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拔蘿卜

巷子盡頭,隱著一處院落,院落旁,是城內少見的農耕田。

農田不大,確很規整,田埂上長著些雜草,早已枯黃,白雪皚皚蓋在上頭,像是積了許久。

田內種著些冬季才有的農作物,有些已經成熟,有些還是苗子。

穆苗稀竟是將農田,建在了巷陌深處,鬧市之中。

“你平日,都過的還好吧?”夏還寒瞧著那搖搖欲墜的木門,有些擔憂,“你家妻兒,沒跟著你受苦吧?”

在夏還寒看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這位不孝子,自己過得粗糙也就算了,若是苦著他家兒媳和兒孫,不是大不孝?

穆苗稀咧著嘴笑道:“不妨事,夫子,這木門先前還是好的,前日裏被砸壞了,我正打算午後修繕一番。外麵天寒,夫子快裏麵請吧!”

“砸壞了?何人砸壞的?莫不是你推行農事得罪了誰?”

穆苗稀詫異道:“夫子怎知我得罪了人?”

夏還寒道:“你素來與人為善,凡事都會貫通,唯有遇見農事一事,軸得很。”

穆苗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為師同你說過多少回了,凡事遇柔則剛,遇剛則柔,做人需玲瓏些,要推行新事,並非一朝一夕能成,硬碰硬,吃虧的還是你。”

穆苗稀被教育的毫無還嘴之力,隻得點著頭,嘴裏念叨著是是是,夫子教育的是。

“先生說的對極了!”

他二人一鵲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門內婦人早已備好了茶點,卻不見他們進來,終是忍不住出門去瞧。

這一瞧,正好聽見了夏還寒的話,差點讚同的感激涕零。

穆夫人道:“先生啊,我平時也是這麽勸他的,可他就是不改!您不知道這木門,都換了二十幾回了!”

“二十幾回?”小寒和喜鵲驚了。

穆苗稀忙朝他妻子使著眼色,“別胡說,這些事怎麽好讓夫子知道!”

“怎麽不能讓我知道?”夏還寒問著婦人,“沒事,夫人您說,我倒要看看是何事。”

一個時辰後。

“他們欺人太甚!為師這就去替你教訓他們!你們且在這裏等著。”

夏還寒越聽越氣,一拍桌子就要去報仇雪恨!

喜鵲也激動地飛了起來,大有陪夏還寒大鬧一場的意思。

穆苗稀忙眼疾手快地攔下了他家夫子。

“夫子您先前不是還說,做人要玲瓏些,遇剛則柔嗎?怎麽自己激動起來了。”

“這事能混為一談嗎?”夏還寒恨鐵不成鋼道,“夫子還教你不為五鬥米折腰呢,他們簡直欺人太甚,士可殺不可辱,也不看看是誰的學生,打狗也要看主人。”

穆苗稀和妻子:“……”

喜鵲在一旁激動地撲翅著,那意思是:走!大人快走!忍不了了!這麽欺負老實人!大人你指哪打哪,喜鵲萬死不辭!

好家夥,一人行,還有勸說的餘地,這兩人成虎,便勢不可擋了。

夏還寒全然不把穆苗稀夫妻倆的勸說放在心上,已經是拂袖而去,留下兩位四目相對,頭昏腦脹。

……

天將暮,雪又舞,滿地霜華,夕陽落寞。

冬日的白日退的早,日頭西斜之時,天邊就染上了層層霞光。

霞光落寞之下,是一群被夏還寒折騰的夠嗆的世家子。

“真沒想到,像爾等這樣遊手好閑,欺男霸女的世家子弟,竟這麽在意農耕之事。”

“夫子說笑了!農事國之根本,吾輩自當盡心竭力!”世家子們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回著話,隻是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就有待商榷了。

夏還寒笑而不語,隻喝著茶,吃著橘子。

晚霞遲暮,落日漸晚,冰天雪地的寒氣倒是散了一些。

幾位世家子冒著雪,竟也滿頭大汗。

或許也不是寒氣散了些,是夏還寒控製了些。

他悠哉悠哉地躺在搖椅上,一抬眼就能瞧見滿樹繁花。

農田旁種著一棵梅花樹,小寒時節,寒梅已然盛放,那淩寒獨自開的風骨,在落日映襯下,多了些晚霞遲暮的懶散。

喜鵲堂而皇之鳩占鵲巢,躺在穆苗稀為小娃娃做的搖椅之上,瞧著比小寒還要悠閑自在。

她在小小的藤椅上舒服的樂不思蜀,儼然已經忘了還沒築完的家。

十餘個世家子已經在農地內,冒著飛雪,拔了一個時辰蘿卜了。

還有五六個,在穆家修木門。

能將這群囂張跋扈之輩治理的服服帖帖,毫無怨言的,隻有夏還寒了。

臨江郡地處江南,屬梁國管轄,江南富饒,即使冰雪百年,與北方同受天寒地凍之苦,其農事發展,也依舊得天獨厚。

除卻農事,臨江的商賈也已逐漸成型。

士農工商,沒有一樣是拖了後腿的,也因此,臨江雖還未達到富甲天下的地步,也算是天下聞名。

畢竟此時,富庶一詞,臨江,也確實實至名歸。

如此富饒之地的世家子弟,從未經曆過尋常百姓的疾苦,連天下受難的極寒之災,在他們看來都無足輕重。

因為覺得無足輕重,他們便肆無忌憚地去欺辱一個醉心農事發展的農業大家。

而且,這欺辱的理由是如此的荒唐。

隻因,穆苗稀不願為他們所用。

“心胸狹隘,囂張跋扈,無才無德……可認?”夏還寒輕飄飄地說著評語,悠悠然問著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

拔蘿卜的世家子異口同聲道:“認!”

夏還寒又道:“你們父親將你們交於我管教,可服?”

拔蘿卜的世家子不敢不服,齊聲道:“服!”

“很好,今天的功課到此為止……”

世家子們一聽說下課了,一陣歡呼,忙丟下手中的蘿卜,拔腿就跑,絲毫不帶猶豫。

他們跑得快,可夏還寒的話還沒講完呢。

他悠悠地喝了口熱茶,也瞧不出喜怒,甚至還剝了個橘子。

隻是,那桌上的戒尺,已經不見了蹤影。

世家子跑了百米,正在慶幸逃過一劫,忽然,一道白光浴雪而來,下一秒,一把白玉戒尺,直直的攔在了他們麵前。

那戒尺通體潔白,雕刻梅花,像把劍一樣,入雪地足有一寸。

世家子嚇得腿都軟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轉過身,二話不說就往回跑,竟是比先前速度還要快。

瞧著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麵前,氣喘籲籲的世家子們,夏還寒滿意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手上還是剝著橘子,剝好了一個,挑了挑眉,說道;“吃點?”

世家子們不敢違抗,一股腦兒衝過去,拿起了所有剝好的橘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夏還寒很有耐心地等他們吃完,方道:“回去站著吧。”

世家子們戰戰兢兢地站在了原地。

夏還寒悠悠道:“不錯,知錯就改。”

世家子齊齊地伸出了手,“請夫子責罰!”

夏還寒起身打量著這十餘位紈絝子,足足一刻鍾,都不曾有過一言。

世家子們被瞧的冷汗直冒。

又是一刻鍾後,夏還寒方道:“你們請罰,不過是懼怕於我,你們可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世家子們搖了搖頭,啞口無言。

夏還寒道:“你們肯定在想,都是我這個多管閑事的人,害你們有如此境遇,是或不是?”

世家子們低著頭,不敢多言。

夏還寒又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不過是用強權之力壓你們父親,壓你們而已,一級壓一級罷了,是或不是?”

世家子們頭低得更低了,不過終於有人出來說了話,回了句:“是。”

夏還寒瞧著那說話之人,“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用強權壓你們,是仗勢欺人?做得不對?”

這次,世家子們終於齊齊回道:“是!”

“很好。”夏還寒道,“那你們用強權之力,去欺壓尋常百姓,是否也是不對?”

世家子們又被問住了,良久,一人帶頭說了個“是”,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也說著是。

“很好。”夏還寒滿意道,“我今日教你們的便是,推己及人。爾等可知,何為推己及人?”

一世家子道:“《論語·衛靈公》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乃推己及人。”

“沒錯。爾等應當學會知曉他人苦楚,懂得換位思考,心懷悲憫,心係天下,而不是守著祖輩蔭封,渾渾噩噩,不學無術過一生。如此,再多的蔭封也隻會毀於一旦,屆時,你們就不僅是拔蘿卜這麽簡單了。”

世家子們作威作福久了,也是第一次,有人這樣教育他們,若放在平時,他們肯定不以為然,可一刻鍾前,他們剛剛體驗了一把雪地耕作之苦,如今再聽這番話,不免有所動容。

“聽夫子一言,勝讀十年之書,弟子受教了!”

夏還寒頗感欣慰,“受教了就行,把這些蘿卜都抗走,送給附近鄰裏。”

“啊!”世家子們瞧著那一堆足有三四百斤的蘿卜,差點背過氣去。

夏還寒道:“怎麽?不願意?方才不是還說受教了嗎?”

“願意願意,當然願意!”

“好,喜鵲你監督他們,要是有偷懶的,看我怎麽罰他。”

喜鵲點了點頭,大有義不容辭之意。

世家子們迫於夏還寒威嚴,不敢怠慢,忙聽話送蘿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