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喜歡你

魏芊芊看簡小執連著好幾天都沒什麽精神,有些不放心,趁著戚亮和簡小執上學去了,她一邊剝豌豆,一邊到魏國義院裏,問他:“您最近又罵簡小執了?”

“這我可真沒有。”

魏國義擰開收音機,閉上眼睛,躺倒在藤椅上,歎了一口氣。

“自打那狗走了,簡小執就悶悶不樂的。”

“這說明簡小執這孩子重感情,挺好。”

“她那脾氣性格你還不了解,肚子裏裝不了三兩油,藏不住事,我就怕這情緒影響她學習,這馬上要高考了,我是真擔心。”

“擔心也沒用,成龍上天,成蟲鑽草,小雞尿尿,各有各的道兒。您啊,有時候把簡小執管得太嚴,我看她是蔫有準(方言,有主意的意思)的。”

魏國義哼一聲,眉頭還是皺著,要是以前,倒也不至於這樣。主要是最近他老覺得身子不鬆快,沉甸甸的,人越老越怕上醫院,怕真查出什麽毛病。

魏國義又歎了一口氣。

門口傳來紅頂三輪兒慢悠悠晃過胡同的聲音,魏國義想起來自己有段時間沒擺弄空竹了。

他叫住魏芊芊,難得有些示弱:“要是我走了,您看我麵上,順手捎帶著照顧照顧簡小執。”

“這說的什麽話!”魏芊芊瞪魏國義一眼,“您啊,身子骨好著呢,這不一個冬天沒怎麽動彈嘛,現在覺得憊懶是正常的,等天兒好起來,什麽問題都沒啦!”

在學校裏,簡小執本來還專心沉浸在金月夜走了的哀愁裏,結果姚春霞噔噔噔走進教室,先劈裏啪啦罵了一通。

“值日生是誰,怎麽不擦黑板,等著我來擦啊?”

簡小執一抬頭。

剛好是她!

可真背!

簡小執灰溜溜地蹭到講台上,低著頭,不敢直視姚春霞,隻三下五除二立馬把黑板擦幹淨,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座位,這還傷春什麽悲秋,背後的汗毛都要警惕地立起來了。

“課代表,去辦公室幫我把練習冊抱來,其他同學看書上自習。這次月考,咱班地理,全年級最差!氣旋反氣旋,拿大拇指比畫啊,我都知道,這怎麽還能錯呢?”

全班同學齊刷刷地埋著頭,不敢吭聲。

“還有那曆史,我聽曆史老師說,你們大題就寫一句話擺那兒。不是我說,就算啥也不知道,材料好歹抄一兩句放著啊,指不定還能是個得分點,就空著?等誰來給你們寫啊?”

課代表抱著練習冊走進教室的時候,全班同學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簡小執也不例外,她剛鬆了鬆緊張僵直的背,就聽見講台上正在批作業的姚春霞特別明顯地“嘖”了一聲。

“嘩嘩嘩——”

書頁翻動。

姚春霞翻到第一頁,看著名字。

“簡小執,上來。”

啊啊啊!

簡小執心裏流著寬麵條眼淚,僵硬地走到姚春霞跟前。

這套題她做的時候心情不好,根本沒認真,隨便對付寫的,結果剛巧撞姚春霞槍口上!

“你看你這個閱讀理解錯得喲,我不是說了,拿著題第一件事先通讀全文,大概了解講了什麽事嗎?你這選的啥啊,不認識單詞的話,介詞和連詞是可以幫助你理解生詞的,你看這裏這個‘while’還有這個‘with’,‘with’幾種用法,你背一下呢?”

簡小執艱難地咽一口口水,結結巴巴地重複問題:“‘with’的用法,嗯,首先,它作為介詞,表示……”

姚春霞眼睛直直地盯著簡小執。

簡小執本來就記不太住,被這麽一盯,腦子更是成了空白。

“強調了多少遍的重點,為什麽還是記不住?到底有沒有用心學?這段時間你狀態很不好啊,趕快調整過來!戚亮去打比賽了,你還在學校,你還得認真學,得高考,知道嗎?”

簡小執點點頭。

“你們這個年紀,就是太重視情緒,其實那都不重要,隻要忙起來了,哪還顧得上難過不開心,趕緊調整好狀態,還有幾十天就高考了,行百裏者半九十,別努力那麽久,都這關頭了開始放棄了,聽到沒有?”

“嗯!”

“拿回去重寫,寫完了拿上來給我看。”

簡小執往太陽穴抹了點風油精,靜下心,照著姚春霞教的方法,從頭開始,一句一句畫出主謂賓,抓取信息,大致明確全文的人物、時間和事件。

她重新做了一遍,拿上去給姚春霞檢查。

“這還行。”姚春霞欣慰地點點頭,“這才像樣嘛。”

高考來的前一天,簡小執跟戚亮並排推著自行車回家。

雲朵後麵像是藏著好幾顆太陽,亮得不行。下過雨的街道,兩側斷續有積水,漂亮絢爛的雲霞映在積水裏,車子駛過路麵,像是在天與天的間隙裏飛馳。

“緊張嗎?”戚亮問簡小執。

簡小執想了想:“不知道,胸口好像壓著什麽東西,但又不至於喘不過氣。應該是不緊張吧?”

“這應該是還可以控製的緊張感。挺好,完全不緊張好像也不太行。”

簡小執點點頭。

“對了,給你這個。”戚亮從校服兜裏掏出一個小方塊的東西,“之前我去國青隊,你送的茉莉香包。我往裏加了一點我自己種的茉莉花,給你,明天一定會順利的。”

“考場讓帶嗎?”

“這上麵沒字兒,應該可以帶。”

簡小執思考了一下:“我掛書包上吧,要是揣兜裏,明天給監考老師扣下了,多劃不來。”

“也行。”

第二天一大早,魏國義就把她叫醒,緊張兮兮地問簡小執感覺如何,身子有沒有不舒服。

簡小執坐在石榴樹底下醒神。

“我眼睛酸。”

“啊?這是為什麽啊?”魏國義立馬急了。

“還能為什麽,困的唄!”去胡同口買了早飯回來的戚亮,一踏進簡小執院裏就聽見她說自己眼睛酸。

他把包子遞給簡小執:“刷牙去。”

“我想喝炒肝兒。”

“我還想吃焦圈呢。不行,這倆味兒太重,張嬸說吃了上午做題精力不集中。”

魏國義深以為然,點點頭:“說得對,還是吃包子喝豆漿來得安全健康。”說完催促簡小執動作快一點,一會兒人多車多了萬一再堵在去考場的路上。

簡小執一邊刷牙,一邊反駁:“我們騎自行車,誰被堵,我們也不可能堵啊。”

“那也動作快點,早點去考場,熟悉熟悉環境。”

“哎呀,姥爺,是我高考還是您高考啊?冷靜,您搞得我都緊張了。”簡小執把嘴裏的漱口水吐出來,甩了甩手,拿起旁邊的包子,啃了一口。

這關頭魏國義怎麽敢讓簡小執緊張,立馬閉嘴,眼神傳達催促之意。

戚亮看不下去了,把簡小執的書包打開,檢查了一遍,準考證、身份證還有筆都在,他把兩人書包掛自行車頭上:“行了,走吧。”

簡小執坐上戚亮的自行車後座,右手攬著戚亮的腰,左手端著包子。

“姥爺,您就等我凱旋吧!”

最後一門考完。

簡小執走出考場,有些恍惚。

戚亮拿著一瓶雪碧在走廊等她。

“考得怎麽樣?”戚亮問。

“反正都寫完了。”簡小執接過雪碧。

“行,現在也隻有聽天由命了。”

一直懸在心口的“高考”完成之後,本應該鬆一口氣,但是與此同時,好像心口也缺了一大塊似的,猛地有些不適應和茫然。

裴樹生在QQ群裏問大家晚上要不要出去吃散夥飯。

段多多回複得很快:“走著!”

群裏的其他人議論紛紛:

“吃完飯要不再一起去唱歌吧?”

“可以!我報名!”

“尹典,你唱歌難聽死了,報個什麽名!”

“嘿,你這就是嫉妒!”

“真行,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多多私聊簡小執:“群裏問要不要出去吃飯唱歌呢,你看著了嗎?”

簡小執問戚亮去不去,戚亮問簡小執想不想去。

“聚一聚吧,以後見不著幾次了。”簡小執說。

“行。”

簡小執回複段多多:“走著!”

回完消息,簡小執和戚亮順著人潮往樓下走。

戚亮看簡小執心不在焉的,怕她摔,於是伸手虛虛擱在她身後,護著她。

簡小執沒注意到這些,問他:“你覺得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戚亮莫名其妙:“怎麽突然問這個?”

“就是想知道……高考之後,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那我們現在是在幹嗎?”戚亮敲了一下簡小執的頭,“複習傻了吧你。”

簡小執笑了笑。

戚亮沒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魏芊芊和魏國義早早地在學校門口等著了,一見兩人出來,立馬迎上去。

與此同時,張林昆的爸媽也在校門口候著,見著張林昆出來,也立馬迎上去。

“考得怎麽樣啊?”

“應該能拿狀元。”張林昆說得很謹慎。

戚亮、簡小執腳步一頓。

魏芊芊和魏國義的腳步也雙雙一頓。

“張木棍,你給校花寫的情書被退回來了,我是現在給你還是一會兒回家了給你啊?”簡小執故意說。

張林昆麵紅耳赤:“誰、誰寫情書了!”

“嗯?什麽情況?”張父望著自家兒子。

“哎喲,別聽簡小執瞎說,我專心學習呢,隻是偶爾見著校花了,捎帶著瞅瞅。”

張林昆被爸媽帶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對著簡小執比了個大拇指向下的手勢。

簡小執做了個鬼臉:“活該!誰讓你嘚瑟!”

戚亮笑得不行,他把簡小執的書包掛自己自行車車把上:“你這些鬼靈精放一半在學習上,指不定今天嘚瑟‘狀元’的人就是你了。”

“沒可能的,我已經試過了。”簡小執很篤定,她的確是正兒八經認真學了的,可這次高考還是有不會做的題。

“姥爺,今兒晚上我們班搞散夥飯,不回去吃。”

“戚亮呢?”

“姥爺,我跟著一道去。”戚亮回答。

“那行。”魏國義放下心。

魏芊芊叮囑他倆:“吃飯行,別喝酒啊。小執,你看著點戚亮,晚上結束了就趕緊回家,別玩太瘋。”

簡小執覺得魏芊芊誇張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喝什麽酒。

結果,他們一到飯店,率先給包間裏壘著的五箱啤酒鎮住了。

“這誰點的啊?”簡小執問早到了的段多多。

“那幫男生點的唄,還能有誰。”

“不是,他們會喝嗎?”

“會喝不會喝,現在也得裝會喝啊,不然怎麽假借醉酒告白。”段多多對簡小執眨眨眼,“今晚上,你指不定可以期待一下戚亮。”

簡小執一聽這話,立馬開始捶段多多:“嘶——你話怎麽這麽多!”

慢慢地,人都到齊了。

沈林最先吆喝說今晚上不醉不歸,這話剛出口,就被簡小執攔下了。

“差不多得了啊,一會兒都喝醉了,看你們怎麽回家!”

沈林笑嘻嘻地拿起子開酒:“別人我不知道,戚亮我肯定知道是誰護送著回家。”

這話一出口,包間立馬沸騰了,紛紛開始起哄,怪叫。

戚亮上完廁所回來,推開門,聽這麽大動靜,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呀,這不另一主人公嗎!”沈林吹了聲口哨,隔空指著簡小執身邊的座位,“尹典你怎麽沒點眼力見兒呢,還不趕緊讓位!”

尹典揶揄地笑:“哎呀,這事確實怪我,怪我。來,往裏串串。”

於是,整個桌子的人都在移座位。

簡小執被臊得滿臉通紅,一看戚亮,他居然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坐下。

麵前的空杯子已經被倒上了酒,戚亮笑著把杯子端起來,冷杯壁碰了碰簡小執的臉。

“你這是害羞了啊?”戚亮頭湊過去小聲問簡小執。

“走開!”

戚亮把杯子從簡小執臉邊移下來,冰啤酒把杯壁洇出冷霧,簡小執滾燙的臉把冷霧又給暈開。

“哇,這誰的臉啊,這麽燙。”戚亮裝模作樣地問。

段多多在旁邊笑得快把大腿拍爛,跟戚亮一唱一和:“哎呀,是誰的反正不是簡小執的。”

簡小執受不了,給左右兩人各來一巴掌招呼在背上,聲兒那叫一脆亮,伴隨著兩人同時的悶哼忍痛聲。

簡小執揚起頭,翹起嘴角:“我看是我最近為了高考收斂太多,你倆都快忘了我的本性了。”

段多多揉著背,一張臉皺得不行:“你這什麽怪力啊,勁兒也太大了。”

簡小執沒來得及回話,裴樹生拿著手機走進包間。

“姚老師說喝酒頂多一箱,她認識這家店老板,說我們要是有人醉著出去的話,她就上門家訪去。”

包間內立馬一片哀號。

沈林叫得最厲害:“一箱夠喝什麽啊!”

簡小執毫不猶豫地拆穿他:“你可拉倒吧,之前跟我做同桌的時候吃個酒心巧克力都暈乎的人,現在在這兒充什麽麵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樹生也笑,兩手攤開,聳聳肩:“我剛才還在想該怎麽不失男子氣概地躲酒呢,這下鬆口氣了。”

不少男生頗為認同地點點頭。

沈林被簡小執揭了底,也不裝老練了,他舉起酒杯:“那咱們這群小菜雞先來一杯,嚐嚐味兒!十年後同學聚會,我們搞個五十箱的!”

“喔!”

熱熱鬧鬧的一頓飯吃完,一群人哼著歌兒,三三兩兩地往KTV走。

戚亮看著有些沉默。

簡小執以為他喝多了,挺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戚亮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想吐啊?那你趕緊離我遠點兒!”簡小執連忙說。

“你有沒有良心的?見人摔了不扶拉倒還怕被濺上泥。”戚亮氣笑了,“虧我媽還讓你看著點兒我呢。”

“我看著的!今兒晚上你喝了七杯酒,算男生裏喝得多的,所以我才問你嘛,是不是喝多了。”

“八杯。”

“啊?”

“我今晚上喝了八杯,”戚亮糾正簡小執,“你中間跟裴樹生出去的那段時間,我又喝了一杯。”

在這兒等著她呢。

簡小執哭笑不得。

“我發現你對裴樹生的意見真的很大。”簡小執小聲說。

戚亮不理簡小執這句話,繼續問:“他叫你出去做什麽啊?”

“他問我明天要不要出去玩。”

“然後呢?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明天我要發燒,去不了。”

戚亮一下就樂了。

簡小執翻了個白眼兒,搖搖頭,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為什麽不和他一起出去玩啊?”戚亮笑了一會兒,又問。

“我又不喜歡他,為什麽要跟著一起去玩?”

“那——”戚亮頓了頓,“那你——”

簡小執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戚亮本來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

“那你喜歡——”

簡小執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不是就是剛開始段多多說的那個情況了?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頭皮太薄,腦袋裏像炸開了五千朵煙花,她總感覺下一秒腦子會爆開來。

“那你喜歡誰?”

戚亮一口氣把話問出來。

煙花炸開了。

簡小執覺得眼睛、鼻子和嘴全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往兩旁瞟,鼻子吸不上來氣,嘴囁嚅著要說話,但又得兼顧著吸氣,身子像一個被吹得過於飽和的氣球,頭腦一片空白,耳朵卻好像聽到了直升機轟鳴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簡小執才反應過來,她聽到的不是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是她耳鳴了。

“我……”簡小執正要開口說話。

等簡小執回答等了太久的戚亮卻泄了氣。他拍了拍簡小執的背:“得了,看你緊張那樣兒。”

“走吧,咱倆都落後大部隊了。”

戚亮手揣在褲兜裏,率先邁出步伐。

簡小執看著戚亮的背影,心裏的後悔倒出來能有五斤半。

之後唱歌也食不甘味的,班裏別的同學一開始或許還扭捏,後來一聽尹典唱歌那樣都大著聲音吼,慢慢地,也不害臊了,都開始搶著話筒唱。

簡小執坐段多多身邊兒,哀愁得宛如陽光底下萎靡不振的蘑菇。

段多多以為是自己開頭誤導簡小執了,讓她以為今晚上戚亮一定會告白,現在她這麽沒精神,是戚亮沒動作?

段多多看了一眼戚亮,他抱胸跟個大爺似的坐沙發上,表情看起來在笑,認真聽沈林“鬼哭狼嚎”的樣子。

段多多歎口氣。

怎麽不知道把握時機呢?

可急死她了。

“小執啊,我跟你講,”段多多拍了拍簡小執的大腿,語重心長地說,“等待,也是愛情的一部分。”

這邊安撫完簡小執,段多多又把戚亮叫出去,瞪著他:“你怎麽回事!”

戚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麽怎麽回事?”

“你聽說過一句話嗎?動作快,才能收獲愛。你這磨磨嘰嘰的,跟要衝到終點了結果開始蹲下係鞋帶有什麽區別?”

晚上,戚亮和簡小執一起回茉莉胡同,一路上兩人都異常沉默,各自在腦子裏琢磨各自的事。

戚亮在琢磨現在開口說喜歡,會不會顯得他像是喝多了。

但是,段多多今晚上說的話也有道理。

以前那是擔心裴樹生在中間隔著,現在簡小執已經明確表示了不喜歡裴樹生了,那她還能喜歡誰?隻能是自己呀。回首這一路,自己對她來說怎麽著也應該是特殊的吧——要不怎麽茉莉香包隻給他呢。

應該是喜歡自己的吧?

是吧?

那不然呢,還能喜歡誰?

應該是自己。

嗯,就是自己。

好,那麽現在鼓完勁兒加完油了,下一個步驟就應該是開口把自己的心意說明白,這一開口,就開了三天半。

戚亮硬生生能每一次都把這個話茬給憋下去,關鍵是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猶豫個什麽勁兒,就是張不了嘴,是怕張嘴就跌麵了嗎?好像也不是啊。總之開口太難了,真的太難了,怎麽會這麽難呢?

魏芊芊跟戚亮說了好半天話,結果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目光呆滯地盯著石榴樹。

“嘿,我說你這孩子,我跟你說話你聽著了嗎?”

戚亮恍惚地轉頭,看著魏芊芊的眼睛裏寫滿了茫然。

“我說,今兒晚上咱家做糖醋排骨,讓你去叫上隔壁魏姥爺和簡小執一塊兒來吃。”

“哦,好。”

今天晚上難得比較涼快,可能是因為五六點那會兒下過雨,風吹過來透著一點涼,在夏天的晚上吹著這種小風還挺舒服的。四個人坐在小石桌上吃飯。

戚亮聽說過一句話,叫情人眼裏出西施,他尋思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隻要你喜歡那個人,那麽她所有行為在你眼裏都特好、特順眼、特舒服,但是吧——

戚亮看著簡小執,他簡直覺得匪夷所思。

一個人的吃相怎麽能這麽……洶湧?

“你慢著點吃,咱國家都富起來了,人民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你這吃相,不知道的以為你剛從什麽難民營回來。”

簡小執兩邊腮幫子都鼓得圓圓的,好不容易把滿口飯菜、排骨咽下去,她喝了口茉莉花茶,清清嗓子。

“不這麽吃的話,就是對魏嬸廚藝的不尊重。”

戚亮翻了個白眼。

簡小執咧開嘴,嘿嘿傻樂。

戚亮看見她的左邊臉頰上沾上醬了,自然而然地拿大拇指給她擦幹淨,一邊擦,一邊說:“你反正是碰上什麽事,都有正當理由為自己辯解。”

“要不怎麽說我至今活得都特滋潤呢。”

簡小執對戚亮做了一個鬼臉。

戚亮笑了笑,又無奈又好笑地捏了捏簡小執的臉頰。

魏國義和魏芊芊交換一個眼神。

這倆有情況。

晚上睡覺前洗漱,戚亮在洗腳盆裏邊兌好了熱水,給魏芊芊端過去。

“兒子,你跟媽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小執?”

“媽,你說什麽呢?我不是,我沒有,你可別亂說,哎喲,真沒有,誤會了,沒有,哈哈哈!”

魏芊芊搖了搖頭。

這傻小子。

“你呀,下次否認的時候,記得別重複這麽多次,我就問你這麽一句話,你看你端個洗腳盆,裏麵水漏出來多少?手都抖成什麽樣兒了。”

第二天一大早,簡小執在街角早點鋪裏看到了戚亮。

“喲,一大早吃鹵煮火燒,你味兒挺大的呀。”

“這不是想著敗敗火嗎?”

“吃鹵煮火燒來敗火,你怎麽不吃冰棍來禦寒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咱這叫以毒攻毒。”

簡小執樂了:“不跟你臭貧了,一會兒到我那兒來一下。”

戚亮挺警惕地看著她:“你幹嗎?”

“有正事找你。”

得。

一聽正事,戚亮就知道,今天不會好過。

可愁死人了,簡小執老是問他她雕的那些小玩意兒好不好看,他根本看不出來好賴,隻能說好看,簡小執就覺得他敷衍,他為了證明自己沒有敷衍,就得用各種詞來誇,而且還得不露痕跡,得聽著不像是產品展覽冊上現成的話。這可愁死他了,越想越覺得非常難,所以說他邁向簡小執家的每一步都非常沉重。

盡管沉重,但還是到了。

他推開簡小執的房間門,果然看見簡小執埋頭坐在書桌前,一副非常刻苦認真的模樣。

這架勢,八九不離十又是來問他雕的東西好不好看的了。

戚亮連忙在腦子裏複習最近新攢的幾個詞兒。

簡小執聽見腳步聲,都不回頭,直接喊:“你快過來,快過來。”

戚亮生無可戀地走過去,卻發現桌子上擺著的不是玉石和各種刀子,而是一大堆散落的拚圖塊。

簡小執抬頭看向他,眼神裏橫豎寫滿了絕望。

“多多好早之前送我這個拚圖,我不是一直沒有拆開嘛,最近收拾東西,找著了,我尋思體驗一下那種拚圖的樂趣,結果現在發現拚不回去了。”

現在才早上九點多,但因正值夏天,已經悶悶透著熱氣,簡小執房間裏風扇呼呼吹著,戚亮穿著黑色T恤和軍綠色短褲,腳踩一雙趿拉板,坐在書桌前專心拚拚圖。

簡小執則穿著紅白條紋背心,站在一邊,非常恭敬討好地給戚亮扇扇子。

盡管這樣,戚亮的頭還是冒了汗,他一邊拚圖,一邊罵簡小執:“天底下您是真會給自己找活兒幹啊。”

“我這不是想著別人送的禮物,如果隻是拿在那兒收著的話,有什麽意義?就是得大大方方地擺出來,如果送的是拚圖,那就拆開、好好拚一次,如果送的是字畫的話,你是不是就應該拿出來掛在牆上?”

戚亮恍然大悟:“你在這兒等著我呢?”

簡小執哼一聲:“那不然呢?我給你送的那幅字,我師父都認可了的。練那麽久的字,寫出了第一幅就立馬巴巴送給你,結果我去你房間裏溜達那麽多回,也沒見你把它給掛上。”

這話是真冤枉戚亮了。

就因為是簡小執寫的第一幅字,所以才那麽珍惜,這怕掛出來落上灰。

簡小執還在那兒喋喋不休:“你是不是嫌丟人?你是不是覺得我寫得不好?你那字還不如我呢,居然還嫌棄。”

戚亮“嘖”一聲。

“行行行,我掛,我掛好吧?我回家立馬把你寫的那幅字掛我床頭,每天睡前對著它磕三個頭行嗎?”

“那也不行,掛床頭你都看不見,你得掛正對著床頭的地方,那樣每天早上睜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幅字,第一眼就想到我。”

“真膩歪……”

戚亮別開頭,耳朵詭異地有些紅。

“你把風扇調最大擋成嗎?這屋怎麽那麽熱?”

實不相瞞,雖然說這麽講會顯得自己非常沒出息,但是有一說一,隨著回學校取成績的日期越來越近,簡小執的心裏越來越沒有底。

太可怕了。

要是最後成績很差的話,那她豈不是非常沒有麵子。每一年不都有很多人發揮失常嗎?萬一她也是其中一個呢?後來答文綜的時候時間太趕了,字寫得有些亂,閱卷老師會不會印象不好不給分兒?

比學習更糟心的是看別人學習,比看別人學習更糟心的是自己學習了結果考下來成績並不好——這跟在頭頂舉一個“我是一隻沒飛起來的笨鳥”的牌子有什麽區別?

戚亮已經在院門口等著了,等半天也沒見簡小執出來。

他一邊啃包子,一邊去找簡小執。

“你幹嗎呢,這麽磨嘰?”

簡小執手扒著門沿,說:“取成績這事也不一定非得本人去吧,你能幫我取嗎?要是考得不好的話,你就把成績單當場撕掉,回來之後告訴我成績單丟了,這樣的話,我就能理直氣壯對這不靠譜的世界發牢騷,捎帶掩蓋我自己實力不足了。”

戚亮慢條斯理地把包子咽下去。

他看向簡小執,目光柔和,嘴角揚起一個和善親切的微笑。

“你想得美。”

“哇,區區四個字,簡明扼要地描述了您欠揍且裝相的本質,表達出了內心對我的不支持且不屑的真實心情,當然還有對自我意識的無比忠誠和維護,臉上虛偽的表情雖然不多見,卻恰到好處完美呈現了您冷漠薄情的人格,以及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高尚品質。”簡小執咬著牙把這段話說出來,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拳頭,腦子裏不斷回放戚亮欠揍的笑,越想越生氣。

戚亮樂了。

他拎起簡小執,催她:“快點兒。”

他們剛走進姚春霞所在辦公室的走廊,就遠遠看見辦公室裏邊的姚春霞,笑得非常開心。

簡小執又開始退縮。

這現在笑得這麽開心,要是她一去,問自己考得怎麽樣,結果成績稀巴爛,然後姚春霞臉上的笑容是不是就會頓時消失?

戚亮見簡小執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而且隱約又有往後退的趨勢,連忙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她“嗷”地痛呼一聲。

“你瘋啦!”

“我看是你瘋了吧,以前不知道你這人這麽膽小啊。”

“你懂什麽?這叫近鄉情怯,近成績單膽怯。”

戚亮嗤笑一聲:“再膽怯又能怎麽著,你還能不領成績啊?”

他走在簡小執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推著簡小執往前走:“走吧,早死早超生。”

姚春霞一見他倆來了,臉上笑容沒有變,心情很好地問:“玩得怎麽樣啊?”

戚亮說:“沒怎麽玩呢,這成績一直在這兒懸掛著,玩也不痛快。”

姚春霞笑著說:“喲,這可是我教你這兩年,你頭一回關心成績。”

她把成績條遞給戚亮和簡小執:“看看自己的分數吧。”

簡小執拿著成績單小條,手指一點點挪動。

首先是姓名,然後是準考證號,緊接著,語文、數學、英語、文綜,總分。

簡小執失聲尖叫一聲,她在辦公室原地蹦起來。

“你快幫我看看,這分數是我看錯了嗎?”

簡小執顫抖著手,讓戚亮再確認一遍。

“是真的。”都不等戚亮說話,姚春霞先答了,笑得非常欣慰,之前新燙的小卷兒,現在已經沒有那麽卷了,所以看著非常自然,發尾微微鬈曲。可能經常罵人還有被學生氣到的緣故,法令紋特深,第一眼覺得她非常嚴厲,但是相處久了之後,會知道她其實是一個特別暖心的老師。

簡小執對著姚春霞鞠了一個躬,她英語考了127分,要不是姚春霞,她絕對考不了這麽高的分數。

姚春霞連忙把她扶正:“多的咱也就不說了,怪矯情的,挺好,這成績上個本科絕對綽綽有餘了。哎喲,我看你高考前那魂不守舍的勁兒把我嚇壞了,特怕你在最後關頭熬不住,幸好幸好。”

簡小執臉上掛著笑,有些不好意思。

這成績——當然跟清華北大是半點邊也挨不著——但是,一個三本甚至衝一下二本是可以的。

這個結果,簡小執十分滿意。

踏實努力學習過,回首過去沒有荒廢時光。

簡小執右手圈住左手手腕,那裏有戚亮送的表。

戚亮看出簡小執的高興了。

現在查成績的同學特多,人來人往的,有的同學可能發揮失常了,走廊裏好幾個都在哭,如果簡小執這時候明目張膽地快樂慶祝,實在有些可恨。

因此簡小執從出辦公室開始就一路憋著,到了車棚,戚亮彎腰解開車鎖。

四下看了看沒什麽人。

這下應該可以了。

他站直身子,裝作不知情的模樣,問簡小執,好讓她順理成章地嘚瑟:“怎麽樣啊,這成績?”

“我就這麽說吧,從今兒起,我可算是正式脫離學渣陣營了,你就來看看我這成績,你就品品,我活這麽久以來,就沒考過這麽順眼的成績!”

簡小執蹦上戚亮的自行車後座,舉起雙手,把成績單舉到戚亮眼前。

“姥爺知道了會高興瘋!”

戚亮吹一聲口哨。

“那就好!”

回了院裏,魏國義看了成績果然笑得合不攏嘴。

晚上,他破天荒地倒了一壺酒,坐在石榴樹下邊,聽《牡丹亭》就酒,樂得臉蛋眼圈一樣紅。

簡小執看著也激動。

趁著現在這麽高興,簡小執跟驚喜放送員似的,魏國義以為今天得到簡小執這麽好的成績單已經是最大的驚喜了,沒想到簡小執緊接著又從身後拿出了一副黑光檀的空竹杆。

“玩空竹沒副好杆拿著寒磣,好馬配好鞍,好杆配好空竹。”

魏國義拿著敲了敲,聲兒跟鐵的似的,不多見。

“哪兒弄的?”

“這您就甭管了,沒偷沒搶,反正是正經路子來的,您玩就是。”

魏國義臉上的笑繃不住了。他兩邊臉頰紅彤彤的,像秋天裏映著夕陽的紅蘋果,混著酒氣暖融融。

魏國義把這一套空竹杆拿在手裏反複把玩,看見上邊精細地畫著仙鶴和祥雲。

“這是你畫的吧。”

“嘿嘿!”簡小執也不否認,她撓撓頭,嘴角掛著一抹笑,“您就說好不好看吧。”

魏國義哈哈大笑:“好!好!好!”說完愛惜地摩挲著,“這可真的是個寶貝,你從哪兒得來的料子呀?”

簡小執說:“我花半個月雕了對玉鼠跟徐大爺換的。”

魏國義又開始笑,他覺得他活這麽多年來,今天是他笑得最多的一次。

“長大啦,我家孫女真的長大了。”魏國義說不上是欣慰還是一些淡淡的失落。

他從茶盤上拿起一個倒扣著的小酒杯,往裏邊倒了一杯酒。

“來,咱喝一杯。”

簡小執就也喝了一點酒。

夜朗星稀,石榴樹長高長壯了一些,葉子茂密地蓋在魏國義和簡小執的頭上。院子裏橙黃色的小燈亮著,很多小飛蟲撞著燈泡,發出細微的劈啪響聲。

魏國義腳邊放著收音機,裏邊兒照例放著昆曲,今天放的是《牡丹亭》。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人生苦短如夢,不努力一把,怎知即便是虛空苦夢也值得度過。

管不了太多,活著就得盡興啊!

簡小執沒喝過白酒,那一小杯白酒下去,沒一會兒就開始暈乎了,腦袋像是被塞進了魚缸,一晃就嘩嘩地流水響,眼睛睜不太開;暈乎乎地躺在躺椅上,看著夜空,總覺得在旋轉;頭一轉,姥爺也好像在坐著船,慢吞吞地往外挪,院裏的小燈像是掉進了水裏,勻出了千盞一樣的小燈,滿河的燈,搖搖晃晃地亮著。

逝水啊,漂遠了。眼睜睜看著它流走,未免太殘忍,既然留不住,反正留不住,那就在此刻盡興吧。

簡小執醉醺醺地到了戚亮家門口,拍門。

“簡小執——”他話沒落地,先被簡小執打斷。

“我喜歡你。”

安靜。

簡小執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倒吸一口涼氣。

“趕緊忘掉剛才的話!”

戚亮笑了。

怎麽會有人笑得那麽好看。簡小執怔怔地看著戚亮。

像是竊取了舊衣裳香味的青草,分散了燠熱夏季的樹葉空隙,噴湧的甜蜜,一瞬間綻放的萬頃金色鳳仙花海。命運和未來沉重如同寂靜幽暗的深海,但他一笑,深海變成棉花田地,風過綠白浪,翻騰起回轉的薄荷味棉花糖。

戚亮好開心,本來覺得沒實感,還以為是自己想告白想瘋了最後成魔居然幻想起簡小執先開口,可是現在簡小執慌亂地讓他忘掉——

是真的。

戚亮笑得見牙不見眼,他揉了揉簡小執的頭,逗她:“你再重新說一遍,我就忘掉。”

簡小執偏過頭,臉紅得像剛從火燒雲裏鑽出來。

這個人太煩了!

“戚亮你屬狗啊!”

她氣勢洶洶地吼完這一句,然後不等戚亮有反應,直接拔腿開溜。

到底還是不好意思。

結果太慌張,加上酒後肢體不協調,她直接左腳絆右腳摔了下去。

戚亮走過去,先牽起簡小執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後攔腰把簡小執抱起來。

他說:“有你這樣的嗎,罵完人就跑。”

簡小執不說話。

戚亮抱著簡小執往她家院裏走,腳步沉穩,同時問簡小執:“都不聽聽我的回答嗎?”

“那你答。”

“我也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早喜歡你。”

“騙我的吧?”

“真的。”戚亮聲音很溫柔,帶著輕輕的笑,“你自己打開我送你的茉莉香袋看看。”

簡小執回房間裏從抽屜拿出茉莉香袋,打開一看,裏麵有張字條,是戚亮獨一無二的狗爬字:

我呀,瞧你真是哪兒哪兒都好。

簡小執把字條握在手心裏,捂住臉,倒在**,咯咯開始笑。

棉花糖輕飄飄落下,罩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