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中飛出金鳳凰

5—1•

又經曆了一次十六歲那年的日思夜盼,歐陽海終於盼來了征兵的日子。

“今年還會有什麽原因不能讓我穿上軍裝嗎?年齡?已經十八歲了。身體?早已鍛煉得強強壯壯的。身高?前年就達標了。體重?那是小問題,就是差上三兩斤自然有辦法。還有什麽呢?”征兵體檢的前一晚,歐陽海在心裏無數遍地排查著自己方方麵麵的條件,雖然覺得自己哪一條都不成問題,可還是輾轉反側地睡不著,一心隻盼著天早點亮,太陽早點升起來。然而,又擔心明天精神狀態不好,檢驗不上,於是他逼迫自己盡快入睡。還是睡不著,他就按媽教他的方法,在心裏默數綿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也不知數到幾千幾百幾十隻後才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可是夢裏,征兵的人又不要他,急得他跟征兵的那個人大吵起來。早上一醒來,就覺得昨夜的夢不好,逢人就說他這個很晦氣的夢。他希望一大早把夢說破了這夢就不靈驗了。

這天鄒小翠特意請了假,早早地過來說陪他一起去體檢站驗兵。小翠來時,歐陽海正自個兒把一杆大秤從屋裏扛出來,大呼小叫著要父親、哥哥快出來幫忙。原來是要先稱稱自己夠不夠體重。歐陽海個頭不算高大,體型也偏瘦,所以有點擔心重量不過關。

父親用根拳頭粗的木棒伸進秤脊上的鐵絲環子裏,把木棒一頭擔在門前那棵鬆樹枝杈上,另一頭讓站在板凳上的歐陽明扛在肩上,自己扶著秤砣掌握準星。

歐陽海見他們已準備好,雙手往鐵秤鉤上一吊,把雙腿蜷起來。歐陽滿在稱杆上拔拉著秤砣:“不行……不行,還是差幾斤。”說著見秤杆平了,扶了秤杆,捏死了秤砣繩子伸到已雙腳落地的歐陽海眼前看。

“三斤!還差三斤,那咋辦呢?”

“咋辦?涼拌(辦),你現在隻能喝涼水,增重最快。”小翠出主意道。

“喝水?我剛才可是把三頓的飯都吃下去了,肚子已經撐圓了。”歐陽海摸著自己的肚子說。

“不喝也行,除非你不想當兵了。”鄒不翠故意激他。

歐陽海二話沒說,扭頭進屋,一會兒雙手捧著個大葫蘆水瓢,裏麵裝了滿滿一瓢水。

還是小翠心細:“慢點,你剛吃的是什麽飯?”

“當然是早晨飯啊。”

“知道你是早晨飯,我是問吃的是幹的還是稀的?”

“稀的,玉米糊糊。”歐陽海有些不解,一大早怎麽清查起他的飲食情況來了。

“那你喝吧。若吃的是一肚子幹的,那這瓢水下去會撐破你肚子的。”

歐陽海才明白過來:“你以為我是前幾年的趙世仁、孫大鬥啊,一大早還吃幹飯?”

5—2•

兩瓢水灌下去,再在秤鉤上一掛,這次差不多了。歐陽海興衝衝地來到體檢處,報了哪社哪村哪隊,人家在本本上一翻,就把他推出來了:“小同誌,你們大隊報上來的名單裏沒有你。”

“沒有我?憑什麽沒有我?你看我這身體,我哪點不合格?”說著卷胳膊抹手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打架,其實他是急著讓隊伍上來的人先用肉眼檢視他的身體。

人家卻笑著說:“憑什麽沒有你我也不知道啊,我們又不清楚本地適齡入伍人員的情況,這應征名單都是各隊隊長報上來的,要問,你去問你們隊長吧,也許他把你寫漏了,找他說明情況,讓他補張條子來就行了。”

“華栓叔真是個馬大哈,不漏張三、不漏李四,偏偏把我給漏了?”歐陽海邊說邊腳底生風地去找隊長李華栓。村前村後,坎上坎下,陰坡陽坡,歐陽海滿頭大汗地找遍了,就是不見李華栓的影子,似乎有意在跟他捉迷藏似的。

“這就怪了,別說老鴉村的旮旮旯旯,就是整個清渠鎮,哪一塊地我不熟悉呢?這晌不晌、夜不夜的,他不在地裏幹活又沒在屋裏,能在哪裏呢?他見一個問一個,都說沒看見李隊長,難道這麽大個人失蹤了?”歐陽海越想越怪,眼見著日已正中,就一屁股坐在李華栓門外的石磨上:“我就不信你中午不回來吃飯!”

歐陽海這一守,不管自己的肚子餓不餓,隻管心裏一個勁地急。都說薑是老的辣,李華栓昨天把那張本隊參軍適齡青年名單一報到公社人武部,就知道這海伢子今天一準要來找他。可他有什麽辦法呢?他是真舍不得這後生伢子走。雖說當兵是光榮的事,是為父母爭光,也為老鴉村爭光。可這伢子走了,到哪還找得到這樣合適的幫手跟自己搭班子管好這個隊呢?這幾年,這伢子雖說是個記工員,可早已兼管起會計的工作,把隊裏大大小小的賬目做得清是清、楚是楚,除了趙世仁那樣的人,沒誰能說得出半個不字。所以,自己就不能放他當兵走了,我要把他培養成隊裏的幹部,給社員們做個好當家人。

不說當記工員,就勞動力來說,雖然他今年才滿十八歲,可在隊裏,拿起哪樣活路都是一把好手,又不叫苦不叫累,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一群羊好不好吆喝,也要看頭羊帶不帶得好頭。這伢仔年紀輕輕,在生產隊裏早已起到了帶頭羊的作用,不知道給自己這個隊長省了多少心。自己一年老似一年了,再撐個一二年,就要把隊長這副擔子卸給他這個後生伢子了。

可自己看著這伢子長大的,哪裏不知道他早就盼著參軍,盼著穿起軍裝拿起槍、雄糾糾、氣昂昂?唉,自己的私心雜念是虧了這伢仔子呢!可我是真舍不得這伢仔子走啊!

李華栓坐在陰坡那塊苞穀秧苗一人高的地裏,借著玉米秧子的遮掩,看著坐在石磨上守株待兔的歐陽海,一鍋接一鍋地吧嗒著旱煙鍋子,卻越抽越餓。這後生伢子,一根筋呢,被他逮住不拽到人武部去才怪呢。還是小孩子心眼少呢,我在高處你在低處,我在暗處你在明處,你能逮著我?前晌看著你急急忙忙地來這地裏尋找我,我就一頭紮進地邊茅草叢裏。然後又見你坡前坡後地尋找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是我虧了你呢,海伢仔,華栓叔虧你這一次呢。熬過後半晌,等體檢處的人一下班,我由著你鬧看著你哭但你總還是我們隊上的人呢。你就體諒你叔叔的難處吧,誰讓你事事辦得周正、樣樣趕在前頭呢。是你這棵苗子太好了,你讓誰都挑不出你的刺、說不出你的不好哇。

早上那碗稀玉米糊糊撐著他蓐了這半麵坡的草,早不知道隨著哪口氣冒光了,肚子湊熱鬧似的咕咕嚕嚕地叫。李華栓看看正當頂的日頭,狠不得撿個石頭衝它幾下,嚇也把它嚇到西天外去。也就怪呢,這歐陽家也不叫這伢仔回去吃飯,上趕著讓他把我當壞人守候呢。李華栓在腳板上磕磕煙灰,無可奈何地又按上一鍋煙。

5—3•

歐陽家的人沒來,倒來了個想當歐陽家的人的人。歐陽海正在李華栓家門口等得心急火燎,鄒小翠用根白羊肚手巾提著個缽子走過來:“你還真是一根筋呢,想當兵飯也不吃了。”說著讓歐陽海接了缽子,解開羊肚手巾,缽子裏是雜麵麵條,澆著蔥花辣椒湯。

“一頓飯不吃死不了人,錯過今天可錯過一年呢,你說是吃飯重要還是等人重要?”歐陽海說完抽起鼻子聞了聞:“你做的麵條真是香死個人!”

他也不說一聲謝謝,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半山上的李老栓要是聞到這香味,嘴裏不知要流多少口水。

“慢點吃,又沒誰跟你搶。你就這樣等下去?”

“那你說怎麽辦?這兵不當了?”歐陽海嘴裏吸溜著麵條,含糊不清地問。

“那他要是今天後半晌一直不回來呢?等兵一征滿,他回來也沒得用了。”

歐陽海一口麵條被小翠這句話說得在喉頭下不去、上不來,臉紅脖子粗地憋了好一陣子,總算脖子一伸,“咕咚”一聲咽下去。他把缽子往身邊的石磨上一墩,喪氣地說:“那你說我這兵還真就當不成了?都是昨夜那個晦氣的夢,早知道這樣不如坐一夜,免得做壞夢。”

“說你一根筋你還真是一根筋,一句話飯都不吃了?這兵當不當,也不是做不做夢就決定了的,也不是華栓叔一個人說了算。他的名單開漏了,你可以找公社啊,找朱書記嘛,別人不知道,朱書記不知道你的條件夠不夠當兵?他給你補個條,不一樣可以去體檢嗎?”

“唉!看我這笨得像石關疙瘩的腦殼!我怎麽把朱書記這一塊給忘了呢?是啊,他早知道我想當兵想了幾年了,也清楚我各方麵的條件。”歐陽海在自己頭上狠狠拍了一掌:“走,找朱書記去!”說著直起身就走。

“真是個急性子,說風就是雨。找朱書記也不在這半碗飯的時間,快把這飯吃了,朱書記也是人,這陣興許也正在吃飯呢。”

這次歐陽海聽話了,望著小翠憨憨地笑笑,拿起缽子呼呼嚕嚕吃起麵條來。

5—4•

半坡上隱在苞穀林裏的隊長李華栓,開始看到鄒小翠來了,當下心裏一喜,這妹子一定是叫歐陽海回去吃飯的,他一走,自己也能回家吃飯了。可還沒喜到一半就犯愁了,這妹子跟這伢仔子一條心呢,送了飯給他吃,是想打持久戰呢。李華栓雖然聞不到飯香,可依然饞得口水直流,肚子叫得更厲害了。

李華栓正失望得狠不得跳腳罵娘,卻見小翠用羊肚毛手巾收拾起碗筷,跟著歐陽海一起走了。這才怪呢,這個一根筋被小細妹子說服了?不當兵了?管他呢,吃飯當緊,再不回去吃飯怕要餓暈在這苞穀地裏了。

隊長哪裏想到,等他的飯吃到嘴的時候,歐陽海已攥著朱富山書記寫的條子,等在人武部的體檢站門外,隻等著下午一上班,第一個進體檢室的就是自己。李隊長更不知道,他上午的藏頭露尾,害得歐陽海早上那一大瓢算是白喝了;害得歐陽海剛才來這裏的路上,又喝了一大水瓢井水,這陣正強忍著想上茅房的欲望,急等著體檢站的人快快上班。

次日一早,李華栓正要上工,歐陽海就捧著一大摞大賬本、小賬本來找李華栓:“隊長叔,我快要走了,我先把這些東西抱到你這兒跟您交個賬,等隊裏找到接手的人以後也理得清楚些。”

“走?你往哪裏走?”李華栓眼皮一抽。他有個控製不住的習慣,一遇到出其不意的事,或緊張、興奮的事,眼皮就跟著抽。

“當兵啊,我昨天後晌去驗兵了。對了,還沒顧上問您呢,您報名單時咋偏偏就把我報漏了?害我昨前半晌一通好找,白白浪費了半天時間。”歐陽海正興奮著,隻管自顧自地說著。

李華栓眼皮又是一抽:“那人家後半晌咋讓你參加驗兵了呢?”

“幸虧朱書記啊,我等不到你隻得去找朱書記,讓他給我補了證明條子,不然人武部的門都不讓我進呢。”

“慌得麽事,驗了不一定能驗上啊,就急三火四地要交帳?”

“肯定驗得上呢,咋會驗不上,你看我這身體,哪點驗不上?我想當兵都想了九年了,若老天爺長了眼睛都會幫我的。”歐陽海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還想老天爺長眼睛幫我一把呢,幫我留住你這把好幫手。”

歐陽海沒聽清李老栓最後咕嚕了句啥,隻看到他拋下他匆匆地往公社方向走去。心想,這華栓叔才怪了,剛才不明明是要上地裏去嗎?咋又改主意了?聽說我要當兵了,咋一點都不替我高興呢?

5—5•

“不信我還就留不住你了。部隊咋了,部隊人才那麽多,我手上才這一個呢。”部隊個個都能當帶頭羊,我這兒才這一個帶頭羊呢。

李華栓滿腦子理直氣壯,一找到朱富山就嚷嚷開了:“朱書記,你不公正!”

朱富山被嚷嚷得莫明其妙:“我怎麽不公正了?”

“你是部隊上出生的人,事事偏著部隊上,知道歐陽海是把好手,是個好苗子,是個好接班人,就非要把他送給部隊。”

朱富山知道李華栓是啥意思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是在部隊上呆過,可也不能說我是在部隊上出生的人啊?難不成我爹我媽也是部隊上的人?我可也是從舊社會的農村走到部隊上去的,解放了,才從部隊上轉業到地方上來的哦。”

“那我不管你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我隻一句話,絕不能放海伢子走。好不容易發現這棵好苗子,不能說被拔走就被拔走了。”李華栓雖是朱書記的下級書記,但仗著自己比朱書記年長不少,加上朱書記平時和氣,這一著急,說起話來就不管不顧起來。

朱富山雖然不計較他如何說話,但臉還是嚴肅起來:“老隊長啊,既然你知道他是棵好苗子,為何要把他窩屈在這小地方呢?雖說是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你我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你說我們今天為何能翻身做上了主人?不都是毛主席、是黨,帶著成千上萬的軍人打敗了小日本,趕走了蔣介石,推翻了封建統治,才使我們一步步過上好日子的麽。現在雖然我們搞農業建設需要歐陽海這樣的好青年,可部隊更需要像歐陽海這樣的戰士。我們的江山是打下來了,但還需要去鞏固。還有美蔣特務,還有蔣介石在台灣虎視眈眈。何況,讓歐陽海這樣的好苗子呆在農業社,呆在老鴉村,你我敢保證能把他培養成對黨、對人民更有用的人才嗎?但是部隊能、黨能,我們要相信部隊相信黨。我也是部隊把我培養出來的,我相信再過幾年,當歐陽海經過部隊的錘煉之後再回到這裏,一定是個更成熟、更全麵的好幹部,那時部隊還給你的就不僅僅是棵“苗子”,而是棵參天大樹了。”

朱書記一席話說得李老栓的臉陣陣發燒,自己還真狹隘呢,眼皮子盡盯在腳背上,要不是海伢子自己靈便,要不是有朱書記把關,自己差點為了自己的小見識誤了這伢仔的大好前途呢。得趕緊回去找個合適的人接他的手,接了他手上的賬讓他輕輕鬆鬆、安安心心地去部隊。

5—6•

每一年的這一天,似乎都是老鴉村全村人民的大喜日子,不管哪一家的伢崽子要當兵或是招工、結婚走了,左鄰右舍、坎上坎下的,都要拿出自己家裏最好吃的東西來慰問這個要離開村子的人,一碗臘肉、幾隻雞蛋、一把醃筍、半碟豬肝、兩捧柿餅、半瓢木耳、一兜毛栗子等。

主家裏拿這些東西煮了、炒了、燜了,大家都從自己家裏端一碗飯過來,沒地方坐,就站著、立著,陪著這個要快要走的人吃一頓團圓飯。主家拿著菜盤子菜碗,挨著個兒地請大家吃菜:“吃啊、吃啊,還不是大家拿來的。”

大家就伸筷子到盤子裏碗裏,夾一口“自家”的菜:“吃了、吃了,伢崽子多吃點呢,到部隊上就吃不到自家的飯了。”

“吃不上好呢!聽說部隊上可都是白米細麵,可著肚皮子吃呢,不然哪有力氣扛槍杆子?哨子一響,說半夜就半夜,說五更就五更就出發了呢。”

“那是呢,你沒見部隊上的人,一個個背上上百斤的東西,走路生風、嚷喊聲如雷呢,一頓不吃它幾碗飯的人,哪來那麽大的力氣?”

大家盡著自己的所聽所聞,替那個將要成為部隊上的人提前預支著部隊上的生活。

今天歐陽海家裏不光重複著去年別家的景像,還新添了獨屬歐陽海家的風光。隊長李華栓今天發話了:“海伢子這麽多年不多聲不多語的,悄悄為隊裏多幹了多少活,今天全隊社員歇工半天,歡送海伢子入伍。”

李華栓別出心裁地組織了一組鑼鼓響器,像娶新娘子一樣從隊裏敲著打著來到歐陽家,接上已換上軍裝的歐陽海,戴上大紅花,又吹著打著往公社新兵集合點送。

歐陽海的身前身後跟著父母、弟弟、成家另過的哥嫂,連外嫁的姐姐也帶著姐夫孩子回來了。還有鄒小翠、劉老太婆等等。

他母親張祖桂邊走邊用袖子擦眼淚,哥哥勸道:“媽真是的,有啥好哭的!海伢子去當兵,是好事、光榮的事,你還以為跟我當年一樣,是被抓壯丁?”

說得張祖桂撲哧一聲笑了,可眼淚還是直往下流:“好事,是好事,可誰知道這一去要走多遠?隻說要坐火車,隻怕要走到地球的那一麵……,長這麽大都沒出過遠門。一年、二年裏,隻怕夢裏才能回來。”

歐陽海說:“媽,那也沒事的,我人回不來但會經常寫信的,你們看到我的信不就跟看到我一樣嗎?”又輕輕地敲了下歐陽湖的頭說:“以後回信的重任就交給你嘍?要是錯字連篇,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要是沒錯字呢?”歐陽湖眼饞地看著哥哥那一身嶄新的軍裝。

“沒錯字有獎罷。獎……”

“獎十個子彈殼!”歐陽湖不等哥哥說出獎品,搶著提出自己對獎品的企望。

“行,十個就十個,但一定要好好學習,哥哥就是讀書少了,以後寫信時可能比你還吃力呢。”歐陽海疼愛地摸了摸弟弟的頭。

5—7•

歐陽桂花上前兩步,拽開一直貼著歐陽海左右、想沾盡風光的歐陽湖,聲音不大地說:“海伢子,姐姐沒文化,不會說話,到部隊上好好幹啊,部隊上都是好人、能人,像董……像朱書記一樣,有見識、有理想,都是能幹大事的人,跟著他們多學點,別像姐姐一樣,這樣窩屈一輩子。”說著眼圈已紅,臉在懷裏的孩子身上蹭了蹭,遮掩過去。

歐陽海接過姐姐懷裏的孩子:“姐姐你放心吧,我懂的。我一定不會比別人差。”歐陽海知道姐姐嘴裏提起又沒說出來的“董”是誰。也知道姐姐一輩子已經不可能實現的心結。九年前自己雖然才九歲,可已經記事了,尤其是跟解放軍有關的事,似乎記得格外清楚。

當年朱富山帶著解放軍圍剿了老陰山的土匪後,隊伍曾在老鴉村住過一段時間,清理附近方圓百十裏地的零散土匪,處決唐揚名,批鬥趙世仁、孫大鬥,分地分房分牲口。這段時間裏,九歲的歐陽海自恃幫著剿匪有功,行行步步都把自己看作隊伍上的人,天一亮睜開眼就往朱富山們那幾間臨時搭就的茅屋裏跑,天不黑不回家。這天天喊吃飯、找他回家的任務就落在姐姐歐陽桂花的身上。漸漸地,就算以歐陽海九歲的“小人之心”,也看出姐姐到隊伍上來找自己隻是個幌子,她自己自覺自願地想在那些軍人身邊呆得更久,尤其是那個剛滿十八歲的,卻已是班長的董在亮。

歐陽海不知道那時的姐姐是否像現在的小翠一樣,已悄悄地給自己做過鞋、送過鞋墊,隻知道姐姐看董在亮的眼神跟別人看董在亮的眼神不一樣,也跟她看別人的眼神不一樣。別人看董在亮就是在看董在亮,姐姐看別人就是在看別人,而姐姐看董在亮時都是眼睛在他臉上一閃即過,像是不願意看到他、不愛看到他,而又像是總也記不住他的模樣,閃過一眼又一眼,逮住空檔就再閃一眼。有次歐陽海發現姐姐這樣對著董在亮閃過一眼又一眼,忍不住跑到董在亮的麵前踮起腳把董在亮一頓好瞅,瞅得董在亮拿手在自己臉上左摸一把右摸一把:“咋了?我臉上不幹淨?”

歐陽海卻糊裏糊塗地搖頭:“不知道,我以為有,卻沒有。”

董在亮伸手就要來敲他的頭:“小鬼頭,那你緊盯著瞅啥瞅?耍我啊。”

歐陽海邊躲邊指著姐姐:“不是我,我是看她瞅你一眼又一眼,以為你臉上有啥好看的東西。”說得姐姐跟董在亮好像臉上真有了東西,立馬緋紅了臉。

後來不僅僅是歐陽海看出了什麽,連父母也看出了什麽,爹勸姐姐:“隊伍上的人是國家的人,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是你能把握得住的?”生怕姐姐聽不進去,弄出丟人現眼的笑話,草草托媒人說親,定下了外村的那門婚事。

但在歐陽海小小的心裏,記下了姐姐對於軍人的情結,隻是以為這份情結早已摻和進了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沒想到姐姐到現在還沒放下這份情結,把這份情結過進了日子裏過。歐陽海不知道自己穿上軍裝、成了軍人,是否多多少少地了結了一點姐姐當年的夙願。

5—8•

全隊老少已簇擁著歐陽海進了公社大院,朱書記過來了,歐陽海連忙迎上去兩步,扯了扯軍裝的衣襟:“朱書記,謝謝你終於讓我穿上了這身軍裝。”

朱富山為歐陽海正了正軍帽、扶了扶領口,又把歐陽海從上到下打量了兩眼,才在歐陽海的膀子上拍了一掌:“不錯,有點像個軍人的樣子了,難怪說人靠衣裳,這一穿精神多了。”

歐陽海身子一直,做了個立正的姿勢:“我天生就是為穿軍裝來的。”

“你覺得穿上這身軍裝很榮耀是嗎?”朱富山問。

“那當然啊,這是我夢寐以求了好多年的。”歐陽海不假思索地說。

朱富山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你有軍人的榮譽感這很好,可軍人的榮譽感不僅僅是這身軍裝所表現的外在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如何去認知榮譽、對待榮譽、爭取榮譽。榮譽感不等同於個人的虛榮心的滿足。它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進取精神;第二,正確的目標;第三,艱苦的勞動。”

歐陽海在心裏把朱書記的“一、二、三”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說:“朱書記,也許我現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會一直記著它,在實際行動中慢慢揣摩它、領會它,相信你我再見麵的那一天,我已經從實踐中領會了它真正的意思。”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好了我不耽誤你了,好好跟親人們告個別吧。”朱富山說著從兜裏掏出一本書來:“送你本書,閑了翻翻。”

歐陽海接過來,見是一本《董存瑞》,高興地說:“我一定會處處以他為榜樣的。”

5—9•

歐陽滿見朱書記走了,才過來說:“海伢子,你在部隊上可得好好幹啊,不能虧了朱書記的一片心。”

歐陽海對父親、又像是對著自己說:“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幹,用成績和努力掙來的榮譽回報朱書記。”

歐陽湖逮著空又趕快擠到歐陽海麵前,一會兒摸摸哥哥的皮帶,一會扯扯哥哥的軍裝,一會又踮起腳要摸哥哥軍帽上的五星,被歐陽明打了一巴掌說:“摸什麽摸,看你那爪子髒的。”說著自己卻伸手摸了摸明亮亮、紅豔豔的五角星:“紅五星真紅啊,真好看。”

隻有劉老太婆看出旁邊鄒小翠的焦躁,走上前往歐陽海的掛包裏塞了幾個熟雞蛋:“海伢子,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喲,等你再回來,我不知還能看不看得到你……”說著撩起前襟擦了擦眼睛,還沒等歐陽海回話,就攔住他的話頭說:“算了,我們這些老年人都不說了吧,讓人家倆小的自個兒說說話。”說著對大家使了個眼色,用嘴呶呶鄒小翠,拉起張祖桂就走。大家會過意來,都戀戀不舍地走開去。

小翠見大家終於走開了,才過來說:“總算當上兵了,滿意了吧?”

“是啊,我說過我一定要當兵的,我生來就是部隊上的人。”歐陽海的口氣裏有高興,甚至還有些得意。小翠想起來了,這句話歐陽海說過不止一次。小翠沒有想到的是,冥冥中,此話卻成了歐陽海的一句讖語:“我生來就是部隊上的人。”小翠從掛包裏先掏出一支鋼筆:“小海哥,我知道你要求進步,愛學習,這支筆送給你,但是不要忘了用它給我寫信。”

“原來是有條件的?那我不要了。”歐陽海開了個玩笑。“好漂亮,這筆一定挺貴的吧。”

“你不要就還給我。”小翠假裝去搶,被歐陽海連手帶筆一把抓住,又像碰著火似的連忙鬆開。

小翠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倒希望自己的手在歐陽海的手掌裏多攥一會兒,卻即刻被那隻手放掉,快得沒留下什麽感覺。小翠像遮掩似的又從包裏掏出一雙底子納得細細密密的布鞋,和一雙繡花鞋底。

“你怎麽又做鞋了?”

“我就要做鞋,我要用千針萬線把你係住,無論你走遍千山萬水,才不會忘記我。”小翠不想再等了,終於**裸地表白了心跡。

歐陽海一時有些愣怔。並非小翠所表達的他從來就沒想過,而是之前這方麵的想法在心裏一直是朦朧的,有時候在心裏一閃即逝,有時候剛湧上心頭連忙趕雞趕鴨樣自我驅逐出境了。他心裏隻裝著一件事:當兵。可現在見人家個姑娘家自己說出來了,他反而為難了,表示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給別人、能給別人個什麽樣的承諾。他從穿上這身軍裝起,覺得自己就是部隊上的人了,就身不由已了。不表示吧,人家一定會傷心,還以為自己剛穿上軍裝,就有意吊起來賣了。隻好默默地把鞋和鞋墊接過來,雙手攥緊了按在胸口。

好在小翠善解人意,並不跟他在嘴上較真,反而接過歐陽海手裏的鞋和鞋墊,轉到歐陽海背後,塞進歐陽海背上的背包裏。

集合的哨聲響了,歐陽海似乎是被哨聲嚇著了,身子一震,轉過身跟小翠麵麵相對,他的手動了動,想在最後一刻拉拉那雙為自己千針萬線做鞋的手。小翠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願望,低著頭把兩隻手在胸前相互絞擰著,像是絞擰著期待與鼓勵。可歐陽海最終放棄了,他既不好意思,又不敢以那個動作去代表自己無聲的承諾,隻是給了她一個長達十秒的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