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麗的家鄉可愛的人

14—1•

四班正聚在一起繼續學習文化課,上官會發正在向戰友們朗讀自己的詩:月亮啊,你是那樣的高遠/太陽啊,你是那樣的火熱……

正讀在興頭上,卻被李清明打斷了:“算了吧,你這詩人人都會寫,我信口就能拈來:‘花兒啊,你是那樣芬芳/鳥兒啊,你是那樣快樂/上官會發啊,你的詩是那樣的寡淡無味。”惹得上官會發追著他打,別人跟著一起起哄。

這時連長進來了,大家立馬安靜下來。連長說:“咋了?我是老虎?一進來立馬就安靜了。”

大家相互望一眼沒敢出聲。歐陽海說:“報告連長,我們正在學習。”

“學習好嘛,我看你們學得都能吟詩了,說不定你們四班一不小心出個大詩人,讓我們全連也跟著沾光嘛。不過,那花兒香、鳥兒唱的我看就算了,太直白,連我這大老粗聽著都沒有味道。”

全班哄一下子笑起來。

連長說:“歐陽海,我來是要告訴你個好消息的,要不要聽啊?”

“既然是好消息我為什麽不聽?不聽白不聽嘛。”歐陽海見連長看上去心情不錯,說話也隨意了不少。

“連裏安排你休探親假的報告營裏批下來了,你準備哪天動身啊?現在正是個機會,再過段時間就要開始新的訓練課目了。”

歐陽海一聽能探親,心裏咚咚咚地跳個不停。告別親人兩年多了,說不想家那是假的。夜深人靜時,苦了、累了、病了、疼了,就會格外地想家,想念親人們。隻不過是把這些情愫按壓在心底罷了,誰讓自己是一個革命軍人,誰讓自己是一班之長呢。可又不想在戰友們麵前表露出太高興,那等於表露自己很想家,可有些掉班長的麵子。

連長已從歐陽海欣喜的臉上看出他的高興勁:“咋?高興就高興唄,還使勁憋著?離開家鄉兩年多了吧,總得給家裏人捎些東西回去吧?說來聽聽,想買些什麽?”

“這還用想?我爹愛抽煙,就給他買兩斤好煙葉回去吧。我媽有咳嗽的老毛病,聽說還是生我那年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發作,想給她帶些止咳的藥回去。我大哥嘛,老早見別人穿著齊膝蓋高的防水膠鞋,眼紅得不得了,那東西穿著雨天幹農活真是方便,就給他帶雙深腰膠鞋回去。湖伢子我就更知道他想要啥了,一直想要一條腿上帶白道道的運動褲呢。”

“不錯嘛,看你平時風風火火的,原來也挺細心的嘛。那這兩天就準備準備,後天連裏有車去縣城,可以把你捎到城裏,你從那裏坐車回去吧。”

“是!”歐陽海拍地崩直身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

“那你們還是接著作你們的詩吧。”連長說著走出四班。

等連長的背影在門口一消失,全班一哄而上,開始對歐陽海嚴刑逼供:“說,給這個帶、給那個帶,給我們未來的嫂子帶點啥啊?”

歐陽海一本正經:“嫂子?嫂子還不知道是在張家還是李家,我哪知道人家想要啥?要不你們替我問問?”

“裝糊塗是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看來不來點真格的是不行啊。”大個子劉成春向大家遞了個眼色,首先拽過歐陽海的兩條胳膊,大家會意,把歐陽海拽胳膊拽腿地抬起來打夯。幾上幾下,忽倏得歐陽海的聲音都變得起伏不平,像是一會兒拿巴掌擋著嘴巴,一會兒又沒有擋:“我招——哦——哦,我招還不行嗎——啊——啊!”

14—2•

給家裏人的小零小碎都買齊了,可歐陽海總覺得還有個心願沒了。自己走了兩年多了,家鄉不知又有什麽變化。兩年多了,自己沒為家鄉的建設貢獻一點力量,這次回去,能為家鄉做點啥呢?自己現在雖然在部隊,吃部隊的、穿部隊的,可到幾時也要脫下這身軍裝,回到家鄉去,自己最終是那裏的一分子啊。

躺在**悶頭想了一會,突然想起有次自己信裏問到家鄉莊稼收成狀況,大哥回信說,水稻的收成一直不算好。當時沒太放在心上,現在認真想想,稻穀收成不好,無非是土質、陽光氣候和穀種的問題。自己家鄉的陽光、氣候不算差,土質也還過得去,那會不會是穀種的品種不行,產量低?

想到此,歐陽海坐不住了,起身往駐地外走去。幾裏路外那個大隊的水田麵積不少。他找到隊長,跟隊長攀談起來,問他們近兩年的水稻收成如何。隊長說前幾年收成也一般,但近兩年用了新稻種,產量提高了不少,去年畝產已達到700多斤。

700多斤!這比老家的畝產高出兩百斤。大哥說家鄉現在畝產最多500斤。要是能讓家鄉水稻增產200斤,那對於家鄉人民來說可不是個小收入。歐陽海決定了,要買些稻種回去,現在帶穀種回去正是下秧苗的季節。

歐陽海從附近的大隊回來,六班長張家聲在四班宿舍裏等他,一見到歐陽海照例照肩就是一掌:“屬虎的,這都要回家探親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說一聲幹嘛?眼氣你嗎?”

“有啥好眼氣的?又不是爭上遊的小紅旗,隻有一麵,有你無我?探親這事人人有份,早晚而已。對了,我有個小禮物帶給大叔。”說著從身上掏出個黃燦燦的煙袋嘴來。一看,原來是個子彈殼做的,可能裝在身上時間不短了,磨得明亮亮的。“你看拿這個吸煙多好?一看就知道兒子是當兵的,連吸煙的家夥都是部隊上來的。”

歐陽海有些感動張家聲的有心,可嘴上卻沒有半個謝字:“賄賂我啊,想讓我以後爭紅旗時讓著你嗎?”一把搶過彈殼煙嘴:“東西照收,但讓你是不可能的!”

“誰稀罕你讓,你以為你是長勝將軍啊。我這是孝敬大叔的。”

上官會發跟宋發凱也跟著湊熱鬧,拿出一副精美的年曆畫,上麵畫了個粉團團的大胖娃娃抱著條魚比高低。張家聲說:“看到沒、看到沒,你的部下想得多周到啊,把大胖孫子都給老人家捎回去了,這才是你的娘老子最迫切最真實的心願。”

“這哪裏是想得周到啊,分明是害我嘛。這一回去我娘肯定要嘮叨找對象、接媳婦、抱孫子的話,你們生怕她想不起來咋地?還弄這玩意來提醒她,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那怕啥,對象不是現成的嗎?跟我們打埋伏,跟娘老子還打埋伏?”班上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14—3•

班車一在清渠公社停下來,歐陽海就提著大包小包,迫不及待地往公社供銷社走去。還是在車上時他早已打算好了,反正要經過公社,就先去公社看看小翠。都說女大十八變,兩年多不見,不知她又變成啥樣子了,胖了?瘦了?黑了?白了?

可是當他興衝衝地走進供銷社大門,第一眼並沒看到他的小翠。先是年齡稍大些的嫂子模樣的人叫起來:“喲!這不是咱們小翠的小海哥嗎?”這一聲叫,又招來個年輕姑娘:“是啊,是她的兵哥哥呢,我看過照片。”

可就是不見小翠現身。

見大小兩位女性開著他的玩笑,卻不主動交待小翠的去向,隻得窘迫地問:“鄒小翠她……”

嫂子模樣的婦女嘴快:“咋了?等不及了?也難怪,聽說當兵兩年多了吧,八百多個日子呢……”說著自己先撲哧一聲笑了:“急也沒用,誰讓你提前不預約呢!人家去縣城進貨去了。要是早點預約一聲,這會兒在縣城早見上了,來個‘夫妻雙雙把家還’多甜蜜啊?”

年輕姑娘見歐陽海漲紅的臉,製止道:“**姐,你就別損了,人家連婚都還沒定呢,啥夫妻雙雙,難聽死了。”

“當兵的臉皮還怪薄的,好了,不說了,還沒回去見父母吧,快回去吧,等小翠回來我們會告訴她的,讓她親自去找你。”

一走進老鴉村——現在早改名叫鳳凰村了——路上遇到的,田邊地裏的,都是相熟的人,歐陽海嘴裏不斷地大叔大嬸地叫,不斷地掏煙敬煙,遇到小孩子,掏水果糖。年齡相近的,總好奇軍人的生涯,狠不能讓歐陽海一古腦把他這兩年多的部隊生活都說給他們聽。大叔大嬸們體諒他歸家心切,會打斷年輕人沒完沒了的拉話:“看你們跟攔路搶劫似的。讓人家先回去見見爹媽吧,人家回來又不是三天兩頭就走的。”

走走停停,行李提提放放,幾裏地,走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到家門,家裏已聽到信兒,湖伢子已經等不及了,迎出裏把路,扯著、拽著,總算把二哥接回了家。

一進家門,母親先一把拉過歐陽海,像是審視一件陶瓷古董,上上下下、前胸後背地看了個遍。歐陽海好笑地說:“媽,信裏不早就說了嗎,我當的是工建兵,又沒有上前線,更沒有槍林彈雨,你再看也是好胳膊好腿的。”

母親在歐陽海背上輕拍了一掌:“看你說的,好胳膊好腿的不好,還想缺……”趕快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歐陽海打開提包,像從前走村串巷的小販子似的,從裏麵掏出花樣別出的東西分送給一家老小。大哥的一對兒女先得了糖果,已在嘴裏咂吧得山響,又見了作業本、鉛筆,更是高興地我說我的好、他說他的好,其實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大嫂看著手上鮮豔的圍巾,嘴上責怪著歐陽海亂花錢:“你這不是花冤枉錢嘛,我天天不是在地裏,就是圍著灶台轉,要這麽漂亮的圍巾有啥用?哪有戴它的時候?”可眼裏卻明亮亮的,盛滿著歡喜。

提包癟下來了,桌上卻還有個瓷瓷實實的小口袋。父親正在往旱煙袋上安那隻子彈殼煙袋嘴兒,大哥好奇地摸摸桌子上的袋子:“海伢子,這像是稻穀呢,大老遠的你帶稻穀回來幹嗎?”

“你猜!”歐陽海笑眯眯地看著大哥。父親聽說是稻穀,也覺得奇怪:“現在可不是前幾年了,餓死人的年代早過去了。”

“這是穀種,我從部隊駐地附近帶回來的穀種,那裏的老鄉們說,這穀種能畝產700多斤呢,我特意帶了二十斤回來在我們這裏試種一下。要成功了,明年就可以大力推廣。”歐陽海憧憬著。

“一畝地多產200多斤,那要是大力推廣了,我們全社一年要多收多少斤稻穀?乖乖!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歐陽明興奮地說,像是白花花的大米已經在眼前。

14—4•

三個男人正被每畝增產200斤的前景鼓舞得欣欣然的,歐陽海的母親卻被那幅年曆畫上的胖娃娃勾出了心病:“嘖、嘖、嘖!你們看這胖娃娃多排場、多逗人愛,胳膊腿長得跟耦節兒一樣,看著就想親一口。海伢子,前村跟你同歲的軍伢子都抱上兒子了;後坡上老劉家的老大,可比你小一歲,也讓老的抱上孫子了。你這一走就是三年兩載的,這次回來是不是謀劃謀劃你的婚事?”

“媽,你就別操心了。我才二十歲,還年青得很,不著急。”歐陽海心裏好笑,那畫上的胖娃娃果然惹事。

“早?早個什麽喲,我沒滿十八歲都生你大哥了,剛滿二十你大姐都抱懷裏了,早生早拉呱大是一宗正事。你看下麵還有你弟弟,早點把你的事安置了,才好操他的心啊……”

“我的媽呃,我兩年多沒吃你親手做的飯了,結婚是以後的事,眼前的事是我嗓子眼裏都饞出口水來了,急等吃您親手燒的飯菜呢!走,我幫你燒火去。”歐陽海為了打斷媽的話,把張祖桂連推帶搡地送進了灶屋。

可是剛把媽支走,歐陽滿又接上這個話題:“回來見到小翠了沒?”

“還沒呢,同事說去縣城進貨去了。”

“你跟她咋樣了?”歐陽滿在椅子腿上磕了磕煙袋鍋。

“還那樣唄,就是通通信。兩年多都沒見了,人家心裏咋想的我也不曉得。”

“好妹子啊,手腳勤快,為人踏實。前年我差點把人家冤枉了,你可莫虧了人家啊。”

“嗯,我心裏有數。等她明天回來了,我去看看她。”

“明天就去接人家來家吃頓飯吧。人家心思要真在你身上,大姑娘家,聽說你回來了,肯定想來又不好意思來。”

“嗯,我曉得了。現在我們大隊上的事誰管啊?”

“李華栓啊。李華栓現在是大隊書記。”

次日上午,歐陽海提著稻種直接去大隊部找李華栓。李華栓一看到歐陽海,把肩上扛著的鋤頭往地上一放:“這不是海伢子嗎?不對,現在可是革命戰士了,不該再叫你小名了,應該叫你大名歐陽海了。昨天就聽說你回來了。變了嘛,高些了,也結實些了。”

“再變也還是海伢子啊。在部隊是部隊,回來就是你的兵兒。”

“我的兵?可別埋汰我了,當兵兩年進步可不小啊,立功喜報一張接著一張地往家寄,沒少給你爹媽、給咱們鳳凰村長臉啊。想起你當兵走時我給你使的絆腳石,現在見到你,我這老臉還發燒呢,指望我這覺悟啊,能把房大梁當椽子使。”李華栓提起這事,臉上還真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那有啥發燒的?你跟我又沒有私人怨氣,不放我走,是舍不得我走,說明你看重我呀!”

“為了表示我沒記前嫌,還特意給你帶了份禮物呢!”歐陽海說著把二十斤穀種往李華栓麵前一墩。

“禮物?這禮物還不輕嘛。到底是啥好東西?”說著蹲下身子就去解袋子口,一見是黃燦燦的稻穀,一時間有些迷糊:“稻穀?你……哦——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良種穀種吧?”李華栓抓起一把稻穀,又讓它慢慢傾斜進袋子裏。

“大隊書記就是不一樣,一眼就看出它的價值。不錯,這正是我從部隊駐地附近大隊上買回來的穀種。人家種這穀種畝產可比咱這裏高200多斤呢。”

“這可太好了啊,我正愁悵呢。我們大隊的土地不比別處薄,陽光不比別處差,可每年收的稻子總沒別處產量高,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現在我算是知道你這伢子怎麽總是立功、受獎呢,你長了一顆替別人、替公家著想的心呢。人人要都像你這樣,這共產主義能不實現嗎?”

“華栓叔啊,你快別說了。我就是順便想起來了,順手就做了,被你這上綱上線地一說,似乎我有多偉大似的。現在正是下秧苗的時候,幹脆把它泡上,出芽了就可以下苗了。這後續工作可交給你了,我向我們駐地那個大隊討教過呢,說要想保持穀種的純度,最好另外辟出一片田來做試驗,免得跟本地穀種雜交。如果收成好,我們大隊下季就有自己的高產穀種了,可以大麵積種植,提高產量。”

“好,下麵的任務就交給我了。千裏之外帶回來的穀種,我一定好好待弄它。”

14—5•

歐陽海跟李華栓一起浸泡好穀種,又跟著李華栓一起到地裏跟大家見了個麵。幹著活聊著天,大家問歐陽海部隊的事情,歐陽海問大家社上的事情,邊幹農活邊說話,田園一片笑語歡歌。

中午,歐陽海前腳進門,歐陽明後腳就跟了進來:“不得了啦,當年被解放軍處決了的唐殃民沒死成,潛到台灣養息了這些年,現在又潛回來了,帶了槍、帶了人。據說要為自己報仇雪恨,第一個要殺的是朱富山。所以朱富山回公社躲起來了……”

“沒頭沒腦的,你瘋說些什麽!喝醉了說胡話嗎?”張祖桂一把把大兒子拽進屋裏,又伸脖子朝門外看了一眼:“這讓別人聽到還得了!”

歐陽海也疑惑地望著大哥:“你從哪兒聽來的沒蹤沒影的瘋話?”

“趙世仁說的嘛。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能假?你們想想,朱書記是有好長時間沒到大隊來了嘛,以前可是三天兩頭在鄉下轉悠的。”

“這個趙世仁!都這些年了,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走,大哥,跟我當麵問問去,絕不能讓這些謠言落地生根。”歐陽海起身就走。

“我去不好吧……”歐陽明有些猶豫。

“有啥好不好的?不當麵問清楚了會越傳越懸乎。我敢肯定,這百分之百是謠言,他唐殃民長三頭六臂了?會死而複生?”

歐陽明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歐陽滿一跺腳:“去你就去嘛,磨蹭個啥?有些事就得鑼對鑼、鼓對鼓。像上次孫大發造謠小翠那事兒,要不是朱書記堅持去當麵對質,差一點吃了他的虧、上了他的當。”

趙世仁一見到歐陽海帶著歐陽明找上門來,就心有餘悸。“這小子活該是我的克星。”從強占劉老太婆的房子那天起就開始跟我作對,後來帶人抄了我的老底,再後來在社上當記工員,明裏暗裏沒在他麵前討到過針尖大的便宜。現在又當了兩年多的兵,經過大浪見過大世麵,隻怕是心裏的道道更多了,帶著他哥來幹嗎?總不會是好心來看我的。管他呢,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給他個笑裏藏刀!

一念至此,趙世仁馬上堆出一臉笑:“海伢子啊,聽說你回來了,老叔正準備去看你呢,聽你嘮嘮國家的新形勢、新政策,你這麽快就來了,來了好啊,快到屋裏坐。伢他媽,趕快燒茶。”

歐陽海說:“趙大叔,燒茶就不麻煩了。我是扛著竹竿進磨房——直來直去。你說當年被槍決了的唐揚民沒死成去了台灣,最近又從台灣回來報仇來了?你見到唐揚名了嗎?你咋知道他不光沒死,而且從台灣回來了?”

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上門就是找我的晦氣來了,帶著歐陽明,看來是對質證的。帶誰來也沒用,我死不認賬,你能把我吃了?趙世仁心裏狠狠地想,臉上卻依然擺著笑臉:“我的大侄子唉,這是從哪說起啊,姓唐的死沒死關我屁事?再說了,我天天守在這村子裏,老老實實地做人,連公社以外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從哪兒知道台灣的事?”

歐陽明一聽他完全是另外一套,有些急了:“明明是你跟我說的,當時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現在咋又不認賬了?”

“我說明伢子啊,雖然土改前我得罪過你,可這些年過去了,你總不能抓著以往那點老事兒報複人吧。我又不是燒糊塗了,會說這無根無影的話?都說兩人說話靠證據,三人說話有憑據。你說是我說的,那你找個證據出來?”趙世仁不光把話說得滴水不漏,反而話裏話外藏了刀子——你歐陽海再追究這事,就是記著往年那些事來打擊報複我的!

歐陽海當然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卻懶得理他這茬。自己隻是想截住謠言,並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趙叔,我今天來隻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這謠言繼續蔓延下去的話,那就不是我來問這事了,所以更不存在報複不報複的事。這麽些年,你應該知道,共產黨的領導不是吃幹飯的。”

14—6•

鄒小翠從桂陽縣城裏進貨回來,一跳下拖拉機,快嘴王**就開始了播音:“小翠啊,好事來了哩,你的兵哥哥回來了哩。”

“真的?”過於激動的一聲反問過後,小翠馬上滿臉緋紅。自己太不知道掩飾了,別人不笑話自己才怪。同時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自己當然盼望小海哥回來,可這人都回來了,之前一點音信都沒給自己。雖然之前的信裏不一定能說出到家的準確日子,但總能說個大概日期,叫自己心裏有個準備吧,可個把月前的信裏一絲口風都沒露,到底是他的心裏沒我,還是……

小翠邊從拖拉機上往下卸著貨邊亂七八糟地想著,一會甜密密的,一會又酸楚楚的。等到卸完貨、對好帳,心裏又不安然了,是等著他來看我,還是我去看他?一聽說人家回來我就急著找上門去,實在是丟麵子,別人肯定要笑話。可是同事雖然說了我今天回來,他會不會來找我呢?他現在在幹嗎?是在家裏跟家人一起,還是在隊裏幹活跟大家在一起?這次回來幾天?眼看著今天都第二天了,要是今天他不來找我,他探親的日子等於已經過去了兩天……

管它呢,笑話就笑話,我就去看他又咋地?他上次的信裏不是已說過隻要結婚,那麽對象一定是我鄒小翠嗎?那我就用行動告訴別人,我鄒小翠就非我的小海哥不嫁了,又咋地?他提前沒通知我回來探親,可能是突然接到的通知沒來得及呢?或者是早就打算了要回來故意不告訴我,想給我一個驚喜呢?也或者根本是忙忘記了,小海哥多忙啊!管他呢,反正他肯定有他的理由。

王**見小翠有些神情恍惚的樣子,對小英子擠了擠眼,大聲對小翠說:“鄒小翠,雖然你進貨回來有點辛苦,但我覺得你還是該下鄉送貨去吧。進貨之前不是就準備要送的嗎?不能讓鄉下的老鄉們眼巴巴的緊等了。”

小英跟著附合道:“是啊,我也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

小翠已意會到兩人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坦白想去見歐陽海,就裝著不懂似的順水推舟地說:“送就送唄,累倒是不累。”於是裝的裝,記得記,三人三下五除二地備好了下鄉的貨擔。

14—7•

吃過午飯,歐陽海對父母說:“我下午想去公社看看小翠,昨天路過時她同事說她今天回來。”

張祖桂臉現喜色:“去吧!應該你先去看人家,姑娘家臉皮薄,總不能讓人家找上門來看你。幹脆等她下班了,接她一起過來吃晚飯。我臘肉已經泡好了,一會煮上。”

“媽,你偏心吧,我昨天回來到現在還沒吃到,一聽說小翠來馬上就說要煮臘肉。”歐陽海嬉皮笑臉地說。

“給她吃還不是為了你?你不在時人家沒少關心我們。一進門忙忙活活的,貼心貼肝地對我們這一大家人,心好人又勤快。”

“媽,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給誰吃我也不在意啊。”歐陽海摟著母親的肩頭拍了一下,“我走了噢。”說著出了門,背後傳來母親嗔怪的聲音:“到部隊別的學到沒不曉得,倒是學了張油嘴回來。”

然後是父親美美的聲音:“說啥別的沒學到?那立功受獎的大紅喜報是哪來的?”

歐陽海出了家門本打算徑直去供銷社看小翠。她現在肯定還在上班,先跟她打聲招呼,然後去公社看朱書記。兩年多沒見了,有好多心裏話要跟朱書記說呢。等小翠下班後再去接她一起到家裏吃晚飯,算是完成母親交待的任務。

可是歐陽海剛出家門不久,就被後村的吳三啟拽住了:“嘖、嘖、嘖,乖乖,人靠衣裳馬靠鞍,這身軍裝把你小子穿得有棱有形的。你不要再在前村後院的亂跑亂竄了,把大姑娘小媳婦的眼光都粘到你身上了,你說讓我們這些光棍還咋混啦?!”這吳三啟是歐陽海從小的玩伴,小時候沒少一起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藏在暗處拿彈弓打看不順眼人的屁股,幹了壞事互相掩護。

吳三啟邊說邊圍著歐陽海前後左右看了個遍,看得歐陽海渾身不自在:“嗨、嗨!我咋覺得你不像是在看我,倒像個牲口販子在看牲口呢?”

“別作踐自己了,誰敢把你當牲口看。走!到家去。”說著拽起歐陽海就走。

歐陽海掙紮著:“我還有事呢,明天吧,明天去家裏看你。”

“事兒、事兒!真的成保衛國家的人了就日理萬機了?回家探親無非是走親訪友,我不是你的親總是你的友吧?不能太厚此薄彼。”說著繼續把歐陽海往家裏拽。

歐陽海見脫不開身,隻得老實交待:“說實話,我這陣兒真的重任在身呢,我媽讓我去看看鄒小翠,說讓她晚上來家裏吃飯。”

“哦,我說呢。別拿你媽當擋箭牌,是自己見她心切就直說,重色輕友的家夥。不過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吳三啟嘴上說著可以理解,卻並沒放掉拽著人家袖管的手,臉上有些窘態:“我想……求你幫個忙……。”卻又沒了下話。

歐陽海看得著急:“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有啥不好意思的?有話就說唄,別跟個女人似的磨磨嘰嘰的。”

“那我可說了。有人幫我在上河大隊介紹了個對象,明天上門相親。你要不回來也就算了,可一看到你穿軍裝這個周正勁兒,就想借你這身行頭武裝武裝我自己,現在哪個姑娘不眼饞這個?穿上你這身軍裝上門,保證一炮打響。”

“借軍裝相親?人家不曉得你不是當兵的嗎?”

“曉得啊,那沒關係。還是那句話,人靠衣服馬靠鞍嘛。我隻是借你這身衣服襯托襯托自己,想給別人一個好的第一印像,並不是要冒充軍人欺騙人家。第一印像很重要,隻要第一次讓人家看上了,以後就是穿蓑衣也不要緊了。隻一天,我拿我最新的衣服跟你換著穿。”說著眼巴巴地看著歐陽海,像個向大人討要糖果的小孩兒。

歐陽海有些反感他這種行為,覺得征服一個人不應該是靠表象的東西,可是換位思考的話,又能理解他的行為。自己是當上兵了,穿了兩年多的軍裝了。想想當兵以前,還不是把軍裝看得多麽神聖無比,覺得軍裝是這世上最紮眼、最帥氣的裝束。就算現在,自己還不是仍然愛著軍裝?生活是現實的,不僅僅需要高尚的、革命的東西,也還是需要一些俗常的思想和情調,比如吳三啟以及吳三啟要去相親的那個姑娘對表象的在意。其實自己也一樣,自己穿著這身軍裝走在鄉間的田野上,走在家鄉人的視線裏,心裏充滿的僅僅是自信嗎?就算是,那份自信還不是靠一部分自鳴得意支撐起來的。自己去照像時,還不是刻意穿上一套新軍裝。這說明自己也在意表象的東西。

“三啟,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但是我不能借給你。不是我摳門舍不得,部隊有規定,軍裝是不能外借的,那是違反紀律的事。”

“歐陽海,你就別跟我打官腔了。相信你部隊有規定,可現在不是在老家嗎?離部隊上千裏,你借我穿一天,部隊長了千裏眼嗎?哪個能知道?”吳三啟臉上現出不悅。

“三啟,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這軍裝若是我自己的,給你穿一天也穿不壞,我有什麽不舍得的呢?小時候餓得前胸貼後背,可是得到一個燒紅薯,我倆還分著吃呢,別說讓你穿一天衣服。可問題是這軍裝是國家的,而且它象征著一種尊嚴,你說我一個軍人,咋能帶頭踐踏這種尊嚴?這違反紀律跟幹壞事一樣,你說我們能因為別人看不見就幹壞事嗎?那我們每個人幹壞事的機會可多了,那這個世界早被壞人擠破了。一個人的行為要靠自覺自律,而不是靠別人監督。”說著主動摟住吳三啟的肩:“晚上去我們家吃肉去,我媽煮了臘肉,吃得有勁了明天好生去打那場仗,我保你馬到成功。”

吳三啟見歐陽海說得入情入理,收起了不悅的表情:“我才不會那麽沒眼色,你媽那點臘肉平時舍不得吃,今天煮了可不是招待我的。好了,快去看你的小翠吧,一日不見如三秋,這都兩年多沒見了,人家隻怕眼睛都望穿了。”

14—8•

正是吳三啟拽著歐陽海在他家門前拉呱那陣,鄒小翠挑著擔子出了供銷社的大門。歐陽海覺得跟吳三啟拉呱了半個小時耽誤了時間,幹脆抄近路往鎮上走去。可鄒小翠卻是走大路,鄒小翠要給沿途各處送貨。於是兩人為見對方,雖然心切卻不相遇就成了必然。

歐陽海走進供銷社,還是昨天那兩位。一見他,不等他問,人家先通報信息:“你怎麽又跑這兒來了?人家小翠親自去看你去了,你沒遇到?”

“我……我剛在路上有事耽誤了,可能錯過了。”走出供銷社歐陽海心裏有些為難,是沿大路拐回去追趕小翠呢,還是先去公社見過朱書記再說?還是先去見朱書記吧,“唐揚名死而複生,從台灣回來報仇”的謠言要先給朱書記通通氣,不能讓朱書記的工作陷入被動。

歐陽海大踏步地往公社走去,一見到朱富山,他先立正行了個軍禮,倒惹得朱書記笑起來:“行什麽軍禮嘛,我現在跟軍人可不沾邊嘍。啥時候回來的?都沒聽到動靜?”

“有啥動靜?我又不是新媳婦,要敲鑼打鼓地接?昨天回來的,帶了些行李,不方便來看您。”

“昨天來也看不到我呢。我去區裏開會了,今天才回來。看來我倆心氣相通嘛,我前腳進門,你後腳就來了。不過,我估計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別人是真,看我是順帶的吧?”

歐陽海眼看著被朱書記點著穴位,趕緊叉開話題:“朱書記,今天來看你是有件事要向你匯報。現在鳳凰村有謠言,說當年被你們處決了的唐揚名沒死,逃到台灣去了,最近回來了,帶著槍帶著人要伺機報仇,說第一個就是你。還說你就是為這事嚇得躲進公社大院不敢出去了。當年可是你親手抓的唐揚名,他到底死了沒有?”

“哈哈哈!竟然有這麽幼稚的謠言。當年唐揚名被抓後雖然是交給上級處理的,可處決那天我可是在場,當場斃命,現在骨頭碴子隻怕爛得差不多了,報仇?他的鬼魂來報仇?我可不信鬼。不過這個謠言可能是別有用心啊,我得向有關部門匯報匯報,必要時會采取製止措施,不能讓這種謠言渙散人心。”朱書記若有所思地說。

“那你得下鄉到各村轉轉,亮亮相,免得別人以為你是真的害怕了,讓關於你的謠言不攻自破。”

“怕啥?謠言總歸是謠言,到幾時也變不了現實。今天才從區裏回來,原打算這三兩天要下去的。已經穀雨了,得下去摸摸稻穀下種的情況。”

“朱書記,我……”聽朱書記提起穀種一事,歐陽海本來想匯報一下引進新穀種的事,可想著反正朱書記總是要下去的,等下去再說不遲,就把話改成:“那我先走了啊。”

“走吧走吧,還沒見著吧?”

歐陽海知道朱書記指的是誰,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呢!”

“那快去吧,人家肯定也望穿秋水了。”

14—9•

鄒小翠挑著貨擔下鄉,雖然隻是一付挑擔,但也是個小型的日雜鋪。洗的、涮的,炒菜的、調味的,小到針頭、線腦,大到瓷盆、草帽,居家過日子的日常用品幾十樣都是她的一副肩膀挑來的。

走走停停,越來越接近鳳凰村了,小翠總不由自主地往去路上望。自己並不是沒有主動去過歐陽海家,可那畢竟是他不在家的時候,去就去了,幫忙洗洗衣服、掃掃院子,沒什麽不自然的。可今天那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在家,自己是為著他來的,雖然之前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可越到近前,還是邁不開腿。就這樣一頭紮進人家屋裏?見了麵咋說話?兩年前雖然沒少見麵,可那是從小孩子開始一起長大,隔三差五見了麵,我叫你小海哥,你叫我小翠,自自然然的。後來的一二年裏,雖然彼此心裏可能都有些朦朦朧朧的想法,但畢竟都沒有挑明。這兩年之後呢?一想起歐陽海那次在信裏直裸裸地稱呼自己為“親愛的”,想起來就麵紅心跳。他要出來迎一下自己,哪怕是在家門外的地方碰到了,隨意邀請自己一聲,那也比自己撞進他的家門自然得多。這個小海哥唉,咋一點不懂人家的心思呢?

小翠有些著急。正好有兩孩童圍繞著貨擔舍不得起身。孩子們都眼饞貨擔裏花花綠綠的東西,尤其是吃的、玩的,雖然沒有錢買,但多看一眼也能過把眼癮。小翠計上心來,對孩子們說:“小朋友,看到解放軍了嗎?”

一個說:“哪有解放軍?”

另一個說:“我看到了,歐陽湖的哥哥回來了。我昨天就看到了。”

“那今天呢?今天看到他去哪了嗎?”

“沒看到。姐姐,我想吃糖。”

“吃糖行,你幫我去歐陽家,就說鄒小翠下來送貨了,問他們要不要啥東西好嗎?”

“那不是歐陽家的解放軍嗎?解放軍,你們家要什麽東西嗎?”童稚的聲音扯起嗓子就問。

小翠回頭一看,自己的來路上,果然是自己思念了幾百個日夜的人往這邊走來。單從走路的步伐上看,比過去多了一股虎虎的生氣。看來自己錯怪他了,他肯定是去看自己跟自己錯過了。

眼看著心愛的人走近了,小翠反而不好意思,趕緊彎下腰裝著整理擔子裏的貨物。

“解放軍叔叔,她剛才還在問你呢,還讓我去問你們家要啥東西不。”小孩子替小翠泄露了秘密,紅暈片刻飛上她的臉頰。

“姐姐,我替你問了,他說光要人不要東西,你要給我糖。”

小翠的臉更紅了,又嗔又愛地瞟了歐陽海一眼,趕緊一人一顆糖把倆孩子打發走了。“怎麽那樣說話,羞死個人了。”小翠低著頭裝著收拾貨物,嘴裏小聲嘀咕著。

“小毛伢子,哪裏聽得懂這地下黨的接頭暗號?”歐陽海幹脆又貧了一句。其實連他自己也奇怪,今天腦袋瓜子似乎比平時靈活多了。

“越說越沒正經了。”小翠仍然低著頭,已把挑擔整好,準備彎腰去挑。“好我說句正經的。我去供銷社看你,說你已經下鄉了。走!我媽讓我接你到我家吃臘肉。”歐陽海說著接過挑擔,挑在了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