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宿敵

突然間,身後傳來多吉一聲大喊:“誰?”我觸電似的回過頭去,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難道,另一個小明出現了?

多吉看著的方向,是從草甸通往神湖的小路,在夕陽最後一抹光線下,同時出現了三個人影。雖然看不清麵目,但他們穿著衝鋒衣,背著登山包,應該是和我們一樣的遊客。

幸好不是多出了一個小明,我鬆了口氣,心裏不禁覺得好笑——他們是出發得太晚還是走得太慢,怎麽這個點才到?

等領頭的那人開口時,我剛放下去的心卻又提了起來。

那人戴著一頂棉帽,說一口標準的港式普通話:“太好了,還有人!”

我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這口音我印象深刻,就是前天晚上在“梅裏Café”,約我們一起來神湖的香港同胞——棉帽男。但他怎麽那麽不靠譜,說是昨天來神湖,結果是今天才來,而且那麽晚才到?

不對,應該不是這樣的,不知道為什麽,我心中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小希也認出他們來了,她的觀察力也頗為敏銳,奇怪道:“咦,他們一夥不是四個人嗎,怎麽隻看見三個?”

果然,棉帽男接下來說的話,驗證了我的預感,“我們不見了一個人,求你們幫忙一起找!”

然後,他伸出右手指著西方,“他是昨晚,在那邊失蹤的——小木屋那裏!”

我心裏不禁一震。小木屋!小希找了好久的、可能住著仁青平措的小木屋,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不過,棉帽男說他的隊員在小木屋那邊失蹤了,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和小希走回營地,跟水哥他們聚在一起,呈一個緊密的隊形。雖然這三個人心懷歹意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荒山野嶺的,還是小心為妙,不然萬一出了什麽事,想要報警和求助,那可是喊破了喉嚨都不會有人理。

他們三個人也走了過來,我眯起眼睛仔細辨認。領頭的是棉帽男,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長相都頗為清秀,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種異樣的感覺。他們昨晚是三男一女,這麽說來,失蹤的那個是男隊員。

水哥作為我們這邊的隊長,主動迎向棉帽男,“哥們兒怎麽了?不要急,慢慢說。”

那三個人好不容易走到我們跟前,棉帽男似乎已經疲憊至極,咚的一聲就坐到了草地上。他抬起頭來,這時終於認出了我們,“是你們啊!太好了!”

他身後那一男一女,倒是很有禮貌,一起朝我們微微鞠躬,那個戴著眼鏡的男的還用別扭的普通話,輕聲說了句:“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做完這些動作,這倆人才慢慢坐到了草地上,看上去也是要累垮了。

看著他們的行為舉止,我心裏的疑慮更重了。中國古代是喜歡鞠躬的,但到了現在這個年代,見人就鞠躬的禮儀,隻在某一個國家保留得比較完好,而那個國家的遊客,幾乎受到全球所有旅遊地的歡迎,唯獨雨崩村不喜歡他們。

小明很機靈地給他們三個都倒了杯熱水,我們也在旁邊圍坐下來,聽棉帽男介紹情況。果真如我所料,按照棉帽男的說法,他們昨天就出發來到了神湖,然後計劃在湖邊搭帳篷過夜,今天下山的。

起初一切正常,問題是在那個失蹤了的隊員——叫作小野的男人——發現了一個木屋之後才開始的。

棉帽男指給我們看小木屋的位置,在神湖西邊,那裏隱約有一塊褐色的山體拱起。棉帽男說,小木屋就建在那塊山體後麵,是小野四處亂逛發現的。

他們正要搭帳篷的時候,小野非常興奮地回來匯報了這個消息。據他說,小木屋裏各種設施一應俱全,非常舒適,雖然沒有人住,但是門卻一推就開。小野覺得這是小木屋的主人特意留給來神湖過夜的戶外愛好者們的。

小希緊張起來,“空的?不是住了一個男人嗎?”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先聽對方講完。

棉帽男繼續說,他們四人就決定不搭帳篷了,晚上在小木屋裏過夜,第二天走時留下比住客棧更多的錢就行。

說到這裏,棉帽男臉色一變,“沒想到,那是一間鬼屋。”

我們這邊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鬼屋?”

對麵三個人都很肯定地點頭。棉帽男身後戴著圍巾的年輕妹子也用別扭的普通話說:“小野,他就是在屋子裏,半夜不見的。”

小希質疑道:“你們那個朋友,不好意思,但他不是愛到處亂跑嗎,跑丟也很正常啊,為什麽說木屋是鬼屋呢?”

這時候,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男子說話了,“我有證據。”

他先看了棉帽男一眼,然後又看了戴圍巾的妹子一眼,像是在征求他們的同意。在得到了倆人肯定的意見後,眼鏡男從身後的背囊裏,摸索出一部單反相機。

他的相機型號跟我的差不多,都是佳能5D,差別在於我的是5D Mark2,眼鏡男的是更先進的型號5D Mark3。看來這哥們兒不是攝影愛好者,就是土豪不差錢。

他低頭操作了一下,然後鄭重其事地把相機的電子顯示屏倒過來給我們看。我們這邊五人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下拍的是什麽樣的照片,是拍到了鬼怪真身?還是拍到了小野憑空消失的畫麵?

我心裏不知怎麽想的,還糾結於小風和小明連續出現的場景,有種莫名的預感,會不會在這部5D Mark3裏,拍到的是兩個小野同時出現的畫麵?

結果,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相機拍攝的是一段視頻。從畫麵上看,相機應該是放在一個三腳架上,在電子顯示器裏,一共出現了四個人,其中那個現在缺席了的男人,當然就是愛到處亂跑的小野了。

畫麵裏,他們四個人都在室內,光線昏暗,但能看出牆壁跟地板都是粗加工的木製品。畫麵的中間是一張膝蓋高的小木桌,四人身穿的衣服都不多,兩個人一邊,在小木桌的兩旁席地而坐。

小木桌上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圓筒狀的東西。我仔細辨認了一下,原來是個保溫水壺,圓筒形,大紅色的金屬漆,看上去像是膳魔師品牌的。

水哥不耐煩了,“你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鬼呢?”

棉帽男示意我們安靜,“噓,馬上到了。”

說完這句話,他雖然還坐在草地上,上半身卻向後傾,像是要離那單反相機遠點,怕裏麵有貞子會爬出來一樣。

我們繼續盯著電子顯示器,裏麵四個人就這樣坐著,不說話也不動,我突然有種看《午夜凶鈴》的恐怖感。

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時候,畫麵裏那四個呆坐著的人動了起來。那個圓筒的紅色保溫水壺,原本是豎直放在桌上的,現在失蹤的小野拿起了水壺,把它橫著放在桌麵上,讓壺身接觸到了桌麵。

小野把水壺拿到靠近自己的這邊,然後鬆開了手。

這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桌麵看著是水平的,但保溫水壺竟然朝著桌子的另一邊,骨碌碌滾了起來,越滾越快,最後咚一聲撞到桌子邊框彈了起來。還好坐在桌子對麵的棉帽男一把捉住那水壺,這才沒掉到木地板上去。

畫麵裏的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的表情都很震驚。

看到這裏,小明哇了一聲,“這是怎麽回事,桌子明明是平的呀?”

小希畢竟是女孩子,這時候也提了個可笑的看法:“難道是保溫壺裏有鬼,鬼在裏麵動嗎?”

水哥就清醒多了,“這沒什麽啊,本來木頭房子、木頭桌子就不容易做平,水壺裏灌了水,沉唄,就這樣滾了。”

棉帽男搖了搖頭,“你們繼續看下去。”

我們隻好繼續盯著那相機的小小電子顯示器。隻見裏麵的小野,不知道低聲說了句什麽,其他三個人都點了點頭。

棉帽男把水壺拿回給小野,然後和坐在他旁邊的眼鏡男,兩個人用手將木頭桌子稍微抬了起來。這樣,桌子傾斜成了一個斜坡,有十五度左右,棉帽男這邊高,小野那邊低。

小野拿著紅色水壺,像剛才那樣放在桌子邊緣,鬆手後,比剛才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保溫水壺離開了小野的手之後,竟然慢慢向著更高的另一邊滾去。確切地說,它是在向上“爬坡”,沒有剛才滾得快,但卻是切切實實、一點一點地向上爬,而桌子無論怎麽看,都有起碼十五度以上的傾斜。

我跟小夥伴們都驚呆了,這完全違反了重力的原理,就像一個近景魔術。我突然覺得,還是剛才小希說保溫壺裏有鬼的解釋,比較好理解,比較容易讓人接受。不然一個普通的裝水用的保溫水壺,為什麽會自己向著高處滾動呢?

這不科學啊,一點都不。

在相機的顯示器裏,那保溫水壺滾啊滾啊,終於滾到了桌子的另一邊,被棉帽男輕輕抓住了。

裏麵的四個人也驚呆了,啪一聲把木桌放回地板,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然後眼鏡男站起身來走向鏡頭,伸出手,隨著啪的一聲,這段錄像結束了。

跟畫麵裏的四個人一樣,我和水哥、小希、小明,還有多吉,現在也是看得驚呆了。我在網上的視頻裏看過類似的魔術,但那是人家布置好的表演。此刻這荒山野嶺的,對麵四個人拍這段視頻如果也是故意布置好的,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麽做到的,又做來幹嗎。要騙我們?憑這麽一段鬼屋的視頻,又能騙到我們什麽?

這時候,水哥對眼鏡男提了個問題:“這段視頻……什麽時候拍的?”

眼鏡男呃了幾聲,棉帽男替他回答:“昨天晚上九點多。”

我也問道:“小木屋裏是整晚都這樣嗎?水壺都會從低處往高處滾?那你們睡覺的時候也會往房間的一邊滑嗎?”

那個披著紅色圍巾的女孩說:“不是整晚都這樣,隻有幾分鍾,不對,是好多次幾分鍾……”

眼鏡男補充道:“這種情況可能發生了很多次,我們觀察到了三次,錄下來的隻有這一次。我們在房子裏沒有感覺,隻有水壺放在桌子上才會發生。”

小明插嘴問:“這房子那麽詭異,你們還能住下去嗎?”

棉帽男歎了口氣:“我們也不敢在那裏住,收拾東西要回到神湖旁邊搭帳篷,這時候小野就不見了……”

水哥把問題拋給向導,“多吉,你是本地人,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多吉正在撓頭,我心裏忽然一動,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從低處向高處翻滾的紅色保溫水壺,還有……在低海拔的冰湖丟失、出現在高海拔的神湖的紅色帽子。

這兩件東西,首先都是紅色的,其次,都是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自行從低處向高處移動。難道說,他們錄下的這段“鬧鬼”視頻,並不是局限在木屋裏,而是這座神秘雪山的某種規律?不過,跟我相比,其他人關注的是別的問題,更具現實意義的。

多吉迷惘地搖了搖頭,回應水哥:“親,我也不知道啊,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呢。”

水哥又轉過頭來問棉帽男:“好吧,就算水壺會這樣翻滾,跟你們那個誰,小野失蹤有什麽關係?”

小明也問道:“對啊,他是怎麽不見的?”

棉帽男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剛才不是說,準備離開那個鬼屋嘛,我們都在低頭收東西,小野突然大叫一聲。我看見他對著門口在看,但是門口什麽都沒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小野瘋了一樣跑出門外。等我們追出去,大晚上的什麽都看不清,他跑得又很快,一下子就不見了。”

眼鏡男補充說:“他的東西還在屋裏放著,全都沒拿走。”

圍巾女也插了一句,“所以,我們想他跑不了多遠,自己就會回來的。可是我們收拾好東西,到湖邊搭好帳篷,他都一直沒回來。”

多吉開始緊張起來,“親,你們怎麽不去找?有遊客失蹤很麻煩的,上麵會來調查的,到時我們向導都做不成了。”

我撓頭問:“你們那小野看見了什麽?會這樣追出去?”

棉帽男無奈地說:“我也想知道啊。”

小明問了個很傻很天真的問題:“人追不上,你們怎麽不打他電話?”

棉帽男皺眉道:“這裏普通的手機根本沒信號,我們帶了衛星電話,但是在我身上。”

出來戶外還帶衛星電話,裝備那麽齊全,香港同胞就是有錢,當時我是這麽想的。

小希奇怪道:“同伴丟了,你們也沒去找嗎?”

棉帽男苦著臉說:“找啊,當然去找,可是晚上什麽都看不見,找他的話不小心自己掉下山都有可能。所以我們就在帳篷裏過了一夜,今天天一亮就出發去找,到處都找不到。”

多吉擔心向導的生意沒得做了,可憐兮兮地問:“會不會是他跑回村裏了,親?”

棉帽男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我用衛星電話打到雨崩村裏,沒人看見他下山。我們在山上轉了一天,找不到他。想著他有沒有可能回鬼屋那邊拿他的行李,所以才往回走了,結果就遇見了你們。”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們報警了嗎?”

棉帽男愣了一下,接著像要掩蓋什麽似的,語速非常快地說:“報了,不過村裏沒有派出所,警察要從景區派出所進來,明天才能到。”說這話時,他低著頭,避開我的眼睛。

我本來隻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沒想到棉帽男的反應那麽奇怪,不禁讓我心生疑竇。

這時候水哥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後說:“現在天黑了,就算我們想幫你們去找,也沒法去啊。”

果然如水哥所說,剛才聽他們講了那麽久,又看了相機錄的視頻,這會兒天已經全黑了,現在出動去找他,要不了一會兒,可能搜救的人自己都掉山下去了。

棉帽男終於休息夠了,從地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跟他剩下的隊員們商量。得出的結論是,今晚跟我們一起,先搭帳篷休息一晚,明天再一起去找小野,同時等待警察的到來。

多吉建議打電話讓村裏的人一起來幫忙,畢竟有遊客走失了是大事,當地民風淳樸,人們都願意來一起找的。

棉帽男聽了多吉的話,先是表示感謝,然後又支支吾吾地說不用麻煩村民們,打擾他們不太好意思。這讓我更加生疑,看他的反應,似乎不想讓任何人再到山上來。

棉帽男為什麽會這樣呢?我一個人想不通,等會要跟水哥好好討論下。不過,從目前的情況分析,今晚大家先一起休息,然後明天再去找人,另外再等待救援,是目前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案了。

於是,那三個人也解開背囊,在我們的營地旁邊,準備搭帳篷。我注意到,跟我們這邊的妹子不一樣,圍巾女是自己搭帳篷,不用別人幫忙。

我們這邊,多吉跟水哥正在聊天,估計是商量對策,小明跟小希也在聊著什麽,小希心不在焉,隻是看著棉帽男指著的神湖西邊,那一座夜色裏根本看不見的小木屋。

風吹來有點冷,我想進帳篷裏拿件外套,然後和水哥商量事情。彎腰往帳篷裏鑽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小野在木屋門口看見了一個什麽人或者物體,然後就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到底是什麽人或物體,會讓他受到這樣的刺激,難道是……他自己?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如果換成我,在門口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也有可能不顧一切就追了上去。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為什麽會有這麽荒誕不經的想法?估計是受到小風和出現兩次的小明的影響吧。

再說了,棉帽男他們都說,沒看見當時出現的是什麽,所以問他們也沒用。當時小野到底看見了什麽,隻有找到他了才能知道,如果他還活著。

剛才在聽棉帽男一夥說小野的失蹤經曆時,我跟水哥交換了一下眼神。雖然我們都沒說出來,但大家心裏明白,三個人找了一整天沒找到小野,他也沒有自行回來取行李,很大可能就是他已經遭遇不測,比如失足掉下山崖什麽的。

死人當然比活人難找多了。

我歎了一口氣,希望結局不要真的如此吧。不然在那麽聖潔的地方出了人命,當地人會覺得遊客汙染了神山,這條路線還有可能被暫時封閉,多吉的向導生意也就做不成了。

我換好外衣出來,突然之間,又有了一個想法,這個念頭馬上占據了我整個大腦,我一秒鍾都忍不住,衝到那三個人的帳篷營地。

另外兩個人都搭好帳篷了,反而是棉帽男,還在彎著腰幹活。我一把捉住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

我顧不上那麽多,劈頭蓋臉就問:“小野,是不是掉進神湖裏了?”

水哥剛才看我衝了過來,還以為我要打架,也趕緊跟了上來。這時候聽見我提的問題,他不禁笑道:“還以為幹嗎,那個人不可能掉進湖裏啊,我們剛才沒看見。”

我搖頭說:“我不是說小野掉到湖裏淹死了,所以才找不到。我是問,昨天他有沒有掉進神湖裏?”

這時候,兩邊的人都圍了上來,我的同伴似乎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多吉講的那個傳說,掉進神湖裏的人,就會變成兩個自己。一個下山,一個永遠留在山上。

對麵三個人麵麵相覷,最後,是眼鏡男回答的問題,他怯怯地說:“小野他,他沒有掉進湖裏,不過他……”

圍巾女倒是比他勇敢,見眼鏡男吞吞吐吐的,幹脆補了一句:“不過他在湖裏洗過澡。”

棉帽男緊張地看著多吉,“我當時也勸他不要的,但是他不聽……怎麽了,是不是觸犯了什麽禁忌?我們之前沒聽說過啊,不知者無罪,是這樣說的吧?”

多吉皺起眉頭說:“親,怎麽能在神湖裏洗澡呢?”然後,他把下午跟我們講的神湖禁忌,又說了一遍,“親,卡瓦格博是很神聖的,神湖更加神聖,神湖的水可以喝但是不能洗手,不然就會下雨。更不能在神湖裏洗澡啊,不然人就會變成兩個,一個可以下山,另一個永遠留在山上陪山神玩耍。”

那三個人聽完這個傳說,互相看了看,棉帽男提出了疑問:“小野是在神湖裏洗了澡,但他沒有下山啊。”

水哥幽幽地插了一句:“或者下去了,我們不知道呢。”

這句話細思極恐,如果等我們找遍整座山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找到小野,但下山了卻看見他的話——這個小野,還是原來那個小野嗎?

我把這個問題丟給了向導,“多吉,按照你們當地的傳說,如果真的有人在神湖裏洗澡然後變成了兩個,那下山的那一個,跟原來的一樣嗎?會不會少了點什麽?”

小希很無厘頭地來了一句:“少了個腎?”

我沒忍住給了她一個白眼,“我的意思是,比如說少了點靈魂之類的?”

多吉攤開雙手,“親,這個多吉就不知道了,多吉也是聽村裏老爺爺講的,他沒說得那麽詳細嘛,等下山了多吉再給你問問?”

我對他也翻了個白眼,今時今日這樣的服務態度,還想要好評,等著吧。

那邊的棉帽男支支吾吾地提了個問題:“鬼哥,你的意思是小野失蹤了,跟他在神湖裏洗澡有關?”

他這麽一問,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你們不要笑,我說的是一個假設,假設多吉說的不能在神湖洗澡的傳說真的存在。小野在神湖裏洗澡了,變成了兩個,一個跟你們去到小木屋,另一個不知道為什麽也跟到了小木屋,出現在門口。這時候屋裏的小野看見了,你們說,他會怎麽樣?”

聽我這麽假設完,幾個男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水哥一拍手,“換了我肯定也追出去了。”

突然,小明害怕地叫了起來:“天哪,下午我也掉進神湖裏了,我也會變成兩個嗎?”

她這麽說完,所有人都掉頭看她,沒有一個人說話。畢竟在眼睜睜看著小野失蹤、保溫水壺向上滾的詭異情況後,這種一個人會變成兩個的荒誕假設突然具備了一定的現實意義,尤其是在這又大又荒涼的雪山上。

我看著自己提出來的假設,使氣氛變得那麽沉重,想要解圍,於是又說:“沒關係啊,這樣你不就多了個雙胞胎姐妹嗎,你爸媽的聘禮可以多收一份了。”

小明氣得跺腳,帶著哭腔說:“鬼叔你走開,我才不要什麽雙胞胎姐妹呢!”

水哥畢竟跟她睡過,這個時候要站出來表態了,“阿鬼你胡說什麽呢,別嚇唬人啊。”

我阿鬼情商那麽高,當然知道這時候要給水哥麵子,趕緊裝道:“我亂講的,亂講的,水嫂別往心裏去。”

水哥裝腔作勢地瞪了我一眼,摟著小明的腰,走到暗處安慰她去了。

對方三個人被我的推理說得一頭霧水,半信半疑的,圍成一圈竊竊私語,不知道在商量什麽。

我正準備跟多吉聊聊這座卡瓦格博上還有些什麽傳說,或者這幾年失蹤了多少人,小希突然從背後拉了我一把。

我回過頭,她朝我使了個眼色,轉身朝神湖的方向走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跟了上去,追上小希的時候,她正站定在神湖的岸邊。這時候,一彎月牙升了起來,伴著幾顆星星,雪山上的神湖宛如一麵鏡子,反射著天體的銀色光芒,那麽聖潔、悠遠而神秘。

最重要的是,真的非常美。

現在,我跟小希就站在鏡子邊緣,這樣的場景很適合談情說愛,不過她顯然不是要跟我搞這個。

看著周圍沒人,小希對我倒是毫不客氣,開門見山地說:“你陪我去小木屋。”

我剛才就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千辛萬苦來到雨崩,要找任青平,好不容易得到了線索,要找的人可能住在神湖邊的小木屋裏。現在小木屋就在湖的另一邊,她怎麽可能不去。

我撓著頭說:“那三個人不是說了嘛,木屋是空的。”

小希堅定地看著神湖西邊小木屋所在的方位,“我有直覺,任青平就在木屋裏。”

為什麽女人那麽喜歡講直覺,電視劇看多了吧!我重複說:“他們昨晚都在那兒住下了,沒遇見任青平啊。”

小希回過頭來看我,“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別忘了我答應你的,隻要找到了任青平,我一定會陪你睡。”

說實在的,這兩天發生了那麽多事,睡不睡小希已經成其次了,我也想搞明白這些詭異事件背後的真相。穿越、重力反轉、一個人變成兩個,到底是這個雪山那麽反科學、反常識,還是說,都是人為搞出來的騙局?

不過,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上,環境陌生,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兩個人離開隊伍,跑到一個有鬧鬼嫌疑的屋子裏,明顯是作死。

在電視劇裏,這麽做的人一般都活不過三集。

我想了一下,勸小希說:“我一定陪你去,但不是現在。”

小希嗤之以鼻,“現在怎麽了?你怕啦?他們說鬧鬼你就信,你不是說自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是無神論者嗎?”

我解釋說:“我是無神論者沒有錯,我不相信有鬼魂這樣的東西,因為不符合邏輯。但是在這座發生過那麽多意外的雪山上,有一些神秘的存在,有可能會威脅到人的生命,也很有可能啊。你剛才也看了那段錄像,保溫水壺都能自己爬坡,而且你丟的帽子還從冰湖自己來到了神湖,那麽詭異的事情都在我們眼前發生了,這座雪山的能量太大了,要讓我們倆出點什麽事,簡直就分分鍾啊。”看她沉默不語,我又補了一句,“遠的登山隊遇難,遺體到現在還沒找到就不說了,他們那邊的小野不就是因為去了木屋,現在也失蹤了嗎?別我們到了木屋那裏,你要找的人沒找到,我們也變成找不到的人了。”

聽我這麽說,小希也逐漸冷靜下來。我繼續勸道:“明天起來,我們要一起去找那個小野。聽他們剛才的意思,小野的行李應該還放在木屋那邊,所以那裏是一定要搜查的地點。到時候我們多留點神,跟他們一起過去,他們找小野,我們就找任青平,你看怎麽樣?”

小希看了我一眼,又轉過臉去看著湖麵,沒有說話,等於默認了我的建議。

我正鬆了一口氣,小希突然開口:“阿鬼,你有沒有覺得奇怪?”

“奇怪,有啊,這一路來我感覺都很奇怪,陪一個不能推倒的妹子來雪山上找一個前幾年就火化掉的人……”

小希剜了我一眼,“行了行了,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他們三個人的態度,我總覺得……有點假,像是在演戲。”

我一下皺起了眉頭,原來不光是我自己在懷疑他們。

小希繼續說:“就像那個保溫水壺自己爬坡的錄像,我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魔術,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實現的,但那是可以做到的。”

我點了點頭,“我也這麽懷疑過,但是這說不通啊,他們那麽費勁表演個魔術給我們看,有什麽意義呢?”

小希抬起頭來,看著星輝之下延綿不絕的雪山,右手卻撫摩著自己的小腹,像一個剛懷孕的女人。她像是跟我講,又像是在跟卡瓦格博說話:“我有直覺,這幾天遇到的事情,都和任青平還有ICU裏的那場夢有關係。”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笑得有點詭異,“是我的子宮告訴我的。”

我在心裏默默吐槽,說是直覺告訴你的,我也就忍了,還變本加厲成了子宮告訴你的。子宮能告訴你這些,那能告訴你下一期雙色球是什麽號碼嗎?我的前列腺也跟我相處了三十年,怎麽就沒告訴過我什麽呢?

再說了,你那個子宮可是這兩三年裏,連月經都不會來啊,本職工作都做不好,還兼職預知未來什麽的,能信嗎?

不過,心裏發牢騷,表麵上我可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說:“嗯,畢竟是孕育生命的器官,可能是有些神奇的功能。不過你看,這裏也挺冷的,要不我們回營地吧?”

小希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麽,然後我們兩個就一起走了回去。我心裏在想著,要怎麽跟水哥同步信息、交流對策,但沒想到,他沒有留這個機會給我。

一回到營地,小明就纏上了小希,她拉著小希的手,一臉可憐兮兮地說:“小希妹妹,剛才你家鬼叔說什麽一個人變兩個,嚇得我都要哭了,我怕今晚睡不著做噩夢,所以……”

小希善解人意地說:“所以,想讓水哥陪你?

小明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小希你最好了,雖然跟你睡也很好,但你看水哥他塊頭那麽大,抱著更有安全感呢……”

小希拍了拍她的臉笑道:“好了啦,小明姐。”又對一直站在小明身後的水哥說:“水哥,我們把睡袋行李什麽的換一換。”

水哥嘿嘿一笑,走到那頂紅色帳篷邊,鑽進去拿東西了。

我趕緊跟了過去,站在帳篷外麵說:“水哥,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水哥的聲音從帳篷裏傳來:“啥?”

我皺著眉頭,看棉帽男三個人都不在旁邊,壓低了音量說:“是那三個人,你有沒有覺得……”

“水水,你快點來陪人家呀。”

對於水哥來說,小明的召喚優先度明顯比我要高,他加快了收東西的速度,一邊回應說:“來,馬上來。”

他抱著一堆東西從帳篷鑽出來,扔下一句“有什麽明天再說”,就大踏步朝著他的雙人大帳篷走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想來他今晚是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撫慰小明的肉體,趕走她心裏的恐懼感。

水哥走到雙人帳篷那裏,小希也剛收好東西出來了,她朝水哥微笑致意:“小夥子,好好幹哦。”

因為我之前跟水哥換了帳篷,所以現在就變成了小希睡我原來的帳篷,大紅色那個。我本來想著水胖子這種魯智深投胎的體質,應該百毒不侵,可以抵抗所有邪門玩意兒,所以才跟他換的。現在變成小希睡這大紅色帳篷,再想起她來雪山是找一個死人,她的紅色帽子神出鬼沒,她的子宮還會跟她說話什麽的,感覺邪上加邪,我心裏就有點忐忑,怕真出點什麽事情。可是,如果現在說跟她再換一次帳篷,估計會被當成神經病。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小希已經搬著東西,放進了紅色的帳篷裏。我聳聳肩膀,好吧,反正幾頂帳篷離得不遠,我晚上警覺點就行,萬一真發生什麽事情,就衝出來保護她。

我繞著營地走了一圈,這時候,水哥跟小明已經鑽進合歡大帳,連燈都關了;小希躲在帳篷裏不出來,也不知道在幹嗎;棉帽男那一夥人緊張兮兮地圍在一起,不知道商量些什麽,感覺也插不上話。

隻有多吉正坐在自己的帳篷前麵,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他帶來的那瓶青稞酒。

我坐到他對麵,接過他遞來的青稞酒,突然間傳來一陣熟悉的手機鈴聲。

是我的手機鈴聲,從帳篷裏傳來的。

因為雪山上麵信號不太好,手機基本上隻能當個鬧鍾用,還有就是玩玩不用聯網的遊戲。自從上山後,我就把它放進登山包裏了。

如果身處城市,這麽小的聲音我是聽不見的,但這裏是萬籟俱靜的雪山,所有細微的聲音都被放大了,要不然這個電話就會被漏掉。但問題就在於,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呢?另外,打來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多吉也覺得奇怪,“親用的哪家運營商?信號那麽好?”

我撓著頭站了起來,走到自己的帳篷裏,摸索出登山包裏的手機。

鈴聲還在響,iPhone 5S屏幕上顯示的,不是普通的電話號碼,而是五個字——“無主叫號碼”。

我吞了一口口水,咬咬牙,滑動接聽了電話。

“喂?”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緊張得發顫。

對方沒有聲音。

我狐疑地喂了幾句,還是沒有聲音,正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突然那邊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冷冰冰的像萬年不化的冰山,“告訴小希,要下山,向上走。”

我嚇了一跳,像握著燙手的鐵塊一樣,差點把手機扔出去。過了兩秒,我反應過來,這個人就是前天晚上加我微信的那個空白頭像,也就是發仁青平措的照片給小希,促使她來到雨崩的那個家夥。

這家夥還說了一句話,貌似是任青平在出車禍前,要跟小希講的話——我更喜歡大黃蜂。

好嘛,你這家夥還沒戲弄夠我們,現在竟然敢打電話過來,還要我告訴小希,要下山,就得向上走,這是什麽鬼,禪師的心靈雞湯嗎?

我用力捏著電話,朝裏麵喊道:“你誰啊?”

對方的語氣還是那麽平靜,就好像死人一樣,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任青平。”

我更憤怒了,“任青平你妹,別裝神弄鬼了,你騙得了小希騙不了我,說,你到底是誰!”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遍:“我是任青平,不信的話,看你的照片。”

“看你妹的照……”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掛了。

我氣得想把手機扔掉,又想起來應該把電話撥回去,結果完全打不出去。我放下手機,然後發現——屏幕左上角,別說信號的那五個小圓點,就連運營商的名稱都沒顯示。

我接電話的時候,沒注意信號格,所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從剛才起就沒有信號,還是那人掛了電話之後才沒的信號。

這個假裝任青平的人,說讓我去看照片,是什麽意思?

我正對著手機發呆,突然之間,帳篷門簾被掀起,鑽進來一個人。那人趴在地上,抬起頭來看我——正是小希。

她聽見了我剛才在講電話,這時候問:“誰打給你的?”

我還沒說出口,她自己就回答上了:“任青平?”

看來,她的直覺也不全是蒙人的。我撓著頭說:“他說自己是任青平,但我覺得是假裝的。不過這個人,肯定跟前天晚上用微信加我的是同一個人。”

小希站起身來問我:“你怎麽知道的?”

我苦中作樂,開玩笑說:“我的前列腺告訴我的。”

小希輕輕地拍了我一下,“別嘴貧,告訴我,你怎麽知道是同一個人?”

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感覺吧,憑感覺……哦,對了,他上次在微信上跟我講了大黃蜂,這次也同樣說了我聽不懂的話,他說什麽,讓我去看照片。”

這次小希也是一頭霧水,“看照片?什麽照片?”

我撓頭說:“不知道,難道是看仁青平措跟你那……閨密舅舅的照片?可是那照片我們看了很多次了啊,還能看出花來?”

聽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有這個可能性,於是把那台5D Mark2拿出來給她去看,我自己則打開iPhone的相冊。

我們兩個人都坐了下來,各自在兩個設備上,看我這兩天拍的照片,有風景,有人像,還有各種吃的。

翻了十幾分鍾,什麽發現都沒有。

“我去,果然是惡作劇啊。”

我翻到了出發之前的照片,也沒發現任何線索,剛要把手機關上,卻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勁。

這張照片是我在收拾行李時拍的,把所帶的裝備陳列在地板上,擺成一個標準的正方形,然後拍照發朋友圈。

照片還是那張照片,但好像有點不對。

我皺著眉頭,對著照片仔細分析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照片的色調不同了。

我記得很清楚,這張照片是在中午拍的,我家客廳的采光很好,那時候光線充足,拍出來的照片也是明亮的風格。

但現在我打開的這張照片,看上去卻黑漆漆的,像亮度被人調低了很多。

我打開了自己的朋友圈相冊,因為是前幾天才發的,緩存還在。對比一下朋友圈相冊跟手機本地相冊的兩張照片,我能夠確定,手機相冊這張被調暗了很多。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誰幹的?

第二個問題是:意義何在?

我仔細盯著那張被更改過的照片,用手指放大看各個細節,看得眼睛都花了,還是什麽都沒有發現。

這時候,小希放棄了她在相機照片上的探索,轉過頭來看我的研究。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她,她也一樣想不出來個所以然。

我在心裏暗笑,這次你的子宮不告訴你了?

小希拿過我的手機操作著,放棄了這張被調暗的照片,轉而研究其他的。我還擔心她往後麵看,會看見我從她手機上偷來的仁青平措跟那禿頭男的照片。幸好,她是在不停往前翻。

我也盯著手機屏幕看,然後發現除了剛才那張,還有別的照片,也是被調暗了亮度。有幾張隻是輕微的區別,有幾張則是快暗成了黑色的色塊,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到底是幾個意思?

從單張的照片上,還是看不出什麽究竟。小希無意中把相冊的菜單,從“相簿”切換到了“照片”,這樣相冊裏的照片是按照日期排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這時候我們發現,這些被調暗的照片,似乎是有一定規律的。

小希再點了一下屏幕左上角的“年度”,這樣,我這一年來拍的所有照片,每一張都變成很小的方塊,擠滿了整個屏幕,有點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型運動會上那種人肉翻牌子組成圖畫的方陣。

因為在這個時候,那些被調了顏色的照片的小方塊,在屏幕上組成了一張人臉——任青平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