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困境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封麵,在存放了二十多年後,這份實驗報告的紙質已經水分盡失,鬆脆到稍一用力就會碎成渣。

打開封麵後的第一頁,是類似醫院病例那樣的版式,鉛印好的邊框跟欄目名稱,裏麵由人手寫上內容。看來這樣的實驗報告,當時是統一印刷好,下發給聯合登山隊的隊員,由他們填寫後再匯總上交的。

那麽,眼前這份船原正夫填寫的報告,為什麽沒有上交,又是被誰藏在這個小木屋裏的?

我從電影裏學來的那一點日文,明顯不夠支撐看懂這一份報告,不過我們有翻譯官小明。

在我們眼前的這份打開的報告,確實和平時見到的病例差不多,左頁跟右頁都是方框,裏麵用手寫著日文。

小明用手指著第一頁裏的內容,一項一項地解釋給我們聽:“你們看,這裏是日期,十月一日,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下麵是海拔、溫度、天氣等數據。這裏呢,咦這是什麽呀,kGs,kOe,特斯拉……”

我皺著眉頭,“特斯拉,是計算磁場的單位吧?”

小明很明顯是個文科生,“應該是吧,完全不懂呢。好的,接下來這個是愛克斯射線、伽馬射線、硬貝塔射線……都是什麽鬼?”

水哥插了句話:“這不是測核輻射當量的嗎?咋這鬼地方還有核輻射?”

我跟水哥對視了一眼,看來這雪山上的門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複雜。

左頁的下麵還有些看不懂的數據,我們直接略過了,接下來是右頁。

出乎我們的意料,右頁的內容和雪山的地理沒關係,而是一個女人的個人資料。

小明繼續翻譯著:“被觀察者,代號C,女,二十三歲,A型,身高一百六十九厘米,體重……”

小希失聲道:“這不是我……”

我狐疑地問:“你什麽?”

小希掩飾住吃驚的表情擺擺手,“沒什麽,小明姐繼續。”

我心裏本來就有種不妙的感覺,看小希的反應,更是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這上麵所記載的“被觀察者”,血型什麽的我不清楚,但是外部的身體資料跟小希是一模一樣的。

除了年齡這一點,小希說過她是二十七歲,比這個代號C的“被觀察者”大了四歲。不過,其實從小希的麵容上看,說她是二十三歲的女大學生,也完全沒有問題。

而從寫報告的一九九〇年到現在,剛好也過去了二十三年。如果這個代號C還活著,那麽今年應該是四十六歲。

小明繼續翻譯著文本:“這裏記錄的是代號C的詳細身體狀況,血壓、心率、脈搏,每半個小時記錄一次……這裏是激素水平,這六組英文簡寫是什麽,有誰懂嗎?FSH、LH、E2、P、T、ERL。咦,這裏記錄的是生理期嗎……”她手裏指著其中一行日文念道:“代號C的被觀察者,至今為止已有半年未見子宮內膜脫落……至此,實驗非常成功……”

我作為婦女之友,知道所謂“子宮內膜脫落”就是來大姨媽的意思,卵子排出後會在子宮中待一段時間,其中部分時間受孕概率很高,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危險期。當沒有**與之結合,子宮內膜會脫落,卵子也會隨之排出,伴隨一定量的血液,也就是大姨媽……而大姨媽前後的日子,受孕概率很低,就是皆大歡喜的安全期。

在這份報告裏,為什麽會記載代號C的被觀察者,半年沒來大姨媽,然後稱之為“實驗非常成功”?按照通常的理解,半年沒來,那隻能是懷孕了,難道他們當年所從事的實驗,是如何在高海拔低溫環境下受孕?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來時,卻迎上了小希的目光。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她在客棧陽台上,跟我說的那個ICU裏的春夢,以及她所說的那個秘密——自從那場春夢以後,她已經有四年沒來大姨媽了。

當時在客棧的陽台上,我或多或少覺得她是在開玩笑,絕經什麽的,對應我自己說的已經結紮。如今從這份二十年前的報告上,我不但相信了小希所說的是真的,還確認了另外一點——小希會來到這座雪山上,必定不是偶然的。

從一開始,小希就是“他”或者“他們”的目的。從一開始那張任青平和光頭中年男子的合照,她就走上了一條被引導的道路,雖然不知道引導她的那一方到底是“他”——死而複生的任青平,還是“他們”——演員背後的那個日本大財團。

而至於我和水哥則是無辜躺槍的群眾,本來根本沒我們的事,是我在發布征驢友一起來雨崩的那條朋友圈之後,命運巧合,這才和小希的被引導的旅途,和雪山,和實驗,和這一場龐大而複雜的騙局發生了聯係。

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心裏對於小希要來雨崩所找的那個人——任青平,或者說仁青平措身份的猜想已經呼之欲出了。

任青平,是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的幸存者。

隻不過,按照小希的說法,任青平和他年紀差不多。而即使他登山的一九九〇年是十八歲,事隔二十多年,也已經是四十歲出頭。難道說他是和林誌穎一樣的逆生長美男子?還是說,裏麵有什麽秘密?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桌上的這份實驗報告上。

莫非,任青平在四十多歲的高齡,仍能成功扮演一個大學生,是因為這一個在雪山上進行的詭異實驗?

這時候,小明讀完了第一頁的內容,開始翻到第二頁。

這一頁的版式和上一頁是一模一樣的,再結合封麵上寫的“10.01—10.31”,這份報告應該是記載二十三年前,跟我們現在一樣的十月裏,一個月三十一天的雪山和“被觀察者”的數據。

果然,小明接下去念道:“十月二日,火曜日,星期二。咦?第二頁跟上一頁是一樣的呢,都是這些數據,看不懂,這是什麽鬼實驗報告呀……”

她這麽說著,果然沒耐心再翻譯下去,劈裏啪啦就往下翻。看來我猜得沒錯,每一頁都是一樣的內容,左頁記錄了當天的雪山的各種信息,右頁是“被觀察者”的身體數據。

但當小明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十月三十一號那一天,出現的東西卻一下抓住了我們的眼光。

看到這幅東西,水哥也忘了要攔住那幾個日本人,所有人都湊了過來,盯著這一頁的內容。

慎吾說了一句日語:“八卡納。”

這句話我聽得懂,意思是“不可能”。

這一頁讓他覺得不可能的東西是一幅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幅塗鴉。

我跟小希對視了一眼,我們兩個心裏“不可能”的感覺,應該比慎吾還要深,還要真切。

在進雨崩村的山路上,任青平的那個“合照”地點,我們看見整座太子雪山變成了血紅色,洪水滔天的猩紅鮮血鋪天蓋地向我們襲來。

這幅塗鴉也同樣是血紅色的——太子雪山的幾座高峰,倒立著掛在天上。雪山之下,是一片血海,以及被血海淹沒的樹林和村莊。

棉帽男的觀察力明顯弱於常人,傻乎乎地問:“這是什麽?鍾乳石?”

這個塗鴉所畫的,確實有點像血紅色的鍾乳石,不過從每座山峰的形狀、高矮對比,很容易看出,作者所畫的其實是倒掛著的太子雪山的幾座高峰,中間最宏偉、最有壓迫感的,就是我們所在的主峰——卡瓦格博。

這幅畫占據了十月三十一號的左右兩頁,尺寸很大,筆觸幼稚,能看出作者——我們推測為船原正夫——沒有什麽美術根底。但是,畫所表達的意向卻是非常恐怖陰森,仿佛直達人的心底,讓人有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饒是見多識廣的水哥,也被這幅塗鴉唬住了,“這畫的啥,真瘮人。”

小希迷惑地說:“難道重力反轉的最終結果,是整座雪山都反轉到了天上?”

小明害怕地抓著水哥的手臂,“那我們就會掉下來全部摔死了吧?人家好怕怕……”

水哥摸著她的手背安慰道:“別怕,這哥們兒,不,這大叔是在雪山上待瘋了吧,這明顯帶著精神病的傾向啊。”

多吉也在一邊憤憤地道:“多吉也覺得,一定是精神病!敢把至高無上的卡瓦格博倒立過來,還畫成了血紅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多吉,慢點生氣。你們當地的傳說裏麵,有沒有相關的神話,比如山神被怎麽樣激怒,最後就會變成一座血山?”

多吉不解地問:“雪山?親,我們一直在雪山上啊。”

我指著那幅塗鴉,“我說的是鮮血的血,血山。”

我把桌上的報告上下反轉過來,這樣“血山”就回到了正常位置。看著圖裏幾座血山的排列、大小,確實跟印象中雨崩仰望太子雪山時是一樣的。而那些血海裏的村莊,就變成了天上倒掛的血色雲彩裏的一些奇怪異象。

我心裏一緊,剛才隻是隱隱感覺,現在這麽一放,眼前的圖畫竟然和我在進村山道上看見的景象是一模一樣的。

我轉過頭去看著小希,她雙眉緊蹙,盯著那塗鴉一動不動,看來內心的感覺應該跟我差不多。

剛才趁著混亂,我偷偷把陶瓷刀用魔術頭巾包好,放到了衝鋒衣的口袋裏。我隔著衣服捏著這把手術刀,再看著眼前的實驗報告。

很明顯,一九九〇年的這支中日聯合登山隊,身上背負的任務,並不是要登上卡瓦格博的頂峰,最起碼不隻是登上卡瓦格博的頂峰。他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在高海拔、低氣溫的雪山上,實施了一個奇怪的實驗。

這個實驗的觀察對象,起碼有一個是女的,而且所關注的目標,看起來和女性的生育有關。我再次捏了捏衣服裏的手術刀,偷偷瞥了眼小希的腹部,腦子裏莫名其妙響起了手術刀劃開皮膚,那一陣輕微的刺啦聲。

一隻大手拍到了那紅色的血山上,我抬頭一看,是水哥。他沉聲道:“阿鬼,先別研究這個了。一本二十幾年前的破實驗報告,對我們要怎麽下山不會有幫助。”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大家還是想想,該怎麽從這該死的雪山上下去吧。”

多吉瞪大眼睛看著水哥,對“該死的雪山”這種說法,看來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明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慎吾說了句日文,我隱約聽到了“Satellite phone”衛星電話的滑稽日語發音。

慎吾站起身來,走到牆邊的登山包旁,又像鑽進去一樣翻了很久,然後拿出一個黑漆漆的東西。

果然,小明說的就是這個——衛星電話。

慎吾坐回到桌前,把衛星電話舉了起來。這玩意兒的造型就像是二十一世紀初流行的直板手機,但是尺寸要大一倍,在機身旁邊,還有一根比機身小不了多少的巨型電線。衛星電話,顧名思義,和普通手機的不同之處就是它不需要運營商的基站,而是依靠衛星進行通訊。

水哥拍了一下桌麵,“嗨,你有這東西,早拿出來啊。”

我也催促道:“就是,快打電話。”

慎吾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打給誰”

我和水哥一下語塞——對啊,打給誰?

雨崩村本來就與世隔絕,我們現在更是被風雪困在卡瓦格博的一間隱蔽的木屋裏,應該打給誰來求救?

我們的向導給了個建議:“我們打給景區警務站吧,電話是8416……”

慎吾擺弄了一下衛星電話,把那根巨型天線支了起來,先在前麵加拔了國際代碼跟區號,然後按下多吉所說的電話。

他把手機拿到耳朵旁邊,那根巨型天線支棱在他長長的馬臉上,感覺倒是頗為和諧。過了一會兒,慎吾看到所有人的視線都盯著他,索性開了免提,把衛星電話放到桌麵上。

“嘟嘟……嘟嘟……”

沒有人接聽。

棉帽男嘟囔道:“怎麽沒人接啊?”

多吉先是瞪著電話,然後又瞪著慎吾,“不對啊,應該有警察值班的,是不是你打錯了?”

看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個日本人。

慎吾毫不客氣地回瞪多吉,“沒有打錯!”

我怕他們又打起來,圓場道:“多吉,我剛才看了,他沒有按錯號碼。”

事實確實如此,慎吾剛才按下的就是多吉所說的警務站電話。

小希也安撫多吉,“山上這麽大雪,山下肯定也下雪了吧?警察回去休息了,或者在警務站裏睡著了,都有可能。”

小明緊張地說:“警察叔叔都不接電話,那怎麽辦?”

水哥建議道:“打村裏的電話吧,問問他們山下的情況,讓他們明天組織救援。”

我抬腕想要看時間,這才想起登山表已經“失蹤”了,於是問水哥現在幾點。

水哥看了一眼他結實耐操的卡西歐,“十一點半。”

小希輕輕敲著桌子,“這麽晚了,山下還有誰沒睡呢?”

確實,根據我們昨晚住雨崩的經驗,到了十點多,大家都跑去睡覺了。而且雨崩村裏的手機信號非常差,找座機打會比較靠譜。

小明突然提議道:“打給梅朵吧,她應該會接電話。”

我回憶了一下,梅朵確實睡得挺晚的,而且睡覺的房間就在客棧“前台”後麵,所以打前台座機的話,她應該能接到。

我們一致同意了小明的提議,之前是水哥聯係訂房的,所以他還記著前台電話,拿過衛星電話就打了起來。然後,他也把電話調成免提,放在了桌子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電話響了五六下,在我開始以為沒人接的時候,終於被接了起來。

梅朵明顯是在夢裏被吵醒了,聲音黏糊糊的,像睜不開的上下眼皮。

“你好?”

小明興奮地喊:“梅朵,是我們呀!”

梅朵那邊沒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你是?”

水哥朝著電話報了姓名,“老板娘,是我,霍金水,水哥。”

梅朵哦了一下,聲音馬上清醒了,“水哥,這麽晚了,咋啦?出啥事了?”

我趕緊切入正題:“梅朵,山下下雪了嗎?”

電話那邊傳來充滿疑惑的聲音:“下雪?你是說下雪?才十月怎麽會下雪?村裏天氣可好呢,大晴天啊今天。”

我們幾個人麵麵相覷,山上下這麽大的雪,山下竟然出太陽?我們所處的位置,離客棧所在的上雨崩直線距離不超過二十公裏,難道這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雪,影響範圍隻有那麽小?

梅朵聽我們沒說話,連聲追問道:“怎麽了?你們今天是去神湖吧?出事了?沒人受傷吧?多吉呢,多吉在哪兒?”

我們的向導聽到梅朵在關心他,開心地朝電話裏喊了一句:“梅朵,多吉沒事。”

梅朵的意思卻不是這個,“多吉,我知道你沒事,你的命比雪山上的石頭還硬。你帶了我的客人上山,要給我全部平平安安帶下來,不然有你好看。”

她想起了什麽似的,語氣又緊張起來:“我沒聽見小希的聲音啊,不會是她出事了吧?”

小希趕緊回答說:“梅朵姐你放心,我沒事。我們在卡瓦格博,神湖旁邊。我們遇上了一場大暴雪,現在越下越大了。梅朵姐,你們山下真的沒下雪嗎?”

梅朵那邊啊了一聲,“山上下雪了?不會吧?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的?”

我算了一下時間,“兩三個小時前,八點多開始下的。”

梅朵疑惑地說:“我今晚睡得早,十點多就上床了,那時候是沒下雪的。你們等等啊我看看窗外……”

電話裏傳來推開窗戶的聲音,幾秒之後梅朵回來說:“沒有啊,山下還是晴朗得很,天上星星都看得很清楚。”

水哥皺著眉頭,“梅朵,你幫我們看看卡瓦格博山上,神湖這個方向,能看到下雪嗎?”

梅朵答應道:“窗戶這邊看不見,我到二樓陽台上看看,你們別掛啊,等我。”

然後就是砰砰砰的爬樓梯聲。

我們幾個人又交換了一下眼神,最早說話的是多吉:“山下晴天,山上下大雪!這一點是山神對我們的警告,是因為你們這些人上山,山神才發怒了!”

說完這個,多吉憤怒地盯著慎吾,而慎吾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小範圍的,暴雪、暴風雪,雪山上是完全可能的,雪山氣候複雜,氣候學研究,說的。”

說完之後,他還小聲嘀咕了一句:“迷信,愚蠢。”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多吉,他所信仰的宗教被本來就討厭的人說成是迷信,這種憤怒完全可以理解。

坐在他身邊的棉帽男,趕緊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站起身來,“先別爭了,山神也好科學也好,誰能把我們帶下山,才是真的厲害。”

水哥也拍了下桌子,“行了,你們都消停點,要打下山再去打,我們保證不拉架。”

多吉怒氣衝衝地坐了回去,還想說什麽,衛星電話裏傳來梅朵的聲音,“喂喂喂,你們還在嗎?”

小明趕緊回答:“梅朵我們在,怎麽啦,你看見什麽了?”

梅朵氣喘籲籲地說:“天黑了,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的那一邊,是被一團黑漆漆的雲還是霧籠罩住了,看不見雪山的反光。”

我皺著眉頭,籠罩著雪山的雲?果然和慎吾說的一樣,是一場小範圍的暴風雪嗎?

梅朵的聲音稍微平複了一點,“你們遇到的雪有多大?我下午聽說昨天上去神湖的幾個人,到現在也沒下山,你們遇見他們了嗎?”

棉帽男衝著電話猛點頭,“遇見了,遇見了,我們在一起啊,打電話也是用的慎吾君的衛星電話。”

棉帽男說得沒頭沒腦的,普通話又不標準,我怕梅朵聽不懂,就解釋道:“遇見他們了,他們是四個人,但是走丟了一個。所以我們兩邊現在一共是八個人,五男三女,都在神湖旁邊的一個小屋裏窩著。”

梅朵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神湖那邊還有小木屋?沒聽說過啊。不過你們有地方待就好了,聽你們講雪挺大的,我還怕把你們給凍壞了呢。那這樣,你們把詳細地址說一下,還有衛星電話的號碼,我等下馬上通知村裏,組織些登山經驗豐富的當地人還有遊客,明天上山去接你們。”

沒想到這個客棧的義工姐姐這麽靠譜,我心裏大為慶幸,看來小明提議打的這通電話真的打對了。

水哥拿起電話,把小木屋的方位詳細描述給梅朵聽,然後由多吉跟梅朵商量,明天應該怎麽會麵接應。掛了電話之後,多吉轉述給我們,計劃是這樣的:進山的救援隊往上走,我們這八個人往下走,下午兩點鍾,在森林裏那根必經的木頭處會合。

如果雪下得太大,兩點鍾我們沒有出現在那根木頭處,救援隊就會繼續朝山上走,向著小木屋的方位,直到遇見我們為止。那都是經驗豐富的向導和半專業登山人士,護送我們這群人下山,完全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隻要能和救援隊會師,我們就安全了。

這個形勢一明朗,大家的心情就好了起來。雖然小木屋外麵還是風雪咆哮,但是在我的心裏,已經想起了回到雨崩村裏,甚至是回到南山之後,要怎麽來大吃大喝,慶祝這一次有驚無險的旅程。

我們都忘記了一個問題,慎吾沒有忘記,他突然提了出來:“可是,小野君怎麽辦,我要把他帶下山。”

水哥忍不住說:“得了吧,你是沒看見外麵這雪嗎?你那哥們兒,說句不好聽的,現在都成冰棍了吧。”

慎吾麵色陰沉地點了下頭,一字一句地說:“沒有找到小野君,我是不會下山的。我承諾過,一定,帶他下山。”

我聽得有點煩了,友誼啊諾言啊什麽的,都是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可是你也要看情況啊,這種惡劣的天氣條件,還說要去找失蹤的夥伴,不是找死是什麽?

想到這裏,我回了一句:“你愛找找去,找不到要一輩子留這山上都行,我們不奉陪。”

慎吾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不用你,奉陪,我一定要帶小野君,下山。”

作為翻譯官兼中日友好大使的小明趕緊出來圓場,“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嘛,明天我們看看情況再說,說不定明早雪就停了呢?小野君如果也能找到山洞啊木屋啊什麽的藏起來,也不一定會出事的對吧?能找到他當然更完美呢……”

她又抱著水哥左臂搖,“水哥你說句話嘛,是不是嘛?”

水哥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傻帽,在小明的左右夾擊之下,馬上就投降了,“你說得也有道理,明天再看吧,現在……”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二點了,我們該睡覺了,明天下午兩點要到那塊木頭那兒,正常來說三個小時能到,但是現在雪那麽大,估計得要……”

水哥看了一眼我們的向導,多吉想了一下,一臉虔誠地說:“親們別擔心,山神告訴多吉,半夜雪一定會停的。不過看現在的樣子,光積雪也夠大家對付了,所以明天起碼要五個小時,不對,最好做好步行六個小時的準備。”

小希點點頭,“就是說明早八點就要出發,七點多就得起床,所以大家真的要趕緊休息了。”

雖然雙方對明早是直接下山,還是找到失蹤的小野再下山存在分歧,但是要早點睡覺,養足精神,這個意見是一致的。

水哥提議,大家拿好睡袋,把木桌移到門口,再加上幾個登山包順便擋著門,小木屋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睡覺。八個人排成兩排,大家頭對著頭,腳朝外,這樣萬一有什麽野獸或者奇怪的東西闖了進來,也方便防衛。

於是大家紛紛起身,各自去拿睡袋。按照水哥的安排,慎吾、美子、棉帽男、多吉為一排,我、小希、小明、水哥為一排,頭頂著頭,安排好位置睡覺。

那盞汽油燈的燃料,也耗費得差不多了,等大家都鑽進了睡袋,慎吾走過去摘下燈關掉。木屋裏先是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然後,借著從窗戶投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慢慢顯得亮了起來。

我頭頂對著多吉,右邊躺著小希。我在睡袋裏轉過頭去,打算和小希說幾句悄悄話,問一下她對於找任青平這件事的打算。誰知道,她卻雙眼緊閉,像是已經睡著了一般。

想想也是正常,雖然她身體很好,但畢竟是女孩子,今天這麽一通折騰,累得馬上睡著了也並不奇怪。

頭頂上方傳來多吉低低的聲音,是聽不懂的當地語,但是詞句重複,分節也類似,很明顯是在念經。在他的念經聲加持下,困意一陣陣襲來,不一會兒,我也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空氣稀薄,晚上睡眠質量不好,所以特別容易做夢。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是沒什麽夢的,或者是醒來之後忘了。

像這樣連續兩晚做夢,細節都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兩晚的夢是連在一起的——這樣的體驗,對我來講真是第一次。

總之,我又到了雪山頂。

在夢裏我也知道自己是躺在小木屋的地板上,但另一個我又站在了昨晚夢裏的那個山巔。

昨晚的夢我還記憶猶新,在那個夢裏我的視角是任青平,但是我的身體,不,屍體本身,是冰封在雪地下的。

這一次,我警惕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腳,沒錯,這個身體是我自己,再看一看周圍的雪地,一片白皚皚的,並沒有昨晚夢裏的那個屍坑,也沒有血流成河的場景。

“嗨。”

小希從背後走了過來,跟我並肩站立。我轉頭去看她的臉,她表情輕鬆,眼睛裏洋溢著喜悅。

“小希,我們這是在哪兒?”

小希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馬上要見到他了。”

我皺著眉頭問:“見到誰?任青平?”

小希依然滿帶笑意,“我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我撓頭環顧四周,沒有任青平。我們並肩站立的這個地方,跟雲彩接壤,似乎是全世界的頂端,也並未看見有人從低處攀爬而來。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忙問:“小希,怎麽隻有我們兩個?他們呢?”

小希終於轉過頭來,依然麵帶笑意,“他們?”

我點點頭,“水哥、小明、多吉、棉帽男,還有那兩個日本人,他們呢,下山了嗎?”

小希更爽朗地笑了,搖搖頭,突然手指著天空,“他們在上麵呀。”

我駭然大驚,抬頭看去,半空中赫然懸浮著一座金光閃閃的紅色廟宇,廟宇上方,一座倒掛的紅色雪山正在慢慢往下壓。

空中傳來幾陣淒厲的哭喊,從那紅色的雪山上,掉下幾個渾身鮮血的人。他們下墜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卻能清晰地分辨每一張臉——水哥、小明,還有多吉……

他們渾身**,但是皮膚上都覆蓋著鮮血,像是剛從母親的子宮裏掉下來一般。

“救我!救我!”

當我意識到這一聲驚呼是從自己嗓子眼喊出來的時候,同時也發現自己醒了過來。

透過小木屋唯一的窗戶,一道淡淡的晨光照了進來,外麵的雪,好像停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深呼吸了幾下,感覺自己正要平靜下來,突然,夢中那張笑臉從右上方探了過來。

“夢見什麽了?有人要殺你嗎?”

我又嚇了一跳,“什麽殺……殺我,你別嚇我。”

小希的心情似乎很好,“開個玩笑,那麽緊張幹嗎?”

我側過頭去,發現她已經跪在地板上,開始收拾睡袋。在清晨的晨光裏,能看見她臉上喜悅的笑容。

她轉過頭來,對上了我的視線,從她的眼睛裏,我看見了比晨光更耀眼的光芒。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木屋裏躺著的人都還沒醒,塵埃的顆粒在窗戶透進來的光柱間舞動,安靜得像另一個夢境。

我撓著頭問小希:“外麵雪停了?”

小希嗯了一聲,聲音裏充滿切實的喜悅,“停了。”

我伸了個懶腰,“昨晚睡得不錯吧,今天心情很好嘛。”

小希嘻嘻笑道:“被你看出來了,是挺不錯呢。要不要知道是為什麽?”

聽她這麽說,心情好應該不是因為雪停了能下山這麽簡單,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啊。”

小希看了一眼屋子裏,明明大家都還沒醒,但還是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朵旁邊,“阿鬼啊,我告訴你,我心情好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我嚇了一跳,身體止不住向後退,跟小希拉開距離,看著她的臉,臉上是跟夢裏一樣的如癡如呆的表情。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夢裏在雪山頂聽見的話,竟然在現實裏又被重複了一遍。

我張口結舌地說:“你怎麽知道會見到他,是誰……誰告訴你的?是他?還是你的子宮?”

小希充滿喜悅地看向窗外,“不,是卡瓦格博。”

“親,你們在說什麽呢……”

一隻手搭到了我肩膀上,不用回頭都知道是多吉。

“哇,雪果然停啦!頂禮至尊金剛不生不滅卡瓦格博……唵嘛呢唄咪吽……”

在多吉念咒的時候,其他人也紛紛醒來了,看著窗外的雪停了,不由得都歡呼了起來。

小明開心地說:“雪停了,能下山啦!”

水哥保持著適度的冷靜,“雪是停了,不過昨晚下得那麽大,積雪也夠嗆的。”

慎吾打開窗戶,把頭探到窗外,“雲,看,說不好……”

多吉不開心地喊道:“卡瓦格博告訴多吉,雪停了,不會再下了!”

“你們別吵了。”水哥看了一眼手表,“七點半了,大家趕緊收拾一下,趁現在雪停了,我們下山。”

於是大家都動了起來,收拾行李,從木櫃裏拿食物,頓時人滿屋子地走來走去,一片紛亂,一不小心就會撞上。

昨晚的那份實驗報告被水哥收到了他的登山袋裏,慎吾雖然不太願意,但是被美子和棉帽男勸住了。看他這麽想要的樣子,這一份報告應該挺重要的。下山之後水哥如果不想便宜了他,賣個十萬八萬都不成問題。

至於他之前撿到的那把紅色陶瓷刀,也被我偷偷塞到了登山袋裏。可能是在這座神秘莫測的雪山待了太久,我也開始有了神經兮兮的預感,覺得這把刀是比實驗報告更重要的物品,而且還覺得這把刀會派上用場。

小明把最後一個登山包從頂住門的木桌旁邊拿走時,突然之間,嘩啦一聲,小木屋的門被推開了。

我嚇了一跳,難道是失蹤的小野回來了?或者是小希說他要見到的任青平?

結果隻是我的一場虛驚,因為推開門的是昨晚堆了及膝高的積雪。

不對,這不是虛驚一場。如果正經地分析,這麽高的積雪,可比小野或者任青平要嚇人多了。

水哥已經罵了出來,“這該怎麽下山啊!”

小木屋外,積雪深得讓人寸步難行,但是要從雪山上下去,總得朝外走。

水哥想了一下,讓我們把衝鋒褲的褲腿拉出來蓋住登山靴的靴筒,再用他隨身攜帶的一卷膠紙,把褲腿密封貼好,這樣就可以防止積雪掉進靴裏。

然後,由他領頭,我們列成一隊,開始出發。隊伍裏除了領頭的水哥,每個人都踩在前一個人的腳印上,這樣積雪越踩越實,越是在隊伍後麵的人,走起來就越省力。

我們在水哥的帶領下,繞過掩蓋著小木屋的山體,朝著神湖的另一邊,也就是昨天紮營的地方走去。

昨天來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綠色的草甸,現在舉目遠望,卻隻能看見皚皚的白雪。昨晚跟梅朵通電話時,從她的角度看,卡瓦格博上有一小片地方被雲所籠罩,但對於我們身處其中的人來講,這“一小片地方”,卻是廣闊得難以穿越的一大片雪地。

隊伍的最中間是三名女性,我跟在小希後麵,身後是收尾的慎吾。昨天晚上,他口口聲聲說要找到小野再下山,但是早上一開門,看見這深得及膝的積雪,固執如他也知道小野君凶多吉少,不要說找到活人,就算是他的遺體,也隻怕是被積雪覆蓋在不知名的地方了。

所以,在美子跟棉帽男的勸說下,他也就順坡下驢,答應跟我們先下山再做打算。畢竟他們再怎麽頑固,說到底也是人類,毫無意義地搭上條命,是違反人類求生本能的。

跟放棄了找小野的慎吾相反,走在我前麵的小希,仍然沒有放棄尋找任青平。而且不管是在我昨晚的夢裏,還是在現實中,她都信心百倍、心情愉快,堅持說“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看著小希的背影,她腳步輕快,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輕聲哼著,似乎這莽莽的雪原和逼人的寒冷,對她並不構成困擾。

我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先抬頭看天,滿天的烏雲在交頭接耳,似乎正醞釀著一個大陰謀,準備放晴當然是有可能的,但看這些雲的尿性,更像要再來一場暴風雪。

昨天上山的時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麵山上的風景,甚至是幾十公裏外的飛來寺,但今天我們卻被一片霧氣籠罩著,別說山對麵了,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隊伍最前麵的水哥都有點模糊。

我再看看路過的神湖,雖然昨晚下了一整晚雪,但因為水的比熱容大,所以掉進湖裏的雪都融化了,沉進湖底,整個湖麵並沒有結冰。這也從側麵說明,周圍環境的溫度,並沒有在零度以下,而應該是四五攝氏度。

當然了,四五攝氏度的低溫,也不是我們身上這些秋天的登山裝備所能抵禦得了的。所以我們一邊走著,一邊止不住地發抖,**在體外的皮膚,更是冷得快要失去知覺。如果在這片雪地上走太久,分分鍾我們就被凍死了。

昨晚在風雪中,我們花了半個小時從露營地走到了小木屋,沒想到現在風雪停了,但積雪卻更消磨時間,我們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原來的露營地——或者說,是我們認為的露營地。

因為一場大雪,帳篷都被壓塌埋進了雪裏,根本看不到任何蹤跡。附近的地貌也被大雪老老實實地掩蓋住,我們隻能憑著跟神湖的相對位置,勉強判斷身處的地方,是昨晚本來打算過夜的地方。

這一次,換慎吾在最前麵帶路,多吉緊隨其後監督,我走在小希前麵,接著是美子、小明,水哥殿後。

我們加快腳步,穿過埡口,來到了那平坦的草甸。隨著我們朝外走,我感覺到積雪開始變薄,本來是及膝那麽深,現在隻到我的靴筒了。這說明,我們快要走出梅朵所說的“一小塊”暴風雪區域,再往外走,我們或許就可以踏上沒有雪的草地,愉快地下山了。

由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們越走越快,終於走到上山時的那條坡度很大、路麵很窄的小路上。這是一個T字形的路口,我們正麵對著一片懸崖,左邊順著這條小路往下,就是我們來時的路,右邊往上則是擋路的一堆石塊,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麵用醒目的紅色油漆寫著各個國家、各種民族的語言,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嚴禁向上攀爬。

說不好,這裏就是當年的登山隊試圖登頂的路線。

不過,我心裏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這條路上山的時候,似乎並沒有看見過這塊木牌。

我回過頭去,一邊走著,一邊問跟在身後的小希:“小希,這條路是不是我們來時的路啊?”

小希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喜悅的笑容,看見我跟她說話,摘下耳機問:“哈,你說什麽?”

我正想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突然之間,砰的一聲撞到了前麵的東西。

是棉帽男的背。

前麵的人突然刹車,導致埋頭趕路的所有人,都追尾到了一起,小希差一點就親到我的臉上。

隊伍最後麵傳來水哥的叫嚷:“幹嗎,前麵幹嗎?”

而隊伍的最前麵,卻傳來慎吾顫抖的聲音:“八卡納……”

我心裏一緊,不可能?什麽不可能?

剛才我說過,隊伍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小路旁一塊突出的山崖,慎吾就在山崖最外部的位置。如果我們後麵的人更用力點,剛才就直接把他撞飛,掉到山下麵去了。

這個時候,我們隊伍後的這幾個人也從兩旁散開,走到慎吾左右兩邊,呈一個扇形,在離山崖邊緣兩三米的地方站著。

慎吾伸出手來,指向山崖對麵幾十米處,另一塊突起的崖頂。那上麵長滿了蒼翠的鬆樹,鬆樹頂上覆蓋著昨晚的白雪,在白雪上麵,卻有一個紅色的物體。

我眯著眼睛,努力辨別那個物體,心裏不由得一驚——好像是個人,呈倒V字形,掛在鬆樹頂端。

我吞了一口口水,怎麽可能?

那一塊崖頂隻有幾十平方米寬,突兀地立在半空,鬆樹的種子可以從空中飄過去,然後落地生根,但一個人從任何地方都沒有辦法攀爬到那裏去,除非是從直升機上爬下去。但是,那個同樣穿著紅色衝鋒衣的小野,就這樣毫無道理地出現在崖頂,而且還爬上了高高的鬆樹頂端,掛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水哥掏出了他的望遠鏡,朝那邊看去,“這哥們兒是怎麽回事?”

我一把搶過望遠鏡,架在眼睛前,仔細望向那裏。

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穿著紅色的衝鋒衣,腹部掛在鬆樹頂端,上肢跟下肢自然下垂,頭部也是朝下倒掛著,腦勺向著我們,因此看不清他的臉,在他身上也薄薄地積著一層雪。

慢著,他好像不光是掛在鬆樹上,而是被尖銳的鬆樹頂端刺穿了腹部,像個烤串一般被串在那裏。

確實,再認真看,原本以為在他身後的那顆鬆樹頂尖,實際上應該是從他的背部直接戳出來的,仔細看鬆樹的頂端,有一處紅色的血一樣的痕跡。

我想象著自己腹部被洞穿的感覺,腸胃不由得一陣難受。這個死法也太血腥,太暴力了。

要這樣被刺穿腹部,掛在鬆樹上,除非是從更高的地方墜落,以很大的加速度撞上去。但是,在這崖頂的上方,根本沒有一個能這樣往下跳的地點。

剛才慎吾叫出了小野君的名字,想必是從他的穿著或者外貌特征,認出了是同伴。這位船原小野君,重蹈了父親悲劇的命運,死在了卡瓦格博上,但是他的死狀更離奇——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小希在我身邊說:“我看一下。”

我剛想把望遠鏡給她,突然之間,鏡片裏船原小野的屍體,動了一下。

屍變了?

我嚇得心裏一抖,但在好奇心驅使下,還是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小野的“屍體”。

隻見小野原本下垂的上半身,慢慢抬了起來,脖子也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抬起。這樣,剛才背對著我們的臉部,現在就清晰可見了。

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比周圍的雪還要蒼白,像是流幹了身上的每一滴血。

這個本該失血過多、死得透透的人,卻竟然有力氣仰著身體,麵朝我們,並且——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筆直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喊了一句不知所雲的話。

喊完,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砰一聲又垂了下去。

耳邊傳來慎吾撕心裂肺的喊叫,想來雖然沒有望遠鏡,他們看得不如我清晰,但是小野剛才“複活”了又重新死掉的景象,也是被他們看在眼裏。

小希一把搶過我的望遠鏡。我雖然心裏大概猜到了,但還是向翻譯官小明求證:“他剛才喊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小明一臉誇張得不可思議的表情,說出了我心裏推斷的答案:“他說,向上走。”

雖然昨晚在小木屋裏,我已經做過假設,這群日本人是在演戲,而小明是他們派來的內奸,所有的一切都是個騙局,目的就是為了要引我們向山上走。

如今,小明像我預期的那樣說出了“向上走”這句台詞,但是眼前小野詭異的死法,卻又讓我懷疑起自己的推斷了。

什麽樣的騙局,值得搭上一條人命?

“天!又下雪了!”

耳邊傳來多吉不敢置信的聲音,我伸出手來,果然黑色的登山手套上,不一會兒就落下了幾點白色。

再抬頭朝天上看去,剛才還在交頭接耳的烏雲,現在已經開動全部馬力,向我們灑下白色的雪花。就好像詐屍的小野那一聲喊叫,以及指向天上的右手,戳破了烏雲們的陰謀,所以現在要提前實施了。

水哥鬆開捂著慎吾嘴巴的手,臉色一變,“趕緊下山。”

慎吾似乎還有不同意見,小聲嚷著什麽,不用翻譯也知道他是要幫小野君收屍。

可是,在現在的情況下,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別說雪又重新開始下了,就算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要去到對麵的崖頂,爬上十米高的鬆樹,把小野的屍體取下來,然後再帶過來——根本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雪越下越大,風也開始吹了起來,水哥罵了一聲:“中國人都跟我一起下山,不管他們了。”

我、小希、多吉都同意水哥的意見,小明雖然有些猶豫,但也被水哥拽著,轉頭往下山的路上走。

妹子和棉帽男看我們掉頭就走,知道再待下去小命不保,也趕緊去勸慎吾,連哄帶拉地拖著慎吾跟在了我們後麵。

水哥走在最前麵,我跟在他身後,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十二點,我們趕緊走,兩點之前能到會合點。”

身後又傳來小明質疑多吉的聲音:“多吉,你不是說不會再下雪了嗎?是卡瓦格博騙了你,還是你騙了我們?”

多吉沒有回答,或者是他回答的聲音,被越來越大的風雪吞沒了。

我一邊走著,一邊聽他們說話,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這個我推測的“騙局”運作了那麽久,詐屍的小野留下遺言,讓我們要“向上走”;我們在風雪中趕路下山,可是無論那夥人,還是內奸小明,都沒有提“向上走”的事。

難道說,我的推測失誤了?

風雪吹來他充滿疑惑的聲音:“這是啥?”

剛才慎吾看到了小野掛在鬆樹上的屍體,所以停在了山崖邊上,這一次擋住水哥去路的,不會是另外一具屍體吧?

我繞過水哥,看一看眼前擋住我們的東西,還好並不是屍體,而是一堆普通的石頭。

奇怪的是,無論是我們上山路過的時候,還是我剛才從上麵朝下看的時候,都沒有發現這堆石頭。

後麵的人也趕了上來,多吉嚷嚷道:“奇怪了,親,這裏怎麽會有塊木牌?”

我朝多吉看的方向看去,那果然就是一塊木牌,上麵用醒目的紅色油漆寫著同一個意思、不同語言的字:嚴禁向上攀爬。

我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心髒驟然降溫,比外麵的風雪還要冷。

我仔細端詳著這一塊木牌,沒有錯,就是剛才立在小路的另一邊朝上去的那一塊。

這是怎麽回事?剛才我們站在山崖上,向左邊走就是下山的路,向右轉則是繼續上山,那裏有一堆亂石,立著一個禁止向上的木牌。

我們剛才看完小野的屍體,在大雪中雖然難辨方位,但我們憑自己的身體感覺,確實就是向左轉,朝下走的。

但是,我們卻被朝右、向上的路上所放置的一堆擋路的石頭,擋住了去路。

也就是說,我們感覺自己是在向下走,其實卻是向更高處移動——重力反轉真的發生了?

我不禁想起了慎吾的那個視頻,紅色的保溫壺向著高處滾動,如果保溫壺有知覺,它可能也會以為自己正在向下滾動。

暴風雪剝奪了我們的視覺,在這崎嶇的山路上,我們比沒有知覺的保溫壺其實高明不了多少。

小希在身邊喃喃道:“要下山,向上走。”

這一句話,是任青平在微信裏提到過,昨晚下雪前打來的電話裏,又重新說過一遍的。當時我心裏隻覺得荒謬,但按照目前的情況分析,我們不但遭遇了重力反轉,而且左右兩邊也和鏡像一樣,被翻轉了。

既然向下走是上山,那麽,正如任青平所說的,要下山,就得向上走。

水哥不停地跺腳,顯得非常煩躁。

在前幾天他跟我們講的故事裏,他進入了一個無限循環、逃不出來的地下車庫,從那以後他不敢讓人坐他右邊,不敢開車,也對地下空間懷有深深的恐懼。沒想到,來到了天地寬闊的雪山上,他還是遭遇了同樣奇怪的事件。

難道說,就像金田一身邊總會死人,李將軍的設定是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水哥的屬性裏也包括了“經常進入難以離開的空間”這麽一項?

水哥拍了拍向導的肩膀,“多吉,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們上山的時候,可沒見過這塊木牌。”

原本對這座雪山如數家珍的向導,此刻也顯得非常迷惑,“親,多吉保證,我們沒有走錯,上山時就是這一條路。”

他的這個答案絲毫不能解決我們的困惑,我質疑道:“可是這堆石頭和木牌呢?是怎麽回事?”

多吉撓著頭,聲音感覺快要哭出來了:“親,多吉也不知道啊。親,這一堆石頭是前幾年遊客多起來之後,才放在山路上擋住,警告大家不要再往上爬的。可是,它原來是在更高的位置啊,要過了往神湖的那條路之後,再往上爬才會遇到的。多吉也搞不懂這堆石頭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希走過去摸了一下木牌,“多吉,你別急,我知道是為什麽。”

她轉過身來麵對著我們,“為什麽會遇到這堆石頭?我們以為在向山下走,其實,我們是正在上山,因為,重力反轉發生了。”

我已經猜出了小希要說的是這一番話,但是多吉、小明、水哥卻不明就裏、麵麵相覷,似乎很難理解小希的理論。

“我同意小希醬的看法。”

沉默已久的慎吾,這時候突然發言了,照例由小明來幫我們翻譯:“自行向高處翻滾的水壺,小木屋裏的失重現象,還有剛才小野君慘死的景象,都說明了一點……雪山上無法理解的奇怪現象——重力反轉是真實存在的。大家想想,小野君為什麽會摔在那麽高的鬆樹上?我推測一定是發生了類似小木屋裏的失重現象,小野君飄到了半空,再掉下來,才會變成這樣……”

水哥最先跳出來表示無法接受,“扯淡,什麽上山下山的,就這麽一堆石頭,就想讓我們在這大雪天的,繼續往山上爬?這不是送死嗎?”

我同意水哥的觀點,“我也覺得不靠譜,怎麽可能下山反而要朝上走,這也太違反常識了。”

小希看了我一眼,“鬼叔,我們在雪山上遇見的違反常識的事情,還少嗎?”

我想起了一前一後出現的兩個小明,還有小木屋窗外那張慘白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確實,在雪山上遇到的這些怪事,完全無法用“常識”來解釋。

多吉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因為他淳樸腦子無法理解太複雜的邏輯,“親,你們說的多吉不懂,不過不管往上走還是往下走,雪越下越大了,我們要趕緊走。”

水哥又罵了一句娘,“還叨叨什麽,不趕緊下山,等著凍成冰棍啊?”

棉帽男熱烈響應水哥的說法,“對對對,我們趕緊下山啦,繼續朝下走就對啦。”

我看了棉帽男一眼,一直以為他是跟慎吾他們同穿一條褲子的,沒想到關鍵時刻,他還是向著自己人。

慎吾搖了搖頭,“沒有搞明白之前,我們不能衝動。小野君在那種情況下,還留下遺言,讓我們向上走,小野君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給我們指出正確的方向。”

我注意到,棉帽男看了小希一眼,表情有點耐人尋味。

雖然把前麵發生的種種怪事羅列起來,得出要向上走的這個結論,是完全合乎邏輯的。但是馬克思教導我們,真理並不是一係列現象簡單相加,並且,我對於這整件事是個騙局的感覺,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

我們的向導再次催促,“親們,到底怎麽樣啊?”

一直默默站在慎吾身後,很少說話的美子,突然建議道:“諸位,要不然我們來投票吧?”

確實,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時半會兒的,誰也說服不了誰,投票倒也是個好辦法,少數服從多數就好了。

我在心裏快速盤算了一下,投票的話,我方的勝率有多大。慎吾、美子,還有被任青平灌了迷魂湯的小希,肯定都會投朝山上走,對方是三個人;我、水哥拉著小明、倒戈的棉帽男,多吉也應該是聽我們的,我方有五個人,贏的概率更大。

我跟水哥對視了一眼,他點點頭,同意了美子的提議。

慎吾卻提出了不同意見:“我們一共是八個人,如果剛好打平了怎麽辦?”

一直跟他不共戴天的多吉,這下卻主動出來解決了他的問題,“親,投票什麽的多吉就不參加了,多吉反正也不懂,親們趕緊決定好,多吉跟著你們走就行。”

雖然少了多吉這一個可以爭取的革命力量,但目前的情況是四比三,還是我們的勝率大些。

慎吾在一邊催促道:“怎麽樣?大家同意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嗎?”

我們紛紛表示同意,水隊長宣布開始投票,“讚成往山上走的人,舉手,聽好了,是讚成往上走的人舉手。”

慎吾跟美子同時舉起了手,接著是小希,如我所料,這三個人是堅定的向上派。

棉帽男突然也舉起了右手,我心裏咯噔一聲,大呼上當,原來這小子剛才的表態,是在演戲,騙我們同意投票?

就在我想衝上去踢他一腳的時候,棉帽男看了看左右,卻又把手放下了,“對不起對不起啦,我搞錯了,我要下山的,不用舉手才對。”

估計他是腦子被凍糊塗了,我心裏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好,四比三,投票結束,我們向下……”

“稍微等等,我讚成慎吾的說法,向山上走。”

耳邊傳來小明的聲音,我轉頭望去,小明正頂著水哥不滿的眼神,“對不起,水哥,我覺得向上走才是正確的。”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竟然忘記了小明這個內奸!現在的情況,就好像是在玩三國殺,內奸在關鍵時刻反水,形勢於是就逆轉了。

水哥試圖去拉小明的右手,“你瘋了嗎?”

小明敏捷地閃開了,“水哥,別這樣,我覺得慎吾說得有道理,而且你看,小希也認為應該向上走。”

小明一把抱住水哥左邊的臂膀,撒嬌道:“水哥,小希肯定不會害我們的啊,我感覺向上走肯定就對了。”

慎吾站出來宣布勝利,“現在是四比三,我們贏了,大家一起掉頭朝上走吧。”

他看了棉帽男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對方似乎沒有看見。

我伸出手做了個暫停的姿勢,“等等,我覺得這事要水隊長來決定。”

說完這句話,我跟水哥對了下眼神,他點了點頭,準備發作。

這個時候,小明卻再次發射糖衣炮彈:“水哥,你就陪人家一起向上走嘛。你看,地庫裏麵那麽可怕的地方,你都能走出來,這次也一定能帶我們安全下山的。”

我不禁諷刺道:“水哥可是說過了,Lolita最後瘋掉了……”

小明看了我一眼,噘嘴道:“鬼叔你討厭。”然後又繼續朝水哥發嗲,“好不好嘛,就算向上走是錯的,跟你在一起我就安心呢。”

水哥看了我一眼,我皺著眉頭猛搖頭。他又再看了小明一眼,嘬著牙花,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好吧,聽你的。”

小明喜笑顏開,在水哥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水哥看著我聳了下肩膀,“對不起了,鬼。”

然後他清了清嗓子,洪亮的聲音蓋過了風雪,“好,大家都聽我說,掉頭,我們朝上走!”

我長歎一口氣,大勢已去,連水哥都叛變了,我一個人根本無力回天。

向導多吉第一個響應水哥的號召,“親們,那就趕緊出發吧。”

他又抬起頭來,朝著卡瓦格博的方向,“多吉覺得,卡瓦格博正在指引著我們,在這座神山上什麽神跡都有可能發生,向上走,可能真的是對的呢。”

我心裏暗暗罵了一句,牆頭草。

其他人已經紛紛掉頭,朝著山上走去,我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但是根本沒有辦法。就算現在想要朝下走,憑我自己一個人,又不認識路,結局也隻能是凍死在山上。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們的背影,還在糾結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走出了幾米外,快要消失在風雪中了。

多吉回過頭來召喚我:“親,快跟上啊親。”

突然之間,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兄弟。”

我轉頭過去一看,卻是一直以來沒怎麽說話,比美子還缺乏存在感的棉帽男。

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著他的側臉,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一片肆虐的風雪,並未留時間給我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