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為了理想,走得再遠也值

4—1•

在朱富山的主持下,以清渠鄉合作社為中心,連同老鴉村等幾個小型合作社一起,合並成清渠高級社。高級社工作組的工作很快落實下來,老鴉村的農民們從沒有土地到擁有土地,從私有製到集體化的初級社,又從初級社走向高級社,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在社會主義道路上一路走來。成立高級社後,參加勞動實行勞動日、工分製。社員按勞動力的強弱評定工分,月底、年底各家各戶以工分多少分糧分紅。這樣一來,必須有個公正、公平的人來當記工員。

社裏在社員裏選來選去,找不到合適人選。有的公正,但不會記帳,有的會記賬,但私心重。還有的又公正又會寫幾筆字,但年事已高,腦瓜子糊塗,算不清賬。最後想來想去,大家一致推薦歐陽海來當這個記工員,群眾們都說歐陽海誠實厚道,絕不會做弄虛作假的事。他雖然小時候隻上過一年多的學,但這幾年勞動之餘,一直沒放棄過自學,學著讀報紙,學著做算術。最重要的是他勤奮、認真,隻要他接手的事,就算有些吃力,但多花些工夫,一定會弄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在全社社員推選會上,當大家幾乎是全部舉手同意時,卻有兩個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見。一個是歐陽海的父親歐陽滿:“我不同意海伢子當記工員。他還是個伢崽子,文化又不高,很多事糊裏糊塗地拎不清,這工分賬關係到大家的辛辛苦苦的血汗所得,擔著很大的幹係,要被他記成一本亂賬,到時候該多的少了,該少的多了,那可不是小事情。”

歐陽滿並不是思想格調高,想替自己的兒子謙虛一把,而是確實怕自己的兒子難以勝任這項工作。他的前半輩子餓怕了,覺得糧食是世上最金貴的東西。現在雖說日子好過了,可大家夥是要憑著他這一本工分賬去分錢分糧的,那一錯可就不得了。

另一個反對的是當年的保長趙世仁。他一直覺得這幾年走的是黴運,都是從七年前歐陽海這個伢崽子帶人放走他地窖裏的人質開始,那成了他人生一輩子最大的一項罪責,為那件事沒少挨批鬥和遊街,被人咒罵、吐唾沫。近兩年對他的批鬥雖然鬆了不少,雖然自己也被劃歸為廣大農民群眾裏的一分子,被稱為高級社的社員,看似平等了,可平等得了嗎?自己以前過的是啥日子?這幫窮鬼們過的又是啥日子,現在呢?倒是平等了,平等得這幫窮鬼們差點騎到自己頭上拉屎拉尿了。

因此,趙世仁表麵上雖然小心做事、低調做人,可心底每時每刻都想找歐陽海的磕絆,每時每刻都不願意這個伢崽子順風順水。此時聽歐陽滿說完,他也站起來說:“我讚成歐陽老弟的話,我也覺得讓海伢子擔當此任有些不合適。他還沒成人,文化又淺,字寫不出幾行,賬算不出幾筆,這行當對他來說也太吃力了點。再說了,全社人把成年累月的血汗全交在這樣個伢崽子手上,著實讓人心裏不踏實。”

鄒小翠卻呼地一下子站起來說:“沒成人怎麽了?記工分又不是評勞力,非要十分勞力才有資格記工分?隻要有顆公正的心,有雙勤快的手就行。他是沒上過什麽學,可現在若論能寫會算,全社社員裏也不一定有幾個能勝過他。有什麽不踏實的,難不成他還把別人的工分記到自己賬上了?”

趙世仁說:“哎喲,你個大姑娘家家的,也不嫌羞,還沒嫁過去就替人家說起話來了?若說能寫會算,我家大發比他強多了。”

鄒小翠羞得一跺腳:“你……。”起身捂著臉衝出了會場。

這時朱富山發話了:“開會就開會,人人有發言權,不要提人家的私事嘛。我看這樣吧,少數服從多數,既然大部分人都同意歐陽海當記工員,就先讓他幹著,若不合適,會隨時調整。”

4—2•

生產集體化跟私有化最大的區別就是靠個人自覺。十幾個、二三十個人在一塊地裏幹活,要鋤草都鋤草,要翻地都翻地。誰多幹兩鋤頭、誰少幹兩鋤頭,誰鋤的行子寬,誰鋤的行子窄,哪個也不會那麽在意,但時間長了,大家心裏自然就有一本賬,評定勞力工分時,就顯現出來了。

那些既有力氣、又不耍奸偷猾的社員,被大家評為十分勞力,也叫滿勞力,幹一個勞動日就記十分。依次下來是九分、八分,甚至三分、四分的勞力都有。婦女、兒童、老弱病殘的拿三四分、五六分都很正常,若身強力壯的大男人被大家評個五六分是很丟人的。更重要的是被評為幾分勞力並不僅僅是麵子問題,而是直接關係到切身利益。分多,月底、年底分的糧食、紅利就多,一家人都指望著這些工分過一年四季的日子。

趙世仁父子解放前都是肩膀怕擔四兩、雙手不握鋤把的主兒,剛解放時分的土地幾乎不會耕種,翻的地像雞爪刨過的,插的薯秧死了一大半,種子又埋得太深,幼苗鑽不出土。後來農民協會的同誌手把手地教他們,才逐漸能把自己的地伺弄得馬馬虎虎的了,但關起門來時卻常發牢騷:他媽的這都是什麽世道,一幫子窮鬼們是翻身得解放了,卻讓我們少動一鋤頭都吃不到、喝不到。現在一聽說要成立高級社,要走集體化道路,父子倆開始還有些抵觸,可馬上又釋然了:這樣倒好,這不是吃大鍋飯嗎?混在一幫子農民裏麵,出工是假,磨洋工是真,既有工分拿又有平均數的糧食分,何樂而不為呢?

剛入社時,趙世仁父子聽說要按勞動表現評工分,於是很賣力,兩人都被評為十個工分的勞動力。等勞動力工分一經評定,再幹活時的偷機取巧就冒出來了。半天時間別人去地頭上方便一次,他們至少要去三次;人家直直腰、說兩三句話,他倆至少要直著腰說上十句八句;人家一鋤頭挖下去半尺深,他們擺著架式不出力,鋤頭下去劃不破地皮;人家鋤三尺寬,他們鋤一尺寬;人家幹得滿頭大汗,他們兩父子神定氣閑。

開始別人也沒說什麽,可時間長了,大家難免有意見,都到歐陽海這裏來反映,要降他們的工分。開始,歐陽海說:“我會提醒他們的,看他倆以後的表現再說吧。”

社裏的人沒特殊事是要天天出工的,上工了有的對歐陽海點個卯:“海伢子,我來了”,有的幹脆連卯都懶得點,反正大家在一起幹活,歐陽海自然看得到誰來了,自然會記上工的。隻有趙世仁每天上工或下工必須走到歐陽海跟前:“海伢子,今天我可出工了哦,給我記上。”歐陽海回答“記上了”還不罷休,趙世仁必須看著海伢子立馬落筆在紙上寫了才算數。

這天下工時趙世仁又盯著歐陽海給他記工分,歐陽海說:“世仁大叔呀,現在雖然是集體化了,但其實跟幹自己的活是一樣的,要出工出力才行,集體的收成好,大家才能多分糧、多分錢。”

趙世仁說:“伢崽子,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你老叔出工不出力?我哪個月沒別人的勞動日多,哪天比別人幹的活少?”

歐陽海說:“我隻是提個醒,雖然都在一塊地裏幹活,不分個你我,但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趙世仁“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邊走邊扔下一句話:“幸虧你隻是個記工的,若是你當大幹部了,隻怕要把我姓趙的當牛馬使了。”

4—3•

在老鴉村,若說對新、舊社會的感觸,莫過於鄒小翠了。她是從四歲那年被孫大鬥用半鬥糧食的老陳賬抵回家的,說是童養媳,過的卻是豬狗不如的生活,孫家一家老少對她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吃不飽、穿不暖,常常攆得她在豬圈屋簷下過夜。可自從朱富山帶著解放軍消滅了老陰山的殘匪過後,槍斃了唐殃民,鎮壓了孫大鬥,鄒小翠就被從孫家解救出來,成了新社會的一員,這才真正過上了人的生活。從此她自由了、平等了,孫耀祖再不敢揪著頭發把她當馬騎了,還上了文化補習班。尤其是成立了高級社後,小翠更覺得自己是一步跳進了糖罐裏了。

成立高級社的同時,政府就開辦了供銷合作社,從社員裏抽了兩個頭腦清晰的姑娘緊急培訓了一個月,就上崗成了營業員,其中就有鄒小翠。當時趙世仁很想讓他家的三丫頭去,可大家覺得趙家三丫頭愛虛榮、私心重,好逸惡勞,不適合放在這個崗位上,就一致推舉了鄒小翠。售貨員,跟下地幹活的社員相比,可以穿得幹幹淨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是多麽讓人眼饞的工作哇!鄒小翠都不知道是前八輩子哪輩子先人給她修來的福份,在這世得以回報。鄒小翠從幹上這項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幹好,不出一丁點紕漏,才對得起黨,對得起公社領導,對得起全體社員對自己的信任。

但是,這天還是出紕漏了。

上午,歐陽滿去公社供銷社要買幾頂草帽,正是小翠當班。人就是奇怪,雖然歐陽海跟小翠並不是相隔千裏,不說天天見,但十天半月總會見著一兩次,但是隻要一見到歐陽家的人,她還是忍不住想聽到些有關歐陽海的信息。

這天小翠邊給歐陽滿拿著他要的東西,心裏總想問些歐陽海的事,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的“小海哥”如何如何,隻能花費心機地躲躲閃閃、旁敲側擊。歐陽滿哪裏體會得到小翠的心思?問一說一、問二說二,使小翠總覺得搔不到癢處。臨付錢時,歐陽海又想起妻子的針頭錢腦、頂針肥皂之類的家常用品,於是按自己想得起來的,零零碎碎的又拿了幾樣。

歐陽滿剛收拾好自己采購的東西,趙大發就來了,他買了盒香煙,就跟歐陽滿一起走出供銷社大門。

窮人精打細算,一個錢當兩個花的日子過慣了,一出供銷社大門,歐陽滿邊走邊在心裏默算剛才零零碎碎的賬目。算了一遍覺得不對勁,就對趙大發說:“大侄子,你幫我算算,我剛才的賬好像不對勁。”

趙大發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一聽說不對勁,第一個想法就是肯定小翠多收了錢,不然歐陽滿不會如此計較。於是心裏懷揣著要看好戲的想法說:“你報來我給你算算。”

歐陽滿報一樣趙大發加一樣,最後把總數報給歐陽滿,歐陽滿說:“看來我加的還是對的。”說著扭頭就往回走。趙大發也跟著他轉過來,心裏想:“果然有好戲看了。”

歐陽滿一走進供銷社就對小翠說:“翠妹子,你剛才把賬算錯了。”說著把所有的貨物放到櫃台上,又在身上悉悉索索地掏起來。

鄒小翠臉一紅:“算錯了?那我再算一遍。”她心裏想:“壞了,肯定是多收老伯的錢了。”

可小翠的賬還沒算完,歐陽滿已經從懷裏掏出那個看不出底色的手絹,一層層打開,零零散散地撿出一把毛票加硬幣向鄒小翠遞過去說:“人老了,腦袋瓜轉圈慢,你剛才多找我了三角八分錢,走出去老遠我才算過來。”

這時鄒小翠也用算盤算完了賬,果然多找了三角八分。“謝謝你滿叔,要虧了這三毛八,連扣帶懲,至少我半個月的工資沒了事小,工作成績上從此可留下了汙點。”

歐陽滿說:“是啊,翠妹子,幹啥事都要認真。你看你現在幹這工作多好,風不吹、雨不淋,又不出蠻氣力。領導和群眾信任你,才把這錢啊財啊的差事派給你管,弄出個大差小錯出來可不好交待。”

鄒小翠羞愧難當,連連說以後一定注意、一定注意。趙大發卻大失所望,一走出供銷社大門就說道:“歐陽叔,你也太老實了,是她多給你了,又不是你有意坑她,她工作不認真讓她賠去唄,你還給她送回去,真是的,有財也不想發!”

“年青人哪有個不犯錯的時候?幾毛錢雖然能買幾十盒洋火,能買幾斤鹽,能買一條香煙,可這些東西吃完了用完了你還用錢不?何況這些東西不是花自己的錢買來的,吃著用著也不踏實。”歐陽滿說著掏出煙袋,在煙袋鍋裏按了一撮自製的煙絲,擦根火柴點著,心滿意足地抽起來。

“要我說你就是個苕腦殼,腦袋轉不過彎來。”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趙家一樣見錢眼開,世上總有些東西比錢金貴得多。”趙大發沒想到話音剛落,從身後傳來小翠的聲音。小翠雙手遞給歐陽滿一盒香煙:“滿叔,你拿著這個抽個新鮮吧。你放心,這是我用自己的工資買的。”

歐陽滿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煙:“好,難為翠妹子一片心意,我接了。”

4—4•

對於桂陽人民來說,近幾年不知是時間過得太快,還是周圍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總覺得一天一個樣兒。而1958年,更是桂陽人民難忘的年份。

這一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山區也有了企業、廠礦。勘探隊也進入了山區,踏遍了太平山、老陰山、四洲山,發現這裏有很好的礦藏資源,以後國家很可能要在這裏投資開礦。清渠公社已經辦起了水泥廠,一部分青年進廠當上了工人。還有的盼著國家來這裏開礦後可以當上國家的正式礦工,捧上鐵飯碗。然而,十八歲的歐陽海卻不為所動,心裏又為入伍發起燒來:這又經過兩年的生產勞動,體魄也更加強壯了,還有什麽問題能阻隔自己當兵呢?

從一開春,歐陽海就把這件事揣進了心裏,時時刻刻、心心念念。這天算算,那天數數,覺得離往年征兵的日子還有個把月的時間,就提前找到朱富山,把自己今年一定要當兵的心願又提了出來。他怕到時候社裏又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不放他走。

朱富山這次倒很痛快,大包大攬地說:“行!今年隻要你體檢政審都合格了,我一定放你去當兵,再不讓你去,隻怕尾巴都要別斷了。”

有了朱書記的這句話,歐陽海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安安心心地回隊裏勞動,等待部隊來征兵。他想,自從土地改革以來,家鄉真可謂是日新月異地變化著。就像這樣的速度,等自己當幾年兵回來,家鄉不知又會發生什麽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臨走之前,總想盡可能地為家鄉多做一點事。

布穀鳥生怕人們忘記了季節似的,“布穀布穀、布穀布穀”地開始叫喚時,清明已過,馬上就是穀雨了,大地又迎來了一年一度插秧的季節。這是歐陽海的一大弱項,也就怪了,田地裏的活,鋤草、播種、挖地、施肥,沒有一樣活計歐陽海會輸給別人的,可偏偏插秧這件事總是要落後於別人。每年插秧季節,一隊人排在水田裏,每人把一樣寬的行子,看著別人手裏幹著,嘴裏還談笑風生,而自己一聲不吭,低著頭一溜插到水田對邊,還是被別人甩下一大截,仿佛自己兩隻手比別人少了幾個手指頭似的。

今年第一天插秧又是這樣。雖然從來沒有人覺得歐陽海是偷懶,可歐陽海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心裏跟自己鬥開了狠兒:“都是一雙手,就不信我總是趕不上別人!”

4—5•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天正是個月圓之日,勞累了一天的社員們大部分已吃過晚飯休息了。壩上,放滿了水等著明天插上秧苗的那塊田裏,高懸的月亮把田裏的水照成一麵明鏡,被腳步聲驚起的幾隻青蛙,撲騰、撲騰躍入水裏,一下子砸碎了那麵明鏡。歐陽海站在田埂上,看到自己倒映在水裏的影子瞬間被扭曲了,晃**著,像個張牙舞爪的魔鬼在恐嚇自己。“嘁!我才不怕你呢。”歐陽海不屑地想,幹脆一腳踏進水裏,頓時把自己的影子揉得支離破碎。

月亮已過中天,歐陽海直起身子扭了扭酸僵的腰,往後看看,還好,插過的秧苗間距均勻,行距直溜,但是一個人插沒有比較,不知道速度上有沒有提升。管它呢,總不信還越練越慢吧。歐陽海這樣想著,上到田埂上,把擔子裏剩下的秧苗又往田裏拋擲了一大半,看看拋擲過秧苗的麵積,又看看擔子裏剩下的少半擔秧苗,幹脆全部扔到田裏,然後把有些下墜的褲管往上卷了卷,又下到水田裏插起來。

微渾的水麵隨著歐陽海右手一下下往水裏插去,一圈圈的水紋向前**去。歐陽海忽然興奮起來,他以前一次手起手落**起的水紋為追趕的對象,第二次手起手落追趕第一次的水紋,第三次追趕第二次的水紋……。開始了這場一個人的比賽,自己和自己比賽!

周圍青蛙的叫聲似乎急了些,像是在催:“快點!再快點!”這本來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賽事,卻被半夜三更一個人拚戰在水田裏的歐陽海進行得興趣盎然,有聲有色。雖已春末夏初,但在山裏的後半夜裏,下半截又浸泡在水裏,應該是陣陣涼意才對,可歐陽海頭頂卻蒸騰著熱氣,臉上晶瑩的汗珠一閃一閃地。

月亮漸漸偏西,當自己的影子在水裏被拉得有一丈多長時,歐陽海在不經意間忽然意識到自己左右手的配合不知從何時起流利起來,右手的中指、食指、拇指像隻被調控好了的機械手,捏著一撮秧苗飛快地往水裏一伸,地點準確、深淺合適;而就這右手一捏一伸的過程,握著秧苗的左手拇指與中指已分好了右手下次需要的秧苗。前一下手指起落間**開的水紋還沒擴散到一尺遠,第二圈水紋已經追趕而去。

當月亮終於散盡了它的清輝,墜入老陰山背麵後,歐陽海覺得自己在水裏的影子也暗淡了。他直起腰,看一眼身後兩畝多地的水田,再不是一麵光潔的水鏡,而是到邊到沿都被秧苗畫上了均勻的格子。抬頭一看,東方天際已染上了蒙蒙的魚肚白。歐陽海有些疲憊的臉上,也跟東方天際露出的那縷曙光似的,圓潤、滿足、興奮。

“我應該把這幾年裏在秧田裏落下的活都補回來了吧。”他多少有些得意地想。

可是,歐陽海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把記工員的工作幹得越出色,越深得人心;把一個普通社員的勞動技能練習得越熟練、越過硬,卻越是阻礙了他多年來想當兵的理想。

4—6•

當紅彤彤的太陽把壩上這塊田地裏已快澄清的水麵映得紅潤潤的時,挑秧苗來的人傻了眼兒。隻見兩畝多的水田裏,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一行行的秧苗,似乎等著首長檢閱的士兵,沒有一行歪斜的,沒有一棵打水漂的。

從這一天起,歐陽海再跟大家排成一行插著秧苗前進時,他再也沒有被別人甩下一步了。

歐陽海想,這就算我為參軍入伍打的一場熱身仗吧。他已經把今年入伍當成勢在必得、十拿九穩的事了。但他卻不知道,在他正以不知疲倦的姿態準備入伍、以欣欣然的心情盼望入伍的日子裏,有個人的心裏卻是分外的忐忑不安。

鄒小翠當然知道參軍是“小海哥”從小到大的夙願,還是孩童時,歐陽海一對她提起當兵的事,她總是欣然地參與進去,在想像與言語裏盡情地描述在他們認知裏的軍人生活。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小海哥”不再隻是那個“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看我怎麽收拾他們”的小玩伴了,而是慢慢地成了她心底驅之不去的影子、放不下的心病、藏不住的秘密。沒有一個相愛的人不想長相廝守,而她的“小海哥”卻一心一意想當兵,那就意味著天各一方。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她的小海哥當兵了、走遠了、站高了,不一定還記掛著她,不一定沒有劉小翠、張小翠喜歡他。到那時,他們到底相隔有多遠?她又能用什麽扯回他的心?

每當想到這些的時候,鄒小翠又覺得自己是罪惡的,她知道自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確實是暗藏了一份私心——不希望小海哥當上兵。就算他永遠是平庸的,哪怕他一輩子走不出老鴉村、當一輩子記工員、在土地上滾爬一輩子,她都心甘情願,隻要自己能跟他在一起。

鄒小翠不會說“愛”字,她用喜歡代表了一切。她在小本子上寫了一句話:為了理想,你走得再遠也值。

小翠明知道不讓他走遠是不可能的,自己隻能把這些想法暗壓在心底,永遠也不能從嘴裏說出去。既然自己心痛他,喜歡他,就應當盼望他好,就要幫助他實現願望和理想,這才是真正的喜歡他。他能實現自己多年的理想,他才會在他理想的事業裏幹得心滿意足,他才有價值感,才快樂。我不就是盼著他快樂嗎?哪怕自己苦一點。小翠被自己思前想後的想法所感動,是的,自己是真喜歡他,希望跟他不棄不離,但盼著他實現理想比天天跟他在一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