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鴻雁北鄉

順陰陽,隨遷移,適逢小寒,陽氣動而雁北遷。

這便是小寒三候之一候:雁北鄉。

鄉取“向”之音,此時北飛雁感知到陽氣,是趨向,亦是先導。

……

自從被流放,夏還寒已近六百餘年未聽到過雁鳴了,這六百年,節氣箭硬是沒找到下一任小寒,小寒之職便一直由曆師暫代。

與小寒一模一樣的,還有立春。

隻是立春之位,一直由雨水代著。拖雨水的福,人間已經曆了幾百年的“一犁足春雨”了。

從最初的春雨貴如油到如今的“立春時節雨紛紛”,靠天吃飯的人間,已經是被淋成了習慣。

一邊雨水連綿一邊天寒地凍,二十四節氣努力維係的人間生態平衡,脆弱的像是風雨飄搖中的孤城,隨時一場風暴,便足以帶來滅頂之災。

洛陽以北數千之裏之外。

白草,雪山,羊群,牧童……

草色零星,白雪皚皚,蒼穹蓋過顱頂的原野,已進入了冬季休牧期。

“那牧童,是她的族人?”

夏還寒孑然一身立於草原之上,目之所及,隻有遠處的羊群,與那孤獨樹幹上的白雪,悄咪咪混作一團,再瞧遠些,還有一位與羊群融為一體的孩童。

“她不是祖祖輩輩都在江南嗎?莫不是‘和親’來的?”

夏還寒也隻是開著玩笑話,畢竟和親,是皇親貴胄才有的說法,那女子出生寒門,雖世代書香,除非是因緣巧合被冊封,否則絕計不會有和親這種事情的存在。

“想來也不是和親,那些東西怎麽總是陰魂不散,六百年前讓他們跑了,今天絕對要消除這些禍害。”

夏還寒看似自言自語,其實一直在與鴻雁對著話。

隻不過,鴻雁隻是,叫了一聲。

夏還寒聽懂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毛頭小子,我有分寸。”

雖然說著有分寸,可鴻雁仍然半信半疑,又叫了一聲。

“放心放心,六百年了你還是選擇來找我,總不能說是因為恰到好處吧?說明你也清楚,我有分寸。”

“……”鴻雁仍然有些許不放心,但不得不承認,相比於陰晴不定的曆師,小寒大人簡直是天神般的存在,雖然這位天神,老是闖禍。

小寒時節的草原,早已雪染千裏。

不遠處巍峨佇立的雪山,像是浸染塵埃的歲月,從蔥蔥鬱鬱的少年,成長到飽經風霜的暮年。

卻不知怎麽的,雪山遲暮,竟會有讓人土崩瓦解的錯覺。

“快來幫忙!別傻愣著了!”

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呼喚,將神遊外的鴻雁,狠狠地拽了回來……

他定睛一瞧,差點沒被嚇死!

又是一聲鳴叫!

“好了別叫了,你再叫,你恩公的後人,就要被‘雪藏’了!”

鴻雁被這一聲“恩公的後人”,徹底驚醒了。

眼前的一幕,終究是沒能逃過他的提心吊膽。

千鈞一發之際,鴻雁搶在雪山崩塌之前,振翅而起,那一刻,幾乎用盡了六百來年的扶搖直上。

他,終於在大雪壓山,雪染人命之前,成功接住了,朝他扔過來的……一隻綿羊?

“放下,又來了!”

似有若無,如峽穀之中傳出的聲音,又一字不落地落在了鴻雁的耳朵裏。

然後,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丟棄了第一隻羊,順手至極地接過了被丟來的另一隻。

一隻、二隻、三隻、四隻……

就這樣一個時辰過去了,這一場救羊大戰,才拉下了帷幕。

鴻雁累的癱倒在了白雪皚皚的原野之上。

日頭西斜,雪原蒼茫,羊群悠閑,逆光處,此間風景,萬籟寂靜,若深淵狠狠地拽著光明這根救命稻草。

力竭之時,眼前忽得一道影子,擋住了雪後初霽。

鴻雁抬著自己如落湯雞耷拉下來的毛,定睛一瞧,神情恍惚。

得,這不是他的冤種小寒大人嗎。

逆光擋於他眼前的夏還寒,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拿著葉子酒壺,背上還背著個孩子,是那個牧童。

“愣著作甚?莫不是累死了?”

夏還寒一開口,鴻雁就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他看了眼夏還寒,又看了眼牧童。

夏還寒輕手輕腳地將牧童放了下來,卻不曾將他放在冰冷的雪原之上,而是浮空著。

隻見他揮了揮手,就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件厚厚的衣裳,蓋在了牧童身上。

“放心,給他吃了安神的藥,吵不醒的。”

鴻雁踉蹌著想要站起來,卻不曾想又一屁股摔在了雪地上。

“哈哈哈哈哈。”夏還寒幾乎是控製不住地笑話他。

鴻雁瞧著這位數百年不見,笑話人還愛叉著腰的小寒大人,眼神幽怨。

不過,他這真心的笑,倒是,顯得有些可愛。

鴻雁甚至覺得,這才像方二十年華的少年公子,年輕活潑,貪玩愛笑,不似往常那般死氣沉沉,冷若冰霜。

夏還寒玩笑開過了,不知怎得,就安心了些。

他挨著鴻雁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浩瀚蒼宇,眼眸微微下垂,臉上的疲憊顯現了出來。

“我剛剛,其實有點害怕。”

鴻雁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卻隻見夏還寒笑著道:“若是我喪生在這片雪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一幅光景,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事,忘了。”

鴻雁不解地看著他。

夏還寒又道:“我總覺得像是有人給我規劃了一切,我像是被推著走的傀儡一般。你說,若我就這樣死了,是不是也挺好。”

鴻雁聽他家大人這消極的語氣,像是不想活了,急道:“不會的大人,你忘了,立春大人還等著你救她呢!再說了你怎麽能舍得我們呢!”

“也是。”夏還寒眼底的迷茫褪去,清明的笑意浮現,“至少我現在有必須要做的事,有必須要救的人,有點目標,不至於渾渾噩噩。”

鴻雁讚同地點著頭。

草原的夜,來的總是觸不及防。

星河萬裏,目之所及,是夜空的點點繁星。

鴻雁似是想起了什麽,忽然一聲鳴叫。

夏還寒往原野上一躺,頭枕白雪,眼望星河,如夢似語般回道:“你是說剛剛?雪山崩塌前我已經抓到那些混蛋,交給曆師了。”

“……”鴻雁心道,雪崩前的剛剛就半刻鍾不到,您老動作還真快啊。

……

一個時辰前,雪山崩塌之際。

夏還寒手中的紅梅,早已有了異動,他執行任務時,總是左手執一枝紅梅。

紅梅尋位,是極好的向導。

白梅化劍,是頂尖的武器。

作為小寒花信之首,梅陪伴夏還寒度過了數百年的時光。

一枝紅梅傲雪,一把雪劍寒梅,便是作為小寒使者,最引入忌憚的武器。

雪山的土崩瓦解,是自然之力,卻也,超脫自然之外,作為上古時期建世界之初便有的自然之物設定,每一片雪花的墜落,都不會是單純的物循天象。

天災,是最好的借口,可借口之餘,往往是人禍。

上天有好生之德,慈悲為懷,而悲憫蒼生;可天恩有冷血之性,馬革裹屍,亦無動於衷。

如果說曆師是陰晴不定的首領,那天恩就是算計到近乎冷漠的無情。

作為護佑人間的使者,寰宇的神明之一,二十四節氣被賦予了力量以後,便從未得到天恩的任何關照。

用立春的話來說:這一行,生死有命。

“我們還真是,後娘養的。”身處風暴中心的夏還寒,罵罵咧咧地拉開了與眼前黑影的距離。

他退一步,黑影便近一步,囂張的無與倫比。

“你們還真是陰魂不散,得寸進尺。”夏還寒又往後退了半步,道,“都是千年的狐狸,我便不和你裝什麽聊齋了。”

黑影頓了頓,有些詫異和不解。

“聽不懂?”夏還寒也懶得解釋,又道,“你隻管告訴我,我不在職的這六百年,你們可曾來找過這家人的麻煩?”

黑影又是頓了頓,隨即搖了搖頭。

夏還寒心道你們倒是真實在,我說不裝便不裝了。

不過這黑影的實在,倒是為他六百年來的解惑之路,帶來了一絲線索。

“從前我以為,黑便是黑,白便是白,黑白之間,應當是涇渭分明的,如今你們的再出現,倒是讓我想明白了一點……”

夏還寒的話,忽然斷了,就像是此刻風暴中心電閃雷鳴的戛然而止,晴空萬裏來得猝不及防。

“黑白,本就一念之間,既然一念之間,便無所謂黑白之分。”

話音方落,又是足以毀天滅地的狂風暴雨。

暴雨之中,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若隱若現。

忽然,夏還寒手中的紅梅變幻,隻須臾間,紅梅盡數枯萎,一把白梅環繞的劍,赫然顯現。

白衣少年,手執雪劍寒梅,於猛風暴雨之中,傲世蒼生萬物。

“天下以我漸寒,爾等膽敢,太歲頭上動土,毀我千年節氣定律。”

自雪劍寒梅出鞘的那一刻,夏還寒整個人就變了,那種睥睨天下的狂傲,仿佛曆師奪舍,冷血無情的漠然,像是天恩下凡。

難怪,連鴻雁有時候也會覺得,他是最適合繼承曆師和天恩衣缽之人。

雪劍寒梅,以雪為劍,以梅為引,梅繞劍身,劍隨風起。

雪劍寒梅總共分三式,第一式,便是雁北鄉,對付一候期間的天災人禍,這一式,足矣。

隻見一股白色雪影直直地朝著黑影襲去!黑影輕車熟路地躲開了來勢洶洶的一劍,目光一轉,已是向牧童方向飛去。

夏還寒幾乎是第一時間將牧童換了個位,用雪圈罩著,朝著黑影又是一劍!

這第二劍一出,環繞四周的白梅花瓣盡數散落,化作一隻隻奪命的短箭。

箭已離弓,便不會回頭。

伴隨著電閃雷鳴,數百支白色短箭朝著黑影蜂擁而去!

無論是人是鬼還是神,受了短箭,不死也要脫層皮。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黑影忽然四散開來,將夏還寒百發百中的短箭,化之於無形。

世界蒼茫,喧囂驟然寂靜,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