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村寨

雨崩村還沒通車,村子就那麽大,能容納的遊客有限,所以商業化也沒那麽嚴重。村裏沒有酒店,有的隻是民居改造成的旅館,住宿條件較為艱苦,是像青年旅舍那樣的上下鋪,廁所和浴室都在院子裏,要用就得排隊,熱水也不是二十四小時供應。我們經過一間旅館時,就看見黃泥地的院子裏,有四五個年輕人正拿著換洗衣服、端著臉盆,站在浴室的木門前排隊。

我習慣了大城市的生活方式,雖然出來玩可以適當降低住宿要求,但這樣的環境還是超出了我忍受的極限。

不過,幸好我們有水哥。據他說他在出發前,就已經把整個雨崩村最豪華的兩個房間訂了,獨立衛浴,陽台上可以直接看見卡瓦格博。

“雨崩村裏的總統套房啊!”水胖子就是這麽吹噓的。

我們進了村口,朝水哥說的房間走去。旁邊都是白牆。我抬起頭,看見從木頭的窗戶裏,一個不知道是遊客還是當地人的妹子正探出半個身子,一邊看著我們走過,一邊露出含義不明的笑。

走到水哥定好的地方,這裏其實還是一家民居改成的旅館,叫作梅朵客棧。一樓是當地建築風格的餐廳,用木頭搭成的二、三樓是房間。

旅館一樓的“大堂”還沒有正經酒店大堂的前台寬,而這裏的前台……應該說接待處,更是小得像公廁門口收費的小桌子。總之,這裏的環境,跟水哥說的“豪華”“總統套房”壓根不沾邊。

登記入住的時候,我抱怨水哥不靠譜,坑隊友,水哥急了,“我真沒騙你,不信你自己再去找,有比這家好的,我把昨晚贏的錢都還你。”

接待的妹子聽見了,笑著對我解釋:“他確實沒騙你,我們家確實是村裏條件最好的了。”

這個妹子的普通話非常標準,身材圓潤,皮膚白皙,看起來不像本地人。

我搭訕道:“老板娘,你是哪裏人?”

妹子一邊給我們辦理入住,一邊笑說:“我是哈爾濱人,不過我不是老板娘,你們叫我梅朵就好了。”

我奇怪道:“你們這裏叫梅朵客棧,你又叫梅朵,怎麽會不是老板娘呢?”

小明插嘴道:“梅朵姐自己開的客棧,所以應該叫老板,不是老板娘,對吧,梅朵姐?”

梅朵捂著嘴巴笑:“我可沒那麽厲害,雨崩村裏的所有旅館都是本地村民開的,我是義工而已啦。至於我為什麽叫梅朵,每一任在前台幫忙的妹子都被這麽叫。”

我點了點頭,她所說的義工,不是從事公益活動的那種義工,是現在年輕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就是到了哪個地方旅行,覺得這地方好,待著就不想走了。年輕人又沒什麽錢,就在當地找一份旅館、餐廳、咖啡廳的工作,包吃包住,沒有工資或者是拿點象征性的工資。

我突然想起,可以讓義工梅朵幫忙看看那張照片。不過水哥和小明就在旁邊,為了照顧小希“不要讓他們知道”的需求,隻能等以後找機會。

這時,梅朵已幫我們登記好入住,取了鑰匙,帶我們上樓。

這個房間雖然跟“總統”根本扯不上邊,但叫作套房還是沒錯的。一個木門進去,是個小小的客廳,然後相鄰的兩麵牆上分別有門,通往各自的房間。每個房間大概十五平方米,兩張床,衛生間也很小,但總算有二十四小時供應的熱水。

房間還附帶一個陽台,欄杆是用很原生態的樹幹搭成的,用繩子綁在一起,感覺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欄杆一起摔下樓。兩個房間的陽台是連在一起的,陽台下是餐館的煙囪,冷冽的空氣裏,還帶著木柴燃燒後的煙火味。房間雖然條件簡陋,地理位置卻很優越。在陽台上,可以毫無遮擋地看見整個太子雪山,觀賞的距離和角度都比在飛來寺那裏要好得多。也就是說,隻要接下來幾天出太陽,我們還是能看到日照金山,而且應該比飛來寺那邊更壯觀。

等我們安置好行李,天已經黑透了。水哥帶我們出去覓食,據他所知,村裏就沒什麽像樣的館子,唯一還能吃的,是一家新加坡人開的餐館,很多外國人也愛在那裏吃飯。

水哥叮囑妹子們多穿衣服,還給大家都準備好了手電筒。因為村裏根本沒有路燈,村道是條彎彎曲曲的泥路,路的一旁就是山坡,坡下麵是農田。要是沒有手電筒,摸黑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掉到田裏去。

我們一起下了樓,問清楚了餐館位置,我借故讓水哥跟小明先去點菜,把小希留了下來。

梅朵剛好也在前台,我讓小希把手機裏的照片翻出來,然後拿給梅朵。

我問她:“這人你見過嗎?不是這禿頭,是禿頭後麵這個本地人。”

梅朵皺眉仔細看了一會兒,“牽著騾子這個嗎?還真沒見過。不過我們客棧每天早上,都會幫要出雨崩的住客叫騾子,這些馬夫互相都認識的,明天你問問他們就行。”

小希不甘心地問:“真的沒有見過嗎?”

梅朵仔細想了一下,“真的沒有。”

我覺得也不在乎這一晚,明天早上再問馬夫就行了,於是牽著小希往外走。她拿著手機,點了一下圖片,估計是想返回到相冊,但不小心滑動到下一張圖片了。我看見,那是一張微信聊天窗口的截屏,右邊綠色對話氣泡旁的頭像,是小希自己,而左邊那個人,沒有頭像。

倉促之間,看不清對話的文字,但我發現左邊這人發了張照片,雖然是縮略圖,但仍然能看到碩大的禿頭。

我不禁有些奇怪,小希說這照片是她閨密發的朋友圈,照理來說,應該是直接從朋友圈保存的,為什麽這裏看起來,卻像是這個沒頭像的人發給她的呢?

我心裏暗自想,有機會要偷翻這張照片,好好看他們聊的是啥。

雨崩村裏的電力有限,客棧用的電燈瓦數很低,我掃了一下小希的臉,昏黃的燈光下,看不出她的表情有什麽異樣。

沒想到看上去單純直爽的妹子也會騙人,而且騙得麵不改色,看樣子她來雨崩村找人這件事還對我隱瞞了一些東西。

我更加好奇了,當然,我不承認這叫八卦,而是求知欲。想要揭開未知的謎,了解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也是熱愛生活的一種體現。

出了客棧,天已經全黑了,村裏沒有路燈,路邊的房屋裏透出的光線也很朦朧,空氣中彌漫著田野、牛糞、柴火的氣味,有一種穿越回八十年代的農村的感覺。

小希走在路的左邊,再左邊就是山坡,我很自然地牽著她的手,把她換到我右邊的位置,“你走這邊,小心,據說滾到田裏會讓土豬吃掉的。”

小希看了我一眼,“沒看出來,你還挺會照顧人的。”

我笑了一下,“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我也不知道你……”

正說著,小希突然低聲驚呼了一聲:“流星!”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道流星從頭頂的天際劃過。城市裏汙染嚴重,別說轉瞬即逝的流星,能看見金星就算天氣不錯了。其實在每晚的夜空,流星的個數都很多,天氣晴好的時候,在雨崩這樣的地方,如果想看流星,基本十分鍾就有一顆。

小希竟然和電視劇裏一樣,低著頭,雙手抱著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地許願。

她的願望會是什麽呢?一定是早點找到那個任青平吧。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我一手牽著小希,一手拿著手電筒,往村道的那一頭走去,在這個雪山腳下的世外桃源,星星堆滿了夜空,迎麵吹來的風冷冽而清新。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全世界似乎隻剩下這些沉默的房子,還有牽著手的兩個人。這樣的環境下,我想人應該會比較容易敞開心扉。

我在腦海裏琢磨了一下措辭,開口問:“小希,你的任同學對你來說,是不是特別重要?”

小希扭頭看我,黑暗中看不太清她的表情,“為啥這麽問?”

我嘿嘿一笑,“正常來說,妹子對於聽鬼故事會有興趣,但現實裏遇見這種詭異的事情,都是傾向於逃避,很少人會這樣硬碰硬地去搞清楚。所以我猜,你要找這個人,是因為他對你來講特別重要。一開始我以為是你的親人,現在知道的信息稍微多了些,我推斷,他是你大學時的男朋友。”

小希笑了一下,聲音卻有點發苦:“也不算是啦。”

我皺眉問:“難道我猜錯了?”

小希沉默了一會兒才故作輕鬆地說:“你說沒有上過床,能算是男朋友嗎?”

我也笑了,按照時下一些觀點,上了床都未必是男女朋友,沒上過床的,當然不算是。

小希低下頭,晃**著我的手說:“大二的時候,我們確實挺好的,我經常陪他去圖書館,有時候很晚才回宿舍。回去的路上,他就這樣牽著我的手……我們除了開房之外,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她歎了一口氣,“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可能我們一畢業就結婚了。阿鬼,你知道我最恨他什麽嗎?”

我聳聳肩膀,“不知道。”

小希仰望著天上的星星,“我最恨的是,他為什麽不和我進一步發展呢?”

在我的印象中,小希有很多標簽,高冷、美貌、抽煙、喝酒、愛玩,但我從來沒想到她會像現在這樣傷感和惹人憐愛。看來許多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都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

見我沒有說話,她自嘲道:“我突然變成文藝女青年了。記得你答應過我的,隻要你做到,就可以……”

到了現在,小希對我的**已經退居其次,我更想要的是找到這個長得像任青平的人,雖然我是忠實的無神論者,但現在卻打心眼裏希望那個人不光是長得像任青平,而是如小希所說,直接就是任青平。

如果有這樣詭異的事情發生,背後肯定隱藏著一些更好玩的東西,更能刺激我的腎上腺素分泌,再加上水哥講的一九九一年中日聯合登山隊遇難的故事,還有我和小希親眼所見的雪山變成血山的詭異景象,我隱約覺得,這些事情不是孤立的,而是有著莫名的聯係。

我抬頭看了一眼,卡瓦格博正在星光的照耀下,沉默地矗立著。或許,一切謎題的答案,就在那個從來沒有人登上去過的雪山頂上。

我沒打算挑戰卡瓦格博,不過想要揭開事情的真相,就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我還想跟小希套話,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那家新加坡人開的館子,招牌上寫的名字很洋氣——“梅裏Café”,頓時有些高端大氣國際化。

走進館子裏,雖然依舊是木頭建築,但布置得確實像高端的西餐廳。在餐廳中央是開放式的廚房,裏麵幾個年輕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忙活著。廚房旁邊有一道門,通往一個大陽台,上麵也擺著幾張桌椅,可以想象在陽光充沛的下午,坐在陽台上喝茶看雪山,會有多愜意。不過現在晚上氣溫低,沒有人願意在外麵吃風,室內的餐桌也擺放得錯落有致,水哥跟小明正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朝我們招手。

光從這館子的布置,就可以看出新加坡老板應該是有著豐富的、從事餐飲業的經驗。

不僅是招牌跟布局,店裏的顧客也很國際化,各色人種都有,幾張餐桌旁坐著的人都說著不同的語言。我留神聽了一下,確實沒有人說日語,估計日本遊客也很少來這裏旅行。

我跟小希剛坐下不久,水哥就告訴我一個關於這個館子不太國際化的消息。他說,因為顧客太多,廚房的效率有限,所以我們這一桌估計得等一小時才能上菜,這還是樂觀估計。如果是在外麵,我們馬上摔門而去,換另一家館子,有錢還怕沒飯吃?但現在我們卻毫無辦法,因為在這樣的鬼地方,確實有錢也怕沒飯吃。

我們一邊喝著店裏自釀的青梅酒,一邊耐心等上菜。喝了二十分鍾不到,店裏發生了更不國際化的事情:停電了。

視野裏先是一片黑暗,過了沒幾秒,我們就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借著窗口灑進來的星光,大致可以看出室內的情況。

我朝窗外看去,隔壁幾棟房子的燈光也同樣熄滅了,看來不是這個餐館的問題,而是整個雨崩村都停電了。

餐廳裏一片吵鬧,不過我看見也有幾桌人沒什麽反應,像是早就習慣了。隔壁一桌牛高馬大的應該是德國人,熟練地打開手機的閃光燈,把手機背麵朝上放在桌子上,再在閃光燈上罩一個倒過來的紙杯。看起來,他們早習慣了雨崩村裏的停電。

我依樣畫葫蘆,用手機做了盞小燈,但是多一盞的話會更好,水哥和小明都表示他們的手機快沒電了,小希很自覺地拿出手機,卻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打開背後的閃光燈。

我心裏一動,借著機會把她的手機拿了過來,舉起用手機背對著小希,確保她看不見我在屏幕上的操作。我裝作在找開閃光燈的設置,其實是偷偷打開微信,快速把那張禿頭照片,還有旁邊的那張聊天記錄,發送給我自己的賬號。

村裏的網絡信號很差,圖片傳送得奇慢無比,幸好在小希起疑心之前順利傳了過來。我偷偷籲了口氣,趕緊選中這兩條聊天記錄刪除掉,然後打開手機的閃光燈,放到桌上做成了另一盞小燈。

小明抱怨道:“什麽破地方嘛,村裏停電也就算了,這餐廳也不發電,真小氣。”

水哥笑道:“不是小氣,是他們沒有汽油啊。我們今天是走路進來的,你們看見的所有商品,也是從山外用人力和騾子背進來的,所以特別寶貴。你看他們做飯用的煤氣罐,背進來可費了大力氣。”

小明若有所悟:“哦,原來是這樣。水哥你說得沒錯,你們還記得嗎,我們進山時看見一個小夥子,背著個生日蛋糕,肯定是給女朋友慶祝生日的。”

小明話音剛落,像是為了羞辱她的判斷一樣,館子的新加坡女老板突然拍著手說:“各位,停電了,我趁機說一下,今天是我們廚師小龍的生日,他的好朋友小光特意從外麵背了個蛋糕進來,給他慶祝生日。麻煩大家一起給小龍唱個生日歌好嗎?”

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完之後,老板娘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小明噘著嘴,“什麽嘛,原來是送給‘基友’的。”

小希在旁邊“補刀”,“那才是真愛,異性隻是繁殖後代。”

我嘿嘿一笑,“挺好啊,讓他們真愛去,小希,我們什麽時候來繁殖一下?”

水哥在旁邊撮合,“小希,你就從了老鬼吧,給他生個小鬼。”

小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那要看你的表現咯。”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嘿嘿一笑,沒有接話。按照小希的個性,遇到這種調戲,她應該會表現得很不屑。現在為了找到任青平,她願意委屈自己,更說明這個人對她來講有多重要。

新加坡老板娘端出了蛋糕,在場的顧客都很給麵子,一起唱了生日歌。壽星小龍也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感動得都快哭了出來,說了一堆感謝雨崩、感謝老板娘、感謝大家的話,就差沒感謝CCTV了。

一場慶祝生日的活動,讓我們的上菜時間又推遲了十五分鍾,我們肚子餓得咕咕叫,隻好找些話題來轉移注意力。

我問水哥:“水導遊,明天我們的行程怎麽安排?”

水哥說:“明天我們從上雨崩走,去卡瓦格博……”

這時,小明插嘴道:“卡瓦格博?不是說不讓爬了嗎?”

水哥解釋道:“你聽我講,我們先到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大本營,再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冰湖,這兩個地方都可以去,但再高點就不讓爬了,而且沒有路,像我們這樣的經驗跟裝備,就算想爬都不行。”

我點了點頭,問:“明晚在哪裏紮營?我準備跟小希住一個帳篷,生個小鬼。”

水哥嘿嘿一笑,“明天不過夜,當天來回。去冰湖是雨崩旅行的必玩景點,路線很成熟,走得快的話來回五個小時就夠了,所以你們也不用帶帳篷和睡袋。”

我皺眉道:“不過夜?那我們帶帳篷什麽的進來幹嗎?”

水哥繼續解釋:“明天大家回來之後,看看體力能不能支持,如果沒有太大問題,後天我們從下雨崩那邊出發,去卡瓦格博南側的另一個叫神湖的地方,那裏海拔高一些,有四千六百五十米,路比較難走,不是每個來雨崩的人都會挑戰,我們在那邊住一晚,大後天回雨崩。這樣的行程安排會很辛苦,因為第三天我們還得徒步出雨崩,不過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也就不會留下遺憾了。”

小明跟小希紛紛點頭,這時候,隔壁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們要去神湖?”

這人的普通話說得很普通,帶著濃鬱的粵語口音。

在改革開放之初,有句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講普通話。其實到了現在,隨著國家大力推行普通話,大部分廣東人的普通話都不錯——比如我。不過還是有些老廣東人保持著“良好”的傳統,聽他說普通話你會想哭——比如我們遇到的這一個。

我們轉過頭看過去,說話的年輕男子大概二十五歲,頭戴一頂深色棉帽,脖子上掛著大大的紅色魔音監聽式耳機,穿著黑色或者深藍的始祖鳥衝鋒衣。他那張桌一共四個人,三男一女,都很年輕,這會兒紛紛跟我們打招呼。

我見他們說普通話實在吃力,很想用粵語跟他們溝通,但是又怕水哥跟小希他們聽不懂,所以還是忍住了,用電台播音員標準的普通話回答:“對,我們準備後天去神湖。”

棉帽男非常惋惜,“後天?哎呀,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可惜了。”

跟他一起的那個女的,在那麽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臉,但頭發上卻支著一副墨鏡。她的聲音嗲得很有辨識度,妄圖對我施展美人計,“哥哥,明天一起去嘛,人多更好玩。”

對於他們的盛情邀請,我表示很感動,然後就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我還要幫小希完成心願,然後把她推倒的,豈容這些路人來壞我好事!

那群人又對水哥、小希、小明軟磨硬泡了一通,小明看上去頗有些心動,畢竟對麵三個小夥子都長得不錯的樣子,可是我態度堅決,她也隻好作罷。畢竟,這一路的開銷都是我負責,她還不至於這麽不懂事。

棉帽男看沒辦法拉攏我們,最後也隻好作罷。在他準備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是哪裏人?”

他有點尷尬地說:“南方人。”

我看他的態度奇怪,揭穿道:“廣東人吧?廣東哪裏?”

他跟墨鏡女對視了一眼,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清楚。我心裏大概清楚了,這群人肯定是來自香港,難怪他們的普通話說得那麽普通。其實這時候我犯了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判斷出棉帽男是香港同胞,所以就把他的同伴也當成香港人。我忽略了一個問題,他們一桌人講話的時候用的是英語。

除了棉帽男之外,另外三個人的普通話也帶著口音,但是後來想起來,那是另一種語言的口音。

那種口音背後的語言,小明肯定聽出來了。但是由於水哥之前的勸告,她沒有用那種語言去和那另外三個人溝通。

跟這群“香港人”聊完,沒過多久,村裏的電力就恢複了。館子裏一陣歡呼,我卻突然有些頭暈,不知道是因為高原反應,還是因為空腹喝了太多梅子酒。

好在十來分鍾後,我們這一桌終於開始上菜。由於是新加坡人開的店,那個過生日的廚師小夥子估計又是西北人,所以這桌菜的風味非常混搭。不過因為大家肚子都餓了,又是在這樣條件艱苦的地區,所以都吃得特別香,連一盆稍微有點夾生的米飯都被我們吃了個底朝天。

埋單後,我們跟隔壁桌禮節性地打了招呼,然後就往回走。因為都喝了些酒,大家興致跟這裏的海拔一樣,都有點高,如果是家那邊,下半場肯定去唱K,這裏的下半場隻能是睡覺。

回去的泥路上,小明抱著水哥的大粗膀子,唱起了可能是“90後”之間流行的、我壓根就沒聽過的歌。水哥一再告誡她要壓低聲音,說是當地人不喜歡喧鬧,尤其是明天爬山的時候,更要特別注意。卡瓦格博是當地人心目中的雪山聖域,如果違反了規矩,傷害了他們的民族感情,到頭來可能就是傷害自己。

聽水哥這麽說,小明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都聽你的。”

我跟小希走在他們後麵,我扭頭對她感慨:“嘖嘖,你什麽時候才能對我這麽溫柔?”

小希輕輕一笑,壓低音量說:“等你幫我找……”

我搶過話頭往下說:“幫你找到任青平,對吧,好啦好啦,你放心。”

回到客棧,我先洗了澡,然後輪到水哥。高海拔地區晝夜溫差大,夜裏也越來越冷,我穿上了羽絨外套,到陽台上看星星。頭上的星星層層疊疊,可以感知到它們不是平麵的,而是立體地散布在宇宙中。而我腳下的這個巨大的、一輩子都走不完的地球,其實也隻是漂浮在星空裏的滄海一粟。

在星輝的閃耀下,卡瓦格博沉默不語。跟恒星比起來,雪山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馬上就會融化的冰棍;而和這短暫的冰棍比起來,人的一生也足夠短暫,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更是轉瞬即逝的事情。

突然,我想到了兩張圖片——從小希手機裏發來的。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我還擔心網絡太差,那兩張照片會沒傳過來,幸好點開和小希的聊天窗口,兩張照片都在。

我先點開第一張,這裏的網絡確實很差,老半天才看到大圖。這張是禿頭男跟任青平的合照,我仔細看了兩分鍾,沒發現什麽新的信息,任青平的那張臉還是那麽模糊,也不知道小希憑著如此低的像素怎麽就能認定這個人是她死去的同學。

不過,我再一次確認,這張照片拍攝的位置,就是我跟小希下午站的地方。然後,我滑動到下一張照片,跟剛才那張一樣,那個載入的圈不停在轉,圖片就是不變大。我心急難耐,盯著縮小的聊天文字,但實在是分辨不出講的什麽鬼。

終於,圖片下載完,切換到了大圖。看起來,這裏隻是聊天內容的一部分。

小希的微信聊天背景是一片大草原。左邊那人沒有上傳頭像,所以使用的是係統默認的那張灰色人頭。跟頭像匹配的是,這人連名字也是空白的,看上去非常神秘。

右邊那張是小希的頭像,隱約能看出穿的短袖,所以這段對話,應該發生在夏天。

最上麵的那條聊天記錄,是小希在說:“別惡作劇,你有病嗎?”

接著,神秘人回複了一張圖片,就是前麵那一張合照。

小希回複的是一連串符號:“????!!!!”,可以看出她當時的情緒非常不鎮定。

接著她問:“青平,真的是你?”

神秘人卻沒有回答她的話,答非所問道:“雨崩。”

小希接著問:“雨崩是什麽東西?”

她等來的卻不是神秘人的回複,而是一段提示:“開啟了好友驗證,您還不是TA的好友。請先發送好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對話。”

這個神秘人確實過分,吊足了小希的胃口之後,竟然就把她刪了。如果這真的隻是惡作劇,用死人來開玩笑,還真的把小希騙到了雨崩,那麽這個比叔還沒節操的騙子,應該拉出去槍斃五分鍾。

我撓著頭把聊天記錄又看了一遍,感覺分析不出什麽,隻是心裏有個疑問。明明是這樣一個神秘人發給小希的照片,她為什麽要編個謊話,對我說是在閨密的朋友圈裏看見的?還說什麽舅舅,什麽生日,編得有模有樣的。

轉念一想,估計是她自己都覺得,這件事情惡作劇的可能性太高,如果就這樣描述的話,可能我根本就不會相信。

算了,不管小希是怎麽想、怎麽說的,隻要找到這個貌似是她親愛的任同學的人,就算是完成任務,我可以問心無愧地推倒她了。

房裏傳來動靜,看來是水哥洗好澡了。陽台上冷得厲害,我準備回房鑽進被窩裏,跟水哥聊一會兒天就睡覺。

這麽想著,我退出圖片全屏,再退出跟小希聊天的界麵,看到微信下方的聯係人那裏,多了一個小紅點,出於強迫症,就順手點開。那是個係統默認的灰色頭像,附帶申請消息是:“我是。”

我把手機鎖屏,突然之間,渾身一震——沒有頭像、名字空白的人。

那麽邪門?剛看完一個冒充死人的神秘人跟小希的微信聊天記錄,這個“冒充死人”的人就感知到了,而且跑來加我微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打開微信,猶豫了幾秒,還是通過了好友驗證。

我剛要問他是誰,對方就發來一個信息,語言風格還是那麽簡潔,就三個字:“任青平”。

我在下意識裏做的第一個判斷就是——這個神秘人,是隔壁房間的小希。她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用馬甲賬號(指同一個人所使用的非主用賬號)自己跟自己聊天,偽造了剛才那個聊天記錄。在知道我偷了她的照片之後,就用這個馬甲號來加我。

一定是這樣的,我在心裏這樣說。我也是見過大世麵的,這樣就想嚇到我,太嫩了點。

於是,我回複了一句:“小希,你洗好了?”

對方發來的信息卻讓我摸不著頭腦,說的是:“跟她說,我更喜歡大黃蜂”。

我回複:“什麽大黃蜂?”

等待我的,卻是跟小希一樣的待遇:“開啟了好友驗證,您還不是TA的好友……”

我心裏一樂,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想法,這肯定是小希的惡作劇。不如我現在就衝到她房裏去,搶過她的手機,估計她還沒來得及切換賬號呢。

我正在考慮要直接從陽台翻過去,還是紳士點過去敲門,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打開聯係人裏“新的朋友”那一項,再點開神秘人的申請消息。果然,就像我所想的那樣,在“來源”那一欄裏,寫的是“附近的人”。

玩微信的人都知道這個功能,隻有你自己也開了“附近的人”的設置,別人才能搜到你,而過一段時間,你的地理位置信息就會被清除。

問題就在這裏,我上一次打開“附近的人”,起碼是在半年前。那麽,這個神秘人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手機丟了會造成多大的困擾我知道,倒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很多信息都有可能泄露,而且補辦SIM卡需要去營業廳。所以,我總是隨身攜帶著手機,並且可以肯定,今天沒有別人玩過我的手機,更不用說用它打開微信“附近的人”這個功能。

還有,在我剛打開微信,看用小希手機發送的這兩張照片時,聯係人那裏是空的。也就是說,這個神秘人就是在我看照片的這幾分鍾裏,加了我的微信。

這個時間,也拿捏得太準確了吧?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如果這不是一場惡作劇,不是小希或者誰的馬甲,就是任青平——那個死了又複活的人?

一陣風吹過來,帶著雪山的冰冷氣息。

我打了個冷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又慢慢消散。

我在心裏決定,明天一早就要起來,拿著照片去問那些馬夫。就算他們不知道,我翻遍整個雨崩村,也要找出這個長得像任青平,或者根本就是任青平的家夥。還有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更喜歡大黃蜂”,明天跟小希說一下,看能得到什麽線索。

吱呀一聲,背後的門突然打開,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水哥。

“你在幹嗎呢,還不睡覺,明天能起來爬山嗎?”

我嘿嘿一笑,“睡,現在就睡。”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陣歡呼聲吵醒的。

我在**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陽台傳來水胖子的聲音:“別大呼小叫的……”

然後是小希抑製不住的驚歎:“好美!”

緊接著是小明急促的聲音:“小希,小希,快幫我拍照。”

除了聲音,陽台跟窗戶外麵,還湧進來金色的陽光。不用說,她們之所以那麽興奮,是因為看到了傳說中的日照金山。

果然,水哥從陽台衝了進來,“阿鬼,你醒啦,快出來看日照金山,等下可就沒了。”

我可是見過大世麵的,不像兩個妹子那麽激動,所以我慢悠悠地洗漱完,才走出了陽台。

水哥一臉惋惜地說:“讓你磨蹭,最完美的形態已經過去了。”

雖然他這麽說,但我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在雪山對麵的天際,一輪朝陽正在冉冉上升,它照射在雪山的潔白冰蓋上的光芒,大部分都反射到我們眼前,顯得金燦燦的。如今,我們眼前的整個世界,都還處於黎明的暗淡中,隻有那幾座雪山,發出動人心魄的金光。一片聖潔的雪山,在來自“天堂”的金色光輝下,像是整座都要飛升似的。

雖然我沒有什麽信仰,但在這樣壯觀的景象麵前,還是油然生出一種敬畏的感覺。世代居住在雪山腳下的山民們,會把雪山當成神明來崇拜,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果然像水哥所說的,我出來還沒五分鍾,隨著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漫射的角度不同,日照金山的景象就慢慢暗淡下去了。我心裏雖然也怪自己太晚出來看,但臉上不好表現出什麽,就招呼大家回房收拾背包。

我們在樓下的餐廳吃了早餐,喝的這邊特產的苞米粥,每一粒苞米都煮得炸裂開來,又軟又糯,我就著榨菜喝了兩碗,又吃了三個煎蛋。小希估計在等外麵的馬夫,心不在焉,一碗苞米粥都沒喝完,一直看著窗外。

我剛想再來一碗苞米粥,門外傳來了嗒嗒嗒的馬蹄聲,還有馬夫的吆喝聲。

小希對我使了個眼色,然後起身往外走,我會意地跟著站了起來,找了個借口讓水哥和小明坐著等,然後快走兩步,追上了小希。

餐館門外,聚集了六七個牽著騾子的當地村民。說實在的,我作為一個“南蠻子”,從小沒見過騾子,第一眼還以為是長得比較矮的馬,因為這個還被水哥譏笑了一番。

牽著騾子的這群馬夫大部分是男的,也有一兩個女的,看上去都是當地村民。他們穿著邋裏邋遢的棉布衣服,皮膚黝黑,我懷疑他們能不能用漢語溝通。不過一目了然的是,那個長得很像任青平的人,並不在裏麵。

小希心裏果然很焦急,徑直朝馬夫們走去。我心裏還是有點懷疑,她是不是知道我偷了照片,所以昨晚故意用馬甲微信號來加我。所以這時候,我決定試探一下,便說:“小希,你把那張照片發給我吧,我們分頭問。”

她轉過頭來看我,皺著眉頭,像是在考慮我的建議。我認真地觀察她的臉,她猶豫的表情非常到位,如果是裝出來的,那麽她是絕對的實力派。

幾秒鍾之後她說:“不行,萬一你拿給水哥他們看呢?”

我心裏已經有了判斷,不過還是繼續往下演,“等下問完了我就刪掉,當著你的麵刪。”

小希扔下一句“信不過你”就大踏步朝那群馬夫走去。

根據我的判斷,小希確實不知道我偷了她那兩張圖片,更沒有用馬甲微信號來加我。而能夠用“附近的人”這個功能加我的,坐標在我的一千米之內。在方圓十公裏內,隻有雨崩這個村子。也就是說,加我好友的那個神秘人,就在這個村子裏,在我的周圍。

究竟是個惡作劇,還是說……

在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小希已經逮住一個牽著騾子的大哥,打開手機裏的照片,展示給他看。

高原強烈的陽光下,手機屏幕的照片看得不清楚。那大哥又隻會簡單的普通話,對於跟租騾子相關的比較熟悉,其他的交流起來就很費勁了。

我們耐心地問了幾分鍾,才確認了一個事實:大哥的意思是,圖片裏的這個同行,他沒見過。

這個大姐的漢語說得比較好,溝通基本沒有障礙,而且記性也很好,歎著氣說:“這個人好摳門,講價講了好久喲!”

我請大姐回憶一下,禿頂男是什麽時候來的雨崩,大姐眨巴著眼睛想了一下說:“去年這個時候咯。”

我默默整理了下時間線: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是去年的秋天,而神秘人把照片發給小希的時候,應該是今年夏天。兩個月前我在朋友圈發布了征集令,然後小希就找上了我,事件的節點都很清晰,沒有衝突的地方。

小希對禿頭**本沒興趣,繼續問:“大姐,不是前麵這個男人,是後麵這個,也牽著騾子的。”

大姐哦了一下,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這個人嘛……”

我們滿心期待地看著大姐,結果她接著說:“沒見過。”

我們又好氣又好笑,小希忙說:“他可能不是你們村的,是前兩年才過來的,但是都在租騾子的話,你們肯定遇見過才對。”

我補上一句:“大姐,你們都是雨崩村的嗎?有沒有外村的人,也過來做這個生意?”

大姐想了一下說:“別的也有,包括我們自己上雨崩、下雨崩的,我都認識;但是這個人沒見過。”她再次看了幾秒照片,確認道:“真的沒見過。”

我跟小希對視了一眼,她臉上寫的都是失落,我的表情應該是疑惑。在雨崩村裏租騾子的,滿打滿算不會超過一百人,這些人彼此肯定是認識的,起碼見過麵。本以為能輕易問到這個人的名字,起碼能確定他是哪個村的,這個大姐斬釘截鐵地說沒見過,讓這件事情變得更撲朔迷離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出租騾子的馬夫,他為什麽會牽著騾子走在山路上,被拍進照片裏?

身後傳來水哥的聲音,“幹嗎呢,我們不用租騾子。”

我懷著滿腹的疑問,跟那個大姐道了謝,剛要轉身走,突然之間,旁邊一個年紀稍長、一直沉默不語的漢子,用當地語說了句什麽。

大姐幫忙翻譯:“你們等等,他說照片裏的人,他見過。”

這邊水哥跟小明已經走了過來,讓水哥聽到我們說話,事情就暴露了。

小希在背後偷偷推了我一把,“你去把他們帶走,我來問,晚點告訴你。”

時間不容許我多想,目前也隻能這麽處理,於是我朝水哥走了過去,“沒租騾子,就是那個……小希她想知道騾子是怎麽來的,研究一下騾子的生育能力,實地考察下它們的生殖係統。”

小明對這個話題也很好奇,“騾子不就是騾爸爸跟騾媽媽生的嗎?”

我就這樣成功地把他們攔截了下來,站在那裏聽水哥詳細講解了騾子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小明笑得花枝亂顫,粉拳往水哥的背上直捶。

等水哥給我們科普完,小希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走到我們身旁。

我給她使了個眼色,“怎麽樣,考察清楚了嗎?”

小希也聽到了我剛才打掩護的話,這時候點點頭,掩飾道:“去你的。”

她臉上的表情卻非常糾結,如果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我會形容她的表情像是……吃了屎。我心癢難耐,不知道那馬夫到底跟她說了什麽。

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水哥雖然未必相信我扯的謊,但他也沒必要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