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榮辱不驚

13—1•

我國種植油桐的曆史悠久,由於桐油在軍事、機械、工業中的特殊需要,油桐一直是我國的重要經濟作物之一。新中國成立後,黨和政府非常重視,周總理親自組織全國油桐工作會議,油桐更是得到了空前發展。1950年春,中央人民政府發表造林指示,要求南方各省要將發展油桐生產列為重要內容,並且采用造林補助等辦法,扶助南方山區農民發展油桐生產,使50年代油桐種植業生產步入了黃金時代。1959年全國油桐林栽培麵積近3000萬畝,創曆史最高。

這麽大麵積的油桐,收獲需要大量的人力。1959年的冬天,三連接到上級通知,全連配合當地農民搶收桐籽。每個戰士每天至少要收獲80斤桐籽。

四班跟六班的戰士這段時間正為實戰演習忙得不可開交,那麵代表優勝的紅旗今天插在四班,明天又被六班奪回,拉鋸似的。有的戰士為了爭得第一,睡著了雙眼都沒合上,還盯在那麵小紅旗上。

這天接到搶收桐籽的任務,兩個班的戰士又摩拳擦掌地較上了勁。

歐陽海接到任務後在心裏分析了一下,把四班戰士們組織起來開了個班務會,他要求大家在班內不要個人與個人比拚,最好是總體完成任務,最後以總體成績跟六班抗衡,力爭上遊。

戰士們有些不理解,覺得這項工作完全能各人完成各人的。歐陽海解釋說:“收桐籽的過程要分兩個步驟完成,從山上撿回來和去殼。第一道工序身強力壯的占優勢,第二道工序手巧手快的占優勢。所以整體行動,強弱搭配在一起,兩道工序中才能取長補短,幹起來可能更有效率、更有樂趣。我在家鄉農業社勞動時幹過這活,有些心得。”

大家聽班長如此一說,都說就一起幹,以團體完成任務,以團體總成績爭取勝過六班,那才更能體現團結就是力量。

13—2•

第一天歐陽海把四班戰士帶進桐樹林,讓兩個身體魁梧有力的戰士掄起長竹竿,敲打下整片的桐樹上的桐籽。全班戰士先一陣猛撿,然後根據自願,安排力氣大、塊頭高的負責往回搬運,個頭小、力氣弱的在樹葉、草叢裏繼續撿拾、裝袋。搬運的腿跑痛了、撿拾的腰彎酸了再互相調換崗位。

一天下來,撿回來的帶殼的桐籽在營房門前的空地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晚飯後,歐陽海在空場地上生了一大堆篝火,大家各自抱著自己的臉盆,鏟一盆桐籽圍著篝火而坐,一邊剝桐籽一邊交流生活上、學習上、訓練中、甚至是眼前有關桐籽的心得體會。

嘴上說說笑笑,手上哢嚓、哢嚓不停歇地剝著桐籽殼。也許是比拚成了慣性,有的人又三三兩兩地比起誰快,竟然以數數的方式報著手上剝完的桐籽數,到一百為止,再重新開始。這當然隻是促進幹活進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比賽。

劉修才似乎嫌氣氛不夠熱烈,提議大家來個娛樂性質的比賽;“咱們同時裝一臉盆桐籽同時開始剝,誰最後剝完罰他來個節目,或高歌一曲,或來段快板,或扭一段秧歌,或者說個笑話,或者背誦一段馬列主義,毛主席著作。當然,誰要是敢於自我犧牲,念段戀愛信也絕對沒有人反對!”最後一句話又把大家逗樂了,就有人起哄說:“那肯定得咱們的班長帶頭,隻有咱們班長的戀愛信最多嘛。”

歐陽海故意繃著臉說:“我的戀愛信都是你先截獲的?不然你怎麽知道我的戀愛信最多?好了,我加一條,無論誰輸了,不管來什麽節目,必需大家通過才行,免得應付差事,大家說好不好?”

“好!”大家一聲齊呼。

這個點子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隻聽到哢嚓、哢嚓的聲音更密集了,像是有成千隻老鼠在啃嚼木窗柵。

還沒剝到半盆,歐陽海用胳膊拐了拐身邊的大個子劉成春說:“我估計這第一輪的節目要你表演了。”

劉成春看看別人的臉盆,果然比自己臉盆裏的桐子消得快,就心生一計:“嗨,好大一隻老鼠!往那邊跑了!”他趁大家扭頭找老鼠看的當兒,迅速倒了約兩三斤到歐陽海的臉盆裏。歐陽海早就看出了劉成春的調虎離山、轉移視線之計,小聲說:“願賭服輸,你少弄虛作假。”但他嘴上雖然是這麽說,並沒跟劉成春較真。

可是第一輪下來,最後剝完的還是塊頭最大、力氣最大的劉成春。劉成春有些窘迫,歐陽海站起來說:“首先申明,這最後一名罰是要罰,但並不丟人。我早就說過收桐籽這項工作各有所長,比如劉成春同誌在打桐籽、挑桐籽上絕對是正數第一,可在剝桐籽上就成了倒數第一。所以昨天一接到收桐籽的任務後,我才建議大家團體作戰,各取所長。來,大家歡迎劉成春同誌表演節目。”

大家嘩嘩的掌聲過後,劉成春提意見了:“我覺得這樣不公平,總是最後一名認罰,被罰的肯定盡是像我這種肩上有把蠢力氣,卻長了雙笨手的人。這樣比賽,很可能每次都是我剝得最慢,那今晚上不就成了我的個人專場表演晚會了?”

大家哄一下子笑起來,笑過後想想也是,都拿眼睛看著出這餿主意的劉修才。劉修才腦子轉圈也快:“那加一條嘛:誰最後剝完誰認罰,但是被罰者不重複,第二輪剝完還是那人最後的話,那就罰倒數第二名,然後是倒數第三、第四……以此類推。”

有腦袋反應快的叫道:“好!這才公平,這樣推下去人人有份,就算是正數第一的,輪到最後也有被罰的可能。”

劉成春這才高興起來:“這樣才有我的出頭之日。”然後心甘情願地扯起大嗓門唱起《社會主義好》來。

……

俗話說嘴裏吃饃,手上幹活。圍坐一圈的戰士們手上毫不鬆勁地剝著桐籽殼,腳卻在地上給他打著拍子。

歐陽海臉上洋溢著又得意又滿足的微笑,似乎大家既興高采烈、又幹勁十足的勞動效率都是被他調動起來的。他看到剝得**的桐籽的麻袋裝得越來越快。看似休閑的笑聲下,絲毫沒影響整體速度,這才叫“快樂的勞動”。

十天下來,四班上交了15754斤幹幹淨淨的桐籽,比規定的任務多完成了一倍。人平1576斤。無論是總成績,還是個人成績,都獲得了全連第一。

六班的人都傻眼了,有些不相信。他們交了將近12000斤,也超額完成了3000多斤。可他們都是拚盡全力了,班內個人跟個人之間天天紅了眼地比賽。難道這四班的家夥們都變成“三隻手”了?

再看看其他班,還沒有高過六班的。張家聲看著本班累得焉塌塌的戰友們,再看看四班輕輕鬆鬆、談笑風生的戰士們,一把把歐陽海拉到沒人的角落:“說!你們四班使了啥‘陰謀詭計’,才出奇製勝的?”

歐陽海裝出舉雙手投降的樣子,來了句戲文:“好漢饒命!讓在下細細道來——”

13—3•

這次幫助農民收撿桐籽的大會戰過後,為了舒展戰士們奮戰了十天的身體,連裏宣布:要開個全連有聲有色的聯誼會。會上要表演文藝節目;要進行班、排爭上遊評比;評出的先進班、排要交流經驗。會前放假一天,讓各排各班準備節目。

組織文藝節目,劉修才是把好手,交給他,歐陽海放心。於是,就向排長請了假,說想去縣城辦點私事。

說私事,其實是去兌現照像給小翠寄去的許諾。上次像沒照成,還因為打架受到了連隊的批評。再不找機會把這照相的任務完成了,小翠會更加盼望的。

昨夜入睡前,歐陽海重溫著小翠的信,想起了指導員列舉周總理與鄧大姐的愛情故事,指導員當時說:“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會把公事與私事處理得既得體又得當的。”

請準了假,歐陽海在挎包裏裝上那本毛主席著作,大步流星地向縣城走去。

歐陽海的心情像初升的日頭,既明媚又鮮亮。他怕自己路上再惹事生非,就走通往縣城的公路,然後幹脆攔了客車進城。

自從入伍以來,他就學了不少革命歌曲,從《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遊擊隊之歌》、《社會主義好》、《洪湖水浪打浪》,到《我們都是神槍手》、《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等等。下了客車,他就一首連一首地輕哼著這些歌曲,找到了照像館。

照像館裏人不少,也許今天是個好日子,有好幾對來照結婚照的,看到人家柔情蜜意的樣子,歐陽海忽然有些眼熱,同時又為自己的想法可笑,自己才多大?有什麽好眼氣的?等自己結婚時,一定照一張大大的結婚照掛在牆上。

照完像準備返回時,心裏想,好不容易進城一趟,雖然沒時間過細地逛逛,起碼可以換條路走走,也能對縣城增加點印像。這樣想時,就把握著大致的方向,往另一條出城的路上走去。

縣城就是縣城,不光有相互連靠在一起的樓房,寬闊的馬路,琳琅的商店,來往的汽車,連來去行人的穿著也大不一樣,比鄉村人要洋氣得多。不過歐陽海看到來去的行人總是對自己嶄新的軍裝要多看幾眼,於是,他心裏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把腰挺得更直了,也不好意思再左顧右盼,怕有損軍人形象。

走了約十幾分鍾,還沒出城,卻見路邊有個公園,裏麵有假山、噴泉、小橋、鮮花、草地、曲折的小徑,還有水泥條凳。歐陽海長這麽大還沒進過公園,心裏非常想進去轉一圈。可又想,這會不會是小資產階級情調?轉念又想,那生活在城裏的人,不說全部,至少有一大半人都進過公園,難道他們都是小資產階級嗎?這說明是不是小資,不在乎進不進公園。想到這裏,他感覺有些餓了,就想,進去歇歇腳,順便吃點幹糧,然後好一氣趕回連隊。

進了公園,順著小徑在裏麵轉了一圈,可真是美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還有幾簇修竹,幾道月牙形的門,跟畫裏的景色似的。時間已近中午,公園裏的遊人稀少,歐陽海看看別人的穿著與休閑的神情,再看看自己,心裏覺得好笑,自己似乎跟這公園裏的氣氛確實有些不搭調。

正這樣想,沒想到一對年輕人向他走來,男青年有些窘迫地對他說:“解放軍同誌,能不能借你的軍裝穿穿,我的女朋友非常想讓我穿著軍裝跟她照張像”。

歐陽海猶豫不決,不知道軍裝能不能借給別人穿著照像。但看著兩人期望的樣子,不忍心拒絕,就把上衣脫下來借給了男青年。看著兩人親密照像的樣子,歐陽海忍不住想,要是小翠在這兒,兩人也一起照張像該有多好啊,她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等男青年還了軍裝,歐陽海在一處石凳上坐了下來,掏出挎包裏的毛澤東選集,又掏出個報紙包著的饅頭,邊吃邊看了起來。吃完了,裝好了書,到那道月牙門邊的水籠頭裏喝了幾口自來水,向公園門口走去。可剛走了幾步,卻瞅見剛才自己坐過的水泥長條凳上有隻挎包。他向四周望望,並沒見人。

歐陽海回憶,剛才自己坐在這裏看書、吃饅頭時有人來坐過這裏嗎?自己坐這條長凳之前,凳子上有這挎包嗎?似乎印象都不深。於是他拿起包,張嘴想喊幾聲“這是誰的挎包”,卻又覺得不妥,要是有人冒名領取咋辦?管它的,有人丟,肯定就有人來找。這樣想過,歐陽海隻好抱著包坐到原地,等待失主找回來。

沒想到這一等等到太陽偏西也沒見有人來找。

歐陽海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傻,也不看看挎包裏有什麽東西,如果裏麵沒啥值錢物件,丟的人就算知道丟在哪兒,興許是懶得回來找了。

可歐陽海打開挎包一看,吃了一驚。裏麵除了簡單的洗漱用品外,還有個報紙包,打開,包著幾百斤糧票,一千多塊錢。這可是筆歐陽海長這麽大也沒有見過的巨大財富。自己一個月才幾塊錢的津貼費。

歐陽海真吃驚失主竟然如此大意。這一定是個出公差的人帶著公款為公家辦事的,私人哪有這麽多的錢和糧票帶著到處跑呢?可是丟了這麽大一筆錢,為何就不回來找呢?也許失主跟自己的想法正好相反,自己覺得失主丟了東西一定會來找,所以在這兒死等;而失主覺得既然丟了這麽大一筆財富,而且在公園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誰撿到還會歸還呢?所以幹脆不抱失而複得的希望,說不定此時正在哪裏以頭撞牆、哭天無路呢。

這樣一想,歐陽海覺得自己再在這裏等下去沒必要了,已等了幾個小時了,失主若來找的話,應該早就來了。可自己拿這個挎包怎麽辦呢?帶回部隊吧,還有幾十裏路,若萬一路上有個閃失,自己可賠不起。在這裏就地交公吧,自己對這縣城實在有些陌生。

歐陽海捂著這個挎包,像捂著個燙手的山芋,在大街上行色匆匆,走一會兒,像看相似的,專找那看似誠實可靠的人問派出所在哪裏,公安局在哪裏。當人家問他到底是找派出所還是公安局時,他又說哪個都行,哪個最近就找哪個。最後終於找到派出所,交了挎包。派出所的人當麵點了裏麵的錢財,開了條子,讓歐陽海簽了字,又記下歐陽海的連隊通訊地址,然後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等找到失主後,會通知你的。”

歐陽海像是送出去了個炸藥包一樣,總算是鬆了口氣,看看天色已晚,急匆匆地往連隊趕去。

13—4•

當歐陽海緊趕慢趕,趕回連隊營地時,還是超過了歸隊時間,當他老老實實地站在排長門外喊了一聲“報告!我回來晚了。”屋裏的排長小聲說:“這個屬虎的,回來晚了倒像是做了光榮事,口氣這樣衝。”

排長打開門:“你為什麽回來晚了?”

“我……照像館裏人多,多等了一會兒,後來經過公園,貪心進去玩了一下……就玩忘記了。我知道錯了,寧願寫檢討,保證下不為例。”歐陽海本想實事求是地說出撿挎包死等人不來,耽誤了時間,可轉念一想,撿挎包誰也不知道,排長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找的借口?還是不說算了。

“這次認錯態度倒蠻幹脆,還沒吃飯吧?先去食堂看給你留了飯沒有。”

“是!”歐陽海暗自覺得今天運氣真不錯,排長輕描淡寫地放過了自己。

歐陽海走後,排長到了連部。連長和指導員聽了排長的匯報,連長笑著搖搖頭說:“別看他萬事較勁,班長也當得有板有眼,可終歸還是有孩子氣的一麵,進趟城,就看花了眼,玩得把歸隊時間都忘了。”

“人還是有點童心好啊,有點童心才有朝氣,才有本真的一麵。”指導員說。

指導員跟連長都沒想到,一個星期後,從縣城派出所寄來的失主認領通知單、失主單位寄來的大紅表揚海報,跟著腳似的一前一後到達連部。這一下子把連長跟指導員都弄懵了。這歐陽海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學習訓練,啥時候不出聲不出氣地做出拾金不昧的好事來了?並且拾而不昧的是數額上千的巨款!可這派出所來的通知豈能有假?這失主單位來的大紅表揚海報會有假?

連長親自到班上,把歐陽海叫到連部,用手搗著派出所的通知:“說,這到底是咋回事?”那口氣不像是歐陽海做了好事,倒像是他又做了壞事、捅了漏子。

歐陽海從班上到連部,看連長一直緊繃的臉,心裏也直打鼓,僅僅百十米的距離裏,挖空心思地想自己到底又犯了啥錯誤了,此時匆匆把通知看了一眼,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哦,這事啊,就是上次我因私請假進城那天,撿了個包,等失主等不到,隻好交到派出所了。”

“那你那天回來咋不匯報?”

“撿到的東西已經交了,反正有派出所去找失主,又沒我們的事,有啥好說的?”歐陽海反而奇怪地看著連長。連長搔了搔頭,想想也是啊,這有啥好說的?

“起碼匯報一聲嘛。就為這事才歸隊晚了是嗎?”

“是啊,怪我笨,開始在那裏死等,要是早點想起來去找派出所,就不會回來晚了。”歐陽海有些不好意思。

“做了好事還編假話,你不是說你玩忘記了嗎?”

“算了、算了!你到底是找人家來表揚人家的呢?還是找人家來掐架的?”指導員出來打圓場。他心裏清楚,自己的搭當沒有責怪歐陽海的意思,一是想問明事情緣由,二是看到自己的戰士做了這樣讓自己長臉的事,心情激動,言不達意。就伸手打開失主單位寄來的大紅表揚海報說:“歐陽海,真不錯,真給我們三連長臉啊,你看看,這是人家單位寄來的表揚信,誠懇地要求我們部隊要好好地表揚你,要組織全連人向你學習呢。”

歐陽海一開始見連長的臉色,本準備是要挨批評的,現在忽然受到表揚,反而有些忸怩:“這有啥好表揚的?這又不是啥費力的事,伸手就能做到。我相信我們連的任何一個戰士那天撿到這隻包,還不是跟我一樣會上交了它。”

連長跟指導員聽了,頻頻點頭。

13—5•

這件拾金不昧的事跡,經地方單位的黨委反映到了團裏,要求部隊給歐陽海記功。團黨委根據歐陽海的高尚表現和地方黨委的要求,又給他記了一次三等功。

這次立功,歐陽海心裏非常淡定,在他自己心裏,甚至覺得上級是小題大做,這樣動動手就能做到的事,哪裏夠得上個三等功呢?可是歐陽海因拾金不昧榮立三等功的事跡,讓班上有一位戰士很有感觸。

班上有個叫上官會發的戰士,既然父母給他取名叫“會發”,可見家裏很窮,才希望他來完成“發”起來的事業。可他二十歲入伍時,家裏基本上還沒有“發”起來。臨走前父母怕他一走三年耽誤了婚事,托人給他介紹了個對像。可姑娘家大人一見他家捉襟見肘的窘境,老大不願意。好在姑娘本人卻有一番獨立的見解,聽說他馬上入伍,就說如果他在部隊上好好幹,幹出名堂了就嫁給他。

幹出名堂,不就是要求進步、要求榮譽嗎?上官會發把這件事牢記在心裏,也一心一意要求上進。無論以前在砍樹、扛樹的工建工作中,還是這段時期的軍事訓練中,上官會發也想把某一件事幹好、幹突出,但也許是大家都很努力,所以自己總無法“突出”,眼見著歐陽海跟自己同一天到新兵連,人家一次次受到小表揚、大表揚,連三等功這種作為一個戰士很難企及的榮譽,都拿下兩次了,而自己僅僅是隨著全班吃大鍋飯似的立了個集體三等功。這讓上官會發更有些著急,像有股子力量在後麵催著自己似的。

這天上官會發躺在**思前想後,這入伍都一年了,若再連個表揚都撈不著,如何向沒有嫌自己家貧的姑娘交待,如何向父母交待?哪個父母不是想光榮才把兒子送到部隊來的?

拾金不昧!歐陽海這次不是以拾金不昧立的功嗎?拾金不昧是一種品德、一種精神,不是號召我們向歐陽海學習嗎?他可以拾金不昧,我也可以拾金不昧啊。歐陽海拾了上千元的錢上交了,掙了個三等功,我拾不到那麽多錢,但拾個幾十塊錢交了也叫不昧啊,總能掙個表揚吧?錢多錢少,性質總是一樣的。對,就這麽幹。上官會發決定自己拾金不昧一次。

13—6•

從此後,大家漸漸發現上官會發有些奇怪,吃飯、走路、做事,總是勾著個頭,對地麵特別在意,眼光總是專心專意地在地麵上四下搜索。久了難免會有人問:“上官會發,你丟了金元寶了?”

上官會發卻一本正經:“沒丟金元寶,想撿個金元寶。”大家以為他開個玩笑,一笑了之。

六十年代,又是軍營生活,有幾個有錢、幾個丟錢的?上官會發這樣“一心一意”了一段時間,一分錢也沒有撿著。眼見著行不通,就有些泄勁了,但這表揚不能不爭取一個啊?思前想後,終於想起來一招:“還是得走拾金不昧的路線,但得換換思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看來隻能曲線救國了。”

不久後,連長找到歐陽海說,“你們班真棒,長臉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啊。這又出拾金不昧的事跡了,上官會發上交了拾到的十三塊錢。你組織開個班務會,我也參加,要好好表揚、表揚上官會發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提倡大家向他學習。等以後排裏開會、連裏開會,我也要提名表揚他的。”

連長一走,歐陽海就找到上官會發,當胸擂了他一拳:“不賴啊,拾金不昧,為我們四班又爭光了,連長讓我召開班務會表揚你,讓大家向你學習呢。以後還要在排裏、連裏提名表揚。”

上官會發說:“這點榮譽算啥啊,跟班長你的大榮譽比,太小了。我要再接再厲呢。”那樣子看上去也很高興,但總覺得高興得有點言不由衷,臉上的笑意很免強。

歐陽海說:“其實榮譽不分大小的,它重在一種精神。比如你撿幾十塊錢上交,跟我撿上千塊錢上交,精神是一樣的,都是拾金不昧。”

當天在向上官會發學習的班務會上,讓上官會發總結經驗時,上官會**緒很激動,到後來竟然聲淚俱下。坐在歐陽海身邊的宋發凱小聲說:“這小子真沒見過榮譽,激動成這樣,要是遇到跟班長你那樣的榮譽,豈不激動得暈死了過去?”

歐陽海瞪了他一眼:“別這樣說!重視榮譽沒什麽不好,那是自尊自愛的表現。”

宋發凱吐了吐舌頭。

當天晚上,上官會發就趴在**寫家信,劉成春說:“咋了?急著向家人報喜?”

上官會發說:“嗯,好不容易光榮一回,是得向家人匯報匯報。”

但第二天,上官會發卻攥著信幹急郵不出去,沒錢買郵票。在班上上官會發跟宋發凱玩得最好,就悄悄地向宋發凱借錢,宋發凱奇怪:“這不才發的津貼費嗎?你咋連買郵花的錢都沒了?”

“掉了。”上官會發語氣有點支吾。

“掉了?打死我都不會相信,像你這種天天勾著頭撿錢的人還會掉錢?”

上官會發望望宿舍裏沒其他人,就小聲說“我說了你千萬別給我張揚出去,不然我可丟死人了。我入伍前幾天不是談了個對象嗎?人家沒有嫌我家窮,唯一條件就是希望我能在部隊進步,也好臉上有光,跟著光榮光榮。可這進步也太不容易了,幹活沒人家扛得多,投彈沒人家投得遠,射擊沒人家打得準,好人好事吧,又都被別人先一步搶走了。我也想來個貨真價實的拾金不昧吧,卻沒人丟一分錢。唉,隻有想了這麽個爛招數。這不,連這個月的津貼,加上大半年來省下的一起,都交上去了,才撈了個拾金不昧的表揚。”

宋發凱指著上官會會直擺頭:“你呀、你呀……讓我說你什麽好呢?啥招不能想,想出這麽個損招?難怪你昨晚在班務會上激動得眼淚珠子叭叭掉呢,原來是心疼那些上交了的錢啊。”

沒想到話音剛落,歐陽海從外麵一步跨進來,當時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裏猜測剛才的話歐陽海聽到了沒有,又不好直問。

但歐陽海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人,兩人不說話,他倒直接說開了:“上官會發,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追求榮譽沒有錯,這是自尊自愛的表現,可你不能為了榮譽而去弄虛作假,這就把自尊心變成虛榮心了。雖然自尊心跟虛榮心隻有一線之隔,但自尊心會讓人去獲取真正的榮譽,而虛榮心隻會讓一些不正當的想法越來越膨脹。”

“人要臉、樹要皮,我也不想這樣,可真正的榮譽似乎總是離我太遠,也許是我運氣不好,榮譽總被別人先一步搶去了。比如跟你相比,總碰不上像你那樣獲得榮譽的機會。”上官會發十分苦悶地說。

歐陽海又好氣又好笑:“榮譽哪是靠運氣獲得的?你這樣想的出發點就不對。榮譽感是一種使命,我們要把它溶進生活中、工作中、血液中,這樣去做所有的事情才會發自肺腑,把戰友當自己的兄弟一樣去關心,把群眾當作自己的家人一樣去愛護,把訓練當作必不可少的衣食住行一樣去對待。有了這種思想前提,無論遇到什麽不可預知的事情,我們才會自然而然地去參與、去承擔。如果是為圖表揚才去做好事,為榮譽才去幹事情,那樣得來的榮譽有時會很可恥。”

“可是,我沒時間呀,人家女方是要我盡快進步的呀。或許等我以正當的手段獲得榮譽的那一天,一切可能都晚了,都來不及了。”

“可你靠這樣的方式獲得的榮譽是榮譽嗎?你心裏能心安理得嗎?你以後天天吃得踏實、睡得踏實嗎?你好意思把這樣的‘榮譽’向親人匯報嗎?不信你可以寫信問問你那位擔心吹掉了對象,對於誠實跟這種肥皂泡一樣的假榮譽,她到底在意哪個。”

上官會發沮喪地說:“班長,那你說我現在應該咋辦?”

“咋辦?隻有誠實地去向連長承認錯誤,他說咋辦就咋辦。”

“那連長要是給我來個通報批評多丟人啊!”

“怕丟人說明你還有自尊嘛,那你做這事前為何不考慮丟不丟人呢?已經這樣了,隻有主動去向連長承認錯誤。至於丟不丟人,我覺得不丟人。有什麽比誠實,比敢於承認錯誤更可貴呢?你記得上次李清明假受傷的事,人家可是當著全連的麵站起來揭發自己的。這要多大的勇氣?後來指導員不是還表揚了他嗎?部隊一直提倡的是有錯就改,犯了錯誤就坦率地承認錯誤。”

上官會發看著這個並不高大的戰友,聽著他入情入理的侃侃而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班長,你跟我同一天入伍,跟我們一樣訓練、學習,可為什麽會比我們懂得的道理多呢?”

聽戰友這樣讚揚他,歐陽海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倒沒覺得比大家懂得更多。也許是多讀了些馬列主義、毛主席著作吧。你有時間也應該多讀讀馬列主義、毛主席著作,他們真的告訴了我們很多做人、當兵的道理呢。”

13—7•

看似樣樣“在行”的歐陽海,終於有一件事不光在自己班的戰友們麵前露了怯,也讓六班班長張家聲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這天下午飯後自由活動時間,四班跟六班的戰士們又幹開了,兩個班在體育上也較量過不少次,籃球、跳遠、單雙杠、長短跑、扳手腕、拔河……這幾天,兩個班又把興趣轉向乒乓球了。正二八經地握拍對打,頭頂臉盆比賽接球,拿飯缽子接球……五花八門,逮住啥就是啥。可幾天來,一直沒看到歐陽海參與。

這天大家開戰後,歐陽海正在洗衣服,被劉修才一把拽起來:“走,班長,打球去。六班長正叫囂得不行呢,說班集體、每個人都要壓過我們一頭。”

歐陽海支唔道:“我衣服還沒洗完呢。”說著又蹲下去抓起衣服就搓,被劉修才一抓奪過扔進盆子裏:“衣服一會再洗,又跑不了。”

歐陽海隻得實話實說:“我根本不會打乒乓球,那麽小個東西上蹦下跳的,我可捉不住它。”

劉修才以為班長謙虛,隨口說道:“不會學唄,誰也不是從娘肚子出來就會的。”說著已把歐陽海拽到大飯堂裏。

飯堂裏兩個班的戰士見歐陽海來了,以為是來迎戰的,馬上開始起哄:“來一個、來一個,班長對班長,走路跨跨響。”

飯桌拚起來的案子那頭,張家聲誌得意滿地望著歐陽海,歐陽海嘴裏還在叫著“我不會、我不會”,卻被劉修才從宋發凱手上奪過球拍就塞進歐陽海的手裏:“怕什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嘛!”

歐陽海見自己已被推到刀鋒浪尖上,拿拍子指著劉修才說:“你小子存心出我洋相是嗎?看我以後咋給你小鞋穿……”話還沒說完,張家聲已把球發過來了。

歐陽海看著白白的小球蹦跳著往自己這邊過來,緊張地雙眼盯著,笨腳笨手的握著拍子,還沒等球落案就像是拿蚊拍子扇蚊子似的,一拍子扇過去,乒乓球被扇得越過大家頭頂直向房屋飛去,正好卡在房梁與椽子中間下不來,而他並沒看到自己隨手一招就把球扇到哪裏去了,嘴裏還在說:“球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張家聲說:“好家夥,你這一來就給我個衝天炮,我可吃不消。”劉修才拿掃把把乒乓球從房梁上掃下來,遞給歐陽海說:“不怕,接著來。”

歐陽海一手拿著球,一手拿著拍,在手裏空試了幾下子,左手終於把球拋起來了,可右手的球拍隻是虛張聲勢地揮了一下子,根本沒打著球。撿起來,再拋球、揮拍,還是一樣的結果。

張家聲說:“屬虎的,敢情你是一個人在自娛自樂啊,根本都不給我機會。”全場又“哄”一下子笑起來。

歐陽海幹脆把球拍往案子上一放:“你們玩吧,不怕你們笑話,我是真不會打乒乓球,從小就沒見過這東西。”說著又往洗衣房走去。

“真不會?不會是裝的吧?我還以為你是萬能鑰匙呢,總算找到一樣你不會的了。不會沒關係,慢慢學唄,我可等著你趕超我的那一天哦!”張家聲得意的聲音從他的身後麵傳來。

13—8•

大家打完球回到班上時,歐陽海正一個人拿著塊木板當拍子對著牆練乒乓球,可接球沒有撿球多,時間盡花在撿球上。

劉修才說:“班長,看來你真不會打乒乓球啊。”

歐陽海卻說:“秀才,你想個啥辦法把這乒乓球上連根細線,一隻手拽著細線打,免得它滿屋子亂蹦,時間盡花在撿球上。”

“我可沒那本事,你以為是你那手榴彈啊,也能栓根繩?這可沒有捷徑,唯一的辦法就是多練,熟能生巧,練得多了,它就聽你使喚了。”

“可麵對這個小家夥,總有一股力氣沒處使的感覺,輕輕一碰,就沒影沒蹤了,讓人耐不下心來對付它。”

“哈哈哈!班長,你以為啥都可以憑力氣能解決問題的?這家夥就叫以柔克剛,蹦蹦跳跳的,專門對付你們這些屬虎的。”

“你別在那幸災樂禍了,今天可是你把我逼上斷頭台的,這教會我打乒乓球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柔也罷,剛也罷,幾時不教會,別想脫身。”歐陽海一本正經地說。

“這打乒乓球可不像寫字,沒有誰能手把手地教會別人的,一個字:練!若說力氣,六班長張家聲比你力氣猛吧?人家還不是把這輕飄飄的乒乓球支使得團團轉?”劉修才將了他一軍。

一個星期後,這兩個班的冤家們又在飯堂裏叫開了陣,先是班跟班輪流單打,四班有個球技過硬的劉修才,沒一個扳得倒他。

然後是組與組比雙打。這次張家聲玩了個戰術:每班各三組,張家聲先讓自己班最弱的組對四班最強的組。第一局,當然是六班輸。第二局張家聲又讓自己最強的組,對付四班中等水平的組,這次六班贏。接下來又讓自己中等組對付四班最弱的組,毫無疑問,六班又贏了。雙打比到第二組時,劉修才已意識到中了張家聲計,但已來不及挽回了,雙打六班以二比一贏了四班。劉修才不服輸,說是六班長玩心計,排兵布陣玩心眼兒,不是真水平。歐陽海說,“咱們不是正在訓練戰術嗎?為何不允許人家用戰術製勝?這說明人家能學以致用。”

這等於兩班的單打跟雙打比了個一比一。下一局就看兩個班長之間的單打獨鬥了。歐陽海直接說:“算人家六班贏了吧,我球拍都握不好,跟人家怎麽叫陣呢?”

“接招兒!這不就是比誰跑得快嗎?不信我接不過你!”歐陽海痛快地應戰。

先是四班的人發球張家聲拿著缽子接。十個球接了四個。輪到六班發球歐陽海接時,歐陽海跑得倒不慢,也有好幾個球眼見著落進了缽子裏,卻跟缽子相碰的同時,一彈又彈出來了。歐陽海還是沒掌握乒乓球的秉性脾氣,不知道在球落進缽子那一瞬間,要想法減小它跟缽子的碰撞力,泄去它的彈性。結果,十個球一個也沒接到。

開飯時,六班用事先編好的順口溜哄一下子叫鬧起來:

四班長,頂呱呱,

拿著乒乓球沒辦法。

發不走,接不到,

眼珠子瞪得比球大!

四班全體聽好了,

練好了再來比高下!嘿、嘿,比高下!

叫完最後一句“比高下”,六班全體對著四班人得意地敲起了飯缽子。四班全體人員一個個焉不拉幾的,無精打采地往嘴裏扒著飯。

歐陽海看到兩個班完全不同的精神麵貌,反而站起來敲著飯缽子說:“我承認打乒乓球是個技術活,我打不過六班班長張家聲,我這方麵的個人第一在一段時間內心甘情願恭手相送給六班長張家聲同誌。”

張家聲得意地接過話說:“屬虎的,不容易啊,這麽謙虛可不是你的風範啊。”

“這不是謙虛,是實事求是,不行就是不行嘛。我在這上麵似乎缺根筋,不是三天兩天能趕超你的,所以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