨,是個高中生,肚子裏很有些文墨,替不識字的人寫寫家信、搞個什麽文藝活動啥的都由他“主辦”,大家幹脆叫他劉秀才。人無完人,那方麵長,這方麵就短,劉秀才個頭不矮,力氣上卻很是拿不出手。每次個人的任務,尤其是力氣活上,他總是完成不了或落在最後;組與組、班與班之間的勞動比拚,總是因為他拉班、組的後腿。

更主要的是,他並不把勞動上的落後看成是跟自尊有關的事。他的思想根基跟剛到新兵連的歐陽海類似,並且更有甚之:我是來當兵的,是握槍杆子的。槍杆子有多重?需要我鍛煉那麽大的死力氣幹嗎?何況,複員回城後我又不靠砍樹扛木頭吃飯。我完成不了任務是我力氣有限,又不是我有意偷懶、耍猾。

他倒確實沒有偷懶耍猾,根據自己的能力幹著,隻是沒拿出一份“最”盡力了的姿態出來,而大家卻是在不斷地挖掘自己的潛力:今天能拿80斤,明天加到81斤,後天82斤,一個月加下來,個個都是一、二百斤的硬力氣。而眼見著劉修才那樣高的個頭,幹個事攏攏捏捏的,大家雖不說他偷懶耍滑,卻覺得他太惜力了。於是,到後來,若再劃組分工作時,誰都不想跟他一組。他自己卻不以為然,隻是讓班長不好按排工作。

這天,要把溝裏積聚成小山樣的木頭扛到兩裏多路的山上公路邊來,大部分都是需要兩人抬才行的粗木頭,無法單獨勞動,所以必需兩人一組。兩人一組是最小的單位了,若一個人少幹一點,勞動量就要壓在另一個人身上了,誰會願意跟劉修才一組?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組合好了,歐陽海看著被大家甩在一邊的劉修才,做出很隨意的樣子說:“秀才,我倆一組吧,沾沾你這大個子的光。”

下到溝底,本來劉修才走在前麵,轉過身,就成了他在後麵,歐陽海在前麵。歐陽海抬起一棵樹的前半頭對劉修才說:“來,上肩。”等劉修才上肩後,他自己火速跑到後麵,抱起樹的大頭,彎腰、屈膝,一挺身就站了起來。

還沒走上四五步,就開始上坡。一上坡兩個人肩上的重量的差異馬上顯露出來。上坡路,前高後低,本來樹身的重量就往後栽,似他們這樣的組合,換誰也是高個走後頭,矮個走前麵,這樣樹身豎起來的角度會小些。而他倆剛好相反,低出一個頭的歐陽海反而走在後麵,坡陡的路況,樹身狠不得豎起來,超過三分之二的重量都壓到歐陽海的肩上。等上到大路上,兩人發一聲喊,同時扔下樹木,劉秀才覺得自己還好,回頭一看,歐陽海的汗珠子順著臉往下滾,熱氣從頭頂蒸騰而起。

這樣跑了幾趟,劉修才見矮自己一頭的歐陽海每次主動走到後麵,還挑樹的大頭扛,終於覺得不好意思“咱們換換吧,你個頭矮,在後麵很吃虧的。”

歐陽海說:“啥吃虧撿便宜的,我個頭矮,但比你力氣大,等於扯平了。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早幹慣了粗活重活。”

劉修才說:“說實話,我知道大家背後對我一直有意見,覺得我在勞動中太惜力了,不求上進,不爭先進,可我還真懶得在意這些,若是換了槍杆子上的事你試試,我要還是這樣不痛不癢的才怪呢。我從小就想當兵,好不容易當了兵,卻天天幹這砍樹扛木頭的工作,當兵若總是練出力氣的事,那我還不如直接參加工作、進工廠得了。我覺得這兵當得一點都不值得。”

歐陽海正在彎腰抬起木頭的小頭準備幫劉修才上肩,聽他這樣一說撲哧一笑,手上就沒了力氣,隻得把樹木放下說:“不值?你這想法跟我以前的一模一樣。我也是從九歲起就想當兵,日思夜想,熬了九年才當上兵。可一到部隊,竟然發給我一把斧頭,當時就冷氣空心了,連寫的家信都撕了,覺得沒什麽事值得向家人說道的。但是你看,我現在不也幹得興高采烈的嗎?”

劉修才聽他這樣一說,倒來了興趣:“說說看,你是咋轉過勁來的?”

歐陽海賣起了關子:“想聽?那先把這根樹扛上了公路,轉來時邊走邊聽。”說著又一次抬起樹木的小頭放在劉修才的肩上。

7—3•

把這根木頭抬上公路,歐陽海解開了棉衣的扣子,裏麵球衣的前胸後背已經濕透了。歐陽海指著稍遠些的那座並不太高的山崗對劉修才說:“你上過那座山崗嗎?”

“咋沒上過,那不就是營房背後的那道山崗嗎?”

“那你應該知道山崗那邊是大海?”

“是啊,我就是為看大海才上去的嘛。”

“我第一次上去,是來部隊的第二天,可第三天,指導員又陪我上去了一回。那天在那座山崗上,麵對大海,指導員給我講了個故事,走,我們邊往下走邊說。”歐陽海拽了劉修才一把,兩人又往溝底下去。

“那天指導員指著大海給我講了個一百多年前的故事。那是清道光年間,英帝國主義仗著經濟發達、武器先進,開著戰艦,架著長槍長炮,**,侵略到咱們國家的這片海麵上來了。當時為了保家衛國,有一支千多人的隊伍不分晝夜地趕到這裏迎戰。敵人沒有給我軍修築工事的機會,就發起了進攻。倉促中,這支隊伍隻能依靠海水中的一座礁石還擊敵人。無論從武器、彈藥,還是人力、物力上都是敵強我弱,但是我國軍人還是一次次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最後這支鐵血男兒拚著舍生忘死的精神,終於擊沉了敵人的戰船……”

劉修才重重地在身邊的樹杆上拍了一掌:“真帶勁!當兵就要當這樣的兵。”沒想到歐陽海接著說:“但是,在擊沉敵船之前潮水已經開始上漲,這隊鐵血男兒本可以選擇後退,但沒有一個人後退。等擊沉敵船之後,海潮漲得更高,這支一千多人的隊伍,活著的,死去的,全部被潮水卷進了海底。”

劉修才沉默了一會才唏噓著說:“那時我國可真落後啊,先不說武器,連戰防意識方麵也太薄弱了,連工事都不知道預先修築。”

“這不就結了,那你知道我們現在扛的這些樹木是幹什麽的嗎?很大一部分就是運到前線去修工事用的。以後還可能承擔起修路、架橋的工作,所以我們的工作呀,看起來跟戰場不沾邊,跟前線打仗是兩碼事,其實我們這裏就是前線,我們每天都在參與戰鬥,都在沒有炮火硝煙裏戰鬥。試想,一百多年前,犧牲在那片海水裏的一千多名戰士,若是有我們這樣的工建部隊提前為他們作好了戰鬥工事的話,他們會無一生還嗎?”

這時兩個人又一次下到溝底。這次劉修才毫不猶豫地走到後麵位置,彎腰、屈膝、挺胸,利索地把木頭的大頭扛到自己的肩上。歐陽海說:“不行,你力氣不過硬,上這麽陡的坡,會吃不消的,來,還是轉過來,讓我走後麵。”

劉修才說:“不,以前不僅僅是我力氣不過硬,更重要的是我思想不過硬,覺得沒必要在這裏出力氣的事情上認真對待。你說得對,這裏就是前線,砍樹扛樹就是戰鬥。從今天起,我就把這些出力氣的粗活重活當做是拿著槍杆子在打仗。別人是先進,憑啥我是落後分子?”

7—4•

歐陽海們這批新兵剛到新兵連時,正是連隊接到砍伐任務量大的時期,每天除了少數後勤人員留在營地,其他戰士幾乎全體出工,全力以赴地完成砍伐任務,免得進入冬天大雪封山時阻隔了任務的按時完成。

這幾年,正是全國最困難的時期,到處都有吃不上飯的人。新兵連附近的百姓們覺得部隊上的人吃國家的,穿國家的,覺得軍人的東西來得容易,當他們感到日子艱難時,難免打部隊的主意,所以新兵連隔三差五地丟東西。今天是涼在外麵的衣服不見了,明天是堆在屋簷下的蘿卜沒有了,後天是半袋米找不到了。這個現象不得不引起連領導們的高度重視,采取有效措施防範。於是,就把全體戰士排了值班表,輪流在家值班。

這天又輪到歐陽海值班,這讓他心裏跟貓抓似的。他覺得在營房裏空著手,不出力氣地閑轉一天,比上山砍三天樹的時間還難打發。前兩次輪到他在家值勤,都被他千商量萬商量地跟別人調換了,可今天他找誰換班也沒找到一個願意的。

歐陽海心急火燎地整理完內務,見屋裏屋外無事可做了,就想看一會兒書。當他拿起書本,眼前卻總是閃出大家在山上幹得熱氣騰騰、熱火朝天的場麵,越想越覺得手腳都沒處放。“自從有人輪班看家以後,也沒再丟過什麽東西,今天偶爾一次沒人看家,應該問題不大吧。”歐陽海這樣一想,就跑到夥房去交待說:“今天我值班,現在有點事想出去一會兒,大家能不能幫幫忙,眼神往營房各處關照著點?”

歐陽海是個閑不住的人,平時一有空哪裏都有他,所以這夥房的事也沒少幫過廚,炊事員們也都認識他,就說:“那你快去快回哦,一會一開始做起飯忙起來了,就照不住了。”

歐陽海說:“是!等你們忙起來時我一定回來。”說完扛起斧子就向山上跑去。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跑上山,甩開膀子幹一陣,趁大家下山之前再跑回來。

可是歐陽海一掄開膀子幹上了活就忘了時間,等他想起來該下山時,別的同誌們也在下山了。歐陽海抄近路,滿頭大汗地趕在前麵回到營地,一打開房門就傻了眼兒,屋內比平時格外亮堂一些,原來正對著房門的後牆處,糊著泥巴的竹牆被人扒開了個大豁口,挨著豁口處**的被子已經無影無蹤。歐陽海撲到**正要從豁口處往外看個究竟,就聽到食堂的人敲著洋瓷盆大叫:“抓小偷嘍——抓小偷嘍——小偷偷被子嘍——”

歐陽海跳下床撲出門外,營房左邊,下山的小路上,戰士們已扛著樹,成隊地從山上下來。營房右邊的空地與更廣闊的田野連接在一起,田野上除了幾處起起伏伏的土丘,就是再遠處隱隱約約的村莊了。有一男子胳膊下挾著兩床被子,慌不擇路地向遠處跑去。

聽到喊聲,大家從各自位置一哄而上,都往那個方向追去。與下山的同誌相比,歐陽海離小偷更近一些,隻有半裏之遙。可大家還沒追到近前,那男子忽然不見了,像鑽土了、蒸發了一樣。大家都奇怪了,明明這麽多眼睛瞅著的目標,會忽然不見了?

歐陽海第一個追到小偷突然蒸發的地方,才發現原來這裏有個長四五米、寬兩三米的大糞池子,平時糞農們肩挑車拉,把大糞都存到這裏,專供給這一片土地施肥用。這小偷見那麽多人又叫又追,心慌意亂,邊跑邊回頭看,一不注意撲騰一聲掉進糞池子裏了。

其實糞池子裏的積糞也不過一人深,離兩邊的池沿也不過兩步之遙,但個這倒黴的小偷突然出乎意料地掉進糞坑裏,惡臭熏天,又被大糞糊得睜不開眼,又擔心束手就擒,驚、嚇、羞,哪顧得上理智地考慮糞水的深淺、池子大小?加上得手的棉被馬上浸透了糞水,反而成了包袱、成了束縛,纏裹著他,使他感覺自己掉進了無邊無際的萬丈深淵,隻是在原地一起一伏地盲目掙紮,眼看已嗆了幾口大糞。

跑攏來的同誌們被他攪起的臭氣熏得紛紛捂起了鼻子,又怕被他撲騰起來的糞水濺到身上,紛紛往離糞池遠些的地方退去,邊退邊議論開了:

“真是老天有眼,罪有應得。”

“偷!看你還偷不!”

“他是老母豬踏進了蘿卜窖,偷了一次又一次,人心不足哇。”

“看來他是天天在暗中記掛著我們,一有機會就下手。”

“好在他偷的是我們部隊,要是偷老百姓的,看不打死他才怪哩!”

7—5•

按說小偷被生擒了,最大快人心的應該是歐陽海才對。今天自己值班,丟了東西完全是自己的責任。可現在看到糞池子裏一身惡臭,被泡脹的被子夾裹著垂死掙紮的小偷,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再不管這家夥,肯定他會被淹死在這個糞池子裏。

歐陽海四下裏看看,地上除了些已枯了的草,找不到任何可以救援之物。回營房找繩子或竹杆吧,顯然來不及。

歐陽海著急起來,眼光匆匆地繞著糞池子看了一周,發現在自己對麵的位置沿著池沿有兩步台階露在糞水外麵。歐陽海根據入伍前社上勞動時的經驗,覺得這台階應該一直延伸到池底,供清理池底用。

歐陽海三五步跨到有台階的地方,下到兩級台階處,彎腰伸手,但是夠不著池中小偷的手。他隻有一咬牙,把褲管往上卷了卷,伸腳到糞水裏去探察下一步猜測中的台階。果然踏到實處,下了兩步,又伸手,還是夠不著。再下,糞水已經要淹到膝蓋。在這初冬的天氣,外褲、球褲太厚,已不能擼得再高。再看池中男子,似乎已經沒有把頭衝出糞水表麵的力氣了。歐陽海來不及再顧忌什麽,又用腳探著下了兩三步,大糞已淹到大腿。他把一隻手向小偷伸去,大叫道:“抓住我!”。小偷的眼睛早已看不清東西,但那聲“抓住我”的叫喊,像救命稻草,使他精神一振,手使勁往這個方向伸來。

大家厭惡小偷,嫌棄大糞,但是被歐陽海的行動帶動,馬上有人過來在池沿上拉住歐陽海的另一隻手。

歐陽海抓住小偷的手使勁往這邊一拽,稠糊糊的糞水隨著小偷的身子往這邊一**,不光歐陽海的下半身全部被大糞淹沒,就連上衣的下擺也沒進了大糞中。

被拽上岸來的小偷麵條一樣仰麵躺在地上,已經沒有主動嘔吐的力氣了,任憑胃的條件反射似地往上嘔,帶動著身體劇烈地**,像有隻動物在他的體內拱動著他的腹腔。從嘴裏溢出來的東西又倒流進下巴裏、嘴巴裏、鼻孔裏。

戰士們看到他那難受勁,本意都想過來幫他一把,可他那樣子又使人下不了手、攏不了身。

歐陽海看到他這不堪忍受的樣子,胃裏也一陣陣地直往上翻。歐陽海低頭看看自己,已經是站著一身糞,坐著糞一身,救人要緊,管不了自己的冷和臭了!歐陽海三下五除二地脫掉小偷外麵那層已浸透了糞水的破棉襖,背起他往附近的鎮衛生院跑去。並對圍觀的戰友們喊道:“趕快去通知衛生院生火、燒水,準備搶救措施。”

因為他的軍用膠鞋前幾天被這個小偷偷走了一雙,這些天勞動強度太大,歐陽海腳上穿的這雙膠鞋是唯一的鞋了,早已爛得管不住腳,五個腳趾都露在外邊曬太陽。當今天被大糞一浸泡,破膠鞋像個絆腳索一樣拖在腳後跟上。腳上那些裂開的筷子寬的血口子,剛才被糞水一浸一泡,現在流著生血,真是一步一個血腳印。

歐陽海把小偷一送到鎮衛生院,就著自己的髒手,迅速扒掉了他全身上下的髒衣服,用溫水把他從上到下衝洗了一遍後,才交給醫務人員。然後,自己就顧不得三四度的氣溫,跑到最近的一條河溝裏,撲騰一身跳了進去。從頭頂到腳尖,一陣沒命的撲騰,他狠不得把渾身上下的皮扒一層去。雖然說從小生在農村,沒少跟大糞打交道,但還從來沒有過這樣渾身上下一身惡臭的。

凍得上下牙直磕吧地回到連隊的歐陽海,雖然戰友們已經在營房門前的空地上給他生了一大堆火,可夜裏歐陽海還是發起了高燒。

7—6•

次日早晨,歐陽海的臉燒得通紅,像喝多了北方的燒刀子酒。班長喬運堂命令他休息。他卻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發燒的人裹著被子越睡越燒,要上山去砍樹,賣力氣地大幹一陣,出一身透汗就好了。”說著吞了幾片阿斯匹林,扛上斧頭就要上山。

喬運堂沒辦法,“咚咚咚”地跑到連部,把連長搬來勸他。連長一看他臉上的緋紅,一把奪下他手上的斧頭:“上啥山?不要命了?小心一下子暈倒在山上不知道是樹砍你,還是你砍樹,趁早上床去躺著。磨刀不誤砍柴功,把身子骨養好了,有的是樹讓你砍。”說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連長的“瞪”視下,歐陽海乖乖地躺回**。可等大家都出工後,營房裏一安靜下來,歐陽海反而翻來翻去咋也睡不著。昨晚吃了藥,睡得那麽足,這青天白日的,哪還有瞌睡?從枕頭下抽出臨入伍前朱富山書記送他的《董存瑞》看了幾頁,卻覺得床似乎比平時硬多了,硌得全身上下哪兒都疼。

睡不著,想法就多了起來:連長就是大驚小怪,都是吃五穀雜糧的青年人,誰沒個頭疼腦熱的?以往在家時逢到這種情況都是母親上山找些根根草草的中草藥,熬上半鍋湯水,一天灌它三大碗,該下地下地、該幹活幹活,最嚴重時頂多晚上下工了生一堆火,熬一大碗蔥薑辣椒水,披件棉襖,熱辣辣地喝它一大碗,又辣、又燙、又烤、又捂,出一身熱汗,第二天保證一身清爽。

現在這部隊上吃的有先進的藥粒粒兒,三五粒一口熱水就送下去了,比以往大碗喝草藥水享受多了,藥勁肯定也大多了,說不定半後晌身體就強多了,自己哪有那麽嬌貴,還能暈倒?說得倒是嚇人。

歐陽海越這樣想,渾身就越難受,覺得這感冒都是躺在這**給躺來的,覺得自己上山去甩起膀子幹一陣,肯定比躺著清爽得多。林子那麽大,一上山就迷進去了,不信連長、班長就能看到自己。這樣一想,他翻身下床,提起斧子就上山了。

僅就兩天時間,歐陽海用扛木頭的辦法,就把這場重感冒也抗過去了。

第四天,那小偷像剛剛大病一場才站起來似的,走路兩條腿拖泥帶水地直打晃,卻用一擔籮筐挑來了以前他偷走的連隊的鞋、襪、衣服,還有他自家**的兩床補丁摞著補丁的破棉被,另一隻籮筐裏是些瓜瓜菜菜、五花八門的可以吃的東西,那樣子像是把全部的家當都挑來了。

那人一來到連部,撲騰一聲就跪在連隊的榮譽紅旗下,磕著頭,口口聲聲說要見他的救命恩人。弄得連長和指導員都跑過來了,忙著把他往起拉。那小偷卻用巴掌扇著自己的臉,說自己不是人,好了還想好,忘記了解放前過的是啥苦日子,現在才遇到點暫時的困難,竟耐不住饑寒,連解放軍的東西都敢往家裏偷。

當歐陽海被大家叫來,連長對原來的小偷說:“這就是救你的戰士。”小偷看著歐陽海腳上穿著的破膠鞋,拿巴掌把自己的臉扇得更重了 “我是壞了良心啊,這位戰士估計跟我自己的兒子大不了多少。為了保衛祖國,遠離了爹娘,跑到這裏來當兵,吃了這麽多的苦、受了這麽大的累,我還這樣害得他沒鞋子穿……,我不是人呐••••••。”

指導員一把拉住他的手:“我們不怕犯錯誤,犯了錯誤能認識到錯誤、能改正錯誤還是好人。”然後指著歐陽海說:“比如你的這位救命恩人,來部隊的第一天就犯了錯誤呢。”說得圍觀的戰士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歐陽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7—7•

救人更救心,這才是最大的施救。

這次一波三折、救人更救心的事件,部隊給歐陽海記了三等功。這個功是他們這批新兵立的第一個三等功,也是歐陽海人生裏第一次獲得這麽高的榮譽。他暗自長長地舒了口氣,看來可以給父母寫封信,可以給小翠寫封信了。

走時母親一再交待,一到部隊就要寫信回去,可一個多月來歐陽海不知道給家裏寫信該寫些什麽內容。雖然自己對當兵搞工程建設工作的失望情緒轉變過來了,但是覺得沒什麽新鮮事需要跟家人匯報的。最重要的是,自己沒幹出任何可以說得出口的成績。

鄒小翠已經給他來了兩封信了,他一直沒回。他不知道對愛著自己的姑娘說什麽才好。小翠不光一心一意地愛著自己,還毫無保留地支持自己。從兩小無猜,到戀情萌動,自己一直大大咧咧的。小時候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長大了是一心一意想著去當兵,並沒有花多少心思去愛護她、關心她,反而是她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一直幫助著自己、體諒著自己。

他知道小翠從心裏是不願自己遠離她的,可她什麽也不說。自己說當兵好,她就說當兵很光榮;自己說當兵就要打仗,不打仗的兵不是真正的兵,她就說你要英勇殺敵,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當征兵的日子臨近後,她就天天替他打聽部隊上的人來沒來。體檢一開始,她就陪著他跑前跑後,遇到難題幫他想辦法。她怕他擔心父母年大體弱,就主動對父母說反正自己已經沒有父母了,他走後她會把他的父母當自己的父母照顧的。自己到部隊才一個多星期,她的信已尾隨而至,要他在部隊好好幹,要求他要上進、不要怕困難,要團結同誌,樣樣工作都要爭取當先進。

自己終於當兵離開了家鄉,他知道小翠其實是羨慕、眼紅的,狠不得自己也是個男兒身,能跟他一起參軍。從此之後,小翠對自己不僅是愛戀,還增添了羨慕。可自己現在對小翠說什麽呢?自己到部隊以來又有什麽值得她羨慕的事呢?

還有一直關心著自已成長的朱富山書記。

榮立這個三等功,雖然使歐陽海非常高興,覺得終於有了向親人們匯報的成績,但這個三等功卻是太出乎歐陽海的意料得來的。看到一個本不該死的人要死了,怎麽可能不出手相救呢?誰都可以伸手相救的呀。這應該是件隻要是個人都能做到的事,別說現在自己是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解放軍戰士,就算以前還在農業社當社員,遇到這種情況也是應該出手相救的吧。不光是自己,就算別人也會這樣做。那天在全連新兵麵前,從連長手上接過三等功的獎章時,當連長說:“……這是作為一個軍人的榮譽……”歐陽海卻在心裏一直想著這些。

歐陽海認為,自己隻做了一件自己認為‘隻要是個人就能做’的一件事,竟被部隊記了三等功,多麽平常的事情,卻換來這麽大的榮譽,歐陽海覺得這榮譽與自己的作為有點不對等,這更使他的思想有了個大的飛躍:上級是看得到我們的成績的,黨和國家是看得到我們的成績的,建功立業不僅僅是在戰場上,無論我們在哪個崗位上,隻要我們認真去做、盡心去做,任何的成績都會被肯定的。幹!無論自己手裏拿的是槍還是斧頭、鐵鍬;無論自己是身臨戰場還是工地,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幹,才能不辜負黨和人民的信任。是煤必須發熱,是金子必需發光。

當歐陽海正沉浸在這樣的思想曆程裏熱血沸騰時,連長已經講完了話,叫聲“歐陽海!”,歐陽海本來應該答應“到!”的,卻“呼”一下子站起來,氣昂昂地答應道:“幹!”惹得全場一陣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