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同代人的別樣年華 酷老頭範聖琦

第一次見到範聖琦時,我在家裏,他在電視裏。

他在電視裏吹薩克斯;我在聽,在看。

屏幕上隻有他一個,背景是海藍色幕幔。而他,戴一頂黑色貝雷帽,帽簷斜佩一枚銀色的錨形徽。白綢衣褲。上衣的領口、袖口、對襟和下擺,刺繡著圖案簡約又美觀的紅色寬邊。漂亮。至於他的臉,那是一張典型的國字臉,五官分明,線條硬朗,委實夠得上是一張相貌堂堂的臉。屈指算來,十年已經過去,當年他也該有六十餘歲了。但若不是他的下巴蓄著一簇挺古典的、托洛茨基式的胡子,我竟不能立刻看出他已是一個老頭兒。

倘若他穿著那麽一身出現在街上;即使不是出現在街上,而是出現在公園裏,出現於晨練的時光;看見的人們,十之七八大約是會議論他“老來俏”的——哪怕他正打著地道的太極拳或別的什麽宗什麽派的拳路,也還是難免的會受到譏嘲吧?

但他可是在電視裏呢。所以他那一套怎麽看都不太像是演出服的衣褲,也就隻有順理成章地被當成演出服來看待了。而若被當成演出服來看待,任你是一個喜歡評頭論足的人,你也不得不承認——儒雅。

儒雅歸儒雅,那股子俏勁兒,卻是儒不盡也雅不掉的。

顯然,那正是他一心想要留給人的印象。

歸根結底,無論誰的眼都能看得出一個老頭兒人老心不老,胸懷裏漲滿著不泯的青春潮。

薩克斯曲,我是聽過幾次的,演奏者皆洋人。有兩次是在國外的演出現場聽到的;其餘幾次,隻不過聽的是碟。故我一向以為,洋樂器還是要由洋人來吹奏才夠味兒。並認為,薩克斯是比小提琴、大提琴、鋼琴和豎琴更洋的洋樂器。因為它看去未免太“機械化”了。

沒想到一個中國人居然也能將薩克斯吹奏得那麽好!而且是一個中國老頭兒!

我兩次在國外的演出現場所見的演奏者,一位是四十幾歲的黑人;一位是三十幾歲的白人。前者吹奏時,手中薩克斯根本無需吊帶懸在頸上。後者用了,但吊帶很窄,二指寬的黑色的皮質吊帶而已。

電視裏那中國老頭的薩克斯的吊帶,卻有四指寬,還是一條錦而不豔的彩帶。像他的服裝,雅得可以,俏得也可以。

六十幾歲的人了,身板筆直。

他幅度有致地左右搖擺著身體,將一首薩克斯曲吹奏得行雲流水,回腸**氣。

我一時看得發呆,聽得發呆。雖外行之耳,卻也敢料定那是專業的水平。而且是,很高的水平。

再者說了,水平不高,恐怕也沒機會出現在電視裏呀!——人家可一連吹奏了三首曲子啊!電視台正宗的音樂頻道的時段,一般舍不得全讓一個老頭獨攬了的。

等他從電視裏消失了,我這廂仍聽得意猶未盡,不禁脫口讚道:“好一個帥老頭兒!”

僅那一次,他的形象,便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之中了。

一年後某日,或許還是兩年後某日,我到我們民盟北京市委去開會——發言稿居然忘在家裏了;我低著頭回憶寫在發言稿上的內容,猛抬頭時,見對麵的一個人衝我微笑。

他是一位老同誌,灰白的頂發已然稀疏。但鬢發、邊發還挺密,也挺長,一並向後梳攏過去,紮成一束,像女孩子們的馬尾辮那樣。自然,短是要短許多的。一雙眼睛,目光閃閃,大而且眼神晶亮,看去精神矍鑠,氣色良好。那是夏季的事。他穿著一件短袖的半新不舊的淺色格子衫。事實上他坐在我對麵的兩排人之間並不顯得多麽特別,一般人也能看出他的職業大約與某類藝術有關。對於男人,不論年老抑或年輕,長發後束具有先鋒藝術家的招牌意味。而坐在他左右兩旁的又差不多都是搞藝術的,先鋒的意味並不足以格外吸引我的眼球。

我盯住他目不轉睛地研究他的臉,乃因他臉上有著一種別樣的表情。他顯然是一個很不習慣於開會的人,卻又偏要做出一個經常出席各種會議的人的樣子。他還似乎想要證明自己是一個老頑童,打算調皮搗蛋一下,以放鬆自己的神經,也娛樂別人一下;但又明知那不可取,於是和自己較勁兒地表現規矩。幾乎每一所托兒所裏都有幾個那樣的孩子——當有參觀者們光臨,隻許他們小大人似的一個個端坐在小凳子上不許他們玩,或不許他們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玩時,他們的狀態往往是頗令人同情的。然而連這一點也不是我研究他的真正原因。我自己在某些會議場合的狀態也同樣是頗令人同情的。既不但在開著會而又喜歡開會的功夫,那是一種挺高級的功夫。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乃是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太熟悉他那一張老臉了,可一時又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他。想不起來還偏不能停止地想。如同一個人一邊行走一邊數著一座摩天大樓的層數;一次次重數也數不清,於是幹脆站住了數起來。

他發現我在盯著他看,一次次向我點頭微笑。似乎終於忍無可忍,站起身來,大模大樣地繞場半周,坐到我背後一排的一個空位置那兒去了……

終於挨到了自由發言的時候。沒想到他還不甘寂寞,先聲奪人地大發了一通言。我已記不得他究竟說了些什麽話了,隻記得眾人一陣陣的笑。我們都知道的,某些很不習慣於開會的人一旦終於逮著了自由發言的機會,其率性道出的話語是我們愛聽的。何況我們民盟北京市委一向鼓勵和包容個性化的發言。

這老頭兒發過言之後,我繼著他的話題發了一通言,蓄意使氣氛更活潑些。那一次會在笑聲中休息了十分鍾。不待我起身,一隻手拍在我肩上。轉身一看,是那老頭兒。他問:“你相親啊?”我反問:“我們在哪兒見過嗎?”他說:“肯定沒見過?”我說:“肯定沒見過。”旁邊有人說:“範聖琦。‘老樹皮’樂隊吹薩克斯的!”我不由得一拍雙手:“我在電視裏見過你吹薩克斯!一流水平,大家風度!”他哈哈一笑,自謙道:“我是個老頑童,愛上鏡!”他的笑聲很爽朗。我說:“能笑得這麽響亮的中國老頭不多呀!”他又哈哈大笑道:“承蒙誇獎!承蒙誇獎!”

旁邊又有人說:“整天吹薩克斯嘛,底氣充沛。”他鄭重了,連說:“對,對。我這一輩子,全仗著那麽一口氣了。”我又說:“十三億多中國人中,能把薩克斯吹得像你那麽好的老頭,估計沒幾個。”他卻孩子般的靦腆了,又連說:“我那是吹著玩兒,吹著玩兒。”我說:“陪我到院子裏吸支煙。”他就陪我到院子裏去了。

在樹蔭底下,我又問:“叫你老頭不在意吧?”他說:“那在什麽意啊,本來就是老頭兒了嘛!”我猶豫一下,忍不住再問:“六十幾?”他說:“虛歲六十八。年輕。”

我不禁大發感慨:“老範,老範,你在電視裏,那可是一個帥老頭哇!最好平時也要保持那麽一股帥勁兒!”

他嘴湊我耳,小聲說:“那當然!今天不是來開會嘛!平時我老範,出門就要求自己有回頭率,少了心裏還不舒服!”我笑了,說:“支持。”他問:“老弟似乎挺喜歡我這老頭兒?”我說:“是啊。想不到你老哥居然也是我們盟裏的人。今天能見到你,我太高興了。”他又問:“真話?”我說:“絕對。”

他大睜雙眼把我看了幾秒鍾,更加鄭重地問:“那你說我是帥老頭兒?”

我奇怪,反問:“說你是帥老頭兒不正是讚美你的話嗎?”

“可別人都說我是酷老頭兒!”分明的,他有異議。我說:“酷,那得形容小青年的。六十八了,就別酷了。帥就行了。”

“六十八怎麽了?六十八就不該活得精神抖擻了嗎?我要還是小青年,那就非酷個夠不可!酷多上檔次!帥,太膩歪人了。你是作家,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帥和酷那是有很大區別的……”

“可酷,還多少有點兒另類的意味兒……”

“我很另類啊!老頭兒就不許另類了?”

他跟我較真。

“依你,依你。”

我隻得退讓。

兩年以後的某天,民盟中央辦公室的同誌打來電話,說澳門將舉辦紀念林則徐誕辰多少周年的活動,盟裏的幾位藝術家以民間人士的身份組團前往助興,問我願否參加。我考慮到要乘三個多小時的飛機,考慮到自己的頸椎病,有些猶豫。

“大家都希望你能一道去。特別是老範,他說都兩年多沒見到你了……”

“哪位老範?”

“範聖琦呀!”

“‘老樹皮’樂隊的酷老頭?”

“對啊。”

我不再猶豫,當機立斷:“去!”

可不,自從兩年前相識,我和他再就沒見過。兩年間隻通過一次電話,是我想請他到我們北京語言大學去進行一場他一個人的專場演出,他當時爽快地表態:“沒問題!”我說:“錢很少。”他說:“不要錢。”我說:“也別不要。一點兒不要,我過意不去。”

他說:“你是誰?我是誰?咱倆不是還有一層盟裏的同誌關係嗎?何況是為了活躍大學裏的文藝氣氛,這是咱們民盟一向的社會義務之一啊,談錢幹什麽呢?”我說:“好,不談錢了。那麽你給我個底兒,你能吹奏多長時間?”他反問:“你希望多長時間?”我說:“一個小時短了點兒,一個半小時你頂得下來嗎?”他說:“沒問題!”——稍停,補充道,“太沒問題了!我自己有時吹著玩兒,還吹過一個多小時呢!”

那事,純粹由於我這一方麵的拖延,竟沒操辦成。然他當時的爽快,他的話,又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赴澳之日,在北京機場,我倆一見麵,他打量我直搖頭。我問:“看我哪點不順眼?”他以批評的口吻說:“你穿得太不像樣子了!”我追問:“得像什麽樣子?”他說:“咱們這是一個藝術家代表團哎!你怎麽也應該穿出點兒派來嘛!”

那一天,他穿得很有派,頭上又戴著那一頂招牌式的貝雷帽了。帽簷上照例佩著錨形徽,上身穿著一件褐色皮質夾克,再加上他那俄式的胡子,像一位著便服的老船長——酷!

我看著他剛欲評論,他搶先道:“想好了再說!”

我說:“你很酷。”

他高興地笑了。

我接著說:“等我到了你現在的年齡,也向你學習。”

他又批評道:“錯!大錯特錯!衣著能體現出一個人的生活熱情。沒有經濟條件不必刻意追求。可你有經濟條件!我們的作家你要與時俱進!幹嘛非等到了我這種年齡?我這隻不過是隨心所欲罷了……”不待他說完,我已從他頭上摘下了他的貝雷帽,戴在自己頭上。他笑道:“這種帽子太不適合你了,到了澳門我幫你選一頂帽子!”我知陋聞寡,直至那一天,還相信他隻不過是一個業餘的薩克斯吹奏者。在澳門,有時間從容地交談了,才了解到酷老頭範聖琦和薩克斯的關係,實在是一言難盡的。

範聖琦祖籍山東黃縣的某一個小村莊,乃範仲淹三子一係的第二十九代孫。他的爺爺是晚清秀才,廢除科舉以後,成為村裏的私塾先生。他的大爺十四五歲就隨人闖關東,在黑龍江富錦縣首屈一指的皮貨商棧裏站櫃台,憑著機靈好學,二十來歲便由小夥計出息成了一個經營管理型的人才,被東家派往到沈陽一個更大的皮貨商棧獨當一麵,薪水頗豐。他的父親,投奔他的大爺先到了沈陽,也當小店員。後來他的母親帶著他們四兄弟追隨他的父親到了東北,落腳哈爾濱,住在一位富有的親姨姥姥家裏。當年姨姥爺已經病故,給一個目不識丁的小腳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姨姥姥,留下了在哈爾濱、在青島、在上海的多處實業,洋蠟、洋皂、洋襪、洋服是它們供不應求的產品。那一年範聖琦六歲,地位上有點兒像大觀園裏的林黛玉。然而那麽一種童年,卻是親情氤氳,其樂融融,無憂無慮,衣食富足的。這為他後來一生不泯的快樂性格奠定了成長基礎。但是隨著抗日戰爭的發生,姨姥姥那多家實業紛紛倒閉,童年的好時光也就開始現出危機來。在那一時期的某一天,姨姥姥帶著他和他的二哥逛一家日本商店,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一歲的兩個少年,被一排樂器櫃台裏的各種各樣的洋樂器吸引住了目光;姨姥姥左催右催,兄弟倆竟不願離開了。而那年頭,姨姥姥家已隻靠變賣家當維持生活了,遂歎曰:“等你們長大了給你們買。”

那本是一句大人敷衍小孩子的話。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著一個主宰,偏要成全兩少年的音樂幻想似的。

不久日本投降了。

又某日,範聖琦的二哥帶著姨姥姥的一件貂皮大衣到當鋪裏去當,揣著為數並不太多的一筆錢回家時,在馬路邊上看到了有人在大聲招徠著叫賣樂器……

往事如煙。

在澳門,由六十八歲而七十一歲的酷老頭兒範聖琦講到此處,仍不免的神情激動。

他說:“那可都是精良的樂器啊!是不是我和我二哥在日本人開的大商店裏看見的那些我不敢說,但卻件件都是新的!便宜呀,等於白給似的!……”

二哥怎麽能經得起那一種**呢?手裏拿著這個,眼睛還盯著那個。

結果他二哥不假思索地就花掉了當姨姥姥的皮衣所得的一半的錢,竟買下了三支提琴兩管薩克斯——也帶不走啊,隻得雇上一輛人力車拉著自己也拉上樂器……

姨姥姥竟沒責備他的二哥,那一件便宜的事情簡直使對音樂一無所知的老太太沒有了責備的理由。

範家四兄弟,也同樣對音樂尚一無所知。

大哥已是一名專科學校裏學科技的學生,沒精力再染指樂器了。四弟還小,興趣也不在樂器方麵。於是,三把小提琴和兩管薩克斯,成了二哥範聖瑩和範聖琦終日愛不釋手的東西。結果就“玩”出了以後中國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家和中國鐵路文工團半個世紀內無人可以取代的薩克斯演奏家。

範聖琦十一歲開始自學。說是自學,其實亦經名師指點。他的啟蒙老師,乃是真正的音樂大師,當年流亡到哈爾濱的前俄國國家樂隊的音樂家,俄國音樂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故範聖琦有幸受過正宗的古典音樂演奏之法的熏陶。

他十四五歲以全國第一的名次考取了中央音樂學院管弦樂係;十八九歲畢業後分配到鐵路文工團;後來又被團裏派回哈爾濱市拜認俄籍名師學過一個階段雙簧管;再回到團裏,時逢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那一年二十四歲……

我問:“你怎麽也會被打成右派?”

他哈哈大笑,反問:“這有什麽奇怪的?我被打成右派才一點兒也不奇怪呢!”

追詰緣由。

答曰:“還不是因為給領導提意見嘛!鼓勵我提,我就提唄。一提,自然就成右派囉!”

又問:“心理上受過很大的傷害吧?”

他說:“那倒沒有。隻不過是不服!把我打成右派?我看你才是右派呢!已經被宣布為右派了,還敢和領導吵。我常去中南海演出啊,周總理都熟悉我了。如果再見不到我,他老人家會問:‘小範哪兒去了?怎麽沒來啊?’有一次我沒去,周總理就這麽問過,真的!”

“那領導就拿你這個右派沒轍了?”

“那倒也不是。把我工資降了兩級呀。由八十四降到六十二了。才過兩年,又給我恢複到八十四了。我這個人,隻要不禁止我吹薩克斯,什麽工資啦、級別啦、右派不右派的啦,不在乎。一拿起薩克斯,那就是滿心懷的快樂。右派經曆,在我這兒沒留下什麽大感覺。”

我說:“那你可真是一個幸運的右派。”

他一愣,沉思片刻,同意地說:“是啊,比起來,我範聖琦這個當年的右派,太幸運了。”……

酷老頭愛聽“段子”,自己也愛講“段子”。什麽“段子”都愛聽,都愛講。“色情”的講來無所忌諱,“情色”的講來更不在話下。而且,尤其喜歡講給我聽。講罷,還往往讚歎不已:“多生動啊,多鮮活啊。比你們作家筆下的語言如何?”

我自是每次聽了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風的。我不上網,也沒手機,自己的頭腦裏一個“段子”的儲存也沒有過。團裏的一位老大姐,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製止他:“老範,不許汙染咱們曉聲!”他反駁道:“我這是熏陶!你問他,願不願意我這麽熏陶他?”我說:“願意。”於是同行諸人皆笑。

他嘴湊我耳,又悄悄地說:“記住,人不可以活得太素了。毫無半點兒葷味兒,那麽一個人也就活得太沒勁了。”我裝傻。求教:“怎麽就太沒勁了?”他一本正經,誨人不倦地說:“人生終究是應該通趣的,那就活得太不通趣了呀!”我大聲說:“範老,拯救我。我要通趣,我要通趣!”那一位大姐便雙手一拍,歎道:“唉,眼睜睜被拖下水一個,這可如何是好!”諸人又都開心地笑。

由於有他這一個成員,我們的澳門之行笑聲不斷。我則學作“捧哏”的,技非專業,盡力而為。車上車下,行跡匆匆,東離西往,觀光亦累。倘啞團狀態,悶煞人也。本非文談雅論之刻,笑話且有適當分寸,娛人悅己,我能接受。

然拜會一刻,座談時候,酷老頭又是一番樣子——落落大方,彬彬有禮;性格內束,神情莊重,特紳士。我悄悄問:“怎麽判若兩人了?”他便扯過我手,用手指在我手心寫了一個字是——“節”。回到住地,問他那一個“節”字的深奧,答曰:“我這一生,所謂的經驗,便是‘節’字而已。也可以說是我做人的原則——愛國,愛民族,愛民盟,此大節。大節方麵,力求行得端,做得正。其他方麵,是我自由,皆小節。而小節,僅老伴有權限製我,屬特權。那特權,別人我是絕對不給予的。我以大節的一貫,保障我行我素的自由。”

我沉思良久,說:“所見略同。”

及紀念典禮儀式揭幕後,酷老漢代表我等上台獻藝。

臨行,刮胡子,擾頭發,正領帶,擦皮鞋,旋轉鏡前,左照右照。

我說:“可以了呀。”

他說:“我一人上台,代表的是你們大家,馬虎不得。”

一曲終了,掌聲驟起。

於是又吹奏一曲。

那時刻,酷老漢在台上神采奕奕,出盡風頭。

台下人士,交頭接耳。

我聽到一句話是——“真是味兒!”

也不知讚的是曲,還是他這個老頭兒。一想到這世上古今中外七十餘歲的一個人了,居然還能經常魅力四射地活躍在大小舞台上,不禁的心生幾許醋意。又想到老頭兒曾對我輕描淡寫地說過:“今年開門紅,前三個多月已掙了一輛奧迪。”

那醋意,越發的不可收拾,遂成嫉妒。

……

如今,我與酷老頭又兩年沒見了。

他已七十有三矣。

前不久又在電視裏見著了他——左右伴著兩個美女,在做一道什麽拿手菜。有美女從旁替他解說,而且兩個!他一臉的得意揚揚,分明是——把他美的!

我又得知,我們民盟的幾位大學校長、副校長,去年與台灣方麵的大學校長們共聚某名山,縱論教育心得。酷老頭與盟裏的幾位音樂方麵、戲曲方麵的藝術家,又結伴登山助興,亦大受彼們歡迎。以至於活動結束時,有位台灣方麵的大學校長夫人,帶頭唱起了《團結就是力量》……

噫兮!

一管樂器,竟使一個人的人生從少年至老年,那麽充實,那麽快樂,那麽具有活力,這真是一件令別人稱羨不已的事情啊!藝術不僅帶給許多藝術家以美好的滿足,卻也帶給許多藝術家不幸與厄運。偉大如莫紮特者,尚且一生榮辱交織,傷痕累累。它帶給範聖琦的,幾乎盡是快樂!繆斯女神,未免太偏愛他了!他靠了他的薩克斯,活得自信無比,嘲笑做人之曲謹,張揚真性之疏狂。智利機巧,不屑一為,浮名紛爭,視若煙雲。一輩子隻管從無厭時地吹他那一管薩克斯;直吹得黑發變白發,少年變老人,竟還在吹著!吹時那一種如醉如癡,似擁紅顏新婦!直吹得越老越酷,越老越精神!

如此藝術人生,美哉!美哉!

世人,誰能不看著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