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茉莉花

其實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但就是不死心,就是希望能夠從現有的事實推出別的結果。

可沒有別的結果。

姥爺就是會死。

時間一到,簡小執趴在姥爺的膝頭,很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軀體逐漸僵硬,逐漸變冷。

吹過姥爺剛剪的短發的風也吹過她的頭發,吹過姥爺剛停歇的鼻息的風也吹過她的呼吸,死後如果靈魂順著蛛絲上升到天堂至福之地,那麽勞請這風,助姥爺一程,讓他不那麽累,讓他快快到達。

8月31日。

這應該算是盛夏的末尾嗎?

就算簡小執費盡心思,賣掉了風扇,拆壞了收音機,折騰走了藤椅——姥爺還是走了。

那一天,天藍得跟寶石一樣,雲也很多,但隻占據了半邊的藍天,擁擠著,簇擁著,像魚鱗一樣。

直到晚上八點,那半邊的雲都沒有散去。

月亮孤零零地懸在空中。

簡小執坐在院子裏的石榴樹下,無數的回憶在她腦中呼嘯閃過。

她考試複習的時候,姥爺給她炒蛋炒飯熱牛奶。

冬天的時候,姥爺會半夜起來檢查她屋裏的暖氣還熱不熱,會給她灌熱水袋。

姥爺會穿起一串一串的凍柿子,又在她連續吃好幾個或者空腹吃的時候瞪她。

爐子裏蜂窩煤的味道很嗆人,所以姥爺總是提早燒好,當她進了屋之後,就聞不見那刺鼻味道。

早上姥爺遛鷯哥之前,會先把早點給她買好。

開家長會的時候,姚春霞說她最近學習很刻苦,成績有上升的時候,姥爺會露出特好看特欣慰的笑。

她闖禍被叫家長,姥爺走在前麵,手背在身後,每一步都走得讓她特別揪心,特別自責。

姥爺領著她,去見張驥合老爺子,說有家長帶著才算正式拜師。

姥爺手裏握著釣魚竿,對戚亮說,以後就把她交給你了。

……

簡小執沒覺得撕心裂肺,她就是覺得胸口好像空了一個洞,冰冷的感覺從胸口那個洞開始,傳遍全身。

手臂傳來溫熱的觸感。

簡小執回頭,戚亮端著一杯熱的蜂蜜水。

“怎麽想著給我這個?”

戚亮挨著簡小執坐下:“姥爺跟我說,你難過的時候,就給你衝一杯蜂蜜水。”

簡小執笑了笑,接過杯子,慢吞吞地小口小口地喝。

“這個杯子,得一勺半的蜂蜜,如果是餐桌上那個大的玻璃杯的話,就得要三勺蜂蜜。”戚亮像是在拉家常,“水不能太燙,得先晾小半杯,等水晾涼了,加蜂蜜進去,然後再倒開水。”

簡小執眼睛濕了。

“還有呢?”

“還有換季的時候,要提醒你整理衣櫃,不要所有衣服都堆在同一層,那樣容易翻亂。衣服幹了之後就要立馬收進屋子裏,不然洗幹淨的衣服沾上灰跟白洗差不多。還有就是洗臉架上不能放臉盆,臉盆和腳盆要疊著放在洗臉架下邊的空格裏。垃圾桶該換袋子的時候就要換,不要硬把垃圾往袋裏塞,最後垃圾袋破了,反而不好收拾。”

簡小執笑了,淚意卻更加洶湧。

“你還記得咱倆剛見麵的時候,你問我家醫藥箱為什麽擺得那麽整齊,我是怎麽回答的嗎?”

“記得。你說,因為姥爺是軍人,家裏什麽東西都很整齊,**不能躺人,臉盆架上不能有臉盆,垃圾桶裏不能有垃圾,毛巾架上不能有毛巾,晾衣杆上不能有衣服。你說你好好的日子,天天跟他過得跟軍訓似的。”

“對對對!”簡小執樂得不行,“後來拆收音機,他要找螺絲刀,我故意問他放在哪兒,他連螺絲刀在盒子的哪個位置都能記著呢。我平時要是東西沒有放回原位,他能逮著我罵半小時——以後就沒人罵我了。”

戚亮伸手攬過簡小執。

簡小執早就醞釀在眼眶的淚滴甩到地上,好像砸下一個坑。

魏國義去世的消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

整個胡同的人都來吊唁。

白布從茉莉胡同口一直蔓延到簡小執家。

簡小執的爸爸簡晁輝久違地現了身,魏國義生前和他有無數衝突,現在對著棺材,簡晁輝卻也哭得情深義重。

戚亮全程陪著簡小執,跪在棺材前,對著每一位來往人磕頭。

張驥合老爺子年紀大了,簡小執不讓他留下來跟著一起熬,起身送他回家。

“小執乖,以後姥爺沒了,還有師父護你。”臨別前,張驥合老爺子摸摸簡小執的頭,說道。

簡小執失控了很久的淚腺再次洶湧,熱淚嘩嘩又淌出來。

親人去世為什麽那麽難過,除了共同的回憶,還有就是每死去一位親人,就意味著這世上護著自己的人便少了一個。

她怔怔地往回走,還沒到院裏,先碰見出來接自己的戚亮。

戚亮:“要安慰你嗎?”

簡小執:“不用。”

今天沒有月亮,天上也沒有雲。都是夜晚,今晚的夜好像格外黑一些。

簡小執:“還是安慰一下我吧。我還是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

戚亮張開手臂,簡小執順勢倒進他懷裏。

戚亮抱住簡小執,拍了拍她的背。

“哭吧。”

簡小執閉上眼睛,眼淚又一次跟不要錢似的掉落。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這麽多的眼淚。

她曾經對姥爺有那麽多的抱怨和不滿。

可是現在,她好想他。

“戚亮,好奇怪。我居然這麽想那個強老頭。”

第二天清晨起來,發現原來不止她一個人想那個強老頭。

他養的鷯哥都無精打采的,往常這鷯哥一見簡小執就叫“白癡”,可是現在它沒什麽精神地耷拉著腦袋縮在籠子裏頭,行動緩慢,喂水喂糧食都沒有反應。

戚亮都以為這鷯哥已經死了,他伸手摸了摸鷯哥的頭。鷯哥蹦了一下,把戚亮嚇得當場跳起來。

簡小執什麽方法都用盡,就差穿個綠裙子在鷯哥麵前晃悠,吸引它注意力了。

但是,這隻鷯哥還是不為所動,就每天呆呆地窩在籠子裏頭。

這麽下去,簡小執真怕鷯哥會跟著一起走。

徐爺爺受簡小執邀請,過來看了看,說:“主要這是雛鳥,從出生起就是魏老爺子給帶著,感情當然深。往日裏魏老爺子打開籠子,這鳥都不亂飛,就乖乖站在他手臂上,你就想想這感情。”

“那它這是——”

“想念,抑鬱了。”

是姥爺讓她明白: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得往後退幾步,然後你才會知道你還得再多退幾步。

以前這話是她拿來諷刺姥爺的強脾氣的。

現在才知道這話居然是真理。

人走了還不夠,鳥居然也抑鬱了。

晚上又下起雨來。

盛夏的雨夜,珍貴而濃烈。

簡小執聽了好長時間雨水在地上翻騰的聲音,迷迷糊糊地,好像就跟著這雨聲進入了夢鄉。

醒來隻聽到好一陣密密麻麻的窸窸窣窣聲,像是蜘蛛在窗玻璃上爬行,仔細想了想,應該是天下著毛毛細雨。

她翻身,坐起來,下床,穿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玻璃上果然霧蒙蒙水淋淋的一片,玻璃上掛著雨,雨滴輕輕打在玻璃上,然後又像脆弱晶瑩的淚珠一樣,成串成行地往下落。

姥爺,這一輩子,你活得挺值了。

老天爺也為你落淚呢。

現在好像也沒有什麽睡意了。

簡小執披上一件格子襯衫,去到鳥籠前邊,拿食指逗鬱鬱寡歡的鳥兒。

“你也想他啊?

“沒事的,我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在這個盛夏的雨夜,簡小執對這隻難過的鷯哥許諾:“得好好活著,活給姥爺看。”

眼見著三天都要過去了,簡小執還是沒有踏出過院子門,戚亮為了安慰簡小執,跟著張林昆學了一首《再度重相逢》——因為簡小執說她喜歡這首歌。

張林昆挺不樂意的:“這我拿來彈給班花聽的。”

“班花呢?”

“有主了……”

“那你彈個啥,趕緊教給我。”

簡小執聽見戚亮在外邊叫她,她走出去,看見戚亮跨坐在院子圍牆上。

他穿著米白色T恤、寬鬆牛仔褲,左腳隨著節拍打拍子。

你在我的世界升起了彩虹

所有花都為你開

所有景物也為你安排

我們肯定前世就已經深愛過

講好了這一輩子

再度重相逢

一曲彈唱完,戚亮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翻身從圍牆上下來,落到簡小執麵前。

他試探地摸了摸她的頭。

“是這樣嗎?”

“嗯。”

簡小執笑了。

她用頭頂蹭了蹭戚亮的手掌心,伸手抱過戚亮的腰,把頭埋進他懷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的。

姥爺走了。

這事已經一錘定音。

她除了繼續前行,沒有別的辦法。

就像茉莉花的花瓣,到時間了,自然就紛紛往下落。

她失去了一位護著她的人,好在她還有別的護著她的人。

前行吧。

因為葬禮的事情,錯過了大學的報到時間。

張驥合建議她其實也沒必要去。

簡小執挺猶豫,上大學是姥爺希望她做成的事情。

“你姥爺不是希望你上大學,他是希望你過得好。與其去三本過四年,不如把這四年用在雕刻上,你現在已經能刻東西賣給客人了,不是嗎?”

簡小執恍然大悟。

“早在你高三讀一半的時候,你姥爺就來問我你學雕刻以後能出來幹嗎?聽我說完後,他給你留了這個。”

張驥合從抽屜裏拿出信封。

簡小執打開,是一張存折和一封信。

展信佳。

看你不是個服管的性子,感覺以後出去工作,肯定經常得罪人。

給你留了一點錢,省著點花,可以把它當作保底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用。

和戚亮商量著開個什麽店,好好過日子。

記得存錢!存錢!存錢!

每天睡覺前也不說做什麽記賬本,好好回顧一下今天花了多少錢,花在什麽地方上邊了。

這世界的規則就是得先舍才能有得,先憋屈才能有暢快。做事別老拖著,拿出點紅軍長征的吃苦精神!

無論如何,生活習慣不能差,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沒事多跟著戚亮一起運動運動。

少吃零食,多吃蔬菜。

看完信,簡小執哭笑不得。

不愧是魏國義。

簡小執把信紙珍重地按原樣疊好,小心翼翼地塞回信封,怕信封裝兜裏、握手裏會磨損折耗,特意去向張林昆借了本書來,把信封卡進書裏,然後才邁開腿回自己家。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簡小執在自己院裏搞的那個小店逐漸走向正軌,八十塊錢一根的手串她賣,幾萬的雕像她也賣。

因為是女生的緣故,所以開始得有些難,好在有張驥合的引薦幫助,總算在圈裏也是有了一席之地。

她的手藝細致,但不小家子氣,婉約中有灑脫的意思,喜歡她作品的人不少,但更多的隻是來瞧個熱鬧,喝茶,轉悠,玩瓷片。

遇上那種人,簡小執也不像別的店家一樣急哄哄地就往外攆。

她說:“這指不定以後就成了照顧主呢,可不敢得罪。”

張驥合欣慰地點點頭。

魏老爺子還說他這孫女不會做人呢,這不挺會的嗎?

親自來坐鎮幾回之後,張驥合就徹底當了甩手掌櫃,讓簡小執自己看著辦了。

這次接了個大單,雕個觀音,訂金尾款加起來能有二十萬。

簡小執高興得不行,忙得昏天黑地。

戚亮剛好也比完賽,捧著金牌回來,看簡小執累得不成人形,守著她幹完這一單,就連夜把人拎上飛機,飛往溫暖濕潤的南方茶園。

修身養性。

“要不怎麽說南方水土養人呢?”簡小執一下飛機就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我都感覺水分在我的鼻孔裏邊翱翔。”

“那可得小心點兒翱翔,小心運出點兒鼻涕來。我可沒帶紙啊。”

“嘖!”

簡小執嫌棄地踢了戚亮一腳:“真會煞風景。”

看了看時間還夠先去吃頓飯,簡小執在飛機上就惦記著粉,走出機場,立馬牽著戚亮去找粉店。

“謔!這什麽味兒啊?真臭!”

“這就是這粉的味道,聞著臭,吃著香,跟臭豆腐一個理兒。”

簡小執說完,吸溜了一口。

“唔!香!”

“有這麽好吃嗎?”

戚亮半信半疑地也挑了一筷子,吃進嘴裏首先感覺到的是燙,然後就是鼻腔裏滿溢的臭味,但是與此同時,粉酸爽麻辣,甚至還有一股米香味,混著跟隨粉一起進了嘴裏的紅油湯,帶來複雜無序的味覺體驗,這些加在一起,讓戚亮意外地挑挑眉。

“真挺好吃!”

店老板坐在風扇下邊,笑得眼睛眯起來,眼角幾道深深的皺紋。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頗有些自豪:“我家這粉啊,好幾輩的生意,吃過的沒說半個不好。”

簡小執已經吃得連頭都抬不起來,隻用左手豎了個大拇指表達讚歎之情。

店老板見顧客這麽喜歡吃自己家的東西,自然高興,大手一揮:“我再給你倆弄個煎蛋吧,配在一起更好吃!”

“好!”

“謝謝!”

兩人吃飽喝足之後走出粉店,沿著步行街一直往前走。

在路邊小店見著有人賣竹編帽,簡小執立馬走不動道了。

“好看嗎?”簡小執挑起一個,戴在自己頭上。

“哇,《鋤禾》插圖模特是以你為原型吧?”戚亮誇張做作地捂住嘴。

簡小執愣在原地想了一下《鋤禾》,反應過來之後,氣得不行,追著戚亮就是一頓打。

老板就這麽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看著戚亮和簡小執,從這頭轟隆隆打到那一頭,沒一會兒,女生手揪著比她高一個半頭的男生的耳朵,從那頭又走了回來。

男生這時候態度好多了,畢恭畢敬拿出錢包:“請問這帽子多少錢?”

女生不滿意這句話,手裏力道加重了一些。

男生立馬倒吸一口涼氣。

與此同時,他嘴裏也利索吐出一串話:“哇,這帽子一看就是為美麗的簡小執量身打造,不買簡直是浪費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敢問這帽子多少錢?”

老板咯咯笑得不行,給他倆把帽子裝好,還捎帶著送了兩個手機鏈。

風吹過來暖暖的,大片大片青色的草地,深翠色的樹。還沒有正式到茶園,就已經聞到一股獨屬於茶的清香味。

戚亮給簡小執戴上竹編帽,風把帽子的帶子吹到了她腦後,戚亮伸手繞過簡小執的脖子,把帶子給她係到下巴處。

一開始本來挺坦然的,結果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真有這麽回事,她總覺得戚亮動作特別慢,一個蝴蝶結係了能有三十分鍾。

“你手打滑了是嗎?”簡小執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嘿嘿。”戚亮笑了笑。

把簡小執帽子戴好之後,他彎下腰,把自己的帽子遞給簡小執:“現在換你給我戴。”

距離拉近。

簡小執的心跳越來越快。

更要命的是,她總覺得戚亮離她好像越來越近了。

溫暖濕潤的氣候,清香沁人心脾的茶園,天高地闊,寧靜平和。

這……這是終於要到那一步了嗎?

簡小執閉上眼睛。

可等了好一會兒,唇上也沒有等來書裏描寫的那種溫熱觸感。

睫毛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簡小執微微睜開一隻眼睛,瞄見戚亮正憋著笑看自己。

簡小執一愣。

戚亮:“你想讓我親你?”

簡小執:“才沒有!”

戚亮:“那你閉著眼睛幹嗎?”

簡小執:“管得著嗎你!煩死了!”

簡小執憤怒地跑開,這一次是真的憤怒。

她總覺得自己被戚亮耍了,尊嚴掃地,暗自下決心,接下來再也不要理他了。

戚亮見狀連忙追上去。

說了半天好話,也沒見簡小執的臉色有所和緩,他慌了。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簡小執冷哼一聲。

戚亮繼續低聲下氣:“我就是覺得你睫毛抖得特好玩,跟跳霹靂舞似的,我就多看了一會兒。”

簡小執別開頭,姿態一半安詳,一半驕傲,一半沉浸黑暗,一半沐浴陽光。

“嗷——”

身後傳來戚亮的慘叫聲。

簡小執顧不得安詳、驕傲、黑暗、陽光了,連忙回頭。

戚亮捂著膝蓋,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怎麽了?”

簡小執連忙奔過去。

“路上不知道哪兒來的小石子,給我絆了一跤。”

“天啊,嚴重嗎?咱們去醫院看看吧!”這可是奧運冠軍的腿啊!

其實已經不痛了,但戚亮一見簡小執擔心的樣子,他就默默決定繼續裝下去,隻見他眉頭緊蹙,一副“我痛苦但我要堅強”的隱忍模樣。

“沒事……”戚亮聲音微微發抖,接著又可憐巴巴地問,“小執,你還生我的氣嗎?”

簡小執憑借自己多年上當的經驗,一眼看出戚亮在裝病行騙。

“怎麽會呢,”簡小執笑嗬嗬的,她按住準備起身的戚亮,“這種小路滑倒了最嚴重了,我覺得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穩妥。”

戚亮撓撓頭。

“不用吧,我……我感覺應該沒那麽嚴重。”

“這話除了醫生誰敢保證。”

簡小執摸出手機準備打電話。

“你給誰打?”

“給你教練啊,”簡小執話說得雲淡風輕的,“跟我出來玩一趟,腳給崴了,耽誤訓練多不好,我給你教練打電話賠禮道歉。”

戚亮怕蟲子,但怕他的教練甚於蟲子。

“別別——”

戚亮“噌”一下站起來,原地蹦了兩下,示意自己身體健康、生龍活虎。

“可能這就是奇跡吧。”戚亮深情款款地握住簡小執的手,“想到你在關心我,我一下子就痊愈了。”

簡小執冷笑一聲,就著戚亮握自己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聲驚起樹上休憩的鳥,它們拍打著翅膀滑過天空,天上流雲像水波。

相比剛剛為了引起簡小執注意而故意的慘叫聲,這一次的要真實不少。

戚亮甩著手,牛高馬大的人卻跟小媳婦一樣走在簡小執身邊,一臉生無可戀。

綠得像電腦壁紙的茶園,背後是霧蒙蒙的遠山。

簡小執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她把戚亮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吹了吹。明明是關心,但語氣卻凶巴巴的。

“還痛不痛?”

戚亮眼睛瞬間彎起來,笑意像溫水浸潤雙眸。

“好痛。”

“又在裝可憐。”

“那你不要管我好了。”

“戚亮你是狗啊!”

或許是白天提到“教練”的緣故,晚上教練還真的打來電話,說有緊急培訓,讓戚亮趕緊到位。

分別時間臨近,戚亮三步一回頭。簡小執一開始還有點不舍,但硬生生被戚亮的煽情整麻了,最後的結局是簡小執轟著戚亮離開的。

“趕緊走,趕緊走,趕緊走!”

看著戚亮提著行李消失在安檢口,簡小執好笑地搖搖頭。

可是等走出機場攔到車,簡小執坐在出租車裏,看著窗外一閃而逝的陌生風景,突然就覺得心裏悶悶的。

現在本來應該和戚亮待一起的。

哪怕什麽也不做,隻要戚亮在身邊就好。

有點糟,明明剛分開不到十分鍾,但好像已經開始想念了。

簡小執把車窗搖下,風灌進來。

她想象自己是電影女主角,越想越傷感。

回到民宿,她早早地洗漱好。

等終於收到他發來的“平安落地”的消息後,簡小執立馬連發了好幾條消息過去,但一直沒有回複,應該是培訓收了手機。

翻來覆去到半夜也沒睡著,簡小執索性坐起來,燒了一壺水,泡了一杯民宿贈送的茶。茶包上印著黃庭堅的《品令•茶詞》:

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簡小執撇撇嘴。

夜燈如豆,溫暾地照亮有限範圍。茶香伴著水霧升騰,簡小執心下卻一點也不快活。

“嗡嗡嗡——”

放在床頭櫃的手機在振動。

簡小執眼睛一亮。

她迅速拿起手機,屏幕上是爛熟於心的號碼。

“我有點想你了。”簡小執說,聲音有點委屈。

“隻有一點點嗎?”戚亮壓著聲音,但情緒很到位,“我想你的心就跟秋雨一樣,滴滴答答一整夜,都要溢出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道這是周傑倫的歌詞?”

戚亮咯咯地笑。

這時,簡小執聽見戚亮教練洪亮的聲音。

“看來今天的訓練不夠啊,精神好睡不著就下去跑圈!”

簡小執聽著電話那邊戚亮熟悉的哀號和耍賴聲,她突然覺得很安心。

原來這就是心安,像是曬得軟軟的暖和的被子把她從頭到尾罩了起來。

茶香淡淡地攏過來,簡小執餘光又瞥見黃庭堅的品令。

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寫得還不錯嘛。

簡小執閉上眼睛,嘴角噙著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