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窺識海
一個人做一件壞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壞事，對所有人做壞事。
人們普遍有一種誤解，覺得作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做壞事要比做好事輕鬆的多。
這是不對的。
隻要心裏確立了善惡的標準，即使做一件壞事也要比做十件好事艱難得多。
史大路今天就證明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一個很簡單的抓捕行動，嫌犯主動認罪，毫無反抗企圖。
他所需要的隻是把嫌疑人控製住，帶上警車，然後返回。
行動就完美成功。
三分鍾可結束的行動計劃，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他詢問了所有能交流的對象。
但還是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臨行前，所長笑嗬嗬的說，年底有一批提幹指標，自己很可能要請客。
事情就這麽個事情，情況就這麽個情況。
隻要把人帶回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受到傷害。
對此，他堅信不疑。
卻還是不肯這麽做。
因為，他覺得胸中燃起了一朵小火，隨著時間推移越燒越旺。
在胸膛炸裂之前，他開始聯絡所長。
“報告，任務失敗。”史大路的語氣很淡定。
“什麽？犯罪嫌疑人跑了？”
“沒有。”
“那就帶回來啊。”
“我認為這是一樁虛假警情，構成案件的要素不成立。首先沒有報警人，其次沒發現受害者，不曾勘驗案發現場…”史大路還沒說完，便被粗暴打斷。
“讓你帶腦子了麽？需要我向你解釋什麽叫紀律部隊麽？”
史大路默默把鏡頭轉向悟能道：“報告所長，您現在看到的就是犯罪嫌疑人，第一當事人宗教局原主任一小時前已經聯係了我所戶籍科及民政局。不知為什麽他們還沒趕到。根據國家未成年人保護法和社會撫養法，暴力部門無優先幹預權。另外，腦子是個好東西，我怕丟，所以不敢不隨身攜帶。”
光耀分金鏡，才識望玉鉤，不知人間琢玉郎，雪飛炎海變清涼。
明明裹纏著一襲老舊破爛不合體的僧袍，卻像穿著世間最絢麗高貴的華服，既沒有羞赧也沒有驕傲，就那麽平靜自然的盤坐在地。
明明那麽瘦弱矮小，該在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群中驚慌失措的孩童，卻隻是平靜從容的坐著，彷如乘風而來，不染微塵的明月，世間嘈雜都與之無關。
尤弋隻是個警務所長，也隻是奉命行事，但他還是比史大路多知道一些事情，站的高一點，看的總會多一些。
佛宗雖式微，國家給佛宗的可支配資源和待遇卻沒比別人少一點，幾百年的信譽積累，沒有一個和尚動用分毫。隻要分潤一二，很多困難都可迎刃而解。
所以尤所長就很理解上峰的苦心。都是為國家民族奮鬥，安排一個自己人從佛宗的呆賬上捐贈點物資，難道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麽？
可惜國家不理解，隻要事發，就是大案窩案。
但如果換個角度，會不會是自己這等凡人不理解國家意誌呢？
現在的大國社會體係和經濟架構，沒人會往自己口袋裏揣啥東西。三譽直轄，一般等價物早成為曆史。信譽，榮譽，名譽才是硬道理，不夠資格什麽都享受不了，也掌控不了。
所以，強項令多了很多啊。
“那就收隊，自己掌握歸隊時間，坐實出警記錄，戶籍科警員應該會在十分鍾內趕到。”沉默片刻後，尤弋作出決斷。
既然事態已然脫離掌控，那就如實匯報，自己不妨在岸上看一看風景。
忠於國家是榮耀，忠於個人是下賤。
從古至今，組織都是最好的，能有效轉移個人矛盾的背鍋俠。
學習時犯了錯誤，會有某個人代表學校給與你記過之類的處分，工作時違犯規章會有某個人代表公司給與你罰款，可問心無愧蒙冤受屈時有人跳出來代表組織，你就該問一問對方是否代表得了，又是誰讓你代表了，為什麽我們總是被代表？
“我也是組織的一份子，在沒見到書麵文件通知的情況下，我拒絕你的代表。”原則不卑不亢。
年局長嚴肅地注視眼前的年輕人,熟悉而又陌生。他感覺自己確實老了，竟不知如何來維護個人威信，這該死的三譽製。
史大路帶著兩個同事退到遠處，以示立場。他聽懂了尤所的官方語言。
在某個事態塵埃落定前，沒人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是最優解。好心辦壞事，壞心成好事的例子比比皆是。但你既然選擇了，就得扛起你那份責任，別讓你的選擇出意外。
年輕代表組織暫停原則工作的語言威脅被無視了。
年局長很生氣，許多事情從一開始都是風平浪靜的進行，沒必要孤注一擲。用形勢引導驅使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才會讓操盤手產生天下事我自為之的快感。
人人都想做智珠在握的主宰，可惜絕大多數人隻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一旦其中某個環節出現差池，自詡的操盤手往往就成了貼身肉搏的馬前卒。
過去的一個小時中，年輕向所屬小離地區最高行政領導作出匯報。在當前國家意誌致力於天外和地內並行開拓新空間的情況下，地表工作危機重重卻得不到資源傾斜。但有困難就不工作了麽？
眼前就出現一個新變化，也是他早有籌算的。隻要抓住佛宗斷續存亡這個時間節點，想辦法把佛宗死掉的三譽資源利用起來，會不會盤活整個地區工作大局呢？他認為是有可能的。
領導高度肯定了年輕不忘初心著眼全局的務實作風，並指出工作就該有天馬行空的開拓精神，但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以事實為基礎，以法律為準繩，每一步都要踩得踏踏實實。隻要不落人口舌，相信各部門都會全力配合你局開展工作。
語言藝術的基礎作用就是統一思想，達成共識，然後戮力一心，共克時艱。
在年輕躊躇滿誌的高光時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包括自己在內，僅有兩個人的單位率先出紕漏，這讓別人怎麽看待自己的掌控力？
他不屑於也沒時間跟自己的下屬解釋。
“交接手頭工作，立刻將編號N4310029機密文件送交下清宮壑鬆道長歸檔。”調配安排工作在一把手的基本職權範圍內。
原則無法拒絕，也沒道理拒絕。
領導布置工作，他完成工作，這是天經地義的程序。
八戒並不像別人看上去那樣隻是安靜的坐著，他一直在很努力的梳理神智。
降臨這個世界，也不過幾個時辰。
但太多的昨天實在是一種困擾。
記憶的慣性和現實的衝擊形成巨大的思維風暴。
我是誰？
昨天在夢裏還是現在在夢裏？
這裏是一張畫麽？
雖然以前能打過的就不多，但好歹也有幾分自保之力。
現在算什麽？一個十幾歲的小孩都能拎著自己飛奔。
這還有安全感可言麽？
想到要靠裝乖賣萌、忍辱負重苟活於世，他就怒意澎湃。
不，絕不。
那自己有什麽可以憑仗倚靠，可不被他人擺布？
一念及此，八戒穩神靜氣，專注問心自察。
三轉搜枯腸，唯有五千經…
記憶中，從頭煉體的法門都是妖身起步。
妖魔精怪為什麽個個武力超群？
那是天賦，先天具備的強橫肉身是修煉無敵神通的基礎。
而佛門的武力擔當，從來就沒一個是人類出身。
什麽天龍八部、夜叉、阿修羅、迦樓羅（就是那金翅大鵬），摩睺羅伽（一條長著人腦袋的大蟒蛇），哪一個有半點人味？
自己那弱不禁風、嬌弱柔嫩的佛法師父唐僧不也是轉世投胎人族才至於此？
他前世可是凶名赫赫的遠古第一惡蟲六翅金蟬，滅殺生靈無數。
現在輪到自己成了實打實的正宗人族，肉體凡胎。
能活幾十年，不讓肉體衰敗都是未知。
思來想去，滿腦子跟人沾邊的，竟隻有浩如瀚海的佛門經義。
可這孱弱的肉身能做一個指天劃地的佛麽？
佛門最重因果。
因果是什麽？
因果就是一條線，或者說一條路，起點於因，終點於果。
大道萬千，擇一而行。
修佛隻有修心一條路。
如果家世豪富，誰還會努力搬磚？
強橫無匹的本能難道不是降心難以逾越的障礙？
武力能解決一時的問題，豈知本身就是前進方向上最大的問題。
這會成為一種習慣，隻要你手裏有了錘子，看什麽東西都是釘子。
於是，隻能不停地原地打轉，應付此起彼伏的釘子，從而與你的初衷漸行漸遠。
想必唐僧就是因此舍棄堅不可摧的肉體，轉投人身，重行大道的吧。
隻有這種舍棄一切的大智大勇，才是成佛的通天大道。
專注思索的八戒漸漸進入一個幽閑空洞的境界，不自覺進入初禪，身外紛擾漸所遠離。這是一個製心一處，心念專一的境象，心一境性。
遠離世間嘈雜，自然歡喜安樂。
靈機迸現，心生感悟。
其實成佛沒有什麽規範化的方式，出世和入世沒有分別，佛陀和眾生也不是對立，大家都在不斷地遇見和經曆，各結各的因，各得各的果。
所有的問題和麻煩都自己解決，路隻會越走越狹隘。
一念緣起，一念緣滅。
八戒醒悟，心生歡喜。
二禪，定生喜樂。
眼中的世界，已大不相同。
之前，還隻看到身邊人物散發各種淡淡顏色各異的光暈。
現在看去，竟生出各種弧線，指向四麵八方。
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都有一條線指向自己。
善了個哉的。
這就是識海的妙能麽？
人腦百會穴之下，雙眉之間，印堂之後深處，現代醫學稱鬆果體，道家言天眼，佛家謂識海的這麽一處地方。
煉氣有成者每日以精氣溫養，久而能視人身之氣。人有五髒六腑，各屬五行，開竅於五官，氣華於麵，因此能望其表而知其裏。氣機交感，因此能望其色而斷其內。
佛門稱第一層識海為密藏境。
所有經曆的，見識的，道聽途說的，深思熟慮的記憶，都會收藏在這裏，不管有沒有遺忘。
世人僅知其用，不知其能。
好比一個黑暗的倉庫，普通人隻能伸手逐個摸索使用。點亮心識者卻能燭照萬裏，激發記憶自體靈性，主動與外物產生聯係。
八戒眼中的線，正是常人看不到也無法觸及的因果線。
心神穩固後的八戒發現身前也有一團活潑潑的精神，弱力綿綿，如絲如縷，卻堅韌不斷。
妖氣，這個他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了，絕對是正宗的妖氣。
刹那間似乎有一種使命感湧上心頭，孩兒們，老祖我來了。
所有的生命都會有各自的煩惱，不管是長毛的，吃奶的，下蛋的，分裂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有腦子的，沒腦子的，老祖我必須得去告訴他們怎樣排解內心煩惱，成長壯大,體會清淨明亮喜樂安寧的境界。
當然，這絕不是說教度化的責任，僅僅是八戒單純的執念。
這該死的責任感。
佛說，眾生的成就都是他們自己修行的。如果心裏把自己和別人區分得一清二楚，不能平眼相看，那就有愧於自己的修行。
自己的妖氣雖然沒了，終究曾是一家親。
沒有種族歧視的偏見，但求教化妖族造福世間。
這麽慈悲，也是真佛了。
就好像剛拿到一個新奇的玩具，他開始溝通這顆幼小的草芽。
一條因果線同時從識海發出，將他和這株幼芽緊密聯係起來。
記憶中，樹精草靈多了去了。
神思念注，他就是草芽，草芽就是他。
以心弦撥動草芽柔弱的精神。
心隨電轉，各種修煉法門，如意演化。
他想到的，就能被草芽所感知。
展示出各種成長後的可能，如同展現一個新奇世界。
眼前的草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成長，輕柔的揮動身軀，彷如翩翩起舞。
原則聽到年局長的調派，不由心中長歎，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當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悟能。
“異變植物！”
眾人聞聲，紛紛看去。
正看到一株草仿佛憑空在小和尚麵前生出，竟已是半人高，而且正在跳舞？
八戒見得眾人矚目，心下大驚。
禍事了。
伸出小手，一把薅斷眼前未成形的草精。
三口兩口塞進嘴裏，
不一會兒，就吃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