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火不怕的伢子

1—1•

頭頂上的天空蔚藍得看不到底,因為天上沒有雲朵。隻在遠處的天際之處,幾縷柔柔軟軟的綢帶在任意地飄**著,像是被微風拉長了、拽細了,給天際鑲上了一道金邊。

在這片蔚藍的天空下,一條奔騰的小河像個朝氣蓬勃的孩子,喧嘩著、鼓噪著,掀起晶瑩的水花,擊打在麻石上、飛濺在河岸上,連那根胳膊粗的橫伸到河麵上的水柳樹的枝葉,也被噴濺得水汪汪的。樹枝上停著一隻渾身漆黑的小鳥,用逼視的眼光看著翻騰的水花,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在指導水花的飛濺方式。

小河邊上,十三歲的歐陽桂花在洗衣服。不遠處,有幾個半大小子在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歐陽桂花對著那幫小孩子叫道:“海伢子,來幫我擰擰衣服,我一個人擰不幹水。”

人群裏有個頭頂上留著“梳子背”的男孩子跑過來,一把奪下歐陽桂花手上的衣服扔在石頭上:“姐姐!你也過來,我教你怎樣做擊水槍,咱們要人手一把擊水槍。”

歐陽桂花被海伢子拖到那群孩子中間。海伢子從地上拿起一隻竹筒遞給姐姐:“你看,要選這種不粗不細的竹筒,這前麵的眼兒不能太細,也不能太粗。太細,射出去的水量不足,沒意思。太粗了,水推出去沒有射擊力量,殺傷力不強。”歐陽海邊說邊拿著竹筒在有結的那頭比劃著。這個叫“海伢子”的正是歐陽桂花八歲的弟弟歐陽海。

“還殺傷力呢,難不成你還真想用它去殺人?”姐姐不解地問弟弟。

“你別打岔!看好嘍,這個往前推的塞子講究可大了,不能太硬,要有彈性,緊鬆合適,太緊了推不動,太鬆了,漏氣,沒有壓力,水推出去沒有力度,你看我這個……”歐陽海說著,把竹筒裏的那個塞子拔出來給姐姐看,原來是一根結實的手指粗的木棍,頂端包裹了破布、棉花,然後用細布包起來捆紮得很緊。歐陽海彎腰往竹筒裏灌了水,把塞子塞進去,對著一個同伴猛勁往前一推,一股筷子粗的水柱向男孩子的麵門直射出去。同伴很配合地“啊”了一聲,捂眼歪斜著向後摔倒。另一個同伴上前踢了他一腳:“他犧牲了。”

歐陽海:“他是敵人,是趙保長,哪能說犧牲?隻有自己人、受苦人,才能說犧牲。”

同伴改口說:“嗯!他死球了。”

“哎呀!”隨著一聲驚叫,歐陽桂花沒命地往下遊跑去,隻見被歐陽海扔在河石上的衣服,已打著漩被河水向下遊衝去。河石上長滿光滑的青苔,歐陽桂花撲騰一聲摔倒在水裏,濺起更大的水花,歐陽海跟同伴們都大笑起來,邊笑邊跑過來從水裏拉起落湯雞似的姐姐。

這時,一個幹癟、瘦小的村婦,正好從下遊岸邊的小徑裏走過來,看到流過來的衣服,一把撈起來,走到歐陽姐弟倆麵前:“又瘋忘記了吧,連衣服衝走了都不知道?”

一看歐陽桂花一身透濕,村婦生氣道:“你啊,都十幾歲的大姑娘了,怎麽跟海伢子一樣不懂事,洗個衣服,衝走了都不知道,還把自己弄得一身透濕,你們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啊。”

歐陽海見姐姐被克了一頓,連忙抑起小臉說:“媽,不怪姐姐,是我拉她過去教她做竹筒水槍的。”

原來村婦正是歐陽桂花姐弟倆的母親張祖桂。

“做水槍幹什麽嗎?讓你砍柴,你就知道瘋玩。”媽繼續責備道。

歐陽海:“做水槍射趙保長的眼睛,看他還敢不敢再抓哥哥去當兵!”

張祖桂摸了摸歐陽海頭頂上那溜形似梳子的頭發:“海伢子,乘早斷了這惹事生非的念頭兒。咱們窮人安分守已地過日子都來不及,可不敢再惹事生非了。你看你哥哥,就是不安分,才惹禍上身的。”

歐陽海提起赤腳丫子狠狠地往地上一跺:“窮人怎麽了?窮人就該受他趙保長的欺負?我偏不,我就是要像這小河的水一樣,自由自在地流。”

1—2•

在湖南省桂陽縣的山區裏,有條怪石嶙峋的山嶺,無論冬夏四季,總有數不清的烏鴉一群群地聚集到嶺上,哇、哇、哇……地聒噪個不停,於是這裏就叫老鴉嶺。不知是因為老鴉多才叫老鴉嶺,還是因為它叫老鴉嶺老鴉才往這兒聚集的。嶺下有一二十戶人家,像怕冷似的擠挨著窩在一起,自然就叫老鴉村了。這條“自由自在”的河就是流經桂陽縣、千轉百回,最後注入湘江的春陵河。

天下窮人都離不開一個字:愁!一九四八年的桂陽縣山區,天是藍的,山是美的,春陵河是清的,但是這裏的人心卻還緊揪著難以放鬆,眉頭還緊皺著難以舒展。除了光著腳丫子的歐陽海這種年紀的伢崽子、細妹子們不管不顧的歡聲笑語之外,成年人的麵容似乎都是數九寒天的凍土,僵硬、板結,連初秋的豔陽,也化不開臉上的陰翳。他們天天發愁:愁拿什麽填肚子,愁拿什麽交租子,愁拿什麽交利息錢,愁拿什麽去抵壯丁捐。

這天,老天爺似乎給將要發生的戲配備相應的布景似的,竟然也陰沉沉地繃起了臉。歐陽家隔壁的孤老太劉太婆正卸了門板,把些破麻袋片碎布頭貼在上麵糊布殼子了,老人家邊糊嘴裏邊嘮嘮叨叨地說:“天也不可憐伢兒們喲,一群伢崽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鞋是啥樣子的,連桂花那麽大的姑娘了,還整天赤著一雙腳。總這樣拋頭露腳的,怕連個婆家都難找喲。唉!這日子哪是人過的嘛……”

劉老太婆念叨的“一群伢崽”正是隔壁歐陽家的一群孩子們。老大歐陽明,老二歐陽桂花,老三歐陽海,老四歐陽湖……,一個接一個的來到人世,像梯子似的一個一個地冒起來,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的衣服老三穿,也顧不上伢崽或細妹子,有個遮體的就行。補丁摞補丁,沒一件衣服看得出本來麵目,哪裏還有舊布拿來納鞋底子、做鞋襯子?劉老太婆可憐歐陽桂花一天天大起來,想給她納雙底子做雙布鞋,卻不知道自己正大難臨頭。

這正應了那句“人在屋裏坐,天上掉下禍”的古語。

當老子的責任是三條:給兒子們蓋房子、娶妻子、抱孫子。保長趙世仁就因為自己是保長,就想把這“三子”弄得輝煌些、極致些。是呀,自己的大兒子趙大發已滿十八歲了,得給他建豪宅、取嬌妻了。

沒錢的人盼個好收成,有錢的人講究好風水。保長趙世仁親自從桂陽城裏請來的陰陽先生,拿著羅鏡等家夥什子在老鴉村的村前村後,比比劃劃看了一天半,就是不說個決斷出來。趙保長有些急了:“怎的了?難道我管的這麽大一個村,就沒有一處好宅基地?”

陰陽先生捋著山羊胡子搖頭晃腦地說:“好地肯定有,正因為是上上的好地,所以天機不可泄露啊,否則,隻怕老夫這雙眼睛難保,老夫可是指望著這雙眼睛吃飯的啊……。”

趙保長一招手,賬房先生小跑步過來,在陰陽先生與趙保長之間的桌子上攤開一麵方巾,裏麵是白花花的二十塊大洋。

趙保長說:“隻要先生給我看出了一處真宅基地,能保佑我家兒孫滿堂、耀祖光宗,這二十塊大洋算是先生的辛苦費,往後但凡犬子有騰達之日,另有數百塊大洋重謝。”

陰陽先生用中指和拇指長長的指甲掐起一塊大洋對著嘴吹了一口,放在耳邊聽了聽,滿意地露出笑臉:“既然保長如此厚愛,那鄙人甘冒瞎眼之險泄露一次天機。”說完欠起身子,對著趙保長的耳朵耳語一番。

趙保長聽得連連點頭,眉開眼笑,最後豎起大拇指,隻誇風水先生好本事。

1—3•

劉老太婆剛把破麻袋片碎布塊在門板上用米湯糊貼好,就見趙保長帶著兒子趙大發,在一個保丁的助威下,一起來到了她門前的稻場裏。

劉老太婆有些奇怪,心底也有些犯怵——夜貓子進屋,準沒好事。但她還是陪起笑臉迎上前:“趙保長,你可真是稀客啊,你這大忙人怎麽顧得上到我這草棚子裏來?”說著連忙拿起一條板凳,用袖子擦了又擦,請趙保長坐下。

趙保長拄著文明棍,把後背對正了劉老太婆的大門,豎起兩根指頭,觀看大門對著的大山小脈。又扭轉身退後幾步,細細地觀察劉老太婆的屋場左、右、後三方的氣脈,邊在心裏回味陰陽先生的話:左青龍右白虎,後有靠山,前有明塘!保長止不住頻頻點頭。

劉老太婆正不知趙保長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無神的雙眼呆呆地望著保長的一舉一動。沉靜的趙保長從小馬褂裏掏出一張黃慘慘的紙,終於開口了:“老姐姐啊,想跟你商量個事。我這兒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想給他娶房媳婦吧,我那老屋那老房子也不夠住啊,這不,還是你的老公在世時欠下我的五塊大洋,現在連本帶利連我也不知道有幾十塊了,我看你一個人可憐,你這輩子也沒能力還得起了,我也懶得跟你算這筆陳年老賬了,你隻要把你的這塊宅基地抵給我,我們就兩清了。你看怎麽樣?”

劉老太婆頓時像是有個炸雷在頭頂猛一下子炸開了,震得她一激淩,手上給趙保長捧著的一碗茶“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粗瓷碗應聲而碎。而老太婆卻像一棵老柏樹樁,似乎被釘在了地上。

這種場麵趙保長見得多了,他無動於衷。兒子趙大發沒他老子那樣的好性子,上去把老太婆推了一個趔趄:“嗨!你個老婆子,我爹跟你說話呢!聾了你?”

劉老太婆從愣怔裏醒過來:“趙保長,你就發發慈悲吧,你占了我的房子,讓我這個孤老婆子住哪兒啊?”劉老太婆像兩肢乏力似的,一屁股坐在門坎外的泥巴裏。

“你放心吧,都是鄉裏鄉親的,這些事我都替你想好了。老鴉窩鬆樹林子裏的那個山洞,是保裏的公家財產,我作主了,算是免費送你的,你活到幾時就住到幾時吧,反正你是個離天遠、離土近的人了,還能活幾年?”趙保長彎著腰,指頭點著劉老太婆的眼窩子說。

“那哪兒行啊,我雖然一把老骨頭了,可我還有兒子啊,雖說他被你抓壯丁一去沒了音信,但總有回來的一天吧,我不能讓我兒子回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啊。再窮,這也是伢子他爹留下的幾間草屋,我總要守著它等著伢崽回來啊。”劉老太婆說著,就撩起衣服前襟擦起了如雨的眼淚。

趙保長懶得跟老太婆多說了:“你要留著這幾間破草屋也行,可我的錢也是從牙縫子裏省下來的,不能借給你就白打水漂了。三天之內你必須連本帶息還清我,否則,隻能拿你這幾間破房子抵債了。”

趙保長說完就起身走了,保丁則對著劉老太婆吼叫了一聲:“老婆子,你可記好了,三天!”

看著趙保長一行從門前的小路上揚長而去,劉老太婆終於忍不住了,一聲悲天憐地的長哭從嗓子眼裏迸發而出,嚇得那隻瘦得骨頭豎起三寸高的老貓“喵”的一聲,向屋後竄去。

1—4•

官人就是天、就是法!第四天,保長趙世仁跟趙大發果然就帶了一大幫子保丁來了。

趙保長笑眯眯地對劉老太婆說:“老姐姐,想好了沒有?是還錢還是抵房子啊?”

當官的腰硬,窮人的腿軟。劉老太婆撲騰一聲跪在趙保長的腳前:“保長啊,我求你了,你可憐可憐我吧,留下我的房子吧。欠你的錢我還不上,我兒子回來後是會還上你的。伢崽被抓壯丁走後,媳婦也跑了,連一男半女都沒留下,我不能讓伢崽萬一哪天回來,連這幾間草棚子也找不到了啊。你要給大兒子蓋房子,就在你那房前屋後擴擴,你那老宅基地是多好的風水啊。一定能保佑趙大發大富大貴的。”

趙大發對手下的一群保丁一揮手:“老子歲數不饒人,她是不想讓老子娶上女人!少跟她羅嗦,量她也沒有錢還。”

保丁們一哄而上,正要扒房子拆檁子,“住手!”

隨著一聲斷喝,從屋裏衝出一個虎彪彪的小夥子,身後跟著另外幾個年青人。“你們這是幹什麽?還有沒有天理了,人家住了幾代的房子說扒就扒?”

趙大發一步跨上前:“嗨!你算哪根蔥,膽敢在這裏咋呼啥?天理?欠錢還債就是天理,還不上錢拿房子抵債就是天理。你不服氣?那你替她還錢也行,還清了錢我們立馬走人。”

“你那驢打滾的高利貸像滾雪球一樣,三年就翻上了幾十倍,哪個還得清?”虎彪彪的小夥子跨前幾步,逼視著趙大發。

趙大發“唰”一聲從懷裏抽出賬本子,嘩嘩地抖著:“看好了,這可是她家的老公按的手印,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不是誰強逼他向我爹借錢的。”

“有我歐陽明站在這裏,就是不許你們拆房子!”歐陽明雙臂一伸,攔在眾保丁前麵。

“嘿——這還真邪了門兒了,不就是‘歐陽明’嘛!我還以為你是蔣委員長家的‘蔣陽明’呢!”趙大發說著就照臉給了歐陽明一拳。歐陽明頓時覺得鼻孔一熱,兩股子鮮血順著鼻孔直冒出來。他立時血氣直衝腦門子,抱住趙大發就扭打起來。

趙世仁眼看兒子不是歐陽明的對手,已被歐陽明騎在**,連忙對坐在腳邊的那條大黃狗:“阿黃!啾!”大黃狗接到主子的指令,像隻離弦的箭,上前一口咬住歐陽明的左腿,連褲子帶皮肉撕下一塊來。歐陽明的大腿頓時血流如注。可堅強的歐陽明還是抱著趙大發不鬆手,在地上翻上滾下的扭打著。

保長趙世仁怕自己的兒子吃虧,即刻對著保丁們腳一跺:“你們都是死人啊!對這樣無法無天的犯上作亂分子,還不快快捆起來送進縣大牢!”

眾保丁聽到主子的呼喝,哄地一下子向歐陽明撲去。眼看歐陽明寡不敵眾,要吃大虧,歐陽海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跑了出來,像隻靈敏的小豹子,幾步就蹦到了趙世仁的麵前,脖子一硬頭一拱,對著趙世仁的肚子撞去。趙世仁淬不及防,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立時殺豬般地大呼小叫起來。

眾保丁見保長被一個小孩子撂倒,反應慢的愣怔著,反應快的不敢怠慢,趕過來攙扶主子。歐陽海乘機拉起哥哥幾個蹦噠,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趙世仁被保丁七手八腳地扶起來,喘著粗氣:“反了,這歐陽家的兔崽子們都反了天了!”罵完了歐陽家的,回頭又拿文明棍指著眾保丁:“蠢物,我看你們都是一群蠢物,老子養了你們一大群,卻連兩個小兔崽子都收拾不了。”

1—5•

原來是歐陽明早上聽到劉老太婆孤獨的哭聲,匆匆忙忙地吃過早飯後趕過來詢問究竟的,這才知道保長趙世仁要強行霸占劉老太婆的房基地。“他名叫趙世仁,我看他就‘不是人’,天大地大,為什麽就偏偏看中了一個孤老太婆現成的屋場?這不明擺著是欺負人嘛。”

劉老太婆丈夫早逝,獨生兒子被趙保長抓了壯丁,兒媳婦眼看這個窮坑是窮得底朝天了,在一次趕集時悄悄地跟一個永興人私奔了,劉老太婆從此孤寡一人。歐陽滿家與她住得隻隔一片小鬆林,老太婆有個頭疼腦熱,歐陽滿兩口子總會打發娃崽們過來看看,幫她挑擔水、撿捆柴、拽把藥草、遞碗菜湯。劉老太婆也把歐陽滿家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疼愛。

歐陽明見劉老太婆受到趙保長的欺負,心裏憤憤不平。趙保長定的就是今天來拆屋,所以他要提早到劉老太婆的家裏,想著到時候決不能讓劉老太婆吃虧。可當他拉著弟弟歐陽海跑出小鬆林時,看到的卻是劉老太婆屋場上方騰起的濃煙與火焰,才知道以自己兩兄弟的力量,是保護不了老人家的房子的。隻能一拳狠狠地砸在樹幹上,嘴裏狠狠地怒吼著:“趙保長,等我們兩兄弟長大了,非替老人家報仇不可!”

歐陽海看到濃煙與火光:“哥哥,我們也去把趙保長的房子一把火燒了,給劉老太婆報仇!”

歐陽明望著遙遠的蒼天說:“那有什麽用呢?就是把他那一院子的房子燒光了他有的是錢再蓋,說不定還要征用鄉親們給他無償地當苦力,可劉老太婆這兩間茅草屋燒了隻怕她一輩子也蓋不起來了。”

秋風過處,桂陽遠遠近近的山巒低窪處還是一片蔥鬱,山帽子上已經開始色彩斑斕起來。金黃的是野菊、火紅的是霜葉、淡綠轉嫩黃的是盡量忍耐著還想拖住青春尾巴的野柿子的枝葉。歐陽海借著身輕體小,像隻大金瓜,高高地吊在樹枝丫上,給樹下的哥哥放哨。歐陽明在樹下不遠處一堆火上烤紅薯。此時捧了一個滾燙的熟紅薯,雙手不停地倒換著,吸吸溜溜地跑到樹下來:“海伢子,餓了吧,快下來趁熱吃,香著呢。”

歐陽海想下來,又有些不放心:“我還是呆在這樹上麵吃吧,萬一‘不是人’來抓你,大老遠我就能看到。”說著三兩下拽了根纏在樹枝上的葛藤把一頭放下樹來,讓哥哥把紅薯綁在葛藤上吊上去,然後仍坐在樹杈上,背靠著樹幹,一前一後地擺晃著雙腿吃起來。吃完了紅薯,咂咂嘴,就哼唱著自編自唱的順口溜:趙世仁哪你不是人,哪個見了哪個恨,你長著一幅人樣子,肚子裏裝了幅狗肝子……

正吃得香甜,哼得自在,見哥哥趴在樹下,從地上撿著東西往嘴裏喂,他就停止了哼唱,好奇地問:“哥哥,你在幹什麽?找螞蟻吃嗎?”

歐陽明仰頭笑道:“你盡說些怪話,螞蟻也能吃?我在撿你丟下的薯皮吃。”

“我扔的都是糊焦了的,吃到嘴裏都是火炭灰。”

“糊焦的也是糧食啊,你忘記了咱們的四妹是怎麽餓死的?那時但凡有一口烤糊的紅薯吃,她就不至於喪命。”

歐陽海哪能忘記?四妹死時瘦得像隻小貓樣蜷在**的樣子,一下子閃到他的眼前。是啊,那時家裏家外刨地三尺,連塊紅薯皮都找不到。更別說一粒大米,一捏麵粉了。可憐的四妹……。“哥哥,我再也不扔紅薯皮了。”

1—6•

月亮已經掛上半天,周圍靜悄悄的,除了偶爾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連聲狗叫都聽不到。歐陽海跟哥哥一起溜回家,弟弟歐陽湖說肚子餓得很,已叫嚷過幾遍了,總是被歐陽桂花哄著說再等一會兒。現在見兩個哥哥回來了,抱起自己那碗照得見人影子的野菜玉米粥喝起來。媽媽伸手遞了一雙筷子給他,他連頭都不抬,也不接筷子,隻抱著比自己腦袋還大的粗海碗,似乎是呼呼嚕嚕地往肚子裏倒。筷子還沒上手,碗已見了底。他又把碗扣在臉上,用舌頭把碗內四壁舔得跟洗過的一樣,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碗。

歐陽桂花見小弟那幅樣子,就捧著自己的碗說:“小弟過來,姐姐吃不完,勻給你一些。”

歐陽湖眼睛一亮,把手上的碗往姐姐麵前伸去。張祖桂連忙擋開女兒的碗,把自己碗裏的菜粥往小兒子碗裏傾去:“花妹仔,你自個吃吧,你也正長身體哩。”歐陽湖像忽然明白了什麽,連忙把碗背到身後:“我不要了,我吃飽了。”說著起身把碗扣進已添了水的鍋裏。

歐陽明也把手上的筷子往鍋裏一撂:“吃這樣的飯,筷子還真是多餘的。”然後雙手抱著碗呼呼嚕嚕地喝起來。

歐陽滿捧著碗坐在暗影裏,看著才四十幾歲的妻子張祖桂,身體瘦小單薄,滿臉皺紋,兩鬢的頭發已成麻栗色,像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唉!都是這一大群兒女掏空了她的身子。”歐陽滿兩眼閃著淚花,說起來眼前雖然隻活下來四個,可她整整生了八個。還有四個都是被饑餓和疾病奪去了生命。每次孕育孩子,身體沒有一點可以添補的營養,就像種田一樣,再肥沃的土地沒有肥料下進去,隻有支出沒有補充,也會變成貧薄之地。

歐陽滿家窮得買不起鏡子,所以他隻看到未老先衰的妻子,卻看不到才四十幾歲的自己。生存的壓力使他也一樣過早地變成了個佝僂、幹巴的小老頭。臉上一張黑皮包著骨頭,像一隻失去水分的青殼核桃。雙眼陷進兩個坑裏,在暗影裏像兩個不見底的黑洞,看著有些瘮人。

貧寒出孝子,富貴生忤逆。張祖桂又把碗伸到歐陽海麵前:“海伢子夠不夠?媽給你勻點?”歐陽海連忙用手捂住碗口:“夠了、夠了,媽,我已經喝得快撐破肚子了。”

歐陽明說:“就這兩泡尿就尿光了的稀湯,還能撐著你?坐這兒喝它個七天加八夜也撐不著。”

歐陽滿聽著大兒子的話,強壓著的火氣“噌”一下子冒起來,把半碗菜湯往水缸蓋上一墩:“嫌飯稀你今天別躲啊,直接讓人家送你進縣大牢,說不定能吃稠的、吃幹的。省下這碗湯我們每人還能多喝一口。”

當爹的聽不得大兒子發牢騷。因為歐陽明白天把趙大發騎在**暴打了一頓,他這個當爹的是擔心保長趙世仁爺倆不會善罷幹休,人家是一方保長,是你個毛崽子得罪得起的人物?

歐陽明說:“我憑什麽讓他關我進縣大牢!我又沒做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劉老太婆的房子扒了嗎?”

歐陽滿說:“那你的本事大,你把劉老太婆的房子保下來了嗎?還不是一把火燒了個淨光。這世道,窮人有什麽對和錯?能想辦法填飽肚子就是阿彌陀佛了,你倒還敢跟保長爭起對錯來了。這下好了,我看你能躲到哪裏去?你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造孽喲!”歐陽滿說完,右手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腦門上。

歐陽明看到父親那樣,不敢再做聲,不想歐陽海卻叫嚷開了:“我哥哥沒有錯。窮人怎麽了?窮人也是人,也沒比他富人少隻胳膊少條腿,憑什麽窮人不能爭個對和錯?趙保長有錢就該霸占劉老太婆的房子?看我哪天夜裏也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給燒了!”

歐陽海本來坐得離父親很近,父親又在氣頭上,看他還沒鋤頭把子高,竟張嘴說出這種嚇死人的話來,那長大了肯定又是個惹禍的精,當爹的氣得一把把他揪過來,就是一頓飽揍:“我叫你燒!我叫你燒!還反了你了,才馬泡大的崽伢,好事不學,單學這惹事生非的貨色!你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歐陽桂花跟張祖桂連忙上前去拉,女兒說:“爹,海伢子隻是嘴硬,愛亂說話,求您放了他吧。”媽說:“你跟他一般見識?還是快想想老大的事怎麽糊過去吧。”

沒想到歐陽海被姐姐和母親剛從父親手裏求出來,一放到地上,他脖子一梗接著叫嚷道:“我哥哥就是對的,我就是對的。趙世仁不是人,盡幹傷天害理的事,他敢燒劉老太婆的房子,我就燒他的房子。讓他一家陪著劉老太婆睡露天……”

歐陽滿見歐陽海還在強嘴,撲過來又要打他,可他早有防備,蹦起來就往屋外跑。

“你給老子回來,再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歐陽滿追到門口,夜色裏早沒有了歐陽海的蹤影。歐陽桂花也急急忙忙地追出來:“海伢子——,海伢子——。”歐陽海像一隻逃進深山的鑽山豹,無聲無息地隱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

歐陽明起身要出去找弟弟,被父親攔在家裏:“你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跑什麽跑?好好在家裏呆著。誰也別去找他,看他能飛到天上去。”歐陽滿不太擔心海伢子,窮人家的孩子從小自己在野地裏摸打滾爬著長大,對周圍環境旮旮旯旯都清楚得很,不會出什麽危險的。讓他揪心的是大兒子,趙保長肯定不會放過他的。歐陽滿頓時覺得暗中好像有支槍口,在瞄準著自己這剛剛長大成人的骨肉,時刻都會射擊。他沒有力量撥開槍口,隻能盡可能地把親人攏在自己的身邊。

1—7•

太陽似乎永遠沒有憂愁,每天一露麵,總是笑哈哈的大紅著一張臉兒。歐陽滿今天卻想用自己的一把骨頭把太陽捂住,因為太陽一出來就是趙保長昨天嘴裏的“明天”。趙保長昨天說:“限明天之內把行凶反上分子歐陽明交出來,不然的話株連九族。”

可太陽終歸是誰也捂不住的。整個上午一家人都在提心吊膽地過去了,眼看著太陽已過中天,歐陽明在關著門的黑黢黢的草屋子裏呆不下去了:“是禍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我不可能一直躲在黑屋子裏一輩子,那跟坐大牢有什麽區別?”於是他幹脆拎了一把斧頭出來,在自家的草屋前劈起了柴火。也許早有暗哨,歐陽明露麵還沒有一頓飯的工夫,趙保長就帶著保丁圍攏來了。

這次趙世仁沒有再提及“鄉裏鄉親”的口頭禪,直接對保丁說:“把他給我捆起來!”

歐陽明卻揮舞著斧頭叫道:“你們憑什麽抓我?我犯了哪條王法?”

“你毆打趙大發至重傷,這條王法夠不夠?”趙世仁用文明棍敲著腳下的石板說。

“毆打?誰毆打誰了?要說打人,那也是趙大發毆打在先,看看!這就是他先動手打的,那趙大發也去坐大牢嗎?”歐陽明指著自己臉上的青紫塊。

“好,不怕你嘴硬。民國的法律比你的嘴硬多了!那我告你通共匪。這條罪夠不夠坐大牢?”趙世仁一副貓逗老鼠的嘴臉。

歐陽滿連忙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上前:“保長大人啊,孩子不懂事,冒犯了你家少爺,通共可是沒影的事兒,那可是要殺頭的,您可不敢亂說啊。”

趙世仁道:“亂說?我趙某人活了四十幾歲,何時亂說過一句話?我說他通共就是通共。”

“你說我通共就通共了?證據呢?證人呢?你這是憑空捏造。”歐陽明眼看著自己伸頭是挨一刀,縮頭也是挨一刀,幹脆不管不顧了。

“證人?放心,隻要把你關進了縣大牢,自然就有證人等著你。我肯定不會憑白無故地誣陷你,到時候你要幾多證人就有幾多。少跟他廢話,抓起來。”趙世仁說著就向保丁們一揮手。

保丁們又向歐陽明圍過去。歐陽明舞動著斧頭:“誰先上來我就跟誰一命拚了,反正活不成了,幹脆一命抵一命。”

都說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保丁們雖然對趙保長的話言聽計從,但看到歐陽明不要命的樣子,都有些畏縮不前。趙保長看到坐在門坎上泣不成聲的張祖桂,就向兩個保丁使了個眼色,向張祖桂嚕嚕嘴。兩個保丁會意,撲過去左右扭住了張祖桂的胳膊,把她拉上前來。

趙世仁對歐陽明說:“你不坐大牢也行,都說父債子還,我給你來個子罪母頂吧。你呢,就好好地在外逍遙,就讓你媽去替你坐大牢吧。”說著讓保丁們扭著張祖桂做出要押走的樣子。看到母親被抓,歐陽明無奈地扔了斧子,奔過來從保丁手裏奪下母親。

保丁們趁機一哄而上,把歐陽明捆綁起來了。

張祖桂眼見兒子被縛,上前撲騰一聲跪到趙世仁的麵前,一把扯住趙世仁的褲腿兒,磕頭如搗蒜:“求求保長大人開恩,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了我家明伢子吧,你家少爺的傷,我們明年多賠幾鬥糧食,算是給少爺養身體的營養費。求求保長開恩……”

趙世仁往後頓了頓,掙脫張祖桂的扯拽,拿文明棍在地上墩了墩說:“看在鄉裏鄉親的份兒上,我就不計較你家海伢子冒犯我的罪過了。但你的大兒子這罪是絕不能放過的,否則以後讓我在鄉裏鄉親麵前如何做人?豈不人人都敢把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來了?”趙保長說完,彈了彈馬褂上莫須有的灰塵,一揮手,帶著保丁、押著歐陽明,揚長而去。

1—8•

歐陽海被父親一頓飽打,覺得父親不明是非,還覺得父親太沒有骨氣了:“姓趙的有錢有勢又怎樣?未必他有錢放的屁都是香的?他有錢就活該欺負窮人?”懷著對趙保長的一腔仇恨、對父親的一肚子怨氣,他忘了害怕,沒有恐懼,摸著黑一口氣跑到了鎮上。

鎮上還有些遲睡的人家的門縫裏透出些許光亮,不像老鴉村的夜晚漆黑一團。歐陽海在鎮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今夜到哪裏安身。已近深秋,夜涼如水,赤腳踩在土地上還好受點,一踩到已起了薄霜的石板上,涼氣順著腿骨往上爬,冷浸浸的一個寒戰過後,胳膊、腿兒上已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時肚子一陣咕咕嚕嚕地鳴叫,才感到前胸已經貼後背了,晚上喝進去的半碗菜湯早沒了蹤影。這才後悔沒把那半碗菜湯喝完後再跟父親強嘴。

歐陽海抱著胳膊縮著脖子,又餓又冷,想著還是家裏好,哪怕隻能拱在草窩裏睡覺,起碼是暖和的啊,起碼風吹不到雨淋不到啊。但一想起父親的拳頭,他又梗起脖子往前走:“我就是不回去向他認錯,我沒有錯,認什麽認?冷怕什麽,餓怕什麽,我又不是沒冷過、沒餓過。”是啊,這才是剛剛深秋而已,想起幾年前那個地上鋪著白雪的大年夜,自己仍赤著腳在外麵乞討,這冷這凍又算得了什麽呢?

歐陽海使勁回憶那個雪夜赤著雙腳踩在雪地上刺骨的感覺,就覺得現在的自己不是赤著腳,而是穿著舒服的鞋子踩在平展的地麵上。再回憶那個雪夜餓得狠不得見了石頭都想啃一口的感覺,此時的肚子也不那樣空了。

憶苦是治難的良藥。

這時有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來,抬頭遠望,一絲亮光在鎮後一閃一爍。歐陽海聽著聲音尋著光亮走過去,見後街一間鋪子,從門縫裏透出一明一滅的光點,清脆的叮當之聲不絕於耳。歐陽海趴在虛掩的門縫向裏望去,見有個體魄魁梧的漢子正在錘煉著一塊通紅的鐵塊。這漢子錘打一會兒鐵坯子,又停下手腳彎下腰去拉風箱摧助火勢,一會兒又要拿鐵鉗拔拉煤塊。歐陽海認得這個鐵匠,他正是幾年前那個風雪夜,讓自己在爐子邊烤火,並給自己一個烤紅薯度命的李鐵匠。於是,他就輕輕地拱開門縫,溜到風箱邊,幫李鐵匠拉起了風箱。

李鐵匠似乎後腦袋上也長著眼睛,他並沒扭頭,繼續著手裏的錘錘打打:“怎麽了?半夜三更的不在家裏睡覺,拱到我這兒來幹什麽?該不會是又挨打了吧。”

歐陽海有些不好意思:“嘿嘿!您這兒暖和。”

“暖和,現在可沒到往火邊湊的季節,不會跑上十幾裏路,專到我這兒來找暖和的吧。”李鐵匠說著,又把已變黑的鐵塊塞進煤火裏,走到屋角,摸索出兩個紅薯煨到火邊。

歐陽海看到煨進火裏的紅薯,精神為之一振。

1—9•

歐陽海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被李鐵匠推醒後,見鐵匠鋪的門敞開著。陽光已灑進門坎。歐陽海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您這兒可真是暖和啊,比我家的木板床鋪還舒服。”

李鐵匠說:“再舒服也不是自己的家啊,伢崽,該回去了,別讓大人擔心。”

“我爹才不擔心我呢,他隻擔心趙保長是不是還在生氣。我幹脆在您這兒幫您的忙吧,免得你一個人要幹這又要幹那的。您收下我吧。”

李鐵匠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個小伢崽!我可請不起你這個小長工,你還是回去吧。你爹擔心趙保長生不生氣,最終還不是擔心你哥倆吃趙保長的虧。趙保長又不是你爹的爺老子,你以為你爹真擔心他?這次你哥倆可把事兒搞大了,趕快回去,別讓你爹操心了。”

“怎麽?您也知道我跟我哥的事了?”歐陽海歪著腦袋驚奇地問。

“我能不知道嗎?趙保長到處吆喝著要抓你哥哥,看來這次你哥哥怕是躲不過去了,趙保長是下了狠心的。”李鐵匠無不擔憂地說。

“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免得被‘不是人’把我們全堵在家裏了,萬一我哥哥被抓去坐大牢,我還得去替我哥哥報仇呢。”歐陽海把火鉗重重地扔在地上。

李鐵匠撲哧一笑:“還真是人小鬼大呢,就你這半斤八兩的身子骨也能替你哥哥報仇?不過,你有誌氣好,人就怕沒誌氣,有誌氣才能幹大事。你要躲在我這兒不想走,得給你家爹媽捎個信回去,免得他們操心。你給我看著鋪子,我去把打好的這幾把鋤頭給人家送去。”

歐陽海幫李鐵匠收拾完地上的煤碴、鐵屑,歸整好大錘小鉗,又給他掃了地。他是個有心人,邊幹活邊注意著路過鎮上去老鴉村的人,他想找個合適的人帶個信回去。因為他隻想告訴母親,而不想告訴父親。

然而,歐陽海的口信還沒有捎出去,卻看到從老鴉村方向過來了一行人。還沒走近,他就看到了反捆著雙手,被保丁們推推搡搡地押著走在前麵的哥哥歐陽明。

歐陽海一下子從鋪子裏撲到哥哥麵前,眼淚花花地問:“哥哥!他們要把你帶到哪裏去?”

歐陽明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海伢子,沒事的,過幾天哥哥就回來了。你趕快回家,莫讓爹媽再擔心了。”

歐陽海像隻被激怒的小豹子,從地上跳將起來,抓住保丁的胳膊又撕又咬,嘴裏還含糊不清的大呼小叫:“咬死你這狗腿子,你們都是趙家的狗腿子!”

一聲“狗腿子”犯了眾怒,幾個保丁上來把歐陽海一頓拳打腳踢。那個被咬了一口的保丁還不解氣,提起鼻青臉腫、渾身是傷的歐陽海,撲騰一聲,扔進了路邊的臭水塘裏。

歐陽海被扔進了水塘裏,一群鴨子受到了驚嚇,“嘎、嘎”地叫著,撲愣愣地連跑帶飛,沒命地往塘沿上逃去。

1—10•

正在塘邊為地主孫大鬥放鴨子的童養媳鄒小翠,被歐陽海砸起的水花濺了一頭一臉。正要去吆喝四處亂跑的鴨子,又見個年歲跟自己差不多的小男孩子在水裏幾次掙紮,腦袋難以露出水麵。鄒小翠連忙把手裏的長竹竿向男孩子亂抓一氣的手裏伸去。歐陽海一把抓住竹竿頭,總算把頭露了出來。猛吸一口氣,甩一把臉上的汙水,才拉著竹竿浮到塘邊。

若是平常,雖然這塘汙水深過歐陽海的身高,可也奈何不得他,隻是今天他被打得幾近昏迷,又突然被扔進水裏,一時暈頭轉向,差點被嗆死。

鄒小翠見歐陽海喘氣均勻些了,問道:“你幹了什麽壞事,他們要把你扔到水裏?”

歐陽海脖子一梗:“你才幹壞事呢!我是不讓他們幹壞事,他們才扔我到水裏的。”

鄒小翠也不計較歐陽海的壞脾氣:“我叫鄒小翠,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歐陽海,大海的海。”歐陽海很驕傲地說。又指著漸漸向水塘圍攏來的鴨子說:“你家這麽多鴨子?那你家一定是地主,地主都是壞蛋。”

鄒小翠急於洗清自己不是地主:“這才不是我家的鴨子呢,這是地主孫大鬥家的鴨子,我是給他放鴨子的。”

“哦,我知道了,孫大鬥家有個天天挨打的童養媳叫鄒小翠,是不是就是你啊。”歐陽海試探著問。

一提起“天天挨打”,似乎戳到了小翠的疼處,她頓時低下頭,兩隻赤腳的大拇指在水塘邊的泥漿子裏相互對搓著,像是在相互爭高下。歐陽海也意識到自己戳到了小翠的疼處,走上前扯了扯小翠的衣袖說:“莫怕!以後他們再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替你報仇。連趙世仁我都不怕,還怕他姓孫的?今天就是我惹急了趙世仁,他們才把我丟進水裏的。姓孫的再欺負你,看我怎麽收拾他那個熊包兒子孫耀祖,我不讓他天天尿褲子才怪。”

在家哭得天昏地暗的歐陽滿夫婦聽到別人說海伢子又被挨保丁打了,扔進了水塘,立馬尋了過來。“海伢子唉,不讓你惹事你偏要惹事,看你這一身傷……。”張祖桂邊檢查著水淋淋的歐陽海渾身的傷勢,邊眼淚汪汪地數落他。歐陽滿什麽也沒說,伏下身,輕輕地把兒子拉到自己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