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惑與不惑 母親播種過什麽?

這些平民家庭的小兒女啊,似些孤獨的羔羊,麵對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的政治風雲,彷徨、迷惘、無奈、親情失落不知所依。

預感竟是真的有過的。似乎父親和母親逝前,總是會傳達給我一些心靈的訊息。

十月中旬,我和畢淑敏見過一麵。她告訴我她在師大進修心理學,我便向她請教——我說今年以來,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睡著還是醒著,我眼前常有這樣一幅畫麵移動著——在冬季,在北方小村外的雪路上,一隻羊拉著一架爬犁,謹慎又從容地向村裏走著。爬犁上是一桶井水,不時微少地**出,在桶外和爬犁上結了一層晶瑩的冰。爬犁後同樣步態謹慎而又從容地跟隨著一位少女,紮紅頭巾,臉蛋兒亦凍得通紅,袖著雙手。而漫天飄著清冽的小雪花兒……

並且,我向畢淑敏強調,此電影似的畫麵,絕非我從任何一本書中讀到過的情節,也絕非我頭腦中產生的構思片段。事實上一年多以來,盡管此畫麵一次比一次清晰地向我浮現,但我卻從未打算將這畫麵用文字寫出來……

畢淑敏沉吟片刻,答出一句話令我暗訝不已。

她說:“你不妨問問你母親。”

我母親屬羊,母親的母親也屬羊,而這都是畢淑敏所不知道的。

而母親於昏迷中入院的第二天,哈爾濱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我的思想是相當唯物的,但受情感的左右,難免也會變得有點兒唯心起來——莫非母親的母親,注定了要在這一年的冬季,將她的女兒領走?我沒見過外祖母,但知外祖母去世時,母親尚是少女……

那麽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意味些什麽呢?

在醫院裏,在母親的病床前,以及在母親出殯的過程中,我見到了母親的一些幹兒女。

我早知母親有些幹兒女,究竟有多少,並不很清楚。凡三十餘年間,有的見過幾麵,有的竟不曾見過。但我清楚,在漫長的三十餘年間,他們對母親懷著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們當年皆是我弟弟那一輩的小青年。

話說當年,指的是“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以後。許多家庭的長子、長女、次子、次女,和我以及我的三弟一樣,都戀戀不舍地告別了家庭和城市。城市中留下的大抵是各個家庭的小兒女,年齡在十六七歲和十八九歲之間。那個年代,這些平民家庭的小兒女啊,似些孤獨的羔羊,麵對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的政治風雲,彷徨、迷惘、無奈、親情失落不知所依。他們中,有人當年便是喪父或失母的小兒女。

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兒女,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與願望相符。或做街頭小食雜店的售貨員,或做挖管道溝的臨時工,或在生產環境破敗的什麽小廠裏做學徒……

某一年夏天,是知青的我回哈爾濱探家,曾去醬油廠看過我四弟的勞動情形。斯時他們幾名小工友,剛剛揮板鍁出幾噸醬渣,一個個隻著短褲,通體大汗淋漓,坐在車間的窗台上,任穿堂涼風陣陣撲吹,唱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拉茲之歌”——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命運啊,我的星辰,你把我引向何方引向何方……

他們心中的苦悶種種,是不願對自己的家庭成員吐訴的。但是這些城市中的小兒女,又是多麽需要一個耐心傾聽他們吐訴的人啊!那傾聽者,不僅應有耐心,還應有充滿心間的愛心。還應在他們渴望安慰和體恤之時,善於安慰,善於勸解,並且,由衷地予以體恤……

於是,他們後來都非常信賴也不無慶幸地選擇了母親。

於是,母親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義不容辭地將他們庇護在自己身邊。像一隻母雞展開翅膀,不管自家的小雞抑或別人家的小雞,隻要投奔過來,便一概地遮攏翅下……

那些城市中的小兒女啊,當年他們並沒有什麽可回報母親的。隻不過在年節或母親生病時,拎上一包尋常點心或兩瓶廉價罐頭聚於貧寒的我家看望母親。再就是,改叫“大娘”為叫“媽”了。有時混著叫,剛叫過“大娘”,緊接著又叫“媽”。與點心和罐頭相比,一聲“媽”,倒顯得格外的凝重了。

既被叫“媽”,母親自然便於母性的本能而外,心生出一份油然的責任感。母親關心他們的許多方麵——在單位和領導和工友的關係;在家中是否與親人溫馨相處;怎樣珍惜友情,如何處理愛情;須恪守什麽樣的做人原則,交友應防哪些失誤;不借政治運動之機傷害他人、報複他人;不可歧視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冊的人,等等。

母親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婦女善良寬厚的本色,經常像叮嚀自己的親兒女一樣,叮嚀她的幹兒女們不學壞人做壞事,要學好人做好事。

此世間親情,竟延續了三十年之久。我曾很不以為然過,但母親對我的不以為然也同樣不以為然。她不與我爭辯,以一種心理非常滿足的、默默的矜持,表明她所一貫主張的做人態度。直至她去世前三天,還希望能為她的一個幹女兒和一個幹兒子促成一次大媒……

而他們,一個幫著四弟將母親送入醫院,一個一小時後便聞訊匆匆趕到醫院,三十幾個小時不曾回家,不曾離開過醫院!母親逝後,她的幹兒女們都紛紛來到了弟弟家。我說——不必在家中設靈位了吧!他們說——要設。我說——不必非輪守四十八小時靈了吧!他們說——要守。這些三十年前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小兒女啊,三十年前是小徒工們,如今仍是工人們。隻不過,有的“下崗”了;隻不過,都做了父母了。他們都是些沉默寡言之人。我離開哈市時,仍分不清他們中幾個人的名字。他們不與我多說什麽,甚至根本就不主動與我說話。他們完完全全是衝與母親之間那一種三十年之久的親情,而為母親守靈,為母親燒紙,為母親送喪的。三十年間,我下鄉七年,上大學三年,居京二十年,我曾給予母親的愉快時日,比他們給予的少得多。回到北京,我常默想——從今後,我定當以胞弟胞妹視待他們和她們啊!至於我自己的幾名中學摯友與母親之間的親情,比三十年更長久,從我初一時就開始著了。那是世間另一種親情,心感受之,欲說還休。每獨坐呆想,似乎有了一種答案——那時時浮現過我眼前的畫麵中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是否便意味著是人世間的一種溫馨親情呢?母親的母親,給予在母親心裏了。而母親隻不過從內心裏**出了一些,便獲得了多麽長久又多麽足以感到欣慰的回報啊!這麽想很唯心,但請不要責怪兒子的癡思。

願此親情在我們中國老百姓間代代相傳。

沒了它,意味著是我們普通人的人生多麽大的損失啊!

母親我愛您。

母親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