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之向導

我罵了一聲娘,快步跟在棉帽男身後。

來的時候是向上爬,現在要回去了,還是向上爬,這麽“狗血”的事情,該找誰說理去?

隊伍在不斷地向上走著,起碼,從身體對重力的感受來講,確實是這樣的。我每一次抬起腳,再踩下去,都比邁步之前要上升一點高度。

大風呼嘯著,趕跑了本來就稀薄的氧氣。隊伍裏所有人都走得很吃力,支撐慎吾和小希的,可能還有內心裏的信念;對於懷疑“向上走”理論的我和水哥來講,步子就邁得更艱難,簡直每一步都走在崩潰的邊緣。

我們花了幾乎是剛才三倍的時間,才回到通往神湖的那條路上,隊伍沒有在這裏停留一秒,而是直接朝上爬去。

在漫天風雪中,我看不見隊伍帶頭的那個人,到底是慎吾還是小希,總之一定是他們倆的其中之一,要不然的話,不會走得那麽堅定。

而走在隊伍最後的我,每走一步,都在質疑自己的決定,在考慮是不是要掉頭一個人下山,每走一步,我都在懷疑下一步的時候,我是不是會跪倒在雪地裏。

但是,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身體像是個超負荷運轉的機器,機械地向上走著。每一分鍾都如此漫長,我既覺得自己離開那堆石頭,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又擔心走了那麽久,怕是還沒向上移動五十米。

我身上除了不斷運動著的雙腿,其他部分都似乎凍成了冰塊,如果不小心撞到硬物上,應該會嘩啦啦碎成一地。同樣快要被凍僵的腦子裏,卻突然跳出一個想法:一九九〇年的那支中日聯合的登山隊,也遭遇了這樣的暴風雪嗎?

一整支探險隊,十七個人,是我們現在人數的兩倍還多,一個都沒能下山。他們究竟是像報道所說,是在半夜被雪崩埋住了,還是說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想要下山,卻被誤導著繼續向上爬?或者反過來說,他們是向著山下走,但因為確實發生了的重力反轉,反而到了更高的山上?如果真是這樣,倒可以解釋為什麽有些人的屍體,是出現在比假設遇難的三號營地海拔更高的冰川上。

我搖了下腦袋,心裏暗暗覺得好笑。自己這一隊人分分鍾要死在這雪山上了,還有心情去想多年前的登山隊?

更何況,從小木屋裏翻出來的那份實驗報告,以及我背包裏藏著的一把紅色陶瓷手術刀,都在暗示著當年那支登山隊並不是單純的登山隊。他們瞞著敬奉神山的雨崩村民,在山上進行著某個神秘的實驗。

或許是這場實驗真的激怒了卡瓦格博的山神,所以奪走了這十七個人的生命……

不對,按照我的推測,那一個在大學裏跟小希談戀愛、懂日語的任青平,應該是十七個人裏麵的一員,他成功地存活了下來,並且下山當起了大學生,直到他被大卡車撞飛的那一天。

從現在得到的信息看來,任青平是他的化名,本名應該是叫仁青平措,他並不是雨崩村民,但應該是住在太子雪山腳下的某一個村落,對卡瓦格博的情況比較熟悉,所以在一九九〇年的那支隊伍中,擔任向導之類的角色。

時隔二十多年,在任青平或者是偽裝成任青平的人的引領下,他曾經的戀人小希,懷著重見男友的希望,又回到了這座雪山上,順便捎帶上了我和水哥這兩個倒黴蛋。

至於慎吾、美子、棉帽男,還有死在鬆樹上的小野君,這夥人無論是不是“重力反轉”這一騙局的演員,他們來卡瓦格博的目的,都不是自己聲稱的那麽簡單。

至於小明,我現在已經能確定,她不是一個簡單的日企員工,加入我們這個團隊,從一開始就帶著目的,起碼在這趟自駕遊行程之前,她就認識慎吾、美子這幫人,並且接受了某些指令,來引導我跟水哥、小希一起上山,在來到了神湖之後,遇到了這樣極端的風雪天氣,還讓我們繼續向更高的山上走。

慎吾和小明的所有努力,他們布下的一切騙局,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而且,他們成功了。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高原缺氧讓我有些頭暈。這一係列錯綜複雜的事件,死而複生的任青平、雪崩、奇怪的實驗、同一個人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重力反轉……在能看見的謎題後麵,是逐漸浮出水麵的答案。

如果說,我們注定要步二十多年前那支登山隊的後塵,死在神聖的卡瓦格博上,那麽至少讓我在死之前,可以搞清楚這個答案。

我在風雪中低頭趕路,不知道向上走了多久,身體和精神都到達了極限,突然之間,我感覺到,現在每次抬起腿來,再落下的時候,好像沒有剛才那麽吃力了。

再抬起頭來,我發現棉帽男的後腦勺和我的視線是持平的。也就是說,我們正走在一段平路上。

我心裏先是一愣,然後不由得一陣狂喜!

在我的印象中,這一段路雖然很陡,但是卻不長,上山時是用二十多分鍾走完的。在這一段坡路下麵,連著的是一塊較為和緩的開闊地,然後就是原始森林,在森林裏有一段去神湖必經的枯木,也是我們跟救援隊相約會合的地方。

現在,我們走的這一段平路,會不會就是那一塊開闊地?

難道說,我們真的賭對了,“要下山,向上走”是離開這座雪山的不二法門,而我們經過艱難的跋涉之後,正在朝著那一片原始森林走去?

雖然到現在為止,我也沒相信重力反轉這種事情,但是隻要能讓我順利下山,喝一口陳年醇厚的威士忌,就算被這種不相信的理論啪啪打臉,又有什麽關係?

前麵的棉帽男伸出右手,打出一個停止的手勢,這一次,我沒有再撞到他背上去。

隊伍停在一片雪地中,我環顧四周,剛從草甸那條路出來,原本以為很快就要走出暴風雪範圍,沒想到並非如此。這裏也被沒過靴子的積雪覆蓋,無法辨認地表,而且四周風雪迷茫,所以認不出到底是不是上山時走過的那片開闊地。

前麵停下來不知道幹嗎,有可能是在辨認方位。

還在行軍的時候不覺得,一停下渾身似乎要散架,喉嚨也幹得難受,我取下身後的保溫水壺,打開蓋子,狠狠地灌了一口。

要說日本人雖然討厭,但生產的東西確實好使,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保溫水壺裏的水還是溫的,喝下去之後暖心暖胃,感覺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人的身體,就是那麽賤的東西,剛把水壺放回原位,突然**一陣酥麻——我想要尿尿。

我看著隊伍前麵,似乎沒有挪窩的跡象,於是拍了拍棉帽男的背,讓他在隊伍開始走時千萬記得叫我,然後就稍微往外走了幾步,背著他們,掏出了被凍成一團的小鳥。

作為一隻來自亞熱帶的小鳥,我確實擔心,它會在這風雪中被凍死,或者是因為天氣太冷,直接被粘在了雪地上。

幸好,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反而是從體內排出的**,帶著熱騰騰的霧氣,落到雪地上時還融化了一些積雪。

我突然覺得這樣也蠻好玩的,於是不斷在地上畫圈玩,等到尿完,正要班師回朝,突然發現雪地上有什麽東西。

我皺著眉頭,努力朝地上看去,在被溫熱的**融化掉的積雪,大概一塊鼠標墊的麵積裏,有什麽物體正在露出來。

腳下的積雪在靴筒齊平的位置,而被融化的積雪不過幾厘米高,也就是說,露出來的並不是地麵,而是在地麵上本身有一些高度的物體。

是什麽東西呢?

雪地裏尿液也不會有什麽味道,我彎下腰,仔細去看。

淡黃色的,到底是什麽呀?好奇心驅使下,我顧不上自己的尿髒還是不髒,反正也戴著手套,於是幹脆用手撥開那些被融化的積雪。

手碰上雪下那東西的時候,觸感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就像是在超市的冷凍櫃裏,拿起一塊凍成冰塊的牛排。

“我去!”

我大叫了一聲,整個人向後坐在了雪地上。

那個被尿液融化的積雪下,所露出來的淡黃色物體——是一張人臉!

人臉閉著眼睛,睫毛清晰可見,漆黑的頭發朝著我的方向。我也有點佩服自己的觀察力,即使在這樣的驚嚇之中,我仍然能判斷出,這一具埋藏在雪地下的屍體,屬於一個二三十歲的亞洲男性。

有一雙手托住我的腋下,幫我從雪地裏站起來,身後傳來水哥的聲音:“你在鬼叫什麽?”

我站了起來卻還是站不穩,踉踉蹌蹌,氣喘籲籲,指著那一張臉,“死人……有死人!”

水哥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也發現了那張人臉。

多吉走到我旁邊,卻也不敢再往前走,“親,好像真的是死人。”

一個人從我身後奔跑而過,腳步帶起雪花,一直跑到了那張死人臉旁邊。

是小希。

她竟然對屍體毫不畏懼,彎腰端詳了一下那張臉,然後直起身來,吐了一口氣,“不是他。”

然後,她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喜悅、安詳的笑容。

就像是那具屍體臉上的雪被撥開一樣,天上的雲這時候也開始消散,不知不覺間,風雪停了下來,太陽從雲層後麵發射出光線。

視野一下子就好了起來,白茫茫的積雪反射著太陽的光線,晃得人眼睛生疼,我趕緊戴上墨鏡,環顧四周。

我們身處的位置地勢平坦,但是,無論向哪個方位看去,都沒發現上山時的那片原始森林。所以,這裏並不是我們想到達的開闊地。

突然,我又發現了點什麽。

紅色的東西,在離那具屍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尖角,看上去有點眼熟,像是……帳篷的一角。

屍體?帳篷?

我突然想起了慎吾用iPad給我們看的衛星地圖,在神湖往上的一片雪地裏就有紅色的帳篷,以及他想要尋找的一九九〇年那支中日聯合登山隊裏,他父親和其他隊員的屍體。

所以,我們並沒有下山,而是向上又走了一段。

重力反轉是個什麽狗屁。

我大喊了一聲:“被騙了!”回過頭去跟水哥說:“我們被騙……”

然後,我發現了指在他太陽穴上的黑漆漆的手槍,槍柄握在慎吾手上。

慎吾臉上毫無表情,“別動,你們不會受傷的。”

然後,什麽尖銳的東西刺穿了衝鋒衣,紮在我脖子上。

我扭過脖子,想看是誰對我下的毒手,卻隻看見了幾米外的小希。她正微笑著看向遠方,對我和水哥的遭遇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她臉上的笑容,跟我夢裏在雪山頂峰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馬上要見到他了。”

我摸著被紮了一下的脖子,一陣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咚一聲倒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我就像倒在旅館的白色床單上,那麽舒適,那麽安詳。

眼前一片紅色,鮮血的紅色,從卡瓦格博上席卷而下,洪水般朝我們湧來。

我正站在進雨崩的村道上,旁邊有人問我:“你看到了什麽?”

我回答說:“血山,鮮血的血。”

那人點了點頭,“對,血山。”

然後我轉過頭去,那人微笑著對我說:“我馬上就要看見她了。”

那人,不是小希——是任青平。

我從這個糟糕的夢裏醒來,睜開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周圍太亮了。

我的墨鏡不知道被扔到了什麽地方,下意識想要用手去找,卻發現手被繩子反綁在身後,動彈不得。我嚐試著掙脫,卻隻讓自己的手腕勒得生疼,隻好放棄。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下,再次張開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輛車裏。

透過車窗朝外看去,仍然是我被騙著走上來,然後被放倒的那片雪地。

我百思不得其解,什麽汽車可以開上那麽高的山?然後我逐漸意識到,這個“車窗”跟普通的車窗相比,大小、形狀都有點不同。

而在我的正前方,也不是普通的座椅後背,而是跟我相對的一排座位,上麵空****的沒有人。越過這排座椅,前麵不是普通的汽車方向盤跟儀表台,而是複雜得多的裝置。

終於我能確定,這不是汽車,而是一部直升機。

直升機在天氣晴朗的情況下,當然可以直接飛到雪山上,然後降落在這一片開闊地。

“你看到什麽了?”

後排座椅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努力扭過頭去,興奮地說:“水哥,你沒事,太好了。”

那人笑了一下,“我不是水哥。”

我這才發現那人頭上戴著一頂棉線帽子。是棉帽男,在“梅裏Café”第一次遇見,在山上重遇,走了那麽久之後,似乎一直沒跟我們介紹過自己名字的——棉帽男。

他的雙手,也同樣被綁在身後。

見我不說話,他又笑著問:“你看見什麽了?是不是……血山?”

他一字一頓:“鮮血的血,血山。”

他的香港普通話還是讓人想發笑,但我卻顧不上笑,而是提出了我最關注的問題:“他們呢?水哥?多吉?還有小希呢?”

棉帽男用下巴朝機艙地板一指,“多吉在這裏,小希跟水哥……”

他看向飛機外那頂紅色帳篷,“都在帳篷裏。”

“帳篷?”

棉帽男的臉轉向另一邊的窗戶,“對,帳篷。”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幾十米開外,有一頂鮮豔的紅色帳篷,體積足有一個集裝箱那麽大。在帳篷旁邊,還能看見另一架直升機的機翼。我嚐試著挪動身體,調整角度以看得更清楚些,才發現綁著手腕的繩子,另一邊還固定在椅背上,無法移動。

到底是什麽人或者什麽組織,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裏,把至少兩架直升機開到了雪山上,而且搭起了這麽大一個帳篷?

果然,在我們遭遇的陰謀背後,有一個實力強大的幕後黑手。中日聯合登山、京都大學、日本財團,這些關鍵詞在我腦海裏一個個蹦出來,讓我感覺到,這是一個跨國的犯罪團夥。

之前我還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錯怪了小明和慎吾他們,現在看來,我的推測是完全正確的。我該後悔的,是沒有堅決地戳穿、阻止他們,現在好了,他們得逞了,我被綁了,而小希跟水哥被抓進了帳篷裏,不知道正在遭遇什麽非人的折磨。

我想起了那把紅色的陶瓷手術刀、神秘的實驗報告,還有在梅朵客棧和小希同睡那一晚的夢裏,穿著白色病號服、被遺棄在雪裏的屍體。

不行,我要救他們。

我轉頭向後座看去,想著要怎麽爭取棉帽男的支持。我也覺得很奇怪,棉帽男為什麽也被綁在了這裏?難道是他們起內訌了?

不管怎麽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多一份反抗力量,就多一分希望。

我正想著怎麽開口,棉帽男卻先說話了。

“蔡必貴,外號鬼叔、阿鬼。一九八二年出生,金牛座,職業是小工廠主,愛好是旅行、單麥威士忌、鬼故事,還有女人。”

我吃了一驚,想要否認他說的這些是我的真實資料,但明顯臉上的表情已經把我徹底出賣。

我隻好幹笑兩聲:“嘿嘿,你們調查得挺清楚嘛。”

棉帽男也笑了,“不是‘你們’,是他們。我跟井上慎吾、上川美子還有裝死的船原小野並不是一夥的。”

我注意力卻集中在他後麵的話上,“小野是裝死的?”

棉帽男點了點頭,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對,裝死。鬼叔,你那麽聰明,不會以為他是真的死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小野沒有死?也就是說,重力反轉根本沒有發生?那小野是怎麽爬到懸崖頂,那麽高的鬆樹上的?”

棉帽男又笑了笑,“用你坐著的這個東西。”

我的手被反綁在身後,不然的話肯定要拍拍自己的腦門。在觀賞小野烤串的那塊懸崖上,我自己就想到過,要演成這出戲,除非有直升機。

這不,果然就有直升機。

另外,在小屋裏外見到兩個小明這件事也可以得到解釋了。窗外那個小明不出意外應該是小野易容假扮的。小野應該是利用某種工具上到了木屋頂上,而且還待了一段時間,至少待到大雪掩蓋了他來時留下的腳印。然後他利用工具將自己吊在了窗戶外,雙腳懸著並未接觸雪地。等到我們一眾人——除了美子和小明——來到外麵時,小野已經在小明和美子的幫助下,翻窗進入了木屋裏,火速收回了工具,貼牆蹲著躲藏起來了。接下來,突然之間,木屋的燈光熄滅了,屋裏的兩個女人故意製造發生了重力反轉的假象,故意發出驚叫吸引我們的注意。趁著我們往回跑的機會,小野又帶著工具翻窗出去逃之夭夭了。

我又想起來一件可疑的事。我懷疑當時小明說要出去小解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順便再照應一下小野。不過,水哥這個不正經的東西纏著說要陪小明去。小明一開始表示拒絕,但奈何水哥臉皮夠厚,隻好答應了他。我猜出了木屋後,小明走的路線一定完美地避開了小野所在的位置。即便這樣,他們還成功地騙過了我們。可見日本人的準備做得多麽充分。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在心底感歎了一句:真是一盤好大的棋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但疑問也隨之而生,“你們這些人,不,他們這些人,演得那麽辛苦,出動了直升機這樣的大型道具,到底是為了什麽?”

棉帽男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不是猜出來了嗎?是為了騙你們上山。”

我皺著眉頭,“要讓我們上山還不簡單,你們,不,他們有錢又有人,一開始就把我們這幾個人麻翻、敲暈再抬上山,幹脆利落,用得著那麽麻煩嗎?”

棉帽男笑了笑,“有那麽簡單的話,慎吾他們也用不著策劃了三年,才實施這次行動了。阿鬼,我知道你的好奇心,特別是對怪事的好奇心,比正常人要強烈得多。對這次旅行親身碰到的怪事,還有後麵的原因,難道你不好奇嗎?”

我點了點頭,“好奇,當然好奇。如果我們活著下山,我家有一瓶珍藏的麥卡倫三十年陳,請你喝,聽你講給我聽。但當務之急……”

我望向雪地上的帳篷,高山上的雪如此潔白,帳篷如此鮮紅,強烈的對比讓人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我吞了一口口水,“當務之急,是先把小希和水哥救出來。”

棉帽男也看了看窗外,但仿佛不是看著帳篷,而是大雪後蔚藍的天空,“你放心,還有時間,她沒那麽快能見到他。”

我皺眉問:“誰?誰沒那麽快見到誰?”

棉帽男笑了笑,“等下你會知道的。不過現在,我建議你可以聽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卡瓦格博的詭異故事。說不好,這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個嚇人的故事。”

他挑釁似的看著我,“怎麽樣,鬼叔,你想要聽嗎?”

眼前這個男人,雖然說話還是可笑的港普,但是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質,跟這兩天我印象中那個唯唯諾諾、毫無存在感的棉帽男反差鮮明。

我充分感覺到,這哥們兒是在扮豬吃老虎,不光騙過了我們,也騙過了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日本人。

比起小明、慎吾,整場戲裏,棉帽男才是最佳男演員。

我甚至隱約感到,這個棉帽男能把我們完好無損地帶下雪山。不過這一次的樂觀預測,我再也分不清是前列腺告訴我的,還是卡瓦格博告訴我的。

總而言之,我想聽他的故事。

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是個死,能明明白白地死,當然比稀裏糊塗地去見閻王要好得多。

這個棉帽男比水哥厚道多了,不用煙鬥,也不用陳年威士忌,就願意把故事講給我聽。我暗自決定,如果我們真能平安下山,我要請他去我家做客,別說剛才拿來當幌子用的麥卡倫三十年陳,就是客房改造成的恒溫酒窖裏,藏得最深的那一瓶麥卡倫璀璨萊麗瓶,我都舍得開來喝掉。

當然,也還要看這故事好不好聽,能不能解決我心裏的所有疑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棉帽男的眼睛,“你說吧。”

他眼裏閃過一陣異樣的光彩,笑了笑,“那我開始講了,這個故事比較複雜,我又不太會講故事,你有什麽聽不懂的地方,隨時問我。”

我點了點頭,“那最好了。”

棉帽男望向直升機外的雪地,似乎完全忘了我們是被反綁在直升機上,等候發落、生死未卜的兩個可憐人,而是用一種非常輕鬆的語氣,開始講起了他的故事。

“事情,要從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不,是生命科學實驗組,來到太子雪山下開始。”

果然登山隊不是簡單的登山隊,而且一如我所推測的,他們進行的實驗和生命有關。

我不由得插了一句:“生命科學實驗?具體內容是什麽?難道是如何在高海拔地區優生優育?”

棉帽男沉默了一下,突然笑道:“也差不多吧,總之是為了讓人類更好地生存的實驗。對了,鬼叔,你知道人為什麽會變老嗎?”

我被他問得一愣,人會變老這不是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是世間不需要解釋,隻要知道就夠了的真理嗎?人一生下來,就開始變老,這難道還需要原因?

棉帽男沒等我回答,繼續往下說:“或者我們這麽說吧,不光人類,動物、植物、微生物,這些生命體絕大多數都會衰老、死亡,這是為什麽呢?”

我畢竟是個有錢、有閑、有胸肌,還有腦的奇男子,這個問題難不倒我,“生物之所以是生物,因為他們可以繁衍後代,擴散種群。生命體作為個體,隻要繁育了後代,就完成了自身的責任,在最初的造物設計中,生命就是不需要永生的。對於個體來說這當然很不爽,但對於種群來講,反而是件好事。所以,隻要是生命,自然就會衰老跟死亡。”

棉帽男讚許地看了我一眼,“鬼叔,你還懂得挺多的。不過,你的答案是從宏觀的角度分析,而我問的其實是具體到某一個個體。比如說我,比如說你,在我們體內是有一個什麽樣的機製,讓我們從三十歲以後,就慢慢衰老,直到最終死亡才停止?”

我皺起眉頭,“呃……”

棉帽男自顧自地往下說:“這是因為,我們作為人類這一個整體,其實是由無數的細胞組成的。就在我們聊天、洗澡、吃飯、跑步、**、看電影、在網上看小說……任何時候,我們體內的細胞都在複製和死亡。而細胞們複製、死亡的一套規則,則是由我們人類的DNA決定的。”

可惜我的手被反綁著,不然我一定會撓撓頭,“這我知道,好像說隻要七個月還是七年的時間,人類身體的所有細胞就都新陳代謝了一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成了一個新的自己。所以你的意思是,DNA決定了我們要去死?”

棉帽男哈哈一笑,“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我想要說的是,DNA決定了這一套規則,細胞死亡和複製的規則。人體的細胞會死亡,器官為了要正常工作,就需要複製出和死亡的那個細胞完全一模一樣的細胞。但是我們之所以衰老的關鍵,恰恰就在於……”

棉帽男挑了一下眉毛,“每次通過DNA分裂、複製出來的細胞,都跟之前那個被複製的原細胞是不一樣的。”

我的思維慢慢有點跟不上了,“這又是什麽道理?”

棉帽男像是一個負責任的高中生物老師似的,耐心解釋道:“因為在每次複製的過程中,都會損失掉一些信息。我舉個例子,你拿著一張寫滿字的A4紙去複印,第一次複印出來的拷貝,是不是挺清晰的?但如果你把原件銷毀,而把拷貝拿去複印,再把拷貝的拷貝拿去複印,把拷貝的拷貝的拷貝拿去複印……幾十次以後,A4紙上的字,就完全無法辨認了。”

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細胞就像是A4紙,DNA像是複印機?”

他點了點頭,“就是這樣,我們人類為什麽會衰老,是因為在複印的過程中,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變得模糊。對應到不同的細胞上,表皮細胞的模糊讓我們皮膚變得鬆弛,肝髒細胞的模糊讓我們不能像年輕時一樣熬夜,肌肉細胞的模糊讓我們失去力量……”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謝謝啊,老師,我知道人類為什麽會變老了,但是這個跟你要講的生命科學實驗組,有什麽關係?”

棉帽男輕輕地搖了搖頭,“鬼叔,你試想一下,如果有一種辦法,可以優化DNA的規則,讓每一個細胞在複製自己的時候,都跟原來那一粒一模一樣,那會產生什麽效果?”

我皺眉想了一會兒,“這樣一來,人就會保持跟原來一模一樣的狀態……也就是說,可以永葆青春?”

棉帽男點點頭,“對,永葆青春,長生不老,這件事情對你的吸引力大嗎?”

永葆青春……

我現在雖然還年輕,但是衰老卻是無法避免的事情。而我畢生的誌願是喝最醇的酒、睡最好的姑娘。假設我兩個月可以換一個女朋友,從二十歲一直換到六十歲,那麽這個數字也就是二百四十個。但如果我可以長生不老,突然之間,能換的女朋友的數字,也就變成了無限了。

當然了,不是任何人都和我一樣猥瑣,但無論誰一生的理想是什麽,有多麽渺小或崇高,無限的生命,也就等於無限的精力、無限的機會,可以去實現你的理想,甚至說,可以去實現無限多個理想。

我點了點頭,老老實實承認道:“吸引力挺大的。”

棉帽男對我的誠實表示讚賞,“永葆青春是一種貪婪,願意承認這種貪婪,也是一種勇氣。如果我告訴你,通過一個簡單的小手術,我可以讓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永遠都不會衰老,鬼叔,你願意給我多少錢?”

我吸了一口氣,“我也說不好,一百萬?兩百萬?不,我可以把全部身家都給你,因為創造金錢用的無非就是時間,如果我能有無限多的時間,也就可以去創造無限多的財富。用現在的區區幾千萬去換一個無限,無論怎麽算,都是非常劃算的交易。”

棉帽男眨巴著眼睛,“鬼叔,你果然是金牛座,你說得沒錯,為了實現這個終極夢想,人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光是錢,也包括另外的東西……”

他這話說得雖然不好聽,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真理。或者換個角度去理解,女人花那麽多時間和錢去護膚,也隻是為了“看起來”比較年輕而已。如果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遠年輕”,女人們確實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所以也有辦法讓男人付出任何代價。

棉帽男老師繼續講課,“如果誰掌握了這項實現夢想的技術,誰就能獲得一切,甚至包括統治世界。好,那現在問題來了,如果有這麽一項研究,有可能做到讓人類永葆青春,那麽你覺得從事這項研究的那個機構,願意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想了一想說:“任何代價。”

曆朝曆代,人類為了追求永生,什麽可怕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現代社會的人類和兩千多年前的帝王們,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區別。

棉帽男點點頭,“沒錯,任何代價,錢是最基本、最不值一提的,除此之外還有最新的科研成果,培養多年的科研人才,敢於違背國際公約,進行違背倫類的人體實驗……”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一九九〇年那幫人,在卡瓦格博上就是在做這個永生實驗。”

棉帽男點點頭,“沒錯。”

我腦子裏的疑問,也終於得到了一點解答。之前總是在想,他們費盡精力去演那麽大一台戲,成本那麽高,卻沒有一個可以與之匹配的目標。但如果把能實現永生這種終極夢想作為他們的目標,那麽前麵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隻是,我仍然搞不清楚,實現永生跟把我們騙上山到底有怎麽樣的聯係。

棉帽男沒有理會我的內心戲,繼續講他的故事:

“對不起,前麵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堆,現在,讓我們進入到正題。一九八五年左右,日本的某個巨型財閥得到了一個消息。在遙遠的中國雲南,一座叫梅裏雪山或者太子雪山的山上,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

“比如,在山上放著的石堆會突然消失,然後出現在海拔更高的地方。這樣的現象,隻發生在塗了紅色顏料的一部分石頭上。不過,他們更關心的是雪山當地人之間流傳已久的傳說。傳說中紅色衣服的年輕人,在卡瓦格博的神湖中洗澡之後,就會變成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並且,會永葆青春。

“讓財閥的掌權者感到興奮的是,傳聞在那年,當地的傳說變成了現實。一個年輕人在三年前上山打獵,之後就失蹤了,等三年後獨自下山時,他身上**,不著寸縷,但樣子卻跟三年前一模一樣。

“日本的財閥給了帶來消息的那個人一筆巨款,以及一輛最新的跑車,半個月後,這個人就因為一場‘車禍’喪生了。財閥派出了兩個科學家以及一個翻譯,秘密來到了太子雪山下的那個小山村,找到了傳說中的那個身穿紅衣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呢,就叫……”

雪山的冷風似乎能穿透關得嚴嚴實實的機艙門,我感覺到身上一陣寒意,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個名字:“仁青平措。”

棉帽男點了點頭,“日本人找到了仁青平措,把他秘密帶回了日本,教給他日語和漢語,還有相關的科學知識。當然,他們也對仁青平措進行了一係列的分析實驗,得出的結論是,秘密就隱藏在卡瓦格博這座雪山上,隻有回到那裏,才能找到答案。”

我恍然大悟,“所以,日本人在一九八九年又回到了雨崩村?”

棉帽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錯,他們回來了,但不是在一九八九年,而是一九八七年。你低估了他們的效率,還有他們的心急程度。一開始,他們派出了包括仁青平措和幾位科學家在內的小分隊,在雪山腳下的幾個村落裏,搜集跟卡瓦格博相關的所有傳說和奇聞,他們也爬到了卡瓦格博的半山腰,沿路考察植被、動物、微生物,記錄各種相關數據。”

棉帽男繼續往下說:“到了一九八九年,小規模的考察已經無法滿足日本人的需求,又或者是他們的研究得出了成果,需要進行驗證,所以,日本財閥的掌權者認為,到了要切實啟動永生實驗的時候。於是,日本人打著京都大學登山隊的名號,組織了一次登頂卡瓦格博的登山活動。”

我回憶道:“難怪聽水哥說,當年的登山隊裏,很多隊員既是專業登山運動員,又是科學家。”

棉帽男補充道:“除了科學家,那一支十七人的隊伍裏,還有已成為他們一員的仁青平措,以及三個被實驗者,代號分別為A、B、C,其中,A和B是男性,C是女性。這個實驗小組,自從一九八九年開始登山後,一路隨著海拔的上升,記錄著三名被實驗者的身體狀況,各項環境數據,尋找最適合進行手術的地點,期待著那個神奇的大事件的發生。”

我皺眉問:“大事件?指的是什麽?”

棉帽男抬頭看著機艙頂,又低下頭來,直視我的眼睛,“所謂的大事件,就是由於時空重疊所造成的大規模、超長時間的重力反轉現象。”

我徹底被他搞糊塗了,“重力反轉什麽的,不是你們,不,他們搞出來騙我們向山上走的理由嗎?”

棉帽男笑了一下,“現在是假的,當時是真的。當年,重力反轉是那支十七人的實驗小組從上到下全心期盼的事情。因為隻有這個事件發生了,他們的實驗才能獲得成功,而實驗如果成功了,他們就會超越前人成為可以藐視現存於世的所有科學獎項的偉大科學家了,也會因此而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我不禁有些懷疑,“照你這麽說,他們背後有源源不絕的資金和設備支持,之前又做了那麽詳細的調查,怎麽還會死在一場小小的暴風雪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想讓頭腦更清醒些,好跟上棉帽男的節奏。

棉帽男繼續說:“自從一九八五年這個永生實驗的項目啟動以來,日本人通過反複的理論認證,以及在卡瓦格博上的實地考察,確認了在這座神奇的雪山上,會在隨機地點出現一係列的奇怪現象,日本人把這種現象叫作小事件。每當小事件發生時,各種環境數據會變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也不像地球外的任何一個地方,而像是……宇宙還沒開始大爆炸之前,那個所有物理法則都失效的……奇點。”

我瞪大眼睛看著棉帽男,叔雖然見多識廣,博聞廣記,但畢竟不是物理相關專業的,對棉帽男所說的這些,我似懂非懂,沒辦法完全理解。

棉帽男可能也發現了這一點,他笑了一下,“當然了,上麵說的這些數據都需要有專業的儀器來測量,如果我們沒有專業儀器,該怎麽判斷小事件發生了呢?很簡單,隻要發現有紅色的物體,開始向天上飄,那就是了。”

我發現終於有我能聽懂的東西了,趕緊搶著說:“重力反轉!”

棉帽男點點頭,“沒錯,日本人和你一樣,也發現了這個規律。每當小事件發生的時候,肉眼能觀測到最明顯的,就是沒有生命的紅色物體會向空中飄浮。處在小事件裏的人類,如果也穿著紅色衣服,就會同樣向上飄,沒有穿紅色衣服的,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脫離小事件,就會因為血管爆裂死亡。”

我吃了一驚,“血管爆裂?為什麽?”

棉帽男解釋道:“鬼叔,別忘了,人體內流動的血液都是紅色的,你想想,如果一個人身體的其他部分沒有飄浮起來,隻有血液全部向上方聚集,無論當時你是站著還是躺著,都會造成某一部分的血管爆裂。根據日本人觀測的情況,如果這個人當時是站著的話,所有血液都向頭部匯集,首先,這個人會雙眼充血,看見的所有東西都變成紅色,即使是潔白的雪山,在他的眼裏也會變成鮮紅的血山……”

我一時無語,之前還自作聰明地以為,隻要在重力反轉,也就是小事件發生時,馬上脫掉身上任何的紅色衣物,就可以逃過一劫,沒想到,這是讓自己死得更快的方式。

棉帽男繼續往下說:“日本通過研究發現,在小事件裏,無生命的物體隻是向上飄浮,而飄浮起來的人類,仍然沒有停止細胞複製的過程,而且這個時候複製出來的細胞,是沒有任何損耗的。也就是說,如果某一個人,永遠處在這種飄浮狀態裏,那麽他就實現了永葆青春。”

棉帽男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這樣的永生並不具備可操作性,而且就算哪個客戶願意這麽做,實際上也無法做到。因為小事件發生的地點隨機,而且持續的時間非常短。另一個問題是,沒有人知道飄起來會飄多高,掉下去的時候完全有可能會摔斷腿,甚至像小野裝的那樣,變成一個烤串也是有可能的。”

這下連我都替日本人著急,“這麽麻煩,那該怎麽辦?”

棉帽男深吸了一口氣,“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但日本人的想法是,尋找持續時間足夠長的小事件——或者說,是規模足夠大、持續時間足夠長、足以發生質變的大事件。然後,在被實驗者向上飄浮,體內細胞正在進行無損複製的時候,進行手術……”

我若有所思地說:“難怪要把手術刀造成紅色,其他器材肯定也是紅色的,這樣才能一起飄起來,拿來進行手術。”

棉帽男笑了一下,表示我的推理是正確的,“在手術中,把被實驗者的器官取下來,放在儀器裏,送回實驗室進行研究。”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在小事件裏,被實驗者的器官會複製成兩個,所以能取下多出來的那個?”

棉帽男搖了搖頭,“並不是這樣,器官仍然隻有一個。”

我大吃一驚,“那被實驗者不就死了嗎?有誰會那麽傻同意進行這樣的實驗?”

棉帽男臉上出現了複雜的表情,“被實驗者當然不知道,在這個實驗裏,他們最終會被取走器官,因為大出血而死亡,然後屍體被隨意丟棄在雪山上。”

我不禁氣憤地罵道:“太卑鄙了!”

棉帽男搖搖頭,“他們可不覺得自己卑鄙,反而認為自己從事的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事情,犧牲三個什麽都不是的被實驗者,換來為全人類實現永生的可能性,在他們看來是非常合理的。總之,這三個以為在雪山上吃半年苦,下山後就可以獲得一大筆錢的被實驗者——A、B、C體內器官被注入了大量的紅色**,以增加實驗的成功率。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身上將被取走的分別是大腦、心髒,以及……”

我想起了那一份小木屋裏的實驗報告,不由得喊了出來:“子宮。”

棉帽男望向窗外,臉上是跟剛才一樣的複雜表情,“你說得沒錯,是子宮。”

我心裏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腦子一時無法處理如此龐大的信息,一片遲鈍,好像電腦宕機了一樣,但好奇心卻仍然在運行,“這個實驗小組的人都死光了,所以實驗一定沒成功對吧?這又是為什麽?”

棉帽男回過頭來,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始解答我的問題,“就像你說的,人都死光了,所有秘密都被埋藏在這座卡瓦格博上。關於實驗失敗的原因,日本財閥比我們更想搞懂,所以,他們在這上麵花費了無法計算的資金和人力……”

棉帽男歎了口氣,“然後,他們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也隻是幾個可能性。第一個,目前是被認為最有可能的,據說是在暴風雪中,某個實驗的血液樣本掉到了雪地上,在小事件裏不斷複製,把雪都染成了紅色浮到了半空中,再引發了嚴重的雪崩,所以把全部人都埋在了雪裏。”

“第二個可能性,就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大事件發生時,全員都沒有穿上紅色製服,也沒能及時脫離,結果全部血管爆裂而死。”

我在大腦裏迅速判斷了一下,以日本人的小心謹慎,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非常小。

棉帽男看了我一眼,說出了最後一個可能性:“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那個曾經經曆過一次大事件,並且奇跡般存活下來,變成了不會變老的怪胎的那個仁青平措,在進行實驗的過程裏,和純真無瑕的代號C的被實驗者,在朝夕相處中,產生了感情。他計劃著要告訴代號C真相,找機會帶她逃下山,但還沒來得及這樣做,大事件就發生了。”

我張大了嘴巴,“所以,實驗成功進行了?”

棉帽男的表情非常沉重,似乎也在同情那個天真爛漫,當年隻有二十三歲的代號C,“是的,實驗成功進行了。仁青平措親眼看著代號C被取下了子宮,然後,之前注入她體內的紅色**,和鮮血一起從她的身體噴湧而出。紅色的**繼續向上浮動,遮蔽了一小片天空。持續了半小時的大事件結束後,實驗小組通過早就準備好的方式,順利回到地麵,打包好他們的戰利品,準備向山下走去……”

我被這一節緊張的劇情所吸引,棉帽男之前還說他不會講故事,其實這種平鋪直敘的文風,比水哥那種咋咋呼呼的風格更為吸引人。

我像一個被網上連載的低俗懸疑小說吊足了胃口的讀者,忍不住催樓主快點更新,“然後呢?仁青平措做了什麽,來給他的代號C報仇?”

棉帽男苦笑了一下,“不,他什麽都沒做。”

我又搞不懂了,“什麽都沒做?那……”

棉帽男解釋道:“實驗小組以為大事件結束了,其實,他們仍然處在大事件中。一場奇怪的暴風雪開始了,他們以為自己正在下山,其實,卻是朝著山頂的方向走去。仁青平措經曆過這種神奇的現象,原本可以提醒實驗小組的,但是他並沒有。仁青平措陪著他們一起上山,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因為缺氧、嚴寒,死在了卡瓦格博的山頂。”

我咬著自己的嘴唇,或許這就是山神的詛咒、命運的諷刺,讓這群觸犯了人類倫理的科學家,以登頂卡瓦格博的幌子上山,最終真的死在了登頂的路上。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棉帽男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的要多。搞清楚了發生在二十世紀的,關於雪山這個故事的前傳,我大概能明白,日本財團要把我們帶上山的目的——再次進行之前的永生實驗。然而,這並沒有什麽用。我一開始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答,說了那麽久,又繞回到了最前麵,“謝謝你精彩的故事,絕對值得一瓶麥卡倫三十年陳。不過我還是沒搞懂,日本人要把我們帶上山,為什麽不一棍子敲暈,而要下那麽大一盤棋,把我們騙上山?”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是小希啊。”

棉帽男點點頭,繼續問:“那你說,日本人為什麽要把小希騙上山?為什麽不是別的什麽女孩子?”

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出了自己心裏的推測:“因為在一九九〇年那次實驗中,仁青平措並沒有死,而是偷偷下了山,化名任青平,然後不知道怎麽樣給自己找了對假的父母,又去了小希的大學讀書。因為他永遠不會老,所以包括小希在內的老師和同學,並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

棉帽男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繼續。”

我結合了自己觀察到的信息,以及小希跟我說的話,繼續往下推理,“這個任青平跟小希談起了戀愛。既然日本人那麽在乎永生實驗,任青平不可能一直隱姓埋名下去,所以,他自己也察覺到,跟小希的戀人關係,可能給小希帶來危險。然後,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場車禍。”

棉帽男嘴邊露出了一抹難得的笑,“鬼叔果然厲害,一般人都會猜,車禍是日本人安排的吧?事實確實不是這樣,對於上次實驗留下來的珍貴的活資料,日本人保護都來不及,才不舍得加以破壞。所以,那次車禍很可能是任青平安排的,要不然的話,就真的隻是一場意外。”

自己的推理接近了事實真相,這不禁讓我感到振奮,繼續往下說:“在那場車禍之後,任青平表麵上已經是腦死亡的狀態,隻能待在ICU裏。但實際上,因為他經曆過兩次大事件,身體結構異於常人,所以,他可能仍以我們難以理解的某種形式存活著。然後……”

我聯想起小希跟我講的在ICU裏春夢的經曆,以及剛才棉帽男所說的,代號C的被觀察者,身上被取出的器官是子宮。

本來不敢確定的一個推測,在說出口的時候,卻感覺真相肯定就是如此,“然後,在一次小希去探望的過程中,任青平不知道通過什麽方式,讓小希受孕了。這顆受精卵占著子宮不發育,成了一顆釘子戶,所以,小希才會幾年沒來大姨媽。”

雖然推理出結果的感覺很爽,但這個結果本身,卻讓我很不爽。

一路以來,我花了那麽多心思,想要推倒小希,到現在都沒有進展。人家任青平倒好,靠一個夢就把小希推倒了,而且,還讓她實實在在地懷了孕。

當然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棉帽男臉上的表情,像是要給我豎大拇指,“鬼叔,你這樣的邏輯能力,不去寫懸疑小說,太浪費了。”

我不禁有點得意,“我還真有這個打算,如果能活著下山的話。”

棉帽男捧場道:“鬼叔到時寫完了,一定要發給我看。”

說到這裏,我自己也突然想到了。這顆受精卵那麽重要,幾年前任青平在播種的時候,肯定也想了些辦法,以免被他痛恨的日本人奪走。

棉帽男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想,“鬼叔,你說得一點都沒錯。在這顆受精卵裏,不光包含了關於永生實驗的信息,甚至包含了任青平,也就是仁青平措的一部分……怎麽講呢,用通俗的說法,是他的一部分靈性。”

棉帽男看了我一眼,確認我能聽懂他的話,然後繼續道:“要取出這顆受精卵,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回到當年大事件發生的地點,也就是卡瓦格博的神湖上,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第二,受精卵的攜帶者,必須是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不能有一點受脅迫,更不能以暴力手段敲暈,或者其他的外力手段。不然的話,這顆受精卵就會自行分解,日本人想要的東西就會化為烏有。”

我瞪大了眼睛,“看來小希身上帶的不是一塊普通U盤,而是一塊加密U盤,還具備自毀功能。”

棉帽男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哈哈,你說得沒錯,就是這樣。日本人得知取出受精卵的苛刻要求之後,經過長時間的策劃,商定了把你們騙上山的詳細方案,之後就不計人力物力,不怕運用一切手段,要把小希以及小希身邊的你們,一起騙到雪山上。”

我心裏不禁有些咋舌,又覺得有點好笑。日本人為了有個“卵”用,確實也是蠻拚的。

困擾了我兩天的疑問,終於在此刻得以解開。

這個成本高得喪心病狂的騙局,目的是要騙小希和我們自覺地登上雪山。至於為什麽不能采取簡單利落的方法,則是因為采用暴力手段的話,小希子宮裏的那一顆絕世好卵,就會啟動自毀程序。這樣一來,日本人就會什麽卵都得不到,顯然這是他們無法接受的。

所以,製造任青平還活著的假象,讓小希自己哭著鬧著要來雨崩,哭著鬧著要到神湖,去找她曾經相知相戀、突然遭遇不幸的愛人——這樣的劇本,對於看多了狗血劇集,被洗腦得迷信愛情的女人們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分分鍾就會入戲。

所以,包括那一張合照,我收到的微信信息、接到的電話,還有相冊裏照片組合成的任青平的臉,都是這幫日本人幹的好事;更準確點說,都是日本人在小明的協助下幹的好事。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年多前,小明給我發過一次鏈接,讓我幫忙點一下,當時,我沒想太多就幫她點了,現在想想,那個鏈接很有問題,估計在我點擊鏈接的那一刻,手機就被植入了木馬病毒。想通這一點,之前遇到的解釋不了的事件就順理成章了。小希比我單純多了,相信她也一樣中了小明的圈套。這樣看來,我之前提出過的猜想——小希在潛意識的狀態下,說夢話或者被人催眠,泄露了她和任青平之間的秘密暗號:“擎天柱跟大黃蜂,你喜歡哪一個?”並非空口無憑。事情的真相極有可能是,小明這個內奸通過某種方式讓小希在潛意識的狀態下吐露了關鍵信息,然後小明又將信息呈報給了日本人。日本人做事真是“盡心盡力”啊。他們的策略估計是這樣的,不光要說服小希,而且要說服小希身邊的我,讓我反過來幫忙說服小希。

不過,畢竟攀登卡瓦格博還是具備一定危險性的。所以,日本人不光要騙小希上山,而且要保證在上山的過程中,小希的人身安全。

也就是說,在取出那顆受精卵之前,日本人不但不能傷害小希,甚至還要保護她。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忍不住問道:“梅朵客棧房間陽台的護欄,第一天晚上還是搖搖晃晃的,第二天突然就被加固了,難道說,這個也是日本人做的?”

棉帽男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鬼叔果然厲害,這一點都注意到了,而且還分析出來。沒錯,事實就是你想的這樣。為了順利取出仁青平措留下的受精卵,日本人在你們沒注意到的每個細節,都做得非常完美。”

我自許地點了點頭,這有什麽辦法呢,上帝就是如此不公平,把叔造成這樣一個又帥又醒目,更重要的是某些取向還正常的男子。

棉帽男打斷了我的自戀,“鬼叔,你一定也想出來了,現在的卡瓦格博上,小事件並沒有發生,所以你們看見的那些所謂的重力反轉、時空重疊什麽的,都是日本人按照劇本演出來的。包括小明,她以前隻是個普通的日企白領,但在經過財閥控製的公司領導的威逼利誘下,通過專業培訓和即時指令,變成了一個合格的臥底。”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該死!”

棉帽男輕輕一笑,“鬼叔你也不用生氣,日本人給她的錢,可以在南山買一套等價於她三十年工資的房子,這個**沒有多少人能抵擋得住。不過話說回來,難道你不好奇他們具體是怎麽演的,是怎麽製造那些反科學、反常識、無比詭異的現象?”

我得意地笑了一下,又搖搖頭,“他們的伎倆,我之前就分析過,估計和現實情況相差不遠。不過,我感興趣的是另外兩個問題。第一個,在他們所表演的劇本裏,重力反轉我明白,就是受到你剛才所說的小事件的啟發;但是時空重疊呢?比如說同時出現的兩個小明,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演?是出於什麽樣的靈感?”

棉帽男抿著嘴巴,“你提了一個好問題,不過,日本人在這一方麵,非常缺乏創造力。重力反轉是照搬小事件的沒錯,至於你所說的時空重疊,也是小事件發生質變成為大事件後,發生的一種現象。”

我又有點想要撓頭,“這個……是什麽意思?”

棉帽男對於我的無知,有點抱歉,“我剛才忘了說,為什麽會發生重力反轉,日本人研究後的理論認為,實際上就是在卡瓦格博這個地方,因為某種紊亂的影響,兩個時空發生了重疊。他們認為當小事件發展成大事件時,天空中就會出現一個跟地麵相對應的,但是上下顛倒的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另一座一模一樣但是顛倒的卡瓦格博,一模一樣的但是顛倒著的……雪山上的人。”

我想起了在小木屋裏看的實驗報告,原來上麵所畫的就是大事件發生時的可怕景象。

棉帽男繼續道:“根據他們的分析,人體的細胞會自我複製,但這並不是大事件的全部奧秘。當進展到了頂點,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紅色物體,飄浮到很靠近另一個空間的高度時……你想象一下,另一個世界裏相對應的物體,也在向兩個空間結合的地方靠近。”

棉帽男模仿炸彈爆炸,用嘴巴發出了嘣的一聲,“兩個空間中同樣的人跟物撞到了一起。這種情況下,會發生兩種可能:第一是我們這邊的人被拉到了另一個空間,從此在我們這個世界消失不見;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另一個空間的人被拉到我們這邊,從我們觀察者的角度,就是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原來還有這樣神奇的功能!

我恍然大悟,多吉所說的民間傳說,關於在神湖裏穿著紅衣服洗澡,就會變成兩個自己,原來不僅僅隻是傳說,而是當地人對於卡瓦格博上這一神秘現象的觀察以及樸素的解釋。

棉帽男看著我的臉,“好了,這是第一個問題。鬼叔,你感興趣的另一個問題是什麽?”

我定了定心神,直視他的眼睛,“你聽好了,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

我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說:“你到底是誰?”

第 十 一 章

塵世有你

這個棉帽男,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關於一九九〇年那支實驗小組,關於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關於日本人的陰謀還有實施的細節。這些東西,他都一清二楚。

而且,從一開始,他就是和慎吾、美子、小野這幾個人一起出現的。他幫日本人騙過了雨崩村民,也騙過了我們,讓大家都以為這是一群香港人。

結果到了後麵,日本人發現自己也被棉帽男騙了,他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在投票向山上走還是向山下走的時候,有意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意圖。

我甚至覺得,包括現在被反綁在直升機上,都是棉帽男計劃的一部分。他是故意要製造這樣一個機會,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告訴我。

好了,關於棉帽男的真實身份,在我的心裏,有兩個備選答案。

第一,棉帽男就是仁青平措。他不知道通過什麽手段,改變了容貌和身高,還學了一口地道的粵語,以及地道的港式普通話。這個變了身的仁青平措,不但騙過了日本人,還騙過了他以前的女朋友——千辛萬苦來雨崩找他的小希。

不過,這個推斷無法解釋,如果棉帽男真的是仁青平措,他要保護小希,隻需要表明身份,然後通過以前的隻有倆人才知道的一些小細節,證明自己是任青平,至少可以讓小希產生懷疑,不會乖乖地跟著日本人繼續上山。

但如果這樣的話,任青平又讓小希懷孕,自己又搞基,那麽他不但是個永遠不會死的人,還是個雙性戀。這麽說來,任青平還真是會玩。

棉帽男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鬼叔,你那麽入神在想什麽呢?你可不要想歪哦。”

不會吧?難道我心裏第二種不著調的想法被棉帽男洞穿了?

我啊了一聲,掩飾道:“沒有,我就在想你到底是誰,才沒有……”

我一時慌張,差點說溜嘴,關鍵時刻,及時打住了話頭。

棉帽男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笑場了。

我不禁有點莫名其妙,“你在笑什麽?”

棉帽男顯然無法控製住笑,“哈哈哈,我可不是任青平。那家夥已經死了。日本人對任青平遭遇的車禍及後續的處理,還有其屍體葬禮火化的過程等都做了翔實的調查,確認任青平已經死掉了。日本人後來通過走訪任青平住過的醫院,無意間得知了小希很長時間沒來月經的消息。他們對此很敏感,很容易就將這件事與任青平聯係在了一起。通過進一步調查,日本人確定小希體內有了任青平的‘種子’,進而盯上了她。”頓了一下,又說,“還是回到我是誰這個問題吧。我敢打包票要是告訴了你我是誰,你一定會笑場的。”

我皺著眉頭,“不可能,這有什麽好笑的。”

棉帽男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表情嚴肅了起來。“鬼叔,那你聽好了,我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叫梁超偉,超人的超,我是國際刑警,你可以叫我梁警官。”

我愣了一下,棉帽男的這個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這個世界上有暗影,也就有光明;既然有日本財閥這樣喪心病狂的邪惡存在,那麽出現了代表正義的國際刑警,也是非常合理的。

三秒鍾之後,我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梁超偉,國際刑警!”

是的,我腦海裏浮現了《無間道》裏麵,正牌梁朝偉說的那句經典台詞:對不起,我是警察。

本來好端端的驚悚片,突然畫風一轉,就變成了濃濃港台味的警匪片。不過巧合的是,在《無間道》裏,梁朝偉扮演的是一個臥底,現實中,我麵前坐著的梁超偉也是一名臥底,潛伏在日本人裏麵,騙過了他們,得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然而棉帽男,不,梁警官早就看穿了一切,一邊冷冷地看著我笑,一邊一本正經地勸道:“別笑太用力,高原缺氧。”

我一邊努力止住笑,一邊勉強說:“哈哈,對不起……”

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但還是順著他的方向朝外看去。剛才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種鮮豔的紅色調。

我還有一堆話想要問梁警官,他卻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問:“鬼叔,你準備好去解救你的小夥伴沒?”

我反問道:“怎麽去啊?我倒是想啊,可是這不是被綁住了嗎?你不是國際刑警嗎,趕緊幫我解……”

梁警官變戲法似的,把雙手從背後亮出來,右手上還有一把瑞士軍刀,“手別動。”

他果然是專業人士,我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手腕的繩子突然變鬆,再一用力,雙手就獲得了自由。

我揉著被綁得生疼的手腕,“這群該死的家夥,梁警官,帶著我去幹掉他們!”

梁警官點點頭,“鬼叔夠男人!”

我一臉英雄氣概,“不過你一定要保護我的安全啊!”

梁警官的表情有點無奈,“當然,這個當然。”

他用瑞士軍刀把多吉身上的繩子也割開了,再拍拍他的臉,多吉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看來我們的向導對麻藥比較敏感,所以睡得比我們熟多了。那就讓配角好好休息吧,拯救地球的任務還是得交給我這樣俊朗又醒目的男主角。

梁警官從駕駛艙的箱子裏翻騰出兩把手槍,給其中一把裝上子彈,接著將另外一把彈匣空空的交給我,“你裝裝樣子就行。”

我接過手槍,很懂似的翻來覆去端詳了一下,但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型號。這玩意兒在電影裏看多了,但是真拿在手上,又是另一種體驗,生冷的,根本感受不出殺傷力。

梁警官打開直升機的艙門,帶著我跳了下去。國際刑警落地的姿勢優美,我卻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他朝我打了個手勢,示意我跟著他走,於是我們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幾十米外的紅色帳篷走去。

看來被國際刑警盯上的這個風險,並沒有寫進日本人的預案裏,所以他們隻是把我們幾個綁了起來,沒安排人看管,帳篷門口也沒人負責警衛。

我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問:“梁警官,我還有個問題,日本人為什麽要大費周章把小希騙來做手術,他們自己再重複一遍一九八九年的實驗不就行了嗎?”

梁警官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周圍,一邊解釋道:“不行,因為做實驗的最重要因素——小事件,自從那一次以後,在雪山上就再也偵測不到了。日本人後來又派出了打著救援隊名號的實驗小隊,每年也有裝成普通遊客的科學家上山測量各種數據,但是探測不到任何異常。”

我不禁恍然大悟,“難怪這樣一來,小希身體裏的那顆受精卵對他們就變得至關重要、無法取代,難怪對方要不顧一切地把他們弄到手。那小事件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嗎?”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天空,“不過,他們有可能是錯的。”

我還想再問什麽,梁警官打了個安靜的手勢,我隻好跟著他,盡量小心地走到了帳篷旁邊。

我們並沒有按照警匪片的情節發展,從帳篷門口直接衝進去,一陣大殺特殺之後,成功解救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主角和……死胖子。

電影裏的主角,因為有主角光環籠罩,可以對子彈實現物理免疫,現實裏,雖然我長得很有主角相,但是吃一顆子彈照樣死翹翹。

所以,我是寧願跟隨梁警官的猥瑣之流。

梁警官帶著我,慢慢靠近了帳篷側邊,我們趴在雪地裏,他悄悄挑起帳篷一角。我跟他並排趴著,順著缺口朝裏麵望去,由於角度的關係,隻看到了來回走動的人腿,大概有十幾對,幾台醫療器械,一些金屬櫃子,然後就是手術床的八條床腳。

毫無疑問,一張上麵躺的是小希,那另一張手術台上躺的,難道是水哥?

雖然日本人預測重力反轉不會再出現,但是他們仍然按照傳統,穿著大紅色的醫生製服,所有醫療器械也都是紅色的,在紅色帳篷裏漫射出一片紅色的光,看上去非常刺眼。

帳篷裏的人都在用日語交談著,一陣鬧哄哄的,所以我跟梁警官說話的動靜,他們肯定注意不到。

梁警官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考驗我的推理能力,“鬼叔,為了保護那顆受精卵,日本人不敢對小希使用暴力,也不敢在她不同意的條件下使用麻藥。照你推測,小希怎麽會乖乖躺到手術台上,任他們宰割?”

我不假思索地說:“這還不簡單,他們隻要編個理由,告訴小希現在的任青平隻有靈魂,沒有實體之類,要借助任青平留在她身體裏的受精卵,就可以讓任青平複活。愛情會讓人盲目,就算是小希也不能免疫。”

梁警官側過臉來看著我誇獎道:“我們組織有崗位空缺,鬼叔有興趣來試試不?”

我嘿嘿一笑,“暫時沒有。不過,小希被抓去做手術我懂,是為了取卵。水胖子也被抓來做手術,這是為啥?免費幫他做絕育手術?”

梁警官搖了搖頭,“霍金水,是因為他講的那個故事。”

我一時有些不解,“水哥的故事?關於地庫那個?”

梁警官點點頭,“對,就是那個故事。小明聽完故事之後,把概要偷偷告訴了日本人。日本人經過一番研究,認為霍先生的故事有很大的真實性。一個腦子裏寄生著古代神獸的人……這麽好的實驗素材,日本人怎麽可能放棄,所以也就順便解剖出來看看。”

梁警官側過臉來看著我,“這倒未必。”

我皺眉問:“梁警官這又是什麽意思?”

梁警官沉默了幾秒,還是開口道:“這麽說有點違反組織規定,但是鬼叔,你還記得嗎,在一九八九年的那次實驗中,代號C的被觀察者,接受實驗的器官是子宮,代號A是大腦,這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代號C對應了小希,代號A對應的是水哥!而且,他腦子裏的那條貔貅,也是紅色的!”

梁警官點點頭,“嗯,還有一個代號B的被實驗者,他被取出來的器官是心髒。鬼叔,我代表國際刑警向你道歉,因為日本人當你是雜魚,沒有仔細地調查你,但是……我們國際刑警把你的人生履曆翻了個底朝天。”

我卻並沒有覺得不開心,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成就感,“國際刑警那麽重視我,我是不是該高興才對?”

梁警官似乎鬆了一口氣,“你沒生氣就好,總之,除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感情經曆,我們還得出了一個結論——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複雜,或者說,你並沒有正確地認識自己。在你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特質,比如,你總是會遇到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而你本來對各種怪事又特別感興趣。”

我不禁有些迷惑,“難道不是因為我腦洞比較大而已?”

梁警官似乎在組織語言,要怎麽向我解釋比較好,“呃,我們覺得,你所經曆的一些事情,並不是隨機的,可能是被安排的。一些跡象表明,你跟高維度空間的生……”

“噓!”

一雙穿著紅色手術服的腿,正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們趕緊結束會話,以免暴露在這群喪心病狂的科學家麵前。

梁警官悄悄放下了帳篷一角,我跟著他匍匐後退了兩步,然後站起身來。

我兩手一本正經地握著那支沒有子彈的小手槍,槍口朝上,“梁警官,接下來怎麽辦?”雖然很努力裝出英勇的樣子,但實際上我的雙腿在止不住地發抖。電影裏槍戰看得多了,但現在真的要來一發取對方狗命,或者被對方取了狗命,這種真實的體驗還是讓人緊張到戰栗。

在冰天雪地裏,我感覺到自己腋下一片汗濕。

剛才偷窺帳篷裏的情況,對方起碼有十個人以上,除了慎吾、美子之外,應該也包括內奸小明,還有那個扮成烤串的小野。剩下的都不知道是什麽人,帶著什麽武器。剛才梁警官在直升機裏找到了兩把手槍,想來帳篷裏那些人肯定也不會是赤手空拳。

而且,從剛才不知道誰從我背後下黑手打麻醉針的果斷來看,這群神經病都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可是再害怕也得上,畢竟小希和水胖子都在手術台上躺著,等下就要被取走器官,死翹翹了。

我轉頭再看梁警官,他正盯著帳篷側邊,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說什麽。這家夥自稱是國際刑警,之前演得一手好臥底,徒手掙開繩子的那一手也很棒,但是一個人要對付對方十幾個人真的沒問題嗎?當然我已經把自己忽略了。

我不禁忐忑地問:“梁警官,你的計劃……”

毫無征兆,他突然抬起手對著帳篷砰砰砰開了三槍。

近距離的槍響差點把我嚇蒙,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你幹嗎?”

梁警官對著帳篷裏麵喊了一句日語,我大概能聽出“國際刑警”這個英語單詞的日本發音,估計他說的是“裏麵的人別動,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之類的老套台詞。

在人數遠遠少於對方的情況下,這樣兵不厭詐的確是個好辦法,不過就這樣亂放三槍,真的足夠嚇住裏麵的人嗎?按照我多年來看警匪片的經驗,裏麵的人肯定會向著帳篷外一頓掃射。

我來不及多想,趕緊原地撲倒在地上,臉深深埋進積雪裏,差點喘不過氣。這樣的姿勢雖然不太優雅,體驗也非常糟糕,但可以有效減少麵積,降低被子彈射中的風險。

“鬼叔,你在幹嗎?”梁警官彎下腰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側過臉來,緊張地喊:“臥倒!你不要命了嗎!”

我心想,這下要壞了,梁警官被射成馬蜂窩之後,我一個人要怎麽麵對那麽多禽獸?要不等下還是跟他們談判吧,該取的器官就取走,起碼留小希和水哥一命。沒了子宮大不了就不能生孩子了,我也願意娶了小希,當丁克也不錯;水哥別把整個腦子取走,弄掉貔貅就行。水哥沒了海馬體會變得和《初戀50次》裏的女主角一樣,每天醒來都不記得昨天發生的事情;但沒關係,我雖然不是大富豪,養這樣一個廢人一輩子的能力還是有的。

梁警官卻輕鬆地笑了,“這個,鬼叔你不用擔心。剛才我們趴著看帳篷裏的時候,我已經把持槍的三個人的位置看清了。他們三個人沒有動,但其他人是規律地走動的,有可能會擋住那三個人。我剛才在計算其他人走動的頻率,還有預判第一個人被射中後另外兩個人的反應……”

我聽得目瞪口呆。

梁警官幹脆蹲了下來,“總之,從現在的情況看,剛才那三槍已經解除了他們的戰鬥力。我剛才還警告他們,外麵有五十多個警察把他們包圍了,看來也把他們嚇住了。”

他說的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我打心眼裏不相信,但帳篷裏確實沒有動靜。

梁警官笑著打量了我一下,“你撲倒的姿勢挺標準的。”

梁警官舉起手裏的槍,示意我也跟他一樣,然後帶著我向帳篷入口走去,“走,我們去救你的朋友。”

走到帳篷入口,梁警官交代我說:“他們手上應該沒槍了,但是站在手術台旁邊的人可能會拿著手術刀威脅我們。你用槍指著他們,別說話,都交給我。”

我緊張地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指,三、二、一,然後掀開了帳篷的門簾。

如果說之前我對他所說的還半信半疑,那麽現在我是完全服了。帳篷裏的人,無論是施害者還是受害者,都穿著紅色的製服,一切醫療設備也是紅色的,那種詭異的感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在帳篷的角落躺著三個男人,血從他們的手臂或肩膀流出,有人正在給他們包紮。這時候,他們回過頭來看著我們。

小希和水哥躺在並排的兩張手術**,水哥的意識是清醒的,隻是雙手雙腳被帶子固定在手術台上,他抬起頭喊了一句:“你們真的來了!”

小希卻似乎在昏迷狀態,雙眼閉著,臉上竟然還掛著淡淡的笑,像是正在做一個甜蜜的夢。

水哥身邊站著一男一女,男的中等身材,雖然戴著口罩,但我感覺他就是之前各種裝死的小野君。女人正在把水哥肩膀按下去,她聲音顫抖地說:“水哥,別動,求你了。”

這個穿著紅色手術服的女人,正是作為內奸打入我們內部,為了完成任務,還不惜陪了水哥幾晚的小明。

小野用一把紅色的手術刀,架在水哥脖子上,對小明低聲說了句什麽。

小明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繼續她的翻譯工作:“小野君說,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讓外麵的人也一樣,不然的話……他的速度足夠把水哥……”

我心裏一陣惱火,之前裝神弄鬼地騙我就不說了,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虎作倀,畢竟水哥跟她一夜夫妻,現在卻完全不講情分,簡直喪心病狂。

這麽想著,我抬起手中的槍,指著小明,“你閉嘴!”

小明嚇得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鬼叔,求你別開槍。”

雖然叔的原則是永遠不會動手打女人,更別提殺女人了,但看小明害怕的樣子,還是挺想嚇唬一下她的,於是槍口一直隨著小明移動,做出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機的樣子。

梁警官用手肘碰了碰我,低聲指揮道:“槍口對著小野,還有別說話。”

我剛想要說什麽,梁警官又補充了一句:“想救水哥,就照我說的做。”

確實,現在保護水哥和小希的安全才是正事,其他什麽都要先放一邊。於是,我調轉方向,用槍口指著小野。他比小明要鎮定多了,不動聲色,手上力氣還加重了幾分,估計把水哥割疼了,水哥低吼了一聲:“孫子,你下手啊!”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心裏默念:水胖子吵個蛋啊,我一定不會讓你死在這兒的。

梁警官自己的手槍一直指著站在小希手術台旁的兩個人。同樣是一男一女的組合,男的像蒼鷺一樣又高又瘦,明顯就是慎吾,女的無疑是美子。看來,這兩個人是隊伍裏的核心成員,不但演戲的時候擔綱主演,現在要取小希身體裏最重要的那顆卵,也是由他們來主刀。回想起這兩天裏他們倆的表現,我感覺這還應該是夫妻檔——一對瘋狂的科學家夫婦。

梁警官開始用日語跟他們談判,聲音平緩而冷靜。我雖然聽不懂,但也能猜到,他說的是那一類經典台詞——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不要負隅頑抗,我已經掌握了你們部分犯罪證據,但目前來說都是小事,現在投降,我會替你們向法官求情的。

好吧,有可能他說的是別的什麽,但我確實不懂日語,現在也隻好瞎猜一通了。雖然叔的求知欲很旺盛,現在的氣氛下,也不好再讓小明給我翻譯。

然而不論梁警官到底說了什麽,起到的效果都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麽用。

這對瘋狂的科學家夫婦朝我們看了一眼,又回過頭去,倆人四目相對,用眼神交流著什麽。然後,美子舉起了一支針筒,裏麵裝滿了紅色**,即使在這紅色飽滿得快要溢出的帳篷裏,那一支針筒仍然閃耀著如紅寶石般奪目又惡毒的光。

我不禁覺得脖子上的針眼一陣生痛,看來剛才的那陣麻藥,正是美子下的毒手。

當時她的手法果斷而利落,現在也依然如此。

梁警官把槍口指著她,又喊了句日語。

美子卻不為所動,用手指彈了下針頭,把多餘的空氣彈出,然後又把針對著小希的脖子,微微移動,像是在找下針的血管。

我心裏不禁著急起來,如果不是梁警官讓我別亂動亂嚷,現在估計就喊著衝上去了。

看到這樣的場景,就連梁警官也有點不淡定了,語氣嚴厲地製止美子,應該是再動就開槍之類。

美子卻依然置若罔聞,不斷地移動針頭,像是找準了位置,瞬間插入了小希脖子上的皮膚。

小希臉上原本喜悅的表情為之一變,皺起的眉頭顯示出她的痛苦。

美子的拇指推動著針管,把那如紅寶石般閃耀的神秘**,慢慢推入小希的血管裏。

我一下子著急起來,完全忘了梁警官的交代,也忘了自己沒有練習過射擊,用槍對著美子,食指用力扣下扳機!

比起打CS時按鼠標的輕鬆,扳機沉重得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我畢竟是CS裏的沙漠之鷹爆頭王,現實裏就算不能射中美子,起碼不會誤傷到躺著的小希,也能起到震懾的作用吧。至於要負什麽法律責任,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來不及考慮。

然後我才想起另一個更重要的事實——我的彈匣裏並沒有子彈。

在這個過程裏,美子完全不為所動,雙手連抖都沒抖一下,還是持續往小希身體裏注入那紅色**;而站在她對麵、手術台另一邊的慎吾,也舉起了手中的紅色手術刀。

“砰!”

一聲槍響,卻是由梁警官手上的槍發出的。

這一下,美子終於肯轉過頭來——看著自己手臂上的血洞。不過,就算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喊痛,似乎被射中的手並不是她自己的。

梁警官是想讓美子停止加害小希,並不是要美子的性命,所以挑了個特別的角度。子彈穿過她的手臂之後,並沒有射入身體,而是在帳篷上留了個洞,飛了出去。

過了幾秒鍾,鮮血慢慢流出,跟她鮮紅的手術服相比,從她身體裏剛流出的血卻是顏色暗紅,像是用了很久的抹布。

不過,就算意誌力再怎麽強悍,人始終還是血肉之軀,血流得太多,意識再硬,身體也會軟下去。

美子扶著手術床的欄杆,一點一點癱坐到了地上。插在小希脖子上的針,也從半空掉到了地上,插進被踩得有點髒的雪地裏。

慎吾看來跟美子果然是一對,這時候也扔掉了手術刀,跑到手術床的那一邊,扶著美子。畢竟他自己是研究生命科學的,在醫學上麵也有造詣,所以馬上幫美子包紮止血。

他一邊給美子急救,一邊還對我們破口大罵。估計是為了讓我也懂得他的偉大,慎吾用的還是漢語:“禽獸!野蠻!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實驗對全人類的意義!實驗成功了,人類就可以不用害怕死亡,最終極的恐懼,可以擺脫!”

雖然他說得顛三倒四,我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總之,在科學家井上慎吾看來,為了他所進行的崇高事業——讓全人類不再畏懼死亡,那麽犧牲掉幾隻小白鼠沒什麽關係。

而我們這些阻止他進行實驗的人,才是站在了全人類的對立麵,是人類文明史上的罪人。

但是,“全人類”這麽崇高的字眼,對現在的我來說,又算個鳥毛,我所關心的隻是我的好基友,還有我喜歡的女孩子。

慎吾還在那邊大喊大叫,美子卻伸出另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巴。看來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反而是女人比男人更加成熟、鎮定。

慎吾也就不再喊叫,專心地幫美子包紮。看到眼前的情況,梁警官鬆了一口氣:“早知道他們這麽沒用,我一進來開兩槍就好。鬼叔,行了,現在你的朋友都安……”

“巴嘎!”

我們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邊的手術**,沒注意到那一邊。小野揮舞著紅色手術刀,瘋狗一樣撲了上來,那刀子眼看就要捅到梁警官的脖子上……

小野的刀子用力揮下,我的小腿一陣酥麻的感覺,但被慣性帶著踩回了地上,於是那刀子在我腿肚子的肌肉裏,滑行了一段距離。

我痛得尿都要出來了,而小野的手沒有鬆開那把手術刀,所以連人帶刀一起摔到了地上。

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回頭再看梁警官,他已經跳出了兩步之外,正吃驚地看著我。

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是:“你在幹嗎,這刀根本刺不中我,你是自己找死嗎?”

我很感謝他,沒有把這一句話說出來,也保全了我為了朋友不惜小腿插刀的光輝形象。

小野在地上掙紮了一下,嚐試把刀拔出來,但是我那時候肌肉緊緊繃住,所以他沒能成功拔刀,隻是成功讓我疼得哭爹喊娘,感覺骨頭跟神經都被這把刀從中間割斷,心想這下慘了,下半輩子要變成瘸子了。

同時我又犯賤地有點期待,小希醒來之後,如果告訴她我的英勇表現,不知道她會不會推著我的輪椅,在夕陽下的公園裏逛逛?這個畫麵,想想也是蠻美的。

現實裏的節奏並沒有那麽詩情畫意,梁警官跳了過來,一腳踩在小野的脖子上,又對著他的大腿射了一槍。

小野這才縮回他的手,在雪地上抱著大腿,蜷曲著邊哭邊罵。

看他那可憐的樣子,全世界沒人能比他更慘——除了我。

我同樣在雪地上痛成了一個球狀,看著小腿上插著的那把刀,還有順著刀滴到了地上的鮮血。我想把刀拔出來,又怕這樣做以後,鮮血會飆得滿地都是。

“醫生呢,快救我啊醫生!”

這個帳篷裏,身兼醫生的科學家那麽多,梁警官又成功控製了局麵,肯定會有人來給我急救的。總之,小命是不會丟在這山上的;就算瘸了,這輩子算是有了吹噓的資本,也不算太虧。

因為失血、劇烈運動,再加上強烈的高原反應,我感覺眼前一陣發黑,馬上要昏睡過去了,但我仍然記得交代一句:“梁警官,一定要保護我安全下山啊!”

梁警官的表情還是這麽無奈,“這個你放……”

突然之間,他的身軀搖晃了一下,我躺在雪地上的身體也在抖動。

我的第一反應是地震了,再想一下,難道是剛才這場動作戲,加上大家的喊叫,引發了雪崩?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我插著一把手術刀的小腿流出的那一攤滲透到雪地裏的鮮紅血液,又從雪裏鑽了出來。

血液慢慢爬到了雪地表麵,然後又從原本一攤的狀態,逐漸凝聚成一粒粒的球狀。再接著,血球像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所吸引,向上拉成了橢圓形。再然後,一滴又一滴地慢慢飄向了空中。

從我腿上的刀口裏,新鮮的血液噴薄而出,像是一道凝結而成的泉水,向著半空飄去。

我顧不了痛,趕緊用食指戳進刀口裏,那種奇妙、熱辣的痛驅散了我昏睡的感覺,也讓我真心盼望自己此刻能夠昏過去。

“重力反轉!”

我痛得咬牙切齒,再回頭看看梁警官,他身穿著紅色衝鋒褲的雙腿,此刻也被帶著離開了雪地。他手忙腳亂地要去脫褲子,全身動作卻非常滑稽,就像掉進海裏的不會遊泳的人,無法控製身體的平衡。

我上半身的衝鋒衣是紅色的,這時候也感覺到了一股向上的拉力,但是光憑著半身的紅色衣服,無法把我整個帶離地麵,而隻是好像有人扯著我的衣服,要扶我站起來。

相比之下,全身都穿著紅色手術服的小野,整個人基本保持跟地麵水平的姿勢,向上飄浮了起來。

盡管我用手指堵住刀口,但一些踴躍的鮮血,還是從縫隙裏噴了出來,繼續向半空飛去。我想起梁警官在直升機上說的,關於小事件發生時,沒穿紅色衣服的人會血管爆裂而亡的警告。現在我明顯感覺到,體內的血液正扯著右邊小腿,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流,再放任下去的話,我的手指很快會被決堤的鮮血衝開,我也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掛掉。

這時候,小野整個人飄起,離地快要半米,我來不及再多想,左手一把抱住他的肩,右腳也忍痛搭到了他的腳上。效果立竿見影,隨著我整個身體被帶著往上飄浮,刀口裏感受到的噴湧,也明顯變弱了。

小野被我纏繞住,不能愉快地向上飄了,他一邊用日語大罵,一邊掙紮著想要擺脫我。

我用盡吃奶的力氣緊緊纏住小野,再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周圍。

所有紅色的物體,都飄到了半空中,包括帳篷本身,還有那些櫃子、醫療器械、躺著小希和水哥的手術台,無一幸免,都在向上飄浮。而且,所有物體之間,相對位置基本不變,維持著原來在地麵上的樣子。

我欣喜地看到,小明良心未泯,正在嚐試解開綁住水哥的繩子。

慎吾抱著美子,一起飄浮在半空中,場麵溫馨感人。

小希仍然躺在手術台上,睡得像個甜美的公主。

他們這些全紅的人和物體,都已經離開地麵一米半的高度,而且繼續在向上飄。而我和小野這一對瘸子則成了一副奇怪的樣子,小野仰麵躺著在上,我像秤砣一樣掛在他身下,也飛離地麵快要一米。

我對著他嚷嚷:“你不是說,重力反轉,一百年內,都不會發生嗎?”

梁警官無可奈何地解釋:“不是我說的,是我聽日本人說的!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日本人,可能是錯的!”

我罵罵咧咧道:“這麽重要的問題,他們也能搞錯!”

梁警官看著我,“日本人的預測沒有錯,隻是他們的預測漏了你!”

我一陣莫名其妙,“這關我鳥事!”

梁警官還要解釋:“鬼叔,不是關你鳥事,是關你的……”

突然之間,原本籠罩著我們的紅色帳篷,像是被巨人的手捏著頂端一般,一下子提了起來。像房子那麽大的帳篷,被向上的引力牽引成一條長長的魷魚,還卷入了原本在帳篷下麵的兩對倒黴蛋。

然後,這一條巨型的“紅色魷魚”,極速地向天空飛升,朝著半空中的那一個……

小野驚呆了,喃喃自語:“八卡納,八卡納……”

我越過小野的肩膀,也向天上看去。

天空已經是血染的紅色,在原本應該是白雲的位置,現在,是一座倒掛的雪山——卡瓦格博雪山。

不對,是卡瓦格博……血山。

我注意到,那條巨型的“紅色魷魚”,夾著幾個倒黴蛋的哀號,並不是垂著朝上飛去,而是從我們身處的半山腰開闊地,斜著向上,飛往卡瓦格博頂峰的方向。

而我們所在的卡瓦格博雪山與倒掛的卡瓦格博血山,兩個頂峰是相對著連在一起的。

我定睛細看,並不是連在一起。

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紅色的血球,正在緩緩地不停旋轉。按我肉眼分辨,直徑足有三百米,相當於三個標準足球場。

這個巨大的紅色物體就像是一顆液態行星,行星上沒有陸地,都是鮮血組成的海洋。在那血海之上,似乎還翻騰著鮮血的海浪。

在紅色的血球旁,圍繞著像是“土星環”那樣的一個圈,卻像是固態的。我想起水哥的望遠鏡還掛在自己脖子上,於是放到眼前,朝那個紅色血球看去。隻見,那個“土星環”的構成,是紅色的石頭、經幡、睡袋,還有……套著紅色衣物的殘缺肢體。

多少年來,在這座卡瓦格博上,被重力反轉所吸附到天上的人和物,原來都依附在這顆紅色血球旁,逆著紅色血球自轉的方向,永不停歇地轉動著,幾千年都不能停下來。

那個帳篷做成的巨型“紅色魷魚”,筆直地飛向紅色血球,咚一聲撞到了“土星環”上的一塊紅色巨石,然後,也成了“土星環”的一部分。

那幾個倒黴蛋的哀號,再也聽不見了。

我們這些還在慢慢向上飄的人,此刻不分敵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裏的想法恐怕都是一樣的——“巨型魷魚”的死法,就是等一會兒我們的死法。

突然之間,身下的雪地裏傳來嘩啦啦的異響。

十幾具被掩埋在地下的遺體,穿著鮮豔的紅色衣物,又或者是套著紅色的睡袋,都被那紅色血球所吸引,向著它筆直地飛去。

一具遺體從我旁邊快速飛過,紅色的衣服在空中獵獵作響,顏色如新,像昨天剛從商場裏買來的。

再一看那張臉,麵無表情,顏色蠟黃,正是被我一泡尿澆出來的那具屍體。

這些遺體像是逆向的流星一般,從地麵出發,從我們身邊擦過,全都飛向了那不斷旋轉著的紅色血球。他們比不上那“巨型魷魚”,連咚一聲都沒有,就這樣歸於寂靜。

“啊——!”

一個之前沒見過的日本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瘋一樣撕扯著自己的紅色手術服。手術服被撕爛之後,快速地向上飄去,而那個日本人則往雪地上掉。

我緊張地看著他,如果他能夠成功逃生,那我們也可以效法。

那人掉到地上之後,卻好像馬上死了一般,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正當我們都要絕望的時候,突然之間,那人開始爬動起來。

我罵了一句:“我去,掉下去不會死啊,我們也照做吧!”

這時候,水哥身上的束縛已經被解開,而小明這時候已經哭成一個淚人,雙手抓著手術台的欄杆,也在向上飄浮著。

水哥躺在手術台上,同樣探頭向下看,“阿鬼,你這次說得靠譜!”

我們正躍躍欲試,梁警官朝我們用力揮手,“千萬別!你們看他的樣子,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了!”

梁警官話還沒說完,果然那人匍匐著爬了沒兩下,就翻過來仰躺著不動了。我用望遠鏡朝下看,那人的表情痛苦得無法形容,臉上的七竅都流出鮮血,一滴一滴地向半空飄浮。

我絕望地看了水哥一眼,“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看來我們的身份證要報銷在這兒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之間,雪地上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我們往下一看,卻是另外一個日本人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脫了衣服也跳到雪地上。不知道是他的體質比較好,還是運氣比較好,他堅持爬到了不遠的那輛直升機上,並且把它開動了起來。

那轟隆隆的巨響,就是機翼開始旋轉的聲音。

我心裏一陣狂喜,這次的重力反轉絕對到了大事件的級別,目力所及的範圍,都受到了影響,所以就算我們脫了紅色衣服往下跳,沒跑出大事件的範圍,也會因為血管爆裂而亡。

但是,有直升機就不同了,我們可以在血管爆裂之前,快速脫離大事件的範圍。

直升機的噪音太大,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再用語言交流。

我從水哥的眼神裏,也看到了同樣的喜悅。水哥不愧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兒,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小明耳邊說著什麽,估計是勸她一起往下跳,保全小命。一夜夫妻百日恩,小明雖然不認,看來水哥是認的。

我扭頭朝下,判斷著自己離雪地的距離。

八米,不超過十米。

這個高度往下掉,在鬆軟的雪地上,不至於摔得太慘。我目前雖然暫時是一個瘸子,但梁警官看我往下跳,總不能看著我死在這裏吧,也會跳下來把我弄到直升機上的。

好吧,其實我不確定他會不會這麽做,但這個時候,也隻能一搏了。

想法是很美好的,隻可惜,現實總是太殘忍。

還沒等我們往下跳,那輛直升機就已經飛了起來。

但是,卻不是正常的那種起飛。而像是小孩手裏的玩具,歪歪扭扭,左傾右斜的,上升到了半空中。

它雖然走向詭異,但總的來說,卻是朝著那紅色血球的方向。

我和水哥都忘了一點——那輛直升機也是紅色的。

直升機的機翼雖然旋轉著,但看不到有人操控的跡象,更看不出它有逃離紅色血球吸引的努力。

在它飛到跟我們一樣高度時,我發現,那個爬上飛機的日本人,躺在機艙地板上一動不動。

他死了,鮮血也從他的五官裏汩汩流出。

在我們所有人的注視下,直升機還上升了十幾米,突然之間,便整個傾覆了。機翼的方向朝著紅色血球,轟隆隆旋轉著,被快速地吸引了過去。

日本人從機艙掉到了雪地上,啪的一聲,死透了。

不過,他算是幸運的。

因為,機艙裏又掉出了一個紅色的物體,不,紅色的屍體,不,是紅色的……人。

因為他在不停地叫喊和掙紮。

在我想起來那人是誰之前,他已經被紅色的血球所吸引,撞到了仍在旋轉的機翼上。

漫天血雨,撲麵而來。

就像在風扇頁上塗滿紅色顏料,然後再調到最大擋。

小明的聲音撕裂了這片血雨,“多吉!”

是的,這個被攪拌成了碎肉塊的人,正是我剛才想著,讓他留在機艙裏會比較安全的向導多吉。

他爸爸是在雪山上失蹤的,沒想到,作為兒子的他,也以這樣的方式,永遠留在了他無限崇拜的這座雪山上。

那一架紅色的直升機,在甩出了裏麵的兩個人之後,也心無旁騖地筆直飛向那詭異的紅色血球,葬身於越來越大的紅色“土星環”上。

我看了一眼梁警官,再看一眼水哥,在他們眼睛裏,我都看到了絕望。

這兩個經曆過生死的男人,這時候也已經徹底沒了辦法。

跳下去是找死,不跳是等死,至於被我纏著的小野,這時候也沒了動靜,不知道是絕望得已經放棄,還是昏了過去。

不過,這種怪異的組合,反而讓我有了點優勢。跟別人相比,我們往上飄的速度更慢,現在跟梁警官已經拉開了四五米的垂直距離。

對了!我突然想起,應該讓他們把衣服脫掉一點,減緩上升的速度,又不至於因為血管爆裂而死亡。大事件總有結束的時候,隻要在那之前,我們還沒有成為“土星環”的一部分,那就會往下掉。

我興奮得血往上湧,剛想要說出這救命的發現,突然之間,從慎吾和美子旁邊的那張手術**,探出了一張臉。

因為手術床飄得比我高,所以那張臉是俯視著我的——那是小希的臉。

她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在一陣詭異的紅光下,讓我想起了在梅朵客棧裏,她睡飽了起床,在朝陽下伸懶腰的樣子。

即使現在,也還是那麽可愛。

我心裏有千萬句話要跟她說,到嘴邊卻是:“你醒啦?”

小希對我笑了一下,輕輕說:“沒有,我還在夢裏。”她直視著我的眼睛,“阿鬼,是你,你跑到了我的夢裏。”

所有還活著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小希身上。

她臉突然轉了回去,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她正在做什麽。

我看到的是慎吾和美子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突然之間,小希站到了手術床邊緣,麵朝著我,像是麵朝著舞台前的觀眾。

然後,她縱身一躍。

小希同樣身穿著紅色手術服,黑長的頭發在空中飄舞,詭異的是,她在半空中卻能夠自由地控製身體。

她在空中遊泳,姿勢優美,就像是一條美人魚,暢遊在我的夢裏。

我記得,她跟叔說過,她遊泳很厲害。叔不會遊泳,所以她也答應了要教我。小希願意教我遊泳,沒有附加條件,不像是推倒她的約定,要在找到任青平之後才能履行。

她當時說的是:“現在都秋天了,等明年夏天吧。”

小希沒有騙我,她遊泳的姿勢果然很美。

她在空氣中滑動身體,掉轉方向,幾秒鍾時間,就下潛到了我的身邊。

然後,她毫不費力地推開小野,在我快要掉下去的時候,一把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了她那緊繃而柔軟的身軀,緊張地說不出完整的話:“小希,你……”

她把胸從我的胸前拉開,看著我的眼睛,我們的鼻尖相距不到十厘米。

小希臉上帶著天真的喜悅:“阿鬼,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我被她神經兮兮的說法嚇了一跳,向四周打量,卻沒發現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的身影。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在……哪兒?”

小希沒有回頭,還是看著我的眼睛,手卻向後一指,準確無誤地指著那個不斷旋轉的紅色血球。在那個血球的紅色“土星環”上,有紅色的石頭、經幡、睡袋、穿著紅色衣物的殘缺肢體,還有一個大帳篷變形而成的“巨型魷魚”,以及一架直升機的遺骸。

我抓住她向後的右手,“小希,你瘋了!你不能去!”

小希搖搖頭,溫柔地看著我,“鬼,我沒有瘋。”

我皺著眉頭,“任青平怎麽可能在那上麵?那裏什麽都沒有!”

小希眼睛裏滿是笑意,又像是對我無知的憐憫,“他就在那裏,我知道的。”

小希還是搖頭。

我急了,“這一次,一定能找到!”

小希溫柔地笑著,手指卷著長長的頭發,“叔,到現在,你還是想推倒我嗎?”

我愣了一下,語無倫次地說:“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也挺想推倒你的,但不是說這樣……”

小希看著我的眼睛,“叔,別說話,看著我的眼睛。”

我看著她的眼睛。

小希俯下臉來,跟我深深地接吻。

這個吻漫長得有一個世紀,又短暫得像隻有一分鍾。

然後,她一把推開我的肩膀——就像是在梅朵客棧的陽台上的那次——臉上還是那種天使般的微笑,“鬼,我會讓你推倒的。”

她像最優秀的遊泳運動員一般敏捷地轉身,腳尖在我腹部點了一下,然後仰著頭加速向上遊。

遊向那顆不斷旋轉的紅色血球。

我徒勞無功地伸出右手,瘋了一樣地喊:“不——!”

我沒有抓住她的腳踝,雖然近在咫尺。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小希,美人魚一般遊向那顆充滿詭異的死亡氣息的紅色血球。

她並沒有撞到“土星環”上,對於這一點,我一點都不意外。

小希毫無阻礙地遊進了那巨大的紅色血球,然後,從血球的另一邊鑽了出去。

從遊出去的那一刹那,小希就變了一個樣子。在倒掛的卡瓦格博,紅色血山,她穿著一身初雪般潔白的衣服。

她繼續向上遊動,或者說,從倒掛的世界裏,她是極速地向下墜去。

天空中傳來她的聲音:“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紅色血球炸裂開來,化成了鋪天蓋地的血水。

血水遮天蔽日,像是鮮紅的洪水,從卡瓦格博的頂端洶湧而下,要把我們所有人吞沒。

像是我和小希進雨崩村的時候,在山路上看到的那樣。

然後,重力反轉結束了。

我們停止了飄浮,快速地往地上掉。

我的內髒處於失重狀態,輕飄飄地讓我想要吐出來。

鮮血的洪水在半空中,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咚一聲掉到了雪地上,各種人和物體也紛紛掉落,竟然沒有一樣掉到我頭上。

我仰頭看著天空,那倒掛的紅色卡瓦格博,像是被風吹散的火燒雲,也在漸漸散去。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雪地那麽鬆軟,像是酒店的白色床墊。說不定,我隻是做了一場有點哀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