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越是艱險越向前
16—1•
夜十二點整,第一隊全副武裝的戰士到操場上集合出發。然後每隔半小時一隊。看看離四班出發時間還早,歐陽海雖然督促戰士們再休息一會,可是連他自己也睡不著。索性開始細致地檢查大家的裝備,一是看有沒有違規攜帶的東西,二是看必需要用的東西帶得齊不齊全,符不符合戰備要求。
檢查到每個人麵前,歐陽海都要求把被包打開,衣兜、甚至連鞋子都脫下來看看。有人提意見了:“班長,你也太小心眼了吧,誰把吃的東西藏到鞋子裏麵?”
歐陽海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擔心你們把吃的東西藏在鞋子裏麵,而是看看你們鞋子裏麵平軟不平軟,否則還沒走上一天,腳就會打泡。還有,鞋帶一定要係緊,讓鞋跟腳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即可以避免打泡,又可以避免崴腳。”
檢查到杜小富時,他護著被包不讓打開。說是費了好大勁才捆紮瓷實,打開了再捆很麻煩。
歐陽海說,“該麻煩時一樣也不能減省。”於是要杜小富必須打開被包。原來他的被包裏麵裹著一包餅幹,一捧水果糖。
歐陽海板起了臉:“杜小富,你這是嚴重違反規定的行為,拿出來。”
杜小富說:“我是想等到大家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發花的時候,它可以救全班人的命。”
“你為大家著想的動機是好的,但你要把這個心思花在不違反規定與紀律的前提下。野外生存訓練就是一種鍛煉,就是要讓我們學會就地取材解決溫飽問題。如果都像你一樣帶上餅幹和糖塊,那這種訓練還有什麽意義呢?再說,這樣得到的訓練成績不僅是虛假的,是欺騙上級的,對其他班也是不公平的。”歐陽海說著毫不留情地把餅幹和水果糖拿了出來,重新幫他打好被包。
“本來就不夠公平嘛,第一隊早都出發了,我們還在宿舍裏窩著。”杜小富小聲嘟囊道。
“這是戰鬥的需要。我們現在就算是開赴真正的前線,也不會是喊聲一、二、三,所有的人哄一下子橫空出世吧?總還有個先後順序。排在最後咋了?排在最後能最先完成任務,那才叫先進班,才是我們四班應有的風範。大家說有沒有這個信心?”歐陽海望著全班戰士。
“有!”
“那我現在命令大家安心睡覺,咱們還有三個小時呢,我們要排到五點半才出發。”
“可是大家鋪蓋都打包了,是不是有點麻煩啊。”劉修才望望每人**的光床板。
“這天氣,搭件衣服在身上就能睡,不過大家的意見呢?”歐陽海征詢地望著大家。
“大家”的精神顯然被操場上一陣一陣出發的口令、口號與腳步聲弄得亢奮不已,全無睡意。“我提個建議如何?與其都躺在**‘裝睡’,不如來堂別開生麵的文化竟賽課,成語連接、生字生詞提問、閱讀比賽、書寫比賽……大家想到的都可以納入進來。等於對之前本班業餘文化課的一次溫習。到哪裏為止大家說了算,等大家都感覺累了,就再眯糊一會兒,正好把這幾小時打發過去了。大家說?”
歐陽海第一個舉手:“我同意。還可以再加一項口頭創作練習,內容就圍繞這即將出發的實戰模擬訓練,看誰發揮得最好。上次連長不是說了嘛,咱們四班可能一不小心出個詩人,那我們就讓它再一不小心出個作家。”
“這主意好,寫作練習好了對寫戀愛信可是大有幫助的。”吃過不會寫信虧的劉成春冒出一句,在他是大實話,別人卻覺得他也學會幽默了。
16—2•
五點半,東方才露出一小溜魚肚白。四班全體全副武裝、精神煥發地立在操場上,接受連長和指導員的命令。連長放慢著腳步,仔細地把每個戰士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從裝備到衣著,從頭頂到腳尖。然後回到隊前:“四班是全連最後一個出發的班,但是我相信你們有能力在25日的零點之前完成任務回到這裏集合,有信心嗎?”
“有!”響亮的回答整齊得像一個人發出來的。
“出發!”
歐陽海給連長行了個軍禮,對著隊伍喊了聲“向左——轉!跑步——走!”
晨曦裏,一支年輕的隊伍向營地之外奔去。
歐陽海的裝備跟大家有些不一樣,被包上扣著個搪瓷臉盆,帶子上左邊別著把十字鎬,右邊掛著一紮繩子。劉成春問:“班長,你麻煩不麻煩啊,在野外,遇著水胡亂抹把臉就得了,背著個盆幹啥?”
“到時候有用。”歐陽海說。
“那這十字鎬呢?你不會是指望它一步一步挖出一條上買馬嶺的路吧。”
“到時候有用。”歐陽海邊跑動著邊回答。
其實從軍營算起,有一百七八十公裏的路程是每個班都要經過的,這段路無非是鍛煉戰士們負重急行軍的耐力。雖然出發時間不一,大家肯定都會在這個路段上做文章。
各班不同的搜索目標是從出發後將近兩百公裏以後的灘坪埡開始的。從灘坪埡起才進入買馬嶺區域。十二個班在那裏按照野戰地圖上給各班標示的位置、線路,四散分開,把買馬嶺方圓幾百公裏的山區,成全包圍狀合攏式搜索。
歐陽海早就研究透了地圖,所以前麵一百多公裏的路線就在他心裏,隻管帶著大家埋頭急行軍。這給大家把晚出發的時間贏回來不少。加上大家第一天出發,肚子裏都還有些“底氣”,一口氣幹了快一百公裏,沒人叫累、叫餓。在第三十公裏時已經把八班甩到後麵去了,第七十公裏時甩下了十二班,過了一百公裏,又追上了三班。
超過八班時,八班長叫道:“四班的同聲們倏著點啊,沒聽過龜兔賽跑的故事嗎?這是長跑,不是短跑,先跑得快就會後勁不足的。”
歐陽海還嘴道:“兔子之所以跑輸了是因為它驕傲,並不是因為它跑得快。我們四班既然知道了龜兔賽跑的故事,那我們不做驕傲的兔子不就得了,四班的同聲們說對不對啊?”
“對!”四班響亮的聲音把八班嘻嘻哈哈的聲音拋在身後。
超過十二班時,十二班的戰士小魏說:“切!說你們四班屬虎還真屬虎啊?這麽快就追上來了?不過腿杆上較勁未必有用,這次的任務是抓特務,可不是比急行軍。”
四班戰士杜小富回道:“謝謝十二班的兄弟們提醒。我們四班沒忘記本次任務是抓特務。我們四班不光在腿杆上較勁,還會在腦袋上較勁。”
等四班追上三班時,三班長對著三班戰士們叫道:“三班的同誌們,我們也該加把油啊,看人家最後出發的都超過咱們了。”
歐陽海倒謙虛起來:“也沒快過你們多少,我們還沒有做飯吃呢,一頓飯的功夫不又被你們超過去了。”
三班長氣咻咻地叫道:“我們也還沒舍得停下來吃飯呢!”
四班的人相互回頭遞眼神,眼神裏透著自豪和得意。
16—3•
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地從山邊湧出來,蹦蹦跳跳地唱著歡快的歌,像是特地趕來歡迎遠道而來的戰士。
“停止前進!”走在最前邊的歐陽海站在河邊的跳石上,回頭對全班下達命令。
“既然小河這麽熱情,我們就親近它、跟它交朋友。”歐陽海邊說邊從跳石上幾步跳過河,在河邊選了一塊荒草地,對大家說:“按原先的分工,抓緊時間埋鍋做飯。”
“咱們一停下來,別的班可又追上來了,豈不是白超了。”李清明無不擔憂地說。
“不怕。我們吃飯別人還不是也要吃飯,誰又不是神仙。磨刀不誤砍柴工。”歐陽海卸下自己身上至少比別人重十五斤的裝備和裝具,再取下扣在被包上的搪瓷盆,打開竟是一摞兩個盆:“大家分工一下,劉修才打水淘米。從今天起,每天的米和鹽的使用量由你控製,總數你嘵得,每天不能超過當天的量。到第七天要是見不到一粒米了,大家撕你的肉吃我可不管。杜小富、李清明、王長兵三人撿柴並負責生火;上官會發、宋發凱、但棟梁、張紅革四個人撿石頭支灶,要支兩盤能架這兩個盆的灶;劉成春跟我一起上山。大家動作要迅速,灶一支起來就生火燒水煮米。”他說完就拿起別在被包上的十字鎬。
“做幹飯還是熬米粥?”劉修才問道。
“每天每人半斤米,你若能做出幹飯來我就服你是神仙。”歐陽海頭也不回地說。
“咋了?去挖老百姓的紅薯?可現在也不是吃紅薯的季節啊。”劉成春問。
“不要盡想做違犯群眾紀律的事。”歐陽海自顧自地向山坡上走去,眼睛在樹梢上東張西望,看到一處樹梢上有架藤藤葉葉的東西攀延了一大片,就指著那兒說:“走!到那兒去。”
劉成春也是農村長大的人,望著歐陽海指定的目標,馬上明白了:“真有你的啊班長,你是要挖野淮山當糧食嗎?那東西可是好東西呢,不光充饑,還能大補。”
“知道就好,現在知道這把十字鎬的用處了吧,不然每人半斤米咋填得飽你這一頓就能吃一斤米的肚子?”
等兩盆米剛燒開的時候,歐陽海跟劉成春一人抱著一抱野淮山,回到了小河邊。
“閑著的人都來幫忙,洗了切片好下鍋。”劉成春大嗓門一叫喚,大家迅速圍了過來,有人認得是淮山,可以杜小富為代表的三個城市兵見這泥糊糊、疙疙瘩瘩的東西不知為何物,不由得疑惑地問:“這玩意啥味道?能吃嗎?”
劉成春不屑於他們的無知:“苦的,比黃連還苦。”
杜小富馬上放下手上的山藥:“哪我寧願喝稀米湯。”
上官會發說:“聽他胡說,你不吃後悔死你。”
洗淨的淮山根塊被切成薄片,丟進已翻騰著的米粥裏。劉成春說:“班長,幸虧你帶著兩個臉盆,指望每人一個搪瓷缸,既浪費了時間,也煮不出大鍋粥的清香。”
“這下你又知道臉盆的用處了吧?這就叫打有準備的仗。點點滴滴省下來,我們憑啥不能超到最先出發的班的前麵去?”歐陽海表情上有些小得意:“以後就靠這把十字鎬、兩個盆,爭取全班都不餓肚子。”
因為有野淮山充數,雖然米下的不多,可每人還是一大缸子稠糊糊的米粥。顏色雖然不咋的,卻聞著一股子清香。杜小富第一口還試試探探的。劉成春作勢去搶他的缸子:“試啥試,沒長鼻子啊,你不吃就讓我全包了。”
杜小富已經嚐到好味道了,扭身就閃:“美死你。這麽好吃的美味給你吃,我傻子啊我!”
16—4•
吃過飯,歐陽海用盆子端水滅了兩個灶裏的火種。“繼續前進!”歐陽海一聲令下,九個人呼一下子立起身,很快排好了隊。
歐陽海站在隊前:“現在離買馬嶺還有六十公裏。幹完這六十公裏後,就正式進入我們四班的任務搜索區,在抓到特務以前,基本上不會跟其他班交叉前進了。一旦跟其他班碰麵,那說明要麽是他們誤入了我們的搜索區,或者是我們誤入了別班的搜索區。當然,按照規定,抓到特務後返回的路線不限,隨便插入任何搜索區,哪兒近、哪兒好走就走哪兒。在進入我們四班的搜索區後,再向前十幾公裏有個村叫上寨村,我們今晚趕到上寨村附近去宿營。大家聽明白沒有?”
“明白!”
“出發!”
“再見了小河!”劉修才回頭對著小河揮了揮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大家立馬以跑步的速度前進。歐陽海大聲命令道:“放慢速度。剛吃過飯,以走的速度行進十五分鍾後再加速。”
一進入買馬嶺地區,打眼一望,除了山就是穀。目力所及之處,看得到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家,也都是稀稀落落地撒在或高或矮的半山腰上。
歐陽海一直走在最前頭,他邊走邊說:“從現在起,等於進入四班的搜索區,大家眼睛都管事點兒,不放過一堆石堆、一片草叢、一個可以藏身的山洞。”然後他發給大家每人一個網兜:“現在這山野裏不光可能有特務,還有我們充實肚子的各種野菜和蘑菇,從現在起大家在搜索特務的同時,遇到野菜和蘑菇順便采下來,就是下一餐的糧食。以後的幾天裏每天都要這樣做,不然隻有餓肚子了。”他說著就把手上幾樣野菜一一指給大家看:地米菜、水芹菜、刺牙菜、魚醒草、野油菜、山薺菜、婆婆丁、馬齒菜、苦菜。“農村長大的同誌辯認這些野菜比較容易。城市長大的同誌可以把這些野菜每樣拿一棵作為對比。”
杜小富看了看班長手裏的野菜:“這不是我們幫炊事班打豬草裏的一些東西嗎?咋成了我們的吃食呢?”
“這沒有錯啊,豬吃了活得好好的,我們吃了也會好好的。你記住了,豬吃得人就吃得。”歐陽海說。
“那可不一定,適者生存,豬吃這些東西毒不死是因為它們一直吃它,腸胃早已適應了,那可不代表我們的腸胃也適應了這些根根草草。”杜小富說。
“你說得也對,對於這些野菜的適應能力上,人肯定不如豬。所以我們吃時會先用開水焯一道。其實這些野菜我小時候都吃過,毒不死人的。”
劉成春、上官會發、宋發凱,幾位農村兵也七嘴八舌地說吃過的、沒事的、毒不死人的。這才讓大家都放下心來。
16—5•
進入搜索區後的速度,可不是之前急行軍的速度。十幾公裏的山路一直走到天抹黑,歐陽海借著還沒黑定的光線掏出地圖看看,又拿出指北針結合地圖定了下方位,命令大家停下來:“這裏就是上寨村,天已經黑了,再前進可能會放過隱藏的特務。現在停止搜索,找可以宿營的地方。”
“反正有人戶,進寨子裏找個地方借宿唄。”杜小富說。
“你的記性怎麽老是這麽差呢?忘了連隊的規定了?‘不許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騷擾所經之地的百姓’”不等歐陽海說什麽,劉修才幾句話就把杜小富說得直吐舌頭。
歐陽海看到前麵有個不太大的空場子,場子邊上有幾垛玉米杆,一垛挨一垛地碼在那裏,就說:“今晚就住在這裏吧。有這玉米杆垛子,可以擋擋風。現在一部分人洗野菜、生火做飯,一部分人拆些玉米杆墊巴墊巴當床鋪。但明早走時要把拆開的玉米杆再垛好。動靜小點,別驚擾了村子裏的百姓。”
缺了個邊的月亮已升起老高,因為不是正圓,反顯得格外臃腫,像個即將生育的孕婦自豪地挺著大肚子。月亮下,稀稀落落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掩在樹梢間,像撒落在地上的星星。
戰士們怕驚動百姓,連說話都是嘁嘁嚨嚨的悄悄話,可還是沒有躲過狗的警覺。雖然隻有兩三隻,卻叫得一直不停。
有扇門打開了,昏昏的發紅的燈光先一步照出來,泄了一地,卻並沒鋪張得太遠。
有個人影從門裏出來,把泄出來的燈光劈成兩半。“叫啥叫?叫個沒完沒了?”狗還是叫,聲音對著四班安營紮寨的方向。那個聲音說:“咋了?那邊有動靜?走,看看去。”
人影從門口閃開,燈光又成了一片。山野的空曠與黑暗像海綿吸水似的,可以吸附聲音。過了一會,才聽到腳步聲音向這邊過來,近了,先來的卻是狗。狗沒有腳步聲,狗不近前,在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繼續狂妄地大叫。
16—6•
歐陽海怕嚇著走過來的人,在來人還沒有看到他們時就首先打招呼:“老鄉,我們是出來執行任務的解放軍,今晚在這兒宿營,對不起了,打擾您了。”其實說話時他也還沒看到人,他隻是對著腳步聲說。
腳步聲遲頓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幾步,在看得到大致輪廓的地方又停下來了:“解放軍啊,那怎麽不到屋裏住?外麵寒氣大哩。”
歐陽海見對方隻說話卻不過來,知道人家疑慮未消,見這邊人多,不敢靠近,就主動走過去說:“沒事兒的,我們都帶著鋪蓋行李哩。”歐陽海已看得出來者是個老漢:“大爺,你請回屋吧。”
兩人的距離當然也使老者根據穿著看出對方是解放軍,加上這個停頓也使他思想拐了個彎:“有啥疑神疑鬼的,除了解放軍能這樣秋毫無犯,土匪、蔣美特務能做到這樣?”連忙幾步跨過來,見戰士們正在用兩個搪瓷盆煮飯,有幾個人已經在地上打開了床鋪,不由得跺腳道:“解放軍同誌們,你們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都到家門口來了,卻住在這露天地裏,這可不行!山裏夜裏寒氣重,露水大得很,早上起來衣服被子都是濕的。趕緊收拾了,到家裏去。就算我們一家安置不下你們這些人,可分個三幾家不都安置下了嗎?”
歐陽海連忙走過來拉住老漢的手說:“大爺,你千萬別客氣。我們都是身強力壯的,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野外宿營,別說是這個季節,就是大冬天都不能驚擾了老鄉們。再說了,我們是有紀律的,不能麻煩老鄉們。”
“紀律!你們有些紀律本來就不合理,太把自己當外人了。不是說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嗎?那子弟回到家門口了還有睡露天的?還是趕緊收拾了去我家裏住。家裏燒鍋做飯也比你們這樣對付強多了。”說著就要去撤灶裏的火。
歐陽海又上前拉住道:“大爺,你就別為難我們了。我們解放軍要是沒這樣的紀律,走到哪兒騷擾到哪兒、霸占到哪兒、禍害到哪兒,那跟土匪、跟國民黨有啥區別?要不是我們有這樣的紀律,能用小米加步槍,把有美帝國主義撐腰的蔣介石趕到台灣去嗎?正因為我們有鐵的紀律,才得到人民的擁護和愛戴,得到廣大人民的支持,才取得解放戰爭的勝利。所以大爺,這紀律是一定要遵守的。”
老漢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腳:“理是這個理,可我們自己睡在屋裏,讓你們躺在這露天地裏,哪裏於心能忍?對了,你們來執行啥任務?該不是有特務分子搞破壞?”
“大爺,對不起。這個也是紀律,不能說的。”
“好!是紀律我就不問了。那你們是不是當年的老三團又回來了?不過看你們這年齡,就算是老三團的人,也不是那一茬子人了。我們這一片可多虧了當年的老三團啊,說起來我們這裏一九四九年就已經解放了,可是沒過多久,又來了小股子國民黨在這買馬嶺占山為王,反而把從前幾支零散的土匪糾結到一起,再跟當地本來已經焉下去了的地主惡霸串通一氣,變本加厲地禍害這一帶的窮人。一直到一九五二年,老三團的李團長帶著他的人馬,重新回來徹底地收拾了那股子國民黨匪軍,懲處了惡霸地主,才算是把這個毒瘤子連根剜掉了……”
歐陽海聽著他的話,想起了自己的家鄉。他說的這裏解放前後的情況多像老家的情況啊。不僅僅是老家,其實,那個時候全國多少地方不是這種情景呢?可最終都被解放軍像擠膿包一樣,一個個地擠除了。
老漢還在徐徐叨叨地說:“老三團一直把我們這兒一片治理得太太平平的才走。李團長的兒子就是在這兒生的呢,現在……現在應該有十歲了吧?”
“大爺,我們全體解放軍都是保衛祖國、保衛人民的,所以說全中國的解放軍都是一家,都是一樣的。也可以說我們是老三團,可我們跟老三團不是一個部隊的,所以又可以說我們不是老三團。這樣說你懂嗎?”歐陽海說。
“懂!我懂。就跟我們跟你們是一家是一個道理。軍民一家嘛。”老漢點著頭說。
“對啊,軍民一家。所以我們跟你們就是一家人。”歐陽海附合著說。
“既然是一家人,那還客氣什麽?到了家門口不進家門呆在外麵?你聽說過這樣的一家人嗎?”沒想到老漢又從這裏繞回來了。全班哄一下子笑了,杜小富說:“班長,不怕你革命道理多,敵不過人家大爺的擁軍感情深。”
16—7•
天剛麻麻亮,四班戰士們正準備生火做飯,上寨村的村支部書記鄧雄寶跟一個年輕人抬來一桶熱氣騰騰的米飯和幾大碗肉和炒雞蛋,往戰士們麵前一墩說:“你們不用做了,吃這些飯。聽說你們上山有任務呢,在這大山裏鑽,光吃那野菜湯湯怎麽行?一泡尿就沒影了。”
原來昨天晚上那老漢,借著月光,在戰士們熬著的臉盆裏攪巴攪巴,黑糊糊的青菜裏沒幾粒米,又聞到一股子野菜味,鼻子酸溜溜的,折回去就直接去了大隊鄧書記家:“可憐呢,一群解放軍戰士,在臉盆子裏熬野菜湯喝。”
鄧雄寶書記馬上要起身去看望戰士們,老漢又攔住他:“你別去了,他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打擾群眾,我說破嘴皮子也沒說服他們到我家裏去住。”
鄧書記想了想,就沒再動身。讓老婆子取了塊臘肉煮到鍋裏,次日天沒亮,就讓老婆起身炒菜做飯。隨熱飯熱菜送來的還有二十多斤大米和鹹菜豆腐乳。“聽說你們的任務還要幾天哩,這些東西你們一定要帶上,不能餓著肚子執行任務。另外,我把我家小子帶來了,他對這片山區熟,可以給你們帶帶路。”
本以為昨天晚上送走那個大爺就算了結了,沒想到一大早書記不光連人帶物都送來了,並且把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弄得歐陽海真有些作難了,隻得一再地說大家帶的糧食夠吃,一再地解釋說紀律不允許。
看大家實在為難,鄧書記隻得好商好量地說,生米跟鹹菜不要就算了,可這飯已經做下了,就吃了算了。說著就動手撤了灶裏的火,催著戰士們快來桶裏盛飯吃。
大家沒有一個動身,都拿眼睛瞅歐陽海,歐陽海對著被子呶呶嘴,給大家使眼色。大家會意,幹脆不打算做飯了,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鋪蓋就要走。
這一下激怒了鄧書記:“你們有你們的紀律,可你們都把我們當啥人了?當階級敵人嗎?怕我們在這飯裏下了毒?不就是一桶菜飯嗎?真怕吃窮了我們?我們全大隊人一人省一口也省下來了。你們為了什麽?要不是為了我們過安寧的日子,會跑到這深山老林裏來幹啥?我們村也有娃崽在外麵當兵呢,隻當是給我們自己的娃崽吃了不行嗎?”說著扯過那兩個臉盆,把桶裏的飯哐當、哐當全倒到戰士們的兩個臉盆裏,硬生生地甩下一句話走了:“你們吃就吃,不吃就倒到這地上喂麻雀,喂老鴰,喂野狗、野貓,看毒不毒得死它們!”
16—8•
看著兩盆冒著熱氣的米飯和香噴噴的肉和蛋,戰士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歐陽海也是一愁莫展。
“我說啊……”杜小富想說什麽,覺得不妥,又咕咚一聲把話咽下去了,同時吞下去的還有被那熱飯菜勾起來的口水。
劉修才看看大家,又看看歐陽海,試探著說:“班長,要不吃了吧,老鄉書記把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送回去太傷人家的心了;不送回去也不可能為了不違反紀律把飯倒在這兒吧?那可叫教條主義了。”
“吃。吃了回去後我向連裏寫檢討。”歐陽海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
“飯是我們大家吃的,寫檢討也是我們大家一起寫。”劉成春心直口快地說。
“不!吃飯不怪你們,是怪我選擇宿營地時考慮不周。既然說不打擾群眾,就應該考慮選擇在遠離群眾的地方宿營。隻要讓群眾們看到我們睡在露天地裏,吃得不好,他們哪裏會忍心?所以這份檢討應該由我來寫。好了,現在大家吃飯吧。”說著帶頭去給大家盛飯。
劉修才說:“我提個意,這麽兩盆子米飯和肉菜,一頓吃完了撐得慌,等於浪費,我們分吃一盆子,剩下那盆每人分一份自己帶著算午餐,這樣中午就不用做飯了,省了時間省了糧食。”
“難怪人家說當了家才知道柴米油鹽貴。讓你當這夥食總管,就知道節約過日子了吧。不過秀才這主意我讚同,雖然說我們有信心按時完成任務,可萬一有超出我們計劃之外的狀況發生,拖延了歸隊的時間咋辦?所以我昨天把糧食按七天平均安排的說法是不科學的,至少要節餘出一天到兩天的糧食出來以防萬一。”歐陽海說完,大口地吃起來。
16—9•
草尖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歐陽海掏出地圖攤到地上,把大家叫到一起:“現在大家看清楚了,這裏是上寨村,就是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個地方。上寨村背後先是這一大片樹林,雖然右邊有條小徑一直通向我們的終點猴子嘴,但我們不能順路跑。連長並沒說特務隱藏在終點猴子嘴,比如眼前這片林子,也很具備隱蔽性,今天的任務就是搜索這片林子。現在我們十個人兩人一組分成五組,成橫隊迂回式地往上搜索。搜完這片林子,就是那麵陡峭的山壁。”歐陽海說到這裏抬起頭,指著幾十裏外的那掛岩壁。灰白色的岩壁很陡,大部分地方**著,隻有一小團一小團黛青的植被,遠遠看去,像禿子頭上的一小撮頭發。“也就是這裏。”歐陽海又低下頭重新指著地圖,“我們搜到這掛陡壁腳下時,沿著山根往右走,那裏有條上山的小徑,大家到這條上山的小徑上會合,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那我現在分組。杜小富跟我一組,在這片林子的最左邊。接下來是……”歐陽海拿眼睛掃著大家。班裏新來了兩個新兵,杜小富跟了自己,還有個王長兵。
劉修才已看出歐陽海的意思,他自己先要了新兵杜小富,可還有個王長兵不知分給誰好,就主動說:“我跟王長兵排第二組吧。”
聽劉修才主動請願,歐陽海才覺得王長兵分給劉修才是最合適的。這個劉修才,跟歐陽海一起入伍時,跟歐陽海一樣,一心隻想摸槍杆子,對於砍樹修路那些工建工作一點興致都沒有,天天慢吞吞的,無所謂自己先不先進,也無所謂拖不拖大家的後腿。歐陽海起初也看不慣他,隻是處於戰友情分才幫助他。後來當了班長,更是有責任幫助他、帶動他。人都是能被感動、被帶動的,劉修才逐漸有了變化。漸漸的,麵對任何任務,開始並看不到他積極地衝在前麵,過程裏也看不到他多麽盡心盡力,可結果往往完成得很好,從質量到數量。他不溫不火的風格反而使他顯得比別人細致、周到,做過的事情跟熨鬥熨過似的,妥妥貼貼,挑不出任何毛病。眼下這種在地形不熟的茂密林子裏的搜索工作,又要注意搜索目標,又要注意自身安全,需要的就是細致。
“那好,劉修才跟王長兵為第二組,第三組劉成春跟張紅革,四組李清明跟但棟梁,五組上官會發跟宋發凱。按從左到右順序依次排列。每次需要搜索的橫向直徑約為500米。組與組之間至少每半小時碰一次頭或者喊一回話,以免中斷聯係。發生任何意外狀況立刻向我報告,明白了沒有?”歐陽海望著大家。
“明白!”
“那好,還有第三個需要明白的,也是我要向大家強調的。這次行動並不是抓住特務就算完成任務,而是要保證全班成員完好無損的、在指定時間內抓住特務,並按時回連,才叫完成任務,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大家異口同聲。
“張紅革,什麽叫完成這次的任務?”
“在注意安全,不傷不殘的情況下,按時抓住特務,按時回連。”張紅革胸一挺,對答如流。
“回答正確,上官會發,在這種環境下,不安全的因素有哪些?”歐陽海今天似乎變得有點婆婆媽媽。
“摔跤、防蛇、防馬蜂。”
“正確。杜小富,遇到蛇和馬蜂怎麽對付?”歐陽海沒完沒了了。
“逃唄!總不能站在那兒任它們咬、任它們蟄吧?”
“錯誤。蛇一般是不主動傷人的,隻要大家小心點,別碰著蛇、踩著蛇,就算遇到它也會相安無事。萬一惹著它了,就打,最好是打七寸。黃柞蜂跟七牛牛的蜂巢一般都在高高的樹上,或稍低些的樹梢上,但還有種很小的土蜜子蜂包一般在草叢裏。蜂子跟蛇一樣,你不惹它它不會主動攻擊你的。萬一不小心惹著了,千萬不要跑,迅速抱住頭,蹲那一動不動。可以把它們的攻擊減小到最少,甚至是零。記好了,別跑,兩條腿是跑不過兩隻翅膀的。”歐陽海認真叮囑著。
“看來這些蛇啊、蜂子啊,也遵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準則呢。”杜小富跺著腳搓著手說。
歐陽海又補充了一句:“最後一句:注意野菜蘑菇。”
“班長,我原來信心十足的,可你一說野菜蘑菇,馬上讓我的力氣去了一半。”劉成春神色一暗。
“那沒事,晚上肚子餓得兩片貼一片時,喝到野菜湯,馬上讓你去了一半的力氣再長回來。”
16—10•
杜小富跟在歐陽海後麵,歐陽海負責在前麵開路,讓杜小富負責注意一切可以隱藏目標的地方。兩人呈“之”字狀在自己的任務區摸索前行。遇到離離朗朗的林子,杜小富撒著歡地往前衝;一遇到橫三絞四、攀成一麵大網似的刺架,杜小富就一籌莫展了,覺得簡直是插翅難飛。歐陽海就在前麵,用手腕粗的那根木棍當大刀使,一通猛砍,路就出來了。
杜小富說:“班長,我覺得像這樣的艱難險阻完全沒必要克服它,繞過去就得了,既省時間又省力氣。”
“繞過去就會甩下一塊沒搜索到的空白。”
“空白就空白唄。你想,這刺架眼見著長得好好的,根本沒有被損壞的痕跡,說明沒人從這裏經過,除非他變成個昆蟲飛過去。所以你覺得我們這樣蠻幹是不是有點不科學?”
“你這分析完全正確,若用在敵情偵察上很有用。但問題是我們現在是在實戰模擬訓練,旨在訓練。不僅訓練抓特務的戰術,要訓練抓特務過程中對各種困難的適應能力。實戰時肯定遇到這樣、那樣意想不到的狀況,平時的適應能力大於實戰能力,實戰時才能遊刃有餘。你覺得我的說法科學嗎?”歐陽海邊用木棒砍著刺架邊說。
“你這樣說倒是有點道理。”
又過了一會兒,杜小富又說:“班長!”
“咋了?”歐陽海邊走邊用眼光四處搜索著。
“我總覺得後麵有人跟蹤我們似的。”杜小富的話使歐陽海馬上停下來往後看了看,並沒看到什麽。又豎起耳朵聽了聽,也沒聽出什麽異常聲響。
“你發現什麽了?”歐陽海問杜小富。
“我也沒發現什麽,隱隱約約的,總覺得後麵有人,可往後看,又總看不到什麽活動物。”杜小富疑疑惑惑地說。
“看來你進入抓特務的心理實況了嘛。喊喊二組劉修才他們,或許是他們的動靜讓你產生了幻覺。”歐陽海又開始繼續開路前行。杜小富跟在後邊眼睛邊四處打量邊扯起嗓子喊起來:“二組的聽得到嗎?劉修才——王長兵——”喊了好幾聲,終於聽到答應。
“發現目標沒有啊?”
“沒有!你們呢?”
“也還沒有。有其他情況沒有?
“沒有——一切正常——”
“繼續搜索——保持聯係——要小心被目標暗算了哦——”
“曉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