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喜鵲噪枝

小寒料峭,陽氣卻已起,喜鵲枝頭銜環,噪枝築巢,以伺繁衍。

此乃小寒三候之二候:鵲始巢。

……

離了草原,夏還寒便與鴻雁分別了,他不知,再見,是否還在此生。

然而看鴻雁那傻頭傻腦的樣子,估計還在為再見到他家小寒大人,而欣喜雀躍。

鴻雁離,鵲登場,夏還寒從北方原野離開後,就帶著“搜刮來”的月泉,去了南方。

夏還寒從前,常來江南,江南是,立春的故鄉。

他要這裏,將春意播種,為人間冰雪,埋下春日希望,也為自己的私心。

江南的冷,本不至於使水鄉縱橫滴水成冰,可偏偏,世間冰天雪地,已數百年。

百年光陰,萬物幾近凋零。

巷子口的青石板路結著冰,街坊鄰裏往上頭鋪滿了枯草。

昨夜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晚上的雨,深巷今早便響起了叫賣聲。

路旁熱氣騰騰的餛飩鋪子早就開了張,夏還寒那饑腸轆轆的肚子,多少是要去覓點吃的。

而他吃就吃了,還怕寂寞似得,把正在早起築巢的喜鵲,叫來當了陪吃的。

喜鵲自是很高興再見到她家大人的,可家裏一大堆事等著她呢。

“莫急,你那家,大人我等會兒幫你去搭,六百年未見,喜鵲連陪大人吃個早點的時間都沒有了嗎?真是好生讓人傷心。”

他說著傷心,語氣也確實是傷心,喜鵲一向心軟,又對夏還寒言聽計從,便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吃飽喝足。

而夏還寒,一碗餛飩,足足吃了半個時辰。

他這周身氣息,瞧著就不似好惹的,老板還從未見過如此天人之資的客人,屈尊降貴來他這一小小的路邊小攤,一高興,便送了他一碗餛飩。

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往那一坐,便為他招攬了許多生意,雖然大多是見色起意。

喜鵲瞧著越來越多的人,鳴叫了一聲。

那意思是說:大人啊!差不多得了!

夏還寒裝模做樣地吃著餛飩,像是什麽也沒聽見。

喜鵲幽怨得不行:“大人,再擼下去,要禿了!”

夏還寒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悠哉遊哉地賞著雪,甚至還禮貌得給一個來擼鵲毛的姑娘讓了個位。

喜鵲無奈極了,“大人,真的要禿了!嗚嗚嗚,再這樣下去,怎麽見人呀!”

“咳咳。”夏還寒裝模做樣地咳嗽了一聲,顛了顛手上的錢袋子,甚是滿意。

“不好意思各位姑娘,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幾位還沒擼到鵲毛的姑娘惋惜地看了眼喜鵲,然後又紅著臉看了眼夏還寒。

這時,有位姑娘拿著一張信紙來到了還在顛著銀子的夏還寒麵前,“公子,我家小姐想邀公子去府上一聚。”

那姑娘的語氣頗為傲慢,聽得喜鵲都有點不適,她剛想替自己大人出氣,卻看見她家大人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那張信紙。

那丫鬟切了一聲,拂袖而去。

馬車裏的小姐掀開簾子看了眼夏還寒,見對方也正往這邊瞧來,嬌羞地放下了簾子。

“小姐啊!您怎麽會看上這樣的人,您看他瞧上去像個富家公子似的,結果要靠出賣自己的寵物來謀生,這樣的人,就連桃兒我也看不上,老爺夫人更加看不上的,我看他做上門女婿都有點夠嗆。”

這丫頭的嗓門本就比尋常人大些,如今這一番話又像是故意說給夏還寒聽的,聽到喜鵲耳朵裏,簡直氣得不行。

“桃兒,少說兩句,快回家吧,爹爹和娘親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好吧小姐。”桃兒對著馬夫說了聲走吧,這一行足有十輛馬車才駛離了這一條小小的巷子口。

“大人你怎麽就接了!看那丫頭瞧不起人的樣子,我當時就生氣了!”喜鵲還是很生氣,氣得都炸毛了。

“淡定,先吃點。”夏還寒順了順喜鵲的氣性,輕聲道,“今天表現不錯,賺了一百兩。”

“一百兩!”喜鵲驚呆了,財迷般道,“沒想到我這麽值錢呢!不過這冤大頭也太多了,摸一次一兩銀子,還這麽多人來。不過說真的,大人您現在這麽缺錢了嗎?”

“可不是嗎。”夏還寒唉聲歎氣了會,傷心道:“大人我失業六百年了耶,唯一的那點錢還為了幫你雁兒哥的恩公後代給花光了。”

“啊!”喜鵲驚呆了,小心翼翼道,“那大人您現在?”

小寒大人又是好一陣唉聲歎氣:“一窮二白了。”

“太慘了大人!”喜鵲的同情心泛濫了,她甚至主動要求被多擼幾次,就為了讓她家大人,不做上門女婿。

夏還寒又吃起了另外一碗餛飩,他的胃口好到一旁的壯漢都自愧不如。

“大人,說實話,你是不是在等人?”終於在夏還寒吃到第六碗餛飩後,喜鵲忍不住問了出來。

“嗯。”

夏還寒在這餛飩鋪待了足足兩個時辰,賺錢是順便,等人才是正事,說起來,那人也是故人。

他活了千年之久,可遺落人間的故人,卻屈指可數,偏偏,這江南,有一位。

那故人,是寒山春曉的學生。

夏還寒做夫子良久,出師的學生卻不多,洛陽有一位,江南有一位,還有一位,已然戰死。

他等的,便是江南這位,農耕大家——穆苗稀。

喜鵲叫了一聲,那意思是問:“大人等的是穆先生吧,可大人怎麽確定,穆先生會來此見大人。”

夏還寒道:“他當然不知道我會來,不過他每日卯時會去城外指點百姓農耕,兩個時辰後便會回城,回家時,必會經過此巷口,也必會來買三碗餛飩,帶回家給他的妻兒,如今距離他回來,隻剩一刻鍾了。”

一刻鍾後,巷口果然來了個人,那人頭戴鬥笠,身穿蓑衣,肩上還背著個鋤頭,褲腳挽起,一雙厚厚的農事靴,早已布滿泥濘。

他果然如夏還寒說得,來找老板買了三碗餛飩。

可穆苗稀有些弱視,竟是一直沒認出夏還寒。

他甚至問了老板,今日的人,怎麽比往日多了許多。

老板指了指低頭吃餛飩的夏還寒,說道:“多虧了那位白衣貴人。”

“白衣貴人?”穆苗稀眯著眼,往那邊仔細瞧了好幾眼,總覺得有些眼熟。

老板又道:“是啊,他可真是貴人,為我招攬了不少生意,待會兒我得再送他一碗餛飩才行,穆大家,你說我要不要給他身邊那隻喜鵲也送點吃的,畢竟能有喜鵲相伴的人,肯定是有福氣的人……”

老板嘮嘮叨叨個沒完,卻不曾想聽他絮叨之人,已經不在跟前了。

穆苗稀越瞧越覺得白衣貴人熟悉,他忍不住走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終於,在木桌不足一步處,他看清了那人。

素衣勝雪,發簪白如玉,簪上一朵白梅綻放……

穆苗稀呆呆地望著夏還寒,竟漸漸地淚如泉湧。

夏還寒抬頭看著他這副委實有些丟人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豆啊阿豆,你都成家立業了,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愛哭鼻子。”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夏還寒從前,總喊這位穆大家——阿豆,喊著喊著,穆苗稀本人也就習慣了夫子對他的愛稱。

他這句話一出,穆苗稀竟是哭的更慘了。

“好了好了,這麽多人看著,多丟人。”夏還寒嘴上說著丟人,心裏卻覺得慰籍,慰籍自己還能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學生。

穆苗稀現在腦子裏,全部都是再見恩師的喜極而泣,他甚至不顧旁人目光,衝過去,抱著夏還寒大哭了起來。

見色起意的眾食客,皆是目瞪口呆。老板更是,連餛飩都忘記撈了……

這下夏還寒是真的覺得有些……丟人了。

可穆大家才不管大家的看法,他抱著夏還寒哭泣道:“夫子!我居然能再見到夫子,夫子我真的好想念你!想念你天天罰我抄書,你還天天和師兄弟們搶酒喝,把師姐養的雞都吃了還嫁禍給師兄,搶師弟玩具然後偷偷藏起來……這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眾人:“……”

夏還寒:“……”

喜鵲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夏還寒的神色,無聲問道:“大人現在後悔了嗎?”

夏還寒無奈扶額,無聲回道:“後悔,後悔死了!我真不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來見穆苗稀,我都忘了,他是這麽個性子的人。”

喜鵲也扶著額,無聲道:“丟人啊丟人,這下不僅穆大家丟人,大人您一世英名也毀於一旦。”

夏還寒和喜鵲默契的一陣歎息,語氣中皆是萬般無奈。

夏還寒道:“阿豆呀,我看老板把你的餛飩做好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去吧,順便也請為師去你家坐坐?這外麵天寒地凍的,快把為師凍死了。”

喜鵲在一旁一個勁地撲著翅膀,表示讚同!

誰知這不開竅的穆苗稀卻問道:“夫子你不是,從來不怕冷的嗎?”

夏還寒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近乎咬牙切齒地說道:“為師說冷就是冷,如此不把為師的話放在心上,你難道想讓你書師姐來替為師清理門戶?”

書師姐三字一出,穆苗稀心裏咯噔一下,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給夏還寒指路……

夏還寒和喜鵲,對他的上道,甚至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