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之路

屋子裏的空氣又凝結了,大家不說話,如果多吉是因為當年的探險隊失去了一個親人,恨他們倒好理解。

多吉卻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爸爸才不會跟誰一起上山糟蹋卡瓦格博!他是去林子裏撿鬆塔被狼拖走了!我們找到的隻有鞋子……狼以前是從來沒有的,都是這些外國人惹惱了山神,山神發怒了才讓狼來禍害人!”

我不禁撓撓頭,爸爸被狼吃了是很慘,但你不去恨狼,也不去恨山神,反而恨已經死在山上的探險隊員們,感覺慎吾還是挺“躺槍”的。

不過換一個角度,恨狼沒辦法去打狼,山神更加不敢恨,現在有個外國人在麵前出現,當然是最好的遷怒對象。再說,從小就沒了父親的人生,一定過得很艱辛,有這樣的表現也可以理解。

我同情地看著多吉,“你剛才講那笑話是故意的吧?你是怎麽發現他們是……嘿嘿,那啥的?”

被問到這個問題,多吉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親,是卡瓦格博告訴多吉的!山神還說,晚上的這場雪,也是因為他們上山,山神生氣了才降下的!”

小明驚呼道:“哇,山神那麽厲害!那山神有沒有說怎麽樣雪才會停?不會是要把那些人殺了吧?”

水哥製止了他女人的胡說八道:“行了行了,別扯這些沒用的。”他的想法應該跟我一樣,在這樣越來越極端的條件下,像殺人什麽的平常隻會開玩笑的話題,也有可能會變成真的。萬一山神給多吉的指示真是這樣呢?所以,不能把話題往這一方麵引。

坐在我旁邊的小希想到的是另一方存在的問題,“你是叫……慎吾?你們為什麽要來雨崩,為什麽要隱瞞身份?”

棉帽男又想出來打圓場,“哎呀不要生氣啦,他們就是想來雨崩玩嘛,又聽說這裏不喜歡他們那兒的人啊,所以我就告訴他們不要講咯……”

小希輕輕拍了一下桌子,“還沒到你交代的時候,明知道雨崩不歡迎,還帶他們進來,真要出事了你也跑不了。”

她拍桌子這個動作好帥氣,英姿颯爽,我心裏暗暗叫了聲好。實際上,我看不慣這個戴棉帽的香港同胞,也不是這會兒的事了。

棉帽男自知理虧,囁嚅著不敢再說什麽,隻是對著慎吾使眼色。

眼鏡男慎吾卻沒有領會他的意思,或者是他性格與生俱來有一種認真跟迂腐,不願意再騙人,“不,我們不是來玩的。”

多吉的情緒一下子又激動起來,“你們看!我就知道他們有陰謀沒錯吧?說,你們想來幹嗎?”

水哥按住他的肩膀,免得多吉又站起來打架,“冷靜,都什麽年代了,先聽聽他怎麽說。”

慎吾跟那個美子互相看了一下,美子點了點頭,慎吾這才開口:“我跟美子小姐,還有小野君,是來卡瓦格博找親人的遺體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之前有推測過他們來雪山的真實目的,這是最具故事性的,也是最早被我否定掉的一個。萬萬沒想到,竟然真的是這樣。

我拍了一下雙手,“水哥之前說的那個登山隊長,也姓井上的,難道就是你的……”

慎吾點了點頭,“井上治郎,正是我父親大人。”

他身邊的上川美子開口了:“還有我的哥哥,最大的那個,家裏的……”她說到這裏,尷尬地停了下來,估計是接下來要表達的意思太複雜,以她有限的中文能力沒辦法表達。

我們剩下的人都把眼神投向小明,畢竟她在日資公司上班,日語非常流利,現在理所當然成了我們的翻譯官。

小明也明白我們的意思,對美子說了句什麽,美子感激地點了下頭,用日語繼續說了下去。小明的日語果然很好,美子剛一說完,她不假思索地翻譯道:“美子說,她的長兄,還有小野君的父親,都是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的一員,跟著慎吾君的父親到了卡瓦格博……”

慎吾轉身又對美子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仍然用日語交談。

小明繼續擔當著翻譯官的角色,“慎吾說,實在對不起,都是我父親的錯,沒能把您的哥哥帶回家鄉。”

我們從來沒發現小明有那麽大的用處,現在終於覺得“水嫂”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隊員。多虧了她,我們才能把接下來的對話都搞清楚。

美子又轉過來跟慎吾道歉:“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我的哥哥沒能保護好您的父親。”

他們倆人就這樣來來回回地互相道歉,小明到後來就懶得翻譯了,我也覺得這倆人真是磨嘰,要換了我跟水哥是這種關係,早就衝上去撕開了,估計現在正互相扇大嘴巴呢。

好不容易等他們結束這個無聊的互動,井上慎吾——就是一九九一年那支在卡瓦格博上全軍覆沒的中日聯合登山隊隊長井上治郎的兒子,終於想起了要跟我們介紹此行的目的。

他朝著我們又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先是跟多吉道歉,表示對他父親的事情也很遺憾,然後,他向我們詳細介紹了為什麽要和上川美子,還有那個失蹤的船原小野,一起偽裝成香港人,來到雨崩,又爬上卡瓦格博——

在一九九一年那次雪崩事故後,雖然經過大規模的搜山,出動了專業的登山隊,以及幾架直升機,但整個三號營地已經完全被雪崩掩埋,找不到任何痕跡。所以,十七名登山隊員的遺體也一直被埋在茫茫雪山的某個地方。

此後的幾年裏,雨崩村民也曾自發上山去尋找過登山隊員的屍體。不過他們的目的不是撫慰登山隊員的在天之靈,給他們的親人一個交代什麽的,而是從神聖的卡瓦格博雪山的角度考慮的。

村民們普遍認為,這些愚蠢的爬山人妄圖登頂雪山,惹惱了山神而葬身於此,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是,他們的屍體留在了山上,對於神山來講是一種非常不潔的汙染,所以要找到屍體,把屍體搬運下山,讓山神獲得清淨,這樣才不會降罪於山腳下的山民們。

當然了,就像一開始水哥講過的那樣,這些村民們都無功而返。所以,盡管在山腳下有一座中日聯合登山隊員的墳墓,其實都是衣冠塚,裏麵並沒有隊員們的遺體。

登山隊員的屍體首次被發現,是七年後的一九九八年,由於冰川的移動,這些遺體離開原來三號營地四公裏之遠,出現在卡瓦格博正麵的明永冰川上。

發現者是當地的三個村民,其中一個說,他們是在去挖蟲草的路上,突然發現了一點紅色的東西,再仔細一看,花花綠綠的一大片,有碗筷、收音機、衣物,還有就是登山隊員的遺體。遺體有的在睡袋內,有的在睡袋外,有一些起碼落了個全屍,有一些運氣更差的,則是身首分離,斷手斷腳。

跟其他雪山上的遇難者一樣,由於超低的氣溫以及高海拔,不允許分解屍體的細菌生存,所以遺體跟遺物都保持著七年前的樣子,非常光鮮。關於這一點很好理解,想象一下放在冰箱速凍室裏一個月的凍排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聽到這裏,我跟小希對視了一眼。又是消失的紅色物體。某種意義上,可以跟她的那頂帽子一樣,歸類為物體的一種,結果都出現在雪山的其他地方。雖然慎吾說的是官方的解釋,也就是由於冰川的移動,但事實是否真的是這樣?

慎吾當然沒看出我們的內心戲,繼續往下介紹。發現遺體的村民們把這件事情上報後,政府再次組建了搜尋隊伍,最終找到了九個人的遺體。

這批遺體和遺物先是運到了大理,經過法醫和趕來的親屬的認定,最終在大理火化,中方隊員的骨灰被家屬帶走,日方隊員的則統一安葬在北京西山的一個華僑陵園。

我不由自主地撇了下嘴,十七個人裏麵,找到了九個人,這裏麵肯定是沒有慎吾、美子、小野的親人,不然的話,他們也不用再來找了。這樣說來,這三個人也挺倒黴的。

不過,多吉還是不相信他們的說法,質疑道:“這兩個人又想騙人,親,你們千萬別信。明永冰川離神湖遠著呢,你們應該去明永冰川找,怎麽會來這裏?”

慎吾這時候已經恢複了理智,不再和我們的向導計較,而是耐心地解釋。通過小明的翻譯,我們知道他說的是:“是的,我很理解你們的懷疑,實際上,我們自己也不太相信,親人的遺體會出現在離雪崩地點那麽遠的神湖,但是……”

慎吾又以探詢的眼神看向美子,得到同意後,起身從登山包裏,翻出了一台平板電腦。

他打開平板電腦,放在木桌子上,向我們展示裏麵的一張圖片。

我們把腦袋圍了過去,一下子把汽燈的光全部擋住了,幸好平板電腦是自帶光源的,這樣看起來反而更清晰了。

那是一張衛星圖片,顯示的是一片山脈。其中,一個勾玉狀的墨綠色湖泊,明顯就是我們今天來到的神湖。

可憐的多吉剛才就沒能擠進來,這時候一邊在外麵不停地轉圈,尋找根本不存在的空隙,一邊不滿地叫嚷:“看什麽看什麽,裏麵有什麽?”

小希的眼睛最尖,指著地圖上跟神湖隻有一片指甲的距離,海拔稍高些的地點。在那裏茫茫的白雪上,似乎有一些紅色的雜物。

而雪山紅色的植物,不管是格桑花還是狼毒草,都不可能開在那麽高的雪地裏。

小明直接用手指放在電腦上,劃拉放大了地圖,直到最大限度。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氣,雖然看得仍然不夠清楚,但這些紅色的碎片,呈現著類似睡袋、人體、帳篷的輪廓。

有睡袋跟遺體好理解,但是完整無缺、鳥瞰呈正方形的帳篷是怎麽回事呢?在一場那麽大的雪崩之後,帳篷肯定被壓垮了、掩埋了,就算因為融雪、冰川運動等原因重見天日,也不可能是支撐起來完好的樣子。

我們把視線從衛星地圖上離開,隻見瘦高的慎吾又在朝我們鞠躬說:“對不起,各位,之前沒有誠實地交代我們的身份,實在是抱歉。但這也是出於無奈……”他擦了擦眼角,“把父親的遺體帶回家,是我母親這二十多年來的心願。所以,在三個月前得到這張衛星照片後,我就聯係了美子小姐和小野君,約好先來探一下究竟,如果真的是親人們的遺體,再請求組織出動遺體搜索隊。”

美子補充道:“但是,我們也知道雨崩村不歡迎我們國家的人,正在為難的時候,幸好有全富君……”

美子把目光投向棉帽男,棉帽男不好意思地撓頭道:“我因為公司的關係,跟上川小姐有一些業務來往,加上本來就喜歡登山,所以她一來拜托我,我就答應陪他們一起來了。”

慎吾又朝我們深深鞠了一躬,“之前我們隱瞞了身份,在此向各位道歉。”

對於他隱瞞國籍這個問題,其實我是無所謂的,估計水哥和小希也是這麽想的,有所謂的隻是討厭他們的多吉而已。

話說回來,小希來雨崩是要找一個死而複生的戀人,這三個日本人找的是二十多年前親人的遺體,如今我們又被困在小木屋裏,真是錯綜複雜的巧合。

水哥戳著衛星地圖上那些零碎的紅點,“那個,慎吾是吧,你們從神湖去到這裏,有路可走嗎?”

慎吾點點頭,同樣用手指指給我們看,“我找了京都大學的前輩們谘詢過,從這裏繞過去,預計兩天內可以到達。”

從雨崩到神湖要一天,神湖到疑似遺體的地點要兩天,來回需要六天。我看著他們放在旁邊的登山包,難怪這四個人的包容量都那麽大,原來是帶了六天的食物和用品。

慎吾給我們指完路線,突然低下了頭,語氣沉重地說:“可是沒想到,第一天晚上小野君就失蹤了,我父親沒有把他父親帶下山……”他抬起頭來,右手握拳,“我一定找到小野君,把他安全帶下山。”

聽他這麽一說,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木屋唯一的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大風吹得玻璃不停地晃動,那個可憐的小野君恐怕已經凍成一根冰棍了吧。把小野君安全帶下山是不現實的,把小野君的遺體安全帶下山,才是慎吾應該計劃的事情。

也不知道這個船原家跟井上家是什麽仇什麽怨,兩代人都被帶到卡瓦格博上然後死在那裏,想想也是挺可憐的。

聽慎吾講完他們一行四人來卡瓦格博的目的,我們這邊的人都沉默了。中國的傳統講究葉落歸根,這幾個日本人找到橫死在雪山上的親人遺體,收殮運送下山,入土為安,也是人之常情。

“我們之前隱瞞了身份,隻是為了能順利上山,找到親人的遺體。但無論如何,我們欺騙了大家。所以,再跟各位誠懇地道歉。”

這一次,井上慎吾跟上川美子,一起站起來朝我們深深鞠躬致歉。在這短短的半天裏,這哥們兒已經跟我們道歉了十次以上了。

水哥作為中方人員的代表,接受了日方人員的道歉,“沒事,沒事啊,我們能理解。不過……”

小木屋裏,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多吉,這個認為是外來人害死了他父親,激烈反對日本探險隊進村的向導。

多吉感受到了我們的目光,閉上眼睛,深深歎了口氣,“算了,多吉不跟你們計較了。多吉的爸爸跟你的爸爸一樣,到現在都沒找到,多吉理解你的心情。”

對於多吉的態度轉變,慎吾大為感動,朝著他又狠狠地鞠了一躬,“等我找到父親的遺體,一定會報答這位多吉先生,還有大家的恩情!”

我擺了擺手,“行了行了,不打不相識嘛,你們以後做好朋友吧。現在我們先別說這些了,還是討論一下後麵的計劃吧。”

小希也接著問:“下這麽大雪,你們不會還想著去找那些遺體吧?”

慎吾鄭重地點了點頭,“下雪之前,我們就改變了計劃,小野君失蹤了,我們必須要先找到小野君。不過,我們找到了一些線索……”

這時候,他身邊的美子抓住了他的手,神色不安,似乎不想讓他再往下說。

慎吾輕輕摸著美子的手背,安撫了一陣之後,還是抬起頭跟我們說:“在融雪流向神湖的小溪裏,我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是父親他們留下來的。”

我皺著眉頭問:“奇怪的東西,是什麽?”

美子把慎吾抓得更牢了,他回頭看了女人一眼,毅然拿開她的手,然後站起身來,到登山包裏去摸索。看來,他把那個“奇怪的東西”藏得很深,所以差不多把整個人都埋進登山包裏,過了一會兒才找到。

當慎吾把那個“奇怪的東西”放到小木桌上時,我們一時沒能看出那是什麽。

那東西是細長條的,兩根中指那麽長,大紅色,在汽燈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手術刀。

我跟水哥同時伸手去拿,慎吾用中文大叫一聲“小心”,但已經太遲了。

水哥哇的一聲,像被刀割一樣收回右手,用左手捂住,大叫:“這東西比我的軍刀還利。”

小明趕緊湊上去,“水哥你出血了!”

那水胖子皮厚肉糙的,我倒不擔心他會被割成什麽樣,隻是拿起手中那個“奇怪的東西”,仔細端詳。

這真的是一把手術刀。

我皺著眉頭,不禁說出了聲:“這是什麽玩意?怎麽會有紅色的手術刀?”說著把刀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這不是鋼鍍成紅色的,看這材料,應該是陶瓷的。”

小希一直盯著我手裏的手術刀,“陶瓷刀?”

我點了點頭,“對,一把紅色的陶瓷手術刀。”由於我的人品一貫好,剛才跟水哥搶的時候,我拿的是刀把,他碰到的是刀刃,所以就被割傷了。慎吾說這把刀是在雪水融化成的小溪匯入神湖的地方撿到的,懷疑是二十多年前那次雪崩中的遺物。如果真是這樣,首先這把刀的做工真好,保存了那麽多年還如此鋒利;其次,一群登雪山的人,帶一把手術刀上山是什麽意思?

就算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隊,隊員裏麵有專業的醫療人員,攜帶著醫療器材上山,針劑跟藥物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帶一把手術刀就太奇怪了。因為在雪山上,根本不具備進行手術的條件。

更何況,這不是一把普通的不鏽鋼手術刀,而是非常特別的紅色陶瓷手術刀,而且和小風的衝鋒衣、小希的帽子、衛星地圖裏疑似帳篷的東西一樣,也是紅色的。

“阿鬼,給我看一下。”

小希從我手裏小心翼翼地拿過手術刀,然後是多吉,接著貼上了創可貼的水哥還有小明也依次接過手術刀仔細觀察了一番。

所有人的疑問都是一致的: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我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膀,“我覺得這是把餐刀,用來把果醬塗到麵包上。”

顯然這不可能是一把餐刀,這句笑話也沒能讓任何人笑,不過倒是引發了另外的效果。

棉帽男摸著自己的肚子,“果醬麵包,你這麽一說我覺得挺餓的。”

確實,剛才大家在風雪裏跋涉了一番,消耗了大量的熱量,會覺得餓也很正常。想起背包裏的絕世美食方便麵,我不禁吞了口口水,真是晚來天欲雪,能來一桶無?

相比我們的饑餓,小明也有生理需求,不過卻是另外一種。她夾緊雙腿,四處打量著屋內,“這裏麵怎麽沒有廁所?”

美子用日語跟她說了一通,我們聽不太懂,然後小明就瞪大眼睛說:“啊?要到外麵去上廁所?”

水哥擔任了護花使者的角色,“沒事,我陪你去。”

小明一向都是小鳥依人,現在卻害羞起來,“哎呀不用啦,多不好意思。”

水哥嘿嘿一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沒看……”

小明嬌羞地在水哥手臂上砸了一記粉拳,“討厭啦,好吧,那你陪我去。”

我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撒個尿都這麽浪漫,真有你們的,趕緊出去,別在這裏秀恩愛了。”

小希看著水哥,笑嘻嘻地說:“就是,像鬼叔這樣的單身狗也是狗,可以不愛,不要虐待。”

我忍不住反抗道:“我是單身狗,那你是什麽?單身母狗嗎?”

小希砰一拳打到我手上,這可不比小明的耍花槍,力道十足,打得我齜牙咧嘴。

水哥一邊竊笑,一邊摟著小明出門。

小木屋的門一打開,外麵的風雪就灌了進來,那酸爽就像是你躺在被窩裏,突然被人掀開被子倒進一盆在冰箱凍了一夜的玻璃珠。

看來多吉從卡瓦格博山神處得到的消息,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說好了這場雪等會兒就變小,現在卻越下越大了。人和神之間的信任已經**然無存,我在此時也隻能嗬嗬了。

風大得以水哥的大膀子都無法獨自拉動門,隻好由多吉在門背頂著用力,才勉強把門關上。

這對癡情小男女出去尿尿,我們屋裏的人就開始找東西吃。有人從自己的登山包裏拿,也有人直接從木櫃裏拿,非常無組織無紀律。我心想,如果這見鬼的大雪要維持幾天的話,有限的食物必須實行管理,按需分配。

他們幾個人圍著木桌在吃麵包和罐頭,我作為一個對美食那麽有追求的人,當然是耐著饑餓,用水哥帶的戶外炊具煮水,等著泡方便麵。

水煮好了,麵泡上了,我在等麵熟的時候,那些沒追求的人也吃完了,這時候一群人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水哥跟小明出去那麽久了,怎麽還沒回來?

小希擔心地看著窗外,“這都多久了,不會有事吧?”

我跟她坐的這個位置,正對著小木屋裏唯一的門,小希的右邊是我,我的右邊則是木屋唯一的玻璃窗。

我一本正經地分析:“雪那麽大,外麵那麽冷,會不會是尿尿的時候水柱被凍成冰棍,粘在地上拔不起來了?”

聽了我的無聊笑話,小希瞪了我一眼,剛要發作,突然嚇得叫了一聲,左手撐著地板,上半身向後傾斜,像是我的腦勺後麵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一屋子人被小希的動作吸引,紛紛朝我右側看去,我也趕緊回頭一看,結果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見玻璃窗外麵,有一張毫無表情的人臉,正朝屋裏麵看。

外麵黑漆漆的,正下著大雪,那張人臉卻詭異得像是自帶光源。是一張女人的臉。

黑長發擋住了臉的左右兩邊,外麵罩著紅色的衝鋒衣帽子。眼睛毫無生氣地一直朝屋裏看,五官看起來像是一張平麵的紙。

但是這個五官卻挺眼熟的,等我再認真一看——這不是小明嗎?

頓時我的心理從驚恐變成了憤怒——這姐姐是怎麽回事,都什麽時候了還搞惡作劇,外麵風大雪大,就為了嚇我們,趴在窗戶上一動不動,也是蠻拚的,肯定是水哥指使的,等下進屋了要把他們削一頓。

我正這麽想著,正對著的木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水哥帶著一陣風雪衝了進來。果然是這兩個家夥的惡作劇!我剛想開口罵人,卻看見水哥身後還牽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當然是小明。

她速度怎麽那麽快?我下意識地再扭頭朝窗外看去——那張毫無表情的人臉還在。

這一次,屋子裏原來坐著的所有人,我、小希、向導多吉、棉帽男和兩個日本人,都同時看到了兩個小明一起現身。

我之前已經看見過兩個小明一前一後出現,在有了這樣的心理基礎下,還被嚇得夠嗆。其他人的驚嚇程度,隻會比我更厲害。

棉帽男在受驚的情況下,已經忘了要講普通話,用粵語叫了起來:“詛咒!山神的詛咒!”

我們幾個人看一眼門口,又看一眼窗戶,沒法分析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剛進屋的水哥跟小明,看著我們臉上的驚恐表情,也順著我們視線,朝窗戶看去。

幾乎就在這一刻,那張人臉突然消失了,窗外又是一片漆黑,隻剩下風雪肆虐的聲音。

水哥什麽都沒看到,一邊拍落頭上跟肩膀上的雪,一邊不樂意地說:“幹什麽啊,拿我們尋開心啊?”

多吉結結巴巴地說:“親,窗戶外……外麵,還有一……一個小明!”

水哥和他身邊的那個小明,一起猛地又朝窗戶看去。那邊依然什麽都沒有。

小明的聲音快要哭出來了,“多吉你說的是真的嗎?掉進神湖裏多出來的那個我?你們看見了?”

水哥黑著臉說:“你們開玩笑吧?這可一點都不好笑。”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是開玩笑,就在剛才你帶著小明進門的時候,窗戶外麵,還有另一個小明……你們都看見了,對吧?”

圍坐在桌子旁邊的那群人都猛地點頭。

棉帽男若有所思:“看來鬼叔你分析得對,小野君真的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所以就衝了出去。”

多吉一臉虔誠地說:“山神顯靈了!不能在神湖裏洗澡的禁忌靈驗了!親,你們說,山神是不是很厲害?”

看他那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好像多出了一個小明,是什麽值得普天同慶的事情。

對於我們的一致說法,水哥仍然表示懷疑。他皺了下眉頭,決定道:“好,你們說有人,那我們現在出去看看。要是真的還有一個小明,哥把她一起叫來!”

他們進門時被我們的表情嚇到了,所以一直沒關門,風雪正呼呼地往屋裏吹。

水哥牽著小明的手要往外走,小明卻不願意跟他出去,搖頭道:“不要,萬一外麵真的還有一個我……好可怕,我不出去!”

那個失蹤的小野,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就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小明卻害怕得不敢去見,麵對同一件事,兩個人的處理方式截然不同,不過這也好理解,畢竟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水哥也沒有為難小明,朝這邊一揮手,我們紛紛起身跟著水哥出了門,隻留下美子在屋裏陪受驚的小明。

剛才說了,小木屋的窗戶是在門的隔壁牆,也就是在屋外繞過一個牆角,就能到窗戶的位置。

我們踩著腳踝深的積雪,走到那一邊的牆壁時,幾根手電筒的光柱中,隻看見水哥龐大的身影杵在那裏。

水哥看見我們來,大聲嚷道:“孫子,你們這群孫子,這麽騙我有意思嗎?”

多吉回應道:“我們沒騙你,多吉真的看見了!”

我一邊走一邊嚷:“水胖子,憑什麽就說我們騙你?”

水哥一腳踢起一團雪,氣道:“你們自己看啊,這裏有腳印沒有?”

聽他這麽一說,我們幾個人的手電筒,就在窗戶周圍的雪地上,地毯式地照來照去。確實如水哥所說,周圍的雪地上,除了我們的腳印,沒有別的痕跡。

而剛才另一個小明出現在窗外,離現在也不到五分鍾。走過那麽厚的雪,不可能沒留下腳印。就算雪下得再大,幾分鍾時間,也不至於把所有的腳印都掩蓋得一點都看不出來。

小希低聲問:“怎麽會這樣?”

我皺著眉頭,回頭查看小木屋的玻璃窗,這個窗戶是上下拉式的,窗台上也積了幾厘米的雪。

窗台上,有兩個深深的手印。

是的,如果從屋外逃走了,是一定會留下腳印的。除非,那個小明是一直雙手撐在窗台上,腳不著地,然後,當我們幾個男人出門後,打開窗戶翻了進去。

我剛想到這裏,突然之間,房間裏傳來啊的一聲驚呼,屋裏燈光全滅,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心裏一驚,剛才注意力全在屋外的腳印上,隻往屋裏匆匆瞥了一眼,沒看到裏麵的任何人。

難不成,真的是屋外的小明也跑了進去,把原來的小明嚇到了?

屋裏小明和妹子的驚呼聲不斷,還能聽到小明帶著哭腔的“救命”。

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小明在喊,但我們不敢再遲疑,趕緊朝門口跑去,尤其是水哥,如此碩大的身軀,在風雪中竟然跑得像風雪一樣快。

我跑到一半的時候,聽到屋內傳來咚的一聲,像是重物砸到了地上,然後又是咚的一聲,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然後,屋子裏就歸於沉寂了,從門口透出來的光線,也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一起消失了。

就這一會兒工夫,不可能出人命了吧?

我跟小希幾個一起跑到門口,裏麵果然一片漆黑。借助手電筒的光柱,我們看見屋內的情況是這樣的——木地板上躺著兩個女人,水哥踉蹌著跑到其中一個旁邊,跪下搖晃大叫:“小明,小明你怎麽了?”

我們依次進了屋,慎吾跟棉帽男去照看美子,小希也幫著去照顧小明,我和多吉站在門口,用手電筒不斷在周圍掃射,想看看黑暗裏還隱藏著什麽。

本來掛在房頂的汽燈掉到了木桌旁邊,玻璃好像都碎了。靠牆站著的背包,有幾個還站著,另外幾個橫七豎八地歪倒在地,還有些物品散落了出來。

小木桌跟牆邊的兩個木櫃,倒似乎沒有移動過。

我的心髒隨著手電筒的掃射,一直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既希望看見另一個小明,又害怕看見另一個小明。

但是,我們仔細地搜遍了整個房間,沒有另一個小明。我甚至連天花板也仔細找過了,看會不會是像蜘蛛一樣躲在上麵,幸好沒有。

那麽,躺在地上,正在水哥懷裏慢慢蘇醒的小明,到底是之前在房間裏的小明,還是趴在窗外的那個小明?

那個小明,會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幾分鍾內打暈房間裏的兩個女人,又弄翻了眾多物品,製造出如此混亂的局麵嗎?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這樣的局麵不是另一個小明造成的,而是由另一個反常識的原因造成的呢?

我指的是——重力反轉。

確實,與其相信是另一個小明製造了這些混亂,不如把罪魁禍首設想為重力反轉。

如果剛才我們出去的時候,小木屋裏突然變成了一個失重的環境,小明跟美子當然會嚇得大叫。

汽燈飄到屋頂,摔下來就碎了。

幾個登山包飄了起來,掉下來就倒了。

小木桌跟木櫃可能比較沉吧,所以雖然飄浮了起來,但掉下地的時候還是站穩了?

小明跟美子飄到半空,然後再狠狠地摔下來,當然也會暈倒。

我在屋外聽到的重物墜地的聲音,則是重力反轉消失之後,兩個女人跟其他東西從半空掉到地上的聲音。

我左手做砧,右手為錘,重重地拍了一下——這個假設,明顯比另一個小明翻窗進來,幹倒兩個女人,把屋子翻個底朝天,然後又消失不見了,要合理多了。

不過,事實是不是我所推斷的這樣,還是得等當事人清醒後再說。

這時候,小明已經在水哥的攙扶下坐了起來,美子也醒了過來,幸好兩個人看起來都沒什麽大礙。

多吉把掉在地上的汽燈撿起來,這燈也蠻結實的,雖然玻璃碎了但不影響使用,向導把它重新點燃後,爬上桌子掛到了從天花板垂落下來的鉤子上。

我用力關上房門,把滿山的風雪關在外麵。

風不再肆虐,昏黃的燈光亮起,小木屋裏仿佛又恢複了原樣,除了那些我們沒精力去關注的遍地狼藉。

水哥關切地問著他環抱的女人:“小明,你沒事吧?”

小希遞過保溫水杯給她,“先喝口水,壓壓驚。”

我想要知道自己剛才的推理是否正確,焦急地問:“剛才是怎麽回事?”

小明喝了口水,看看我,又看看水哥,突然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水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憤怒地說:“你著什麽急啊,讓人歇一會兒不行嗎?”

那邊的美子也蘇醒過來,情緒比小明要鎮定得多。她自己坐了起來,用日語向慎吾和棉帽男說明剛才發生的情況。

因為我們的翻譯官小明,還躺在水哥的懷裏抽泣,所以隻能由棉帽男來暫時負責翻譯。這哥們兒的日語水平沒有小明好,普通話更是夠嗆,我們連聽帶蒙的,大概了解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據美子所說,剛才我們一出門,她們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放在桌子上的食物飄了起來,她們倆還以為是風。然後,頭頂的汽燈也在詭異地搖晃,她抬頭一看,汽燈頭朝下,底朝上,整個正在往天花板上飄。

沒有任何的風能夠做到這一點。

她們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剛想要往門外衝,兩個人的身體也開始上浮,陷入失控狀態,類似於太空站的宇航員。美子說身體在半空中根本無法移動,並且由於重力變化產生的對心髒供血的影響,大腦也在幾秒內變得模糊,胸悶得無法呼吸。

還有,她感覺脖子上的紅色圍巾緊緊地箍著她的脖子,像是上吊的繩索一樣。所以,她是在掉到地板上之前,就已經昏了過去,之後發生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聽完棉帽男的翻譯,我們幾個人不由得麵麵相覷。

多吉的聲音在不停地顫抖:“山神發怒了,山神發怒了……至高無上的卡瓦格博,多吉懇求你收回神威……”

小希皺著眉頭,“重力反轉,這是重力反轉啊……沒想到真的發生了,看來那個保溫壺爬坡不是魔術。”

水哥若有所思地說:“重力反轉啊,這樣的話,你帽子的事也能解釋得通了。”

小明這時候終於哭夠了,抽泣著把剛才的經曆說了一遍,跟美子說的大同小異。

我咬著下唇,陷入了沉思。

這個假設實際上是我最早提出來的,就在小希那頂紅色帽子掉進海拔低的冰湖,又在海拔高的神湖裏再次出現的時候。隻要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個是重力反轉,第二個是神湖和冰湖之間有地下水道互通,再加上足夠的巧合,就能解釋帽子失而複得的事件。

這個概念被更多小夥伴接受,是在眼鏡男慎吾給我們看了那段視頻之後。在視頻裏,紅色的保溫水壺會從低到高自己爬坡,更加直觀地顯示了重力反轉的效果。可是,當我們再次來到小木屋裏,想要重複這個實驗時,卻失敗了。

小希就這句話跟我探討過,她認為這是任青平提出的忠告,目的是為了讓她能安全走下雪山。並且,這句看上去荒謬的話,在重力反轉的條件插進來之後,卻變得成立了。

最後,就是現在的場景,我們一大群人出了小木屋之後,之前實驗失敗的重力反轉,不僅重現了,而且是更大規模、更可怕地重現了。這一次,被反轉的不是什麽帽子、保溫水壺,而是小木屋裏的所有東西,加上兩個大活人。

我曾經想過,重力反轉是不是隻對沒有生命的物體有效,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不過,我所總結的,重力反轉發生的另一個條件是成立的——那就是紅色。

小希的帽子是紅色的,保溫壺是紅色的,小明和美子身上,都有紅色的衣物。我環顧四周,幾個撲倒在地的那些登山包,也是紅色的。再抬頭看看汽燈,底部的金屬部分,也被噴上了紅色的漆。木櫃跟小木桌,看來並不是掉下來還維持著原樣,而是因為並非紅色,所以根本就沒飄浮起來。

除了這些引發重力反轉的紅色之外,在這座白色的雪山上,我還遇到了更多的紅色。小風的衝鋒衣是紅色的,慎吾的衛星地圖裏看到的帳篷是紅色的,他在流進神湖的小溪裏撿到了一把奇怪的陶瓷刀也是紅色的。

更可怕的是,在進雨崩的最後一段山路上,任青平拍攝“合照”的那個地方,我跟小希一起看見了整座雪山都變成恐怖的血紅色。

我搖了搖頭,現在要想的不是紅色這個關鍵詞,而是重力反轉這個問題。

就像剛才說的,重力反轉是我最先提出來的,當時大家都覺得很荒謬。現在,大家都相信了重力反轉這種現象,因為它就發生在我們眼前。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覺得這件事很可疑。

我懷疑的點在於,這件事情太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好像有一個人藏在幕後說,好,你不相信重力反轉是嗎?好,我就演到你相信為止。

是的,我用夏洛克一樣刻薄的眼光,審視著還坐在地上的小明、美子以及慎吾跟棉帽男。我有一種感覺,他們都是在演戲。

這件事並不是前列腺告訴我的,而是根據對細節的觀察和邏輯的推理,我傾向於這麽認為。

我們所感受到的重力反轉,看上去很玄乎,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換個角度看,全部都是可以靠人力實現的小把戲。

當然,這個前提是,小明、美子、慎吾、棉帽男,都是演員。

首先是小明掉進冰湖裏的帽子,雖然小希說了那是個限量版,但如果小明是演員,那麽她可以趁大家趕路不注意的時候,進行調包,把小希的帽子放進登山包裏收好,然後拿一頂類似的紅色帽子,故意在走過冰湖的時候掉下去。然後,等第二天到了神湖,再找個沒人看見的時機,把小希的限量版帽子扔進去。

其次,是慎吾給我們看的那個視頻,保溫水壺在傾斜的桌麵上,從低處向高處滾動。在下雪之後,從營地趕來小木屋的路上,我也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要做到這一點,比上麵的帽子煩瑣很多,但仍然可以做到。

其實奧秘在於,隻要把畫麵裏的所有東西,包括牆壁跟地板,都先向左傾斜一個角度,讓用來拍攝的相機畫麵,也向左傾斜同樣的角度。棉帽男、小野、慎吾、美子四個演員,坐在傾斜的房間裏,裝出正常的樣子。然後,他們向右抬起那張小木桌,隻要木桌向右傾斜的角度,比地板本身向左傾斜的角度小,在重力的作用下,保溫水壺仍然會向左滾動。

光從視頻的畫麵上看的話,水壺就是很詭異地從低處向高處滾動了。

在我的印象中,視頻裏的小木桌起碼傾斜了三十度以上。雖然雪山上這個小木屋,是沒有辦法整個反向傾斜超過三十度的,但可以在其他地方搭建好這樣一個場景,和小木屋裏一模一樣就可以,然後再讓四個演員穿著同樣的衣服進行拍攝。

這樣想來,視頻快結束的時候,慎吾起身關掉相機的走路動作,確實跟走在平地上有點不同,像是在抵抗著傾斜的重力,勉強維持著。

最後,就是在我們出門之後,發生在小木屋裏的大規模重力反轉。

為什麽那麽巧,就在我們發現了疑似的另一個小明,大部分人都跑到屋外的時候,就剛好發生了重力反轉?怎麽說都有點刻意了,讓我覺得那張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小明的臉,更像是把我們騙出去的誘餌。

等我們出去後,小明跟美子先分頭推倒幾個登山包,把桌上紅色包裝的食物扔一地,摘下汽燈摔在地上,然後兩個人跳起來再倒地,裝暈倒,就可以實現這一次重力反轉的騙局。

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成語故事,叫鄰人偷斧。那個故事告訴我們,當你對一個人產生懷疑之後,再去看他,就會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賊。

現在呢,當我懷疑小明、美子、慎吾他們是演員之後,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覺得是在演戲。

大陰謀。

之前我用了一個簡單的想法,來否定這是一個陰謀或者騙局的假設。那就是,這些人費那麽大力氣,來演這一出戲騙我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現在,最終極的目的我沒有想出來,但是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個地方。

那就是——要下山,向上走。

小希相信,這是任青平給他的忠告,但是現在看來,這個自稱任青平的人,所說的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是前麵那麽多重力反轉騙局的目的所在。

小明、慎吾、美子、棉帽男,還有“失蹤”的小野,這些人都是演員,他們早就彼此認識,早就串通好,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演一場戲,讓我們相信“重力反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存在。

被大雪困住的我們,除非是找死,不然不可能再向雪山的高處走。

但是,如果我們相信了重力反轉,認為向上走才是下山的正確方法,那麽就有可能采取這個決策。

而如果重力反轉如我所分析,確實是一場騙局,那當我們向上走之後,就到了雪山海拔更高的地方。

雖然仍然無法知道,演員要觀眾們走到雪山更高處的用意何在,但是,這個目的可以解釋他們演戲的動機。

另外,還有其他兩件事情,能夠支持我的這個假說。

第一,我那塊可以根據氣壓來探測海拔的登山表突然消失了。可能是下雪收行李時,我過於慌亂,不小心遺落在帳篷裏了,但也可能是被某些人故意偷走了。這樣一來,如果觀眾們被蒙騙著向山上走,我無法通過手表來得知確切的海拔高度。

第二,上述的所有演員,他們都有共同的語言——日語。

一九九一年在卡瓦格博上遇難的登山隊,正是在日本財團支持下、主要科研成員為日本人的中日聯合登山隊。

這些複雜的想法,當時在我腦子裏隻是一閃而過,然後就融會貫通了。隻是,把自己所想的表達出來,讓聽眾明白,會花費比思考本身更多的精力。

就好像小木屋裏的這群“演員”,為了讓我們這幾個“觀眾”相信他們所灌輸的觀點,肯定也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和時間。很難相信這是一個臨時的騙局,我有一種感覺,在我們進入雨崩之前的半年,不,起碼前一年的時間裏,整個騙局就在開始籌劃了。

在這些演員身後,必然有統籌一切的編劇和導演,嫌疑最大的就是上麵提到的日本財團。

至於我和水哥、小希為什麽會被選上當觀眾,看上去也不是隨機事件。我猜想,跟任青平曾經戀愛過的小希,是這一切的關鍵。

不過,現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情況,要和這另外兩個觀眾,把我的想法解釋一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摸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群會說日語的演員們,接下去,看你們會怎麽演。

判斷我的推測是否正確,有一條至關重要的條件,就是看接下來,他們是否會慫恿我們往山上走。

像是為了滿足我的戲癮,其中一個演員,馬上開始了他的表演——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眼鏡男慎吾扶著妹子坐好,自己站了起來,很大聲地說:“失重……真是奇怪……不對,奇特的現象,雪山,值得攀登,研究……”

多吉當然聽到了他說的話,本來就覺得父親是因為日本登山隊惹怒山神而喪命,現在聽慎吾還敢提什麽攀登研究,更是怒從中來,“好啊!你還敢提爬山!你知道為什麽又下雪又鬧鬼,人還會往天上飄嗎?”

慎吾這次沒有再道歉,反而挺直了腰板,估計他的身高在一米九以上,看上去竟然比站在小木桌上的多吉還高。然後,他一字一句,用不容分辯的語氣,對著多吉說:“愚蠢,你說的山神,根本不存在!”

別說多吉,就連我們旁人也都愣了一下。沒有想到這個一直唯唯諾諾的慎吾,在這時候竟敢如此否定當地人們不容侵犯的信仰。

多吉果然被惹怒了,哇的一聲大叫,嘴巴裏嚷著聽不懂的當地語,再次從桌子上撲向慎吾。

慎吾這次卻像是有備而來,沒有被他撲倒在地,而是向後退了兩步,待多吉落到地麵上時,兩隻長臂猿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腰一用力旋轉,把可憐的向導甩到了牆邊,摔在其中一個木櫃上。

慎吾的整個動作一氣嗬成,身手敏捷,像是訓練有素的運動員,完全沒有之前文弱拘謹的眼鏡宅男氣質。

多吉完全沒料到慎吾會有這一手,被結結實實地摔到了木櫃上,整個人像木偶一樣滑坐到了地上,完全起不來。

要是光這樣也就算了,畢竟是多吉先出手的,雖然吃虧了,我和水哥也不好插手。

可是,慎吾卻似乎不是這麽想的,他把指關節捏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走向癱坐在地上的多吉,似乎還要下毒手。我和水哥雖然不是憤青,但是看見外國人竟然敢在中國的國土,先是挑戰當地人的信仰,然後又要暴打少數民族同胞,感覺完全不能忍。

我們對了一下眼神,我抓起桌上一碗還有湯的方便麵,朝慎吾喊了一聲:“喂!”

慎吾一回頭,我把手中的麵碗劈頭蓋臉朝他扔去。

慎吾反應很快,下意識地一揮手,擋住了我的暗器,但碗裏的湯跟麵還是潑到了他臉上,形象頗為滑稽。

慎吾一邊擦臉,一邊用日語咒罵著,棉帽男這時候趕緊上來拉著我,我再想扔什麽暗器已經做不到了。

不過,這正是我和水哥的計劃。

水哥趁著慎吾沒注意到他,飛起一腳,踹在慎吾的左側腰上。

慎吾捂著腰,踉蹌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慎吾被一招KO,水哥倒沒有追上去打,這點風度他還是有的。畢竟教訓慎吾一下,讓他知道放肆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夠了。

棉帽男趕緊過去護著慎吾,向水哥討饒:“別打了,別打了。”

水哥站在一旁盯著他們,我則走到木櫃旁邊,查看多吉怎麽樣了。

幸好,多吉沒什麽大礙,隻是哎喲喲地在喊痛。我把他的右手放在肩上,扶著他站起來,他苦著臉說:“親,輕一點,多吉背痛!”

剛才多吉撞上木櫃的時候,那聲巨響真是繞梁三日,這木櫃結實得不像話,一點問題都沒有,隻是稍稍移位了。這麽想著,我往櫃子那邊看了一眼,卻有了奇怪的發現。

在木櫃後麵的牆壁上,有一個紅色的東西。

那個紅色的物品夾在櫃子跟牆壁中間,隻露出兩根手指那麽粗細,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麽。

我把多吉扶到木桌邊坐下,讓小希幫忙照顧他。慎吾被水哥那一腳踹得快癱了,一時半會兒恢複不了元氣,也不用怕他打擊報複。於是我拉著水哥,走到那個被多吉撞開的大木櫃旁。

水哥不放心地看著桌邊的小明跟多吉,皺眉頭問:“幹嗎?你想說啥?”

我指著木櫃後麵露出的那一點紅色:“你看。”

水哥用手電筒往裏麵照去:“又是紅色的,什麽東西?”

我敲了敲結實的木櫃子:“搬開就知道了。”

水哥點點頭,我們把手電筒放一邊,兩個人開始抬那個木櫃子。櫃子本來就沉,加上裏麵裝滿了水跟食物,饒是我們兩個精壯男子,也搬得氣喘籲籲。

好不容易把木櫃子挪開,藏在後麵的東西露了出來。原來,那是一個挖在木牆上的洞,長方形,裏麵塞著一個紅色的盒子,大小跟鞋盒差不多。

很明顯,這是有人故意藏起來的東西。藏這個東西的人會是誰呢?難道是任青平?

這時候,我和水哥的動作把小木屋裏的所有人都引了過來,棉帽男扶著慎吾,小希和小明架著多吉,都來圍觀這木櫃後麵的奇怪玩意兒。

我彎腰去摳那個紅色的盒子,因為盒子跟牆上的洞大小一致,塞得很緊,我硬是摳了幾分鍾,才終於把盒子取了下來。

這還真的就是個鞋盒,盒子上麵寫的是一個英文名的品牌。

我把鞋盒放到了櫃子上,小明奇怪道:“咦,這個牌子不是專門做高跟鞋的嗎?雪山上怎麽會有人穿高跟鞋?”

小希的聲音不自然地發抖,“是的,小明姐,我也買過這個牌子的高跟鞋……不,是有人曾經送過我這個鞋子……”

我抬頭看著她的表情,顯然,她說的送過她鞋子的“有人”,就是大學時的男朋友任青平了。

那麽,任青平藏起來的這個鞋盒,裏麵會隱藏著什麽秘密呢?關於穿越?失重?還是一個人分裂成兩個,同時出現的秘密?

水哥不耐煩了,“磨蹭什麽,快打開看看啊。”

眾目睽睽之下,我打開了那個紅色的盒蓋。

盒子裏麵靜靜地躺著一份A4紙大小的報告,紙質已經鬆脆泛黃,封麵是幾個鉛印的日本字:実験レポート。

雖然我不懂日語,也能猜到這幾個字的意思,應該是實驗報告、實驗記錄一類。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幾道手電筒的光線,同時照在封麵上。我這才看到,封麵上除了那幾個鉛印的大字,底下還有手寫的日期跟姓名——船原正夫平成二年10.01—10.31

船原……這個姓怎麽有點耳熟,我再想了一會兒,記起那個失蹤的小野,聽慎吾之前說的,全名就叫船原小野。

小明在旁邊小聲說:“平成二年……那應該就是一九九〇年吧?”

難道說,這份實驗報告,就是在二十多年前,由小野的父親留下來的?

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一隻手從暗處伸了出來,想從我眼皮底下把這份報告搶走。

我趕緊拿起報告,從櫃子上抽走,水哥也馬上掐住了那隻手的手腕,這才沒讓他得逞。

我把報告抱在懷裏,用手電筒往那手的主人臉上照去,果然是剛才被踹了一腳的眼鏡男慎吾。這家夥,看來是沒被打夠,還那麽不老實。

慎吾手被水哥抓住,雖然從剛才摔多吉那一下可以看出他是練過的,但在水哥鐵鉗般的手指下,也是同樣掙脫不開。

他嘴裏嘰裏呱啦的,在用日語說著什麽,能聽出來不是好話。

小希拍了拍小明的肩膀,“小明姐,他說的是什麽呢?”

小明終於恢複了她翻譯官的工作,聽了一會兒說:“沒什麽,慎吾說這份報告是他的父輩們留下來的寶貴資料,理應是他們的,請求我們還給他。”

我還沒說話,水哥嘿嘿一笑,“在我們中國的雪山上得到的實驗報告,藏在中國人建的木屋裏,你可以說是你們的,但是得等我們驗完了再說。”

水哥朝小明示意,“你過去,幫阿鬼看看,裏麵寫的是什麽。”

美子站在慎吾身旁,也同樣抗議:“你們不能這麽野蠻。”

我根本懶得理她,走回小木桌旁,坐下打開了那份報告。棉帽男、慎吾、美子被水哥跟多吉擋著,沒辦法靠太近;小明和小希一左一右在我旁邊坐下,我們三人一起開始看這份二十多年前的報告。

報告裏麵,會有一路上這些謎團的答案嗎?

我假裝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聚精會神地盯著報告的小明。她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是這個騙局裏的演員,一個可恥的內奸?

如果是的話,那麽這份報告會不會也是騙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