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搞到了三枚手榴彈

2—1•

雖然全國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但桂陽山區的人民們並沒有明顯的覺察到這解放前跟解放後有多少差別。他們見了趙保長,說話一樣要哈腰點頭,趙保長的話依然就是“王法”。因為土地還是攥在地主的手裏,依然要受孫大鬥大鬥進小鬥出的盤剝。這一切隻是因為解放初期,才建立的各級新政權的工作剛剛開展,真可謂是千頭萬緒。而桂陽山區這種地處偏遠山村的人民,一時還沒意識到,窮人真正翻身作主人的浪潮,已經在大踏步地向他們推進了。

以唐揚名為首的國民黨殘餘勢力湘南特遣隊,與當地土匪糾結在一起,仍然禍患著這裏的人民。於是,解放軍剿匪部隊派五連指導員朱富山帶著一個排的戰士來消滅這股殘餘武裝。

朱富山跟戰士們邊進軍老鴉窩邊分析當前的情況:“隻要先把唐揚名這股子國民黨殘餘武裝消滅了,其他那一小撮匪患就不敢明目張膽了。”

“你們知道當地百姓背後叫唐揚名什麽嗎?唐殃民!”戰士肖旭初說。

“禍國殃民,倒也恰如其分。聽說他老家就是桂陽人,仗著一份祖業,從小禍害鄉裏百姓。”三班長劉謙強說。

“看來這種土生土長的人,在本地根基牢固,我們還得多依靠、多團結當地力量,才能盡快地鏟除他們。”朱富山說完這句話時,正好轉過一道山嘴,見迎麵走來幾個保丁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年青男子。

“你們是幹什麽的?要把人往哪裏押?”朱富山厲聲問道。

為首的保丁見朱富山一行解放軍的裝束,先怯了幾分,但心存僥幸,想硬撐過去,於是從腰裏拔出盒子槍,外強中幹地叫道:“我們是趙保長的保丁,奉趙保長之命,押送犯人去縣城坐大牢。”

“什麽趙保長、錢保長的,現在全國人民都解放了,成立了新政權,有罪無罪,得由人民政府說了算,哪個也不能私設公堂,私自定罪。我們就是代表政府的人民解放軍,他若真有罪,我們接管了,會查個清紅皂白的。”朱富山說話間,戰士們一個個都把背後的長槍移到胸前,齊刷刷地瞪著保丁們。保丁們一看,覺得自己吃不起這眼前虧,便丟下押著的犯人,四散而去。

五花大綁的年青人正是摸了老虎屁股的歐陽明。待朱富山為他鬆了綁,他就把趙世仁如何強占劉老太婆的房子為兒子建豪宅、自己如何阻攔、又遭趙大發毆打、現被趙世仁強抓硬捆要送去坐牢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朱富山聽罷,氣憤得腳在地上一跺:“還真是山高皇帝遠,這個趙世仁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了,還在這裏做著土皇帝啊。不過,類似這樣的情況在新中國的大地上估計不少,看來讓世代受壓迫的人民真正翻身做主人,確實還是場硬仗呢,我們任重道遠啊。”

2—2•

歐陽海趴在父親溫暖的脊背上,才意識到渾身寸骨寸筋地疼痛,父親哪步路下腳重了,他都疼得直吸冷氣,但他咬牙忍著,嘴裏不吭一聲。

“就這樣趴在父親的背上真是好幸福啊,哪怕身上這樣疼著。”歐陽海想。他已經想不起從小到大父親這樣背過他多少次了。為了一家人能活命,父親一年到頭忙在地裏、忙在山上,眉頭一年到頭似乎都沒有舒展過。他來到這個世上的目的似乎僅僅是能讓一家老小填飽肚子,可到頭來不僅沒有填飽一家人的肚子,並且眼睜睜地看著八個親生骨肉餓死了四個,剩下的四個到現在也沒能吃得飽、穿得暖。可父親卻把這一切都歸結為自己的命不好,歸結為自己的不能幹。

“真是父親無能?父親一天到晚苦爬苦累、勤勤懇懇地幹著活,到頭來收的糧食不是挑到地主家裏,就是挑到趙保長家裏,這能怪他無能嗎?像趙保長、孫大鬥,一年到頭雙手攏在袖子裏,沒出一分力氣,沒幹一天活,卻有吃不完的糧食穿不完的綢緞。他們吃的穿的哪裏是他們自己憑力氣掙來的?”歐陽海在父親的背上以他九歲孩童對世界懵懂的認識,似懂非懂地想著這些。心裏想著事,身上的痛苦就轉移了,疼痛似乎減輕了,竟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天殺的!連個九歲的伢子都不放過,這都是我害了他哥兒倆啊。”直到劉老太婆一聲痛惜的呻吟,歐陽海才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願來已經躺在了自家的茅屋裏。

母親打了盆溫熱水,脫下歐陽海身上泥糊糊的濕衣服,輕輕地給他擦著身子。無家可歸、暫時住在歐陽海家裏的劉老太婆,逐一撫摸著歐陽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處,嘴裏不停地“嘖、嘖、嘖”地歎息著,不時拿袖子擦著眼睛。等母親給歐陽海穿上了一身幹衣服,劉老太婆拿來一個熱燙燙的熟雞蛋,剝了皮,在歐陽海青腫的眼窩上慢慢地滾著。

歐陽海有些疼,噝噝地吸氣。劉老太婆說:“這是提傷,你忍著點,這樣滾一滾,你明天起來就不會跟烏眼熊似的了。”

劉老太婆說得歐陽海撲哧一聲笑了:“我要是個烏眼熊倒好了,能殺好大一堆肥膘肉,把你們一個個都吃個肚子圓。”

劉老太婆也被歐陽海逗笑了:“看你說的什麽話,你要真是個熊,我們也知道是海伢子變的,誰能忍心吃了你?!”

“歐陽哥哥,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隨著脆生生的聲音,鄒小翠從屋外一步蹦到屋裏來,伸手從懷裏掏出幾個青硬的桔子,一股腦塞到歐陽海的懷裏。

“你從哪兒弄來的?”

“山上打豬草時摘的。”

“找豬草還有時間跑到這裏來,小心孫大鬥又要打你。”劉老太婆好心提醒道。

“不怕,他們再敢打你看我如何收拾他們!”歐陽海邊說邊拿起一個桔子就剝,沒料到青桔子苦澀的水分一下子噴進眼睛裏,刺激得他兩眼睜不開,淚水直流,惹得鄒小翠格格格地笑起來。

張祖桂看著孩子們瞬間就能開朗起來的好心情,不知說什麽好,心裏想:“你這麽小就想收拾人家,你不被人家收拾就算是上天保佑了。”

2—3•

朱富山帶著戰士們要在老鴉村安營紮寨下來。戰士們都是走南闖北、久經沙場的老兵,人人不怕苦,個個都能幹,僅僅一個下午,大家分頭割的割草、砍的砍樹、扯的扯葛藤、劃的劃篾,三下五除二地就在村邊搭好了幾間草棚子。歐陽明趕來要幫忙,被朱富山製止了,並叫來衛生員給他清洗、包紮被趙大發打傷的傷口。傷口已有些發炎,膀子上、胳膊上被繩子勒出的青紫印子也腫起老高,有的地方勒出了血。處理傷口時朱富山就在旁邊拉家常似的跟他聊起了這片兒的地方情況。

“你們這一帶地方現在是土匪鬧得厲害,還是國民黨退下來的殘兵敗將鬧得厲害?”朱富山問。

“土匪劉大麻子以前經常在這一片地方出沒,打家劫舍,弄得雞犬不寧。自從唐殃民帶著一些國民黨軍隊的人馬過來之後,因為有真槍實彈,劉大麻子好像就成了他的跟屁蟲,經常絞在一起。聽說唐殃民給劉大麻子封了一個什麽長的高帽子戴著。我想起來了,是剿共挺進團團長,揚言要圍剿共匪。”歐陽明說著忽然想起麵前這些人正是壞人稱呼的所謂“共匪”,覺得有些失口,不自在地拿眼睛瞟了朱富山一眼。

朱富山淡淡地說:“想剿他就剿嘛,我倒要看看是誰剿了誰。問題是到底誰是‘匪’,還得讓人民大眾搞明白。人民群眾的眼睛才是雪亮的。”朱富山想,看來雖然解放了,但是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切合實際地開展起來,還沒有得到老百姓的認識和認同。

“那聚集在這裏的國民黨殘部到底還有多少人馬?藏在什麽地方?”三班長劉謙強問。

“多少人馬我也說不清楚,我隻知道前一段時間他們把村裏不少青壯年都抓去了,強逼著幫他們往老陰山上運糧食。唐殃民狡猾得很,運到老陰山一處山嘴子下麵,就不讓我們再繼續往前走了,後麵就由他們的人接手再往前運。我們來回幫他們馱了三天的糧草和武器,但都沒見到他們藏身的窩子在哪兒,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就在老陰山上無疑。”

“老陰山裏麵很複雜嗎?”劉謙強問。

歐陽明站起來往遠處連綿的峰巒一指:“那就是!那一片山中間的山帽子最高,兩邊山帽子矮一些,像隻剛剛張開雙翅要飛的老鷹的那座山,就是老陰山,其實它也叫老鷹山。那座山遠看像隻老鷹,又背著太陽,每天太陽從山帽子上轉一圈就走了,終年陰沉沉、霧蒙蒙的,所以又叫老陰山。它三麵都是懸崖峭壁,隻有一麵可以上去,唐殃民跟劉大麻子都是相中了它易守難攻,才在上麵安營紮寨的。”

“那你們幫他們運上山的糧食都是從哪裏弄來的?”朱富山又問道。

“一部分是趙世仁帶著他們每家每戶強逼來的,一部分是趙世仁、孫大鬥給他們敬的供。唐殃民對他們宣傳說,共產黨的政策是共產共妻,是你們這些有地有糧有資本的人最大的敵人,隻有我們國民黨是為你們保家守業的,所以你們唯一的出路就是支持我們跟共產黨對抗到底。”歐陽明把他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朱富山們講了。

2—4•

朱富山和歐陽明正說著話,隻見一個穿著綢緞馬褂、拄著文明棍、留著山羊胡子的人走近來了。來人老遠就對著朱富山做作揖狀:“久仰、久仰,不知長官帶隊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在下特意殺了頭豬,備下薄酒,給軍爺們接風洗塵。”

歐陽明見是趙保長趙世仁,不由得在鼻孔裏“哼”了一聲。朱富山對他使了個眼色,起身不卑不亢地問道:“不要長官、軍爺地稱呼,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我姓朱,朱富山。請問你是?”

趙世仁有些尷尬,自我打了個哈哈道:“啊哈哈,原來是朱長官,不,朱同誌。敝姓趙,趙世仁,這一方的保長。我就代表這一方的百姓請朱同誌賞個光,到寒舍略用一杯薄酒。”

歐陽明小聲嘀咕道:“怎麽不幹脆說你就是‘不是人’哩!”

朱富山道:“酒菜就免了,我們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許拿群眾一針一線,不許到群眾家裏胡吃海喝。”

“民以食為天嘛,什麽紀律也不能管人不吃飯啊,我看朱同誌還是賞光到塞舍一坐?”趙世仁走近朱富山一步。

“吃飯喝酒就不要再提了,隻是我們以後在這裏開展工作,還要趙保長多多配合。”朱富山不溫不火地說。

趙世仁道:“好說、好說,但凡需要趙某人幫忙的,知會一聲,我一定盡力而為。既然朱同誌不肯賞光,那我就告辭了。”說著瞟了歐陽明一眼,拄著文明棍轉身而去。

其實趙世仁跟兒子趙大發是同時出的門,趙世仁向五連臨時駐紮地趕來,兒子趙大發卻向另一個方向匆匆而去。

自從押送歐陽明的保丁半路遇到朱富山一行,放了歐陽明,匆匆回來向趙世仁做了匯報後,趙世仁就在心裏盤算開了,自己到底是跟隨國民黨一竿子插到底呢,還是讓共產黨“共產共妻”?國民黨的政策顯然是保護自己的利益的,可他們東躲西藏的樣子,像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而那一幫穿草鞋、吃小米、扛步槍的窮杆子們,顯然已經奪取了中國這片土地上的統治權,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解放了全中國”。可他們解放的正是全中國的窮鬼們,他們是替窮鬼們說話的,他們吆喝的是人人平等。人人平等,那我在這幫窮鬼眼裏還是個什麽?我也得挽起袖子、卷起褲管,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挑糞、鋤草、翻地才有一碗飯吃?別說幹活了,我想想都受不了。本保長打從娘肚子裏掉出來,就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享福人,如今人老了,難道還要變成個泥腿子不成?

姓唐的司令倒說要保我全家平安,保我穩坐保長的位子上繼續吃香的喝辣的,可誰知道這小子的話靠不靠得住?連他都躲在老陰山上縮頭烏龜一樣。唉!狡猾的兔子三個窩,還是得多留條後路才行啊。

思前想後一番,趙保長就把兒子趙大發叫來,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番。自己就拿了根文明棍跟兒子同時出了門,一個往老陰山去,一個往五連營地而來。

2—5•

歐陽海吃了劉老太婆給他提過眼傷的煮雞蛋之後,還沒在**躺到一頓飯的工夫,就已經按捺不住了,悄悄地溜出茅草屋。他發現大人們都不在家,就想起了鄒小翠說在對麵山上打豬草的話,於是想出去看看她還在不在那兒。剛出門沒走出多遠,見趙大發匆匆忙忙地往老陰山方向走去,邊走邊四下張望,賊兮兮的。這跟他平時昂首挺胸、老天爺老大他就是老二的樣子有天淵之別,歐陽海頓時生起了好奇之心:“他是不是又要幹什麽壞良心的事?這樣賊頭賊腦的?”於是借著樹枝草梢的遮掩,悄悄地跟在趙大發後麵。

兩個人一前一後,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漸漸地進入到了老陰山的林子深處。家裏明明是晴天,可這裏卻是像剛下完雨,暗沉沉的,見不到陽光。地麵上的樹葉、泥土都是濕的,踩上去又光又滑。歐陽海身子想往前去,赤腳板總想往後滑,他跟得近了怕被趙大發發現,跟得遠了又怕趙大發在密林裏失去了蹤影。

趙大發越往密林深處竄,歐陽海越覺得他準不是幹好事去的。你想,這趙大發平時花花公子一個,雙肩怕擔四兩重,兩手從不摸鋤頭,出門狠不得讓人抬著,現在能下這麽大的狠功夫親自鑽進這深山老林裏,肯定有當緊的事。他們父子當緊的事肯定是對他們有利的事,而對他們有利的事就肯定是對窮人有害的事。歐陽海在對人生有限的認知裏,是死死地抱著這一條的。

“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到底又要幹什麽爛腸子的壞事。”歐陽海想。然而,赤腳板太不爭氣,腳下一滑,他‘撲騰’一聲摔了個大趴叉。歐陽海料定這動靜必然引起趙大發的警覺,幹脆就地一滾,把身子隱到一個大石頭下邊去了。

“誰?”果然前麵的腳步聲停下了。

“汪、汪汪。”情急生智,歐陽海學了兩聲狗叫。隻聽趙大發問:“阿黃,是阿黃嗎?嚇我一跳。”然後又傳來他撲哧、撲哧的腳步聲。

歐陽海從石頭後麵悄悄伸出頭,見趙大發的背影在暗沉沉的林子裏有些模糊了,又趕緊跟上去。

趙大發拐過老陰山上那道稱為老鷹嘴的山嘴子,再往前走了一小段,在一個大岩屋前麵停了下來。歐陽海連忙往一棵樹後隱匿了身子。

說岩屋,其實是一麵巨大的岩石從上方伸出來,像麵屋頂一樣遮擋了一塊空地不受日曬雨淋。趙大發過細地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後才從地上撿起塊石頭,在身側的岩石上使勁磕擊了幾下。過了一會兒,出來了一個背著槍的人。趙大發說:“唐司令在嗎?我有緊急情況向他匯報。”

“唐司令?”不就是那個說自己是軍,其實是匪的唐殃民嗎?前段時間帶著人馬駐紮在趙保長的大院子裏,啥時候又貓到這裏來了?歐陽海暗暗地想。

背槍的人四下看看:“帶尾巴了嗎?”

“不會,我小心著呢。”

背槍的人說聲“跟我來”。然後轉身往岩屋深處走去,趙大發緊隨其後。

“奇了怪了!”歐陽海吃驚不小。這岩屋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以前上山砍柴、拾野果打豬草時,或者躲雨,或者玩耍,都到這岩屋裏來過。這隻不過是個能容納十幾個人的岩屋而已,怎麽他們走進去就沒影子了?難道他們會鑽山術,鑽到石頭縫裏去了?

歐陽海隱在樹後等了一會,見沒一點動靜,就悄悄靠近岩屋。見岩屋最裏麵除了靠近“屋牆”的地方多了幾捆連枝帶葉的柴禾,並不見異常。可他們明明從這岩屋裏不見了,貓膩一定出在這裏。歐陽海走近那幾捆立著的柴禾跟前,試探著扒開了一捆,竟然露出個洞口來。“乖乖,什麽時候在這裏弄出個山洞來了?”他側而細聽聽,竟然沒聽到裏麵有動靜。

歐陽海有些猶豫,進去有點害怕人家設好了陷阱等著他;不進去又不甘心。想了想,牙一咬:“自己還在鄒小翠麵前說以後保護她呢,若眼前這點事都沒膽量做,那對小翠說的話就成了吹牛了。”於是把柴禾往邊上扒了扒,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光亮,悄悄地摸進洞去。

2—6•

洞裏並不寬敞,但容一個人直立行走還是沒問題的。裏麵很潮濕,覺得吸進鼻子裏的空氣都濕汲汲的。摸摸索索地約走了半裏路,前麵越來越亮。“難不成他們在這裏麵點了大火把?可聽不到人聲啊,是不是都不吭聲專等著自己?”歐陽海又有些疑惑。可已經到了這裏,幹脆硬著頭皮繼續向前走。

再走幾步,已發現光亮不是火把,而是天色。前麵又有個洞口。歐陽海提著的心才放鬆了些。

到了前麵的洞口,歐陽海把身子隱在洞口內悄悄向外看去,見是一片開闊草坪。有幾十個人,或穿著國民黨軍裝,或穿著便裝,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或站或坐,有的擦槍,有的閑聊,有的在打紙牌,有的身下墊了些幹草,躺在上麵以帽遮臉,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想心事。

人群背後,挨著山壁建了一排約上十間草屋,應該是土匪的住處。“果然沒有好事”,歐陽海在心裏說,趙大發肯定在跟他的“唐司令”躲在哪間茅屋裏定陰謀詭計去了。

在這群人的前麵,有幾支長槍架成人字狀立著。歐陽海的眼睛一點點掃瞄著洞外的情景。忽然他雙眼一亮,隻見人群側方,有棵小臉盆粗的核桃樹。樹杈子上掛著幾排子彈,幾支皮槍套,槍套裏露出手槍那烏黑的槍把子。

那是歐陽海多麽向往的東西啊!平時小夥伴們在一起玩耍,誰要是有把木頭手槍,大家夥就眼饞得不得了。要是有把真家夥,乖乖,保證一個個眼珠子都得掉出來。更主要的是,若真有把槍,趙世仁還敢欺負我哥哥嗎?孫大鬥還敢欺負我、欺負小翠嗎?趙大發又算個狗屁,拿槍對著他一指,不嚇得他尿褲子才怪!可是,我怎麽才能把槍弄到手呢?核桃樹背後有間單獨的草棚子,草棚子上冒出青煙,裏麵傳出菜刀剁砧板的響聲,這應該是夥房無疑。

歐陽海太想要一支槍了,心激動得嘭嘭嘭地跳著,可草坪上的人大部分都麵朝這裏,自己一旦出洞,會馬上被他們按住。這時見有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往離洞口不遠處的那個大石頭背後走去,邊走邊解褲帶。走到大石頭跟前,伸手拿下肩上搭著的手榴彈搭褳,放在大石頭上,然後在石頭後邊蹲下了身子。看來大石頭後麵成了他們的臨時茅廁。

石頭後麵的男人還沒有完事,夥房那邊響起了敲瓷盆的聲音:“開飯嘍、開飯嘍!”草坪上或站或坐的人都起身往核桃樹跟前的草棚子圍去。石頭後麵的人也邊係褲帶邊向那邊走去。

歐陽海心裏癢嗖嗖地想摘下核桃樹上的槍,可幾十個人幾乎都圍在那兒。倒是離洞口不遠的大石頭上的那個手榴彈褡褳被那個軍人忘記了。歐陽海來不及多想,乘他們背對著這邊搶著打飯的機會,貓一樣溜出去,扯過褡褳轉身就鑽進了洞裏。他一進洞才摸了一下,褡褳沉沉甸甸的,有三顆手榴彈。

歐陽海明白,自己偷了他們的東西,這裏是不能久留的,於是趕緊穿過山洞,順著原路連跑帶溜地往家裏跑。

2—7•

歐陽明見趙世仁走後,很有些情緒地對朱富山說:“你們到底是站在窮人和好人一邊,還是站在富人和壞人一邊?”

朱富山說:“我們是替窮人打天下的人,當然站在窮人一邊呐。”

“可趙世仁明明就是富人,就是壞人,你怎麽還跟他那麽客客氣氣的?”

朱富山哈哈一笑說:“誰說富人都是壞人?富人裏麵也有好人,八路軍抗日時,也受到過很多富有的愛國人士的幫助,為抗日出錢出力。”

歐陽明仍舊不服氣地說:“可你到附近十裏八鄉去問問,看有沒有人說他趙世仁是好人的。”

朱富山也仍舊笑著說:“可我也沒說他是好人,但是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就如你所說,要群眾說了才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等時機一成熟,我們會讓群眾來公開評判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就算是壞人,我們也不一定要一棍子打死他。有些壞人是可以改造好的,隻要他以後不幹壞事,棄惡從善,一樣也可以變成好人。而對於有些罪大惡極,又不知悔改的壞人,我們就要嚴懲不貸。一句話,無論窮人還是富人,隻要團結在一起,共創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平等、和平的社會主義社會,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這才是我們打天下、坐江山的目的。”

歐陽明像是聽懂了,又像沒全懂,反複在心裏慢慢地揣摩著朱富山的話。朱富山卻說:“這些道理你一時半會兒不一定都能悟透。這沒關係,我們以後還要開辦學習班,號召大家勞動之餘學習文化知識,掌握革命道理。這樣,現在天已經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好讓你父母放心。”

歐陽明這才想起的確是該跟父母報聲平安了。還有海伢子,他為了救自己,被趙世仁的保丁們一頓毒打後又扔進了水塘裏,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2—8•

歐陽海腰裏別著三顆偷來的手榴彈溜回家時,正趕上朱富山送歐陽明回來。

歐陽海一見家裏有生人,就側著身子想溜進屋裏的暗影裏。沒想到媽媽張祖桂一把拉住他:“海伢子,讓你在家躺著,你又溜到哪兒去了大半天?趙保長沒連你一起抓去你心裏不瓷實是嗎?什麽事都不讓大人省心啊你。”

朱富山眼睛尖,一眼就瞅見了歐陽海腰裏鼓鼓囊囊的一堆東西。因衣服短小,根本掩蓋不住,手榴彈的褡褳露出來搭在屁股上。這褡褳一看就不是民間的東西,於是上前裝著不經意地在歐陽海腰裏拍了一巴掌說:“是啊,天晚了不回家父母要擔心的。”這一拍一摸之下朱富山吃了一驚:這東西可不是玩的。幹脆單刀直入地跟著他母親的稱呼問道:“海伢子,你腰裏哪來的手榴彈?這可是危險物品,不是小孩子們能玩的東西噢。”

一聽說是手榴彈,歐陽海的父母吃了一驚,連忙揭開他的衣服,果然腰裏圍著個重甸甸的手榴彈褡褳,扯下來打開一看,裏麵裝著三顆手榴彈。

朱富山彎下腰摸了下歐陽海的頭:“說說看,打哪兒弄來的?”

歐陽海見朱富山穿著一身軍裝,雖然跟山上的唐殃民的人的軍裝有些不同,但心想當兵的肯定都不是好人,到家裏來說不定不是抓壯丁,就是要錢要糧來了。於是強勁上來了,脖子一梗道:“從哪弄來的關你屁事,反正不是偷的你的搶的你的。”

歐陽滿看著小兒子那樣對來人不講禮貌,有些尷尬,他怕激怒了這個剛進門、還摸不清底細的大軍,隻得上前陪著笑臉說道:“小孩子不懂事,大軍老爺別跟他一般見識。”

朱富山說:“老爹,你可不敢叫我大軍老爺,我也是窮苦人出身呢。我們是人民解放軍,來這裏是為了剿滅勾結在一起糟害大家的唐揚名與劉麻子一夥土匪的。”

歐陽明上前摸著弟弟的頭說道:“是啊,他們是為我們窮人打仗的軍隊,是幫我們窮人說話的人,‘不是人’不是要送我去坐縣大牢嗎?就是被他們從半路上救下來的。”

“他們真是好人?”歐陽海天真地上下打量著朱富山,又問哥哥。

“是啊,他們就是來消滅唐殃民的部隊的。隻要收拾了唐殃民,趙世仁還能翻得起大浪麽?可惜我們一時還不知道唐殃民的人藏身的老窩。”

“哈哈,不知道吧?我知道!我說出來了看你們還敢小瞧我不!”歐陽海說著,提起手榴彈:“信不信?這三顆手榴彈就是我從他們的老窩子裏偷出來的。既然你們救了我哥哥,那我就把這三顆手榴彈送給你們,算是報答對我哥哥的救命之恩。”

“真的?我們的海伢子簡直是太有本事了。”歐陽明高興地把歐陽海舉起來就往空中扔,不想茅屋太低矮,歐陽海的頭已經碰到房椽子上了,他誇張地大叫一聲:“哎喲!你想碰死我啊。”

朱富山簡直是喜出望外,沒想到想摸清潰兵土匪老窩子的難題竟然會在這個精瘦矮小的小孩子身上迎刃而解。他拿眼示意三班長劉謙強到外麵放哨,自己則關上門,聽歐陽海說起白天看到的情況來。

2—9•

國軍湘南特遣縱隊一千多人的隊伍,在與人民解放軍的交鋒中,節節敗退,最終剩下不到五十人。縱隊司令唐揚名賊心不死,潰退到老陰山後還奢望共產黨坐不穩江山,等待國民黨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於是叫囂著要擴充人馬、養精蓄銳,等著蔣委員長打回來,自己就是他的得力內應。

這天接到趙大發的密報,說老鴉村已經駐進了解放軍,看來勢頭不對。唐揚名心裏一驚,但故作鎮靜地問趙大發:“共軍來了多少人馬?”

趙大發說:“一二十個吧,可能是一個班還是一個排的兵力吧。”

“哈哈哈!真是癡人說夢,一個班的人也想‘剿滅’我唐揚名?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唐揚名提起來的心撲騰一聲放了下來。可剛笑了一聲,眉頭一擰,心裏又不踏實起來。想當初共產黨跟國軍開戰初期,共產黨連地方武裝兵力一起總共才120萬人,對付國民黨正規部隊430萬人,最後還不是把蔣委員長逼到了台灣。我唐揚名還不是藏身在這老陰山上?那幫天天跟泥腿子混在一起的土八路,簡直跟水一樣,無孔不入,哪兒都能滲透,還是大意不得啊。

“家父的意思是唐司令趕緊想個萬全之策,趕走這幫共軍才對,不然有他們撐腰,那幫窮鬼們不要幾天準神氣得不把你唐司令放在眼裏了。”趙大發見唐揚名沉吟不語,隻得撿起話頭。

“隻怕趙保長是怕那幫窮鬼們有人撐了腰,不要幾天會騎到你們頭上拉屎拉尿吧。”唐揚名用無名指輕輕地捋了捋大分頭,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相互!我們跟司令的利益是相互的。都說背靠大樹好歇蔭,可唐司令這棵大樹也要依靠我們澆水上肥是不是?”趙大發看似陪著笑臉,卻話裏藏著刀。

“哈哈!那是,那是,大侄子說的極是。”唐揚名聽出趙大發言語裏的意思。落水的鳳凰不如雞,自己這幫人馬現在還得依靠姓趙的補充給養。“不過,對付共產黨,還得好好合計合計。要不這樣……”。唐揚名說著就把嘴吧湊到趙大發耳邊如此這般地嘀咕了一通。“……總之一句話,不能讓共產黨的軍隊跟當地老百姓摻和到一起。共產黨最大的特長就是利用老百姓的力量。隻要沒有本地百姓支援他們,別說一個班,就是三個班他能奈我何?”

2—10•

是夜,老鴉村四周靜悄悄的。趙大發帶著一個保丁挨家挨戶地動員,態度溫和,一改平時的飛揚跋扈:“解放軍大老遠來這裏幫我們剿匪,為我們一方安定舍生忘死。我們也要對解放軍們表示點心意,不是說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嗎?現在我家出糧,如果有願意出力的青壯年,都到我家院子裏集合,趁著天黑搬運些糧食給解放軍送去。”

有人問:“為什麽要趁著天黑送?”

趙大發說:“解放軍紀律嚴明,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啊,大白天送去,他們肯定不會收的。趁著天黑悄悄往他們的住處一放,他們發現了想還也沒處還。再者,土匪逼糧、搶糧,若大白天送糧,被土匪們知道了,就算不被搶去,我們也得罪不起啊。”

大家覺得這些說法合情合理。現在雖然有一部分百姓並不知道解放軍是不是真心實意幫他們的,但想著反正不讓自己出糧,隻是出出力氣,他們要真是為剿匪而來,也算是為大家做了件千秋萬代的好事,也就都隨著趙大發往趙家大院裏集合。

趙大發最先去動員的是歐陽家。這是趙世仁的主意。既然歐陽明是被解放軍救下的,他家對解放軍一定很感激,讓他們給解放軍出力,一定好說服得多。隻要有他家帶頭,其他人就好說服了。

等趙大發帶著二十幾個青壯年回到自己的院子了,趙世仁已經等在那裏,高高地懸掛著四隻燈籠,把滿院子照得亮堂堂的。趙大發給他老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人已到齊。趙世仁隨即發話道:“半夜三更的,大家都辛苦了,糧食在地下倉庫裏,大家盡力而為就行了。”歐陽明見他這般慷慨樣兒,想著解放軍果然有能耐,能不出一兵一卒就讓這個向來隻進不出的老東西大放其血。

有個保丁打著火把在前麵帶路,把大夥引到後院,推開一道大門,地麵上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口,洞口的門已揭開在一旁。保丁說:“下麵就是糧倉,你們下去,我站在這兒給你們照著。”

見地窖下麵也被燈籠照得亮堂堂的,這群青壯年魚貫而入,沿著木梯下到地窖裏。地窖裏果然碼了不少糧食,等最後一個人也下了梯子之後,先下去的人扛起糧食正要上梯子,窖門口的保丁哐啷一聲蓋上了窖口上那厚厚的木板,哐當一聲上了鎖,又叫來早準備著的保丁,合力移來兩扇石磨,壓在窖口的木板上。

下麵傳來的叫喊聲隱隱約約、吟吟嗡嗡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保丁在窖門上跺了一腳:“叫吧,叫破嗓子也沒人聽得見!”

提燈籠的人走到前院裏對趙世仁說:“保長,弄好了。”

趙世仁並不是很放鬆,一臉擔憂地對趙大發說:“這樣做到底妥不妥當?姓唐的到最後若是收拾不了解放軍,那可把我們就害苦了,這些窮鬼們不扒了我們的皮才怪。”

趙大發說:“那也沒什麽,姓唐的若能把共產黨的兵攆走,這裏依然還是我們的天下,就放了他們;若姓唐的反而被共產黨剿滅了,實在不行就把這幫窮鬼們餓死在這地窖裏,他們的家人找我們要人,就說都被土匪們當壯丁抓走了,反正死無對證。”

隻是趙家父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此時他倆的對話,卻被騎在院牆上的一個小小的身影聽得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