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種花

江南的冬意,冷得徹骨,臨江的雪,總是沒完沒了地下。

雪下得久了,寒氣便壓不住了。

夏還寒在時,臨江的冷被壓住了些,倒是成了入冬以來,最暖的幾日。

如今他才離去五日,臨江不僅越來越冷了,雪也是沒日沒夜地下,積雪最深處,足有一丈。

穆府內的早課才結束,幾位日日來上學的世家子已是餓的不行,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嗷嗷待哺。

夏還寒拿著一堆餛飩走進來時,眾人眼睛都亮了。

待他們的目光從餛飩上移到拿餛飩的人身上時,愣住了。

夏還寒笑著道:“怎麽了都,才五日,就不認識夫子了?”

眾人忙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夏還寒都要被他們搞暈了,他吩咐人將餛飩都拿了進來。

世家子們幹站著,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餛飩。

“吃呀,很好吃的。”夏還寒無奈道,“夫子沒那麽嚇人吧?”

世家子們終於動了,隻是他們是嘴動了。

“夫子!”

作為七尺男兒,他們竟然號啕大哭,完全不能自已。

一人哭道:“夫子你終於回來了!”

又一人道:“是啊夫子!夫子你再不回來我們都要給你買棺材了!”

夏還寒:“……”

又有人道:“不瞞你說夫子,我已經讓我家下麵的棺材鋪給你打造了一副上好的棺材了,全都是用金絲楠木造的。”

夏還寒道:“你們可真是我的好徒弟。”

“還好夫子你回來了!”又一人哭得稀裏嘩啦,“夫子!要不是你救了我們,我們老早埋骨靈隱峰了!夫子你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又不是什麽大事,還值得你們給我打造上好的棺材。”夏還寒給每碗餛飩都布上了一雙筷子,漫不經心道,“保護你們,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他說得是再尋常不過的實話,聽在這群孩子耳裏,就非比尋常了。

世家子們又哭了,“夫子!你真是我們最好的夫子!”

“好了。”夏還寒頭都被他們哭暈了。

“夫子,我娘親說要是你能活著,定要把姐姐許配給你,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柳家小公子柳心敬忽然道,“夫子你要不要抽個時間去我們家看看?我二姐對你仰慕許久了!”

“噗!”夏還寒剛喝的水一口噴了出來。

“別聽小敬子的。”劉家六公子劉玉真道,“我姐姐那才叫一個花容月貌,我們全家都同意把姐姐許配給夫子,還是去我家吧!”

“誰不知道你姐姐是個母老虎,夫子不被他吃了才怪!”甄子心道,“還是我妹妹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絕對配得上夫子!夫子,這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去我家我們馬上給您和我妹妹舉行喜宴。”

“去我家去我家!”

“當然是去我家了,夫子去我家吧!”

“誰家還沒個姐姐了,我家最好了!”

幾位世家子爭得麵紅耳赤,夏還寒不耐煩道:“你們趕緊滾過來吃飯,要是糟蹋了我的餛飩,就給我到雪地裏拔蘿卜去。”

幾位世家子一聽這話,瞬間將眼淚憋了回去,滾過去吃餛飩了。

夏還寒很滿意他們如此聽話,他問道:“你們穆夫子呢?”

世家子道:“和師母在廚房忙活呢。”

夏還寒今日來,看這群世家子是順道,主要是為了找穆苗稀。

果不其然,穆苗稀和夫人在廚房,熬藥粥。

穆苗稀眼神不好,是夫人先瞧見的夏還寒。

“夫子!”夫人的驚訝感動不亞於外頭那幾位孩子。

穆苗稀人都沒看清呢,先被他夫人這一句夫子,給喊住了。

他揉著眼,終於看清了不遠處慢步走來的夏還寒。

這一看清,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夫子!夫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夫子我去靈隱找過您,廟裏師傅說您去靜養了,看到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越說越激動,竟是比世家子們哭得還要誇張。

對於他這個反應,夏還寒已經麻木了。

“我沒事,夫子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別擔心。我今日前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穆苗稀道:“夫子盡管吩咐。”

夏還寒道:“幫我種一株花。”

夏還寒不是那種會閑來無事,種花養草的性子,他之所托,絕對非比尋常。

穆夫人早已退下了,此刻廚房內,就隻有師徒二人。

“我要種一株迎春。”

“迎春?冬日種?”

“對,現在就種。”

“可有什麽忌諱?”

“喜溫暖濕潤,但又必須種在天寒地凍。”

“懂了夫子。”穆苗稀是農業大家,夏還寒要種的,是寒氣養成的迎春,但是又必須是含有暖意,穆苗稀知道,這不是凡界尋常花草,隻怕大有來頭。

夏還寒從身上取下綠葉酒壺,壺子裏的水有四種顏色,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這是種花所用的水,還有這本書,是種植的注意事項,這株苗對我很重要,對蒼生也很重要,等開了第一朵花,就把鴻雁喚來,喚的口訣可還記得?”夏還寒把東西都給了穆苗稀,就像是在交代後事一樣。

穆苗稀雖平時愚鈍,可對於這些人情世故,通曉的總是恰到好處。

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忙道:“夫子你別這樣說話,我一定好好養護!”

“行。”夏還寒並沒有再解釋些什麽,他也不想自欺欺人,隻是岔開了話題,“你在寒山春曉也有百年了,為師也沒有送過你什麽東西,過七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有本農書,送給你。”

“真的?謝謝夫子!”穆苗稀是個農癡,若不是農事之事,根本拉不開他的注意力。

“無需客套。”夏還寒自衣袖裏掏出了一本書籍。

那書籍很新,不像是古籍的陳舊典雅,可那書封上的字,卻是古字。

那字有四個,是五百年前的西漢文,乃:

氾勝之書。

“這《氾勝之書》怎麽和婦孺皆知的那本,不太一樣?”

穆苗稀不愧是農業大家,隻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你翻翻裏麵的內容。”夏還寒道。

穆苗稀一目十行地翻了幾頁,發現裏頭的內容,並無不同,直到他翻到了最後……

“夫子你真是太神了!從前我便覺得這三輔之地這處的描述少了些什麽,原來是這樣!”

“之前的氾勝之書確實殘缺不全,這本是為師遍尋古籍才補齊的,今日為師將它交於你,希望你能將此書,傳承下去,但是切記,等小寒過後,才能將此書公之於世間。”

“一定不辱使命!”穆苗稀感激涕零。

穆苗稀手中的氾勝之書,確實是夏還寒絞盡腦汁補全的,而他終於憶起書中所缺的部分,還得感謝那把要了他十分之一神明之力的匕首。

那日地府東街賭坊,夏還寒被立春刺了一匕首。

那一瞬,像是過了千年。

殘影是不會有神識的,哪怕注入再多的力量,也隻是一個軀殼。

或許連檮杌都沒想到,他凝成的立春,卻是個例外。

那傷了夏還寒的匕首,浸染了地府千餘年的陰魂怨氣,用檮杌之血開封,染萬千生靈塗炭,別說被實打實地刺上一刀,就算是破了點皮,要不了多久,便會魂歸故裏。

雖說生為神明,被刺了死不了,可也會白白散去一大半神明之力。

原本夏還寒是凶多吉少的,可那匕首,在刺入他胸口那一刻,忽然散去了一部分怨氣,這才給了他恢複的生機。

那一瞬不過須臾,可與夏還寒而言,已是過了一年有餘。

……

忽對林亭雪,瑤華處處開,弱柳千條之處,紅杏一枝,忽有東風徐來,亭前冰雪消融,亭內對坐而弈。

那弈棋之人,白衣勝雪,衣裳上印染梅花,手執白棋,靜待對麵那人的第一手棋。

對麵那人隔著薄紗,瞧不分明樣貌,但是那一襲綠衣,若春日徐徐展開,盎然生機,滿是生生不息。

良久,隻見她手執黑棋,下在了天元。

“你還是愛先手天元。”白衣男子緊跟著下了一子。

“天元,占據天時地利人和,這一子,無論輸贏,都是占據先機。”

“也是,瞻前顧後不是你的性子。”夏還寒又是一子,緊咬著黑棋。

“算無遺策才是你的風格。”執黑棋之人拿著棋子,長考良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她歎息道:“算了,和你下棋總是過不了幾子,你這布局的能力,太強了。”

夏還寒道:“再算無遺策,你也總能看出我的計劃。”

“誰叫你是我養大的。”女子收著棋盤上的棋子,柔聲道,“不過阿寒,你長得真的好慢,一百年才長這麽高。”她比劃著道:“現在已經比我高兩個頭了。”

“神明的模樣一百年才變化一歲,若不是初見姐姐養得好,我才怎麽可能長得這麽快。”夏還寒雙眸內滿是淺淺的笑,笑意真摯,已然入心,他不知從何處拿了盒梅花酥,遞給了初見,“吃點東西吧,下了一早上了,餓了吧?”

“梅花酥?”初見高興地打開了盒子。

她咬了口梅花酥,說道,“你與他們不同,你成神之日並非你身死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