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歌者在橋頭 達麗之死

達麗是友人的女兒,是友人唯一的女兒。達麗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是個秀氣的少女,也是個文靜的少女。友人原是一家大報的編輯,年長我七八歲,那麽今年該是五十二三的人了。十年前我們認識的,後來漸漸斷了來往。一日我乘坐出租汽車,路遇一個招手截車的男人。那是冬季的一日,風很大,天氣很冷。司機跟我商量:“問問他去哪兒。如果順路,就把他捎上,行不?”我說:“這麽大的風,行啊!”於是司機停了車,搖下車窗問他去哪兒?他回答說去亞運村那邊兒。而我回家,正好同路。不待他央求,我就開了車門……他上了車,坐我旁邊了。看了我一眼,在我膝上猛拍一掌,友好驚詫地叫出我的名字。於是我不禁扭頭注視他,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唉,唉,當年,你可是以‘老師’稱我的啊!現在卻對麵不相識了……”他以批評的口吻說,顯出挺感傷的樣子。可我還是回憶不起來。他說出了他的姓名。我虛偽地說:“是你呀?真巧!……”其實還是沒想起他是誰。他將一張名片塞我手裏,爽爽快快地對司機說:“快開車吧,我付兩份兒車錢就是了!”司機說:“你們各付各的。你上車,是他同意的。你們原先認識,也不能算同路。不圖多掙一張,我車上已經載客了,還停下問你去哪兒幹什麽……”我下車時,他不許我付車錢,說由他付了。回到家裏,我細看那張名片,見他的身份是,某某文化廣告公司副經理。

不知為什麽,我要求自己必須回憶起這位巧逢的“老師”。我一冊冊地翻閱名片夾,終於又發現了一張印有他姓名的名片。那上麵他的身份是報社文藝部副主任,業務級別是副編審……

晚上我給他打了一次電話——因在出租車上沒能立刻認出他,尤其是在他已認出了我並說出了他自己的姓名後,居然一時還回憶不起他來,幾分不好意思摻雜著幾分虛偽地說了些請多原諒之類的話……

他在電話那一端哈哈笑了。仿佛在通過那一種朗朗的笑聲,向我證明著他目前對自己的自信和對自己新職業、新身份的良好感覺,以及目前對自己的活法和生活現狀的滿足……

我問他:“哪一年離開報社的?”

他說:“一九九零年。”

我問:“是辭職還是兼職?”

他說:“當然是辭職。”說像他這樣的人,一旦想通了,決心下定了,那就破釜沉舟,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這不安上電話了麽!說房子住得也寬敞多了。公司為他在亞運村買了三室一廳……“我受之無愧!”——他說——因為我為公司創收三百餘萬,這點兒獎勵是公司完全應該給的!他特別向我強調——他已經是一個有小車坐的人了。隻不過那一天他吩咐司機送客人去了,所以才“打的”……“我已經兩年多沒有擠公共汽車和騎自行車的體驗了,也兩年多沒‘打的’了……今天真狼狽,沾了你的光……”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挺留戀當年那種擠公共汽車和騎自行車橫穿大半個北京的體驗似的。我忙說哪裏哪裏,說其實是我沾了他的光。我將我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以後他就常來電話,和我進行一般性的感情聯絡。如果說也有什麽目的性,那也無非是慫恿我去聽國內或港台歌星們的什麽什麽演唱會……

漸漸地他使我重新認識了他——看來他已經是國內專門組織歌星演唱會的“大腕”了。據他自己說,好幾場火爆的演唱會,票價高得令人咂舌的演唱會,都是他策劃的。

“現在策劃人太多了。阿貓阿狗,往往也搖身一變成了策劃人。可有名望的策劃人是不多的。真的,中國應該產生超級策劃人!……”有一次他在電話裏這麽對我說。聽得出,他以五十多歲的年齡而躊躇滿誌,仿佛為自己確定了後半生努力奮鬥的目標——成為超級歌星演唱會策劃人。仿佛他已經接近著那樣的目標了。起碼給我的印象是那樣……

終於有一天他光臨我家,還領來了寶貝女兒達麗。我也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見到了那秀氣的、沉靜而又舉止斯文的初二女學生。“叫叔叔!”一少女就略顯拘謹地叫了我一聲叔叔,並且靦腆地羞紅了臉。而後依偎地坐在她父親身旁,低著頭翻閱一冊畫報。“你看我女兒怎麽樣?”我一時沒領會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怔愣地瞧著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你看我女兒形象如何?”生平第一次,有一位父親,當著自己初中二年級的女兒的麵,那麽問我。我很是愕異,覺得他問得實在唐突。我看了那少女一眼,對她的父親說:“小達麗形象很清純嘛!將來也許能當演員呢!”

“是麽?你真的這樣認為麽?……”——我的話使他頓時高興起來。他將女兒往自己身旁摟了摟,使她更親昵地依向自己,望著我坦率地說:“其實我來,是有求於你。”

我說:“你講,隻要我能辦到,絕不推諉。”他說:“我是為女兒來求你的,要不我也不帶她來了。”我又看那少女一眼,沉默著,期待著。而達麗則停止了翻閱那一冊畫報,分明是在低著頭猜測地想象我的表情反應。“我這個寶貝女兒,是我唯一的安慰。她媽七年前去世了,我當年一門心思在工作方麵,生怕評不上副編審。副編審倒是評上了,可孩子自小的學業給耽誤了。當年沒入上一所好小學,我對她的學習關心得又不夠,現在也就隻能在一所很差的中學裏混著讀。我不打算培養她考大學了。她自己也沒這份兒心勁了。好在我這女兒形象不錯,嗓子也挺好……達麗,站起來給叔叔唱支歌兒……”

於是那少女遲疑了一陣,站起來,低著頭問父親:“唱什麽呀爸?”他說:“隨便。覺得自己哪首唱得好,就唱哪一首。”那些日子電視裏正播放台灣電視連續劇《新白娘子傳奇》,那少女便輕聲唱起了“千年等一回”……

她唱完,瞧著她父親,似乎在問——爸,我唱得還好麽?還要再唱一首麽?而他的父親則望著我——似乎在同樣地問我……

我說:“達麗,你坐下吧!”她這才款款重新落座。我望著她父親說:“唱得真是怪不錯的!”其實我並不覺得唱得多麽好,也聽許多女孩子能唱到那種水平,

虛與委蛇地應酬著罷了……

她父親說:“達麗,聽到了吧?你在學習方麵沒了信心,也就算了。一個女孩子家,讀到初中,不搞學問,不教書文化夠了……”

他說著,吸著了一支煙。

近些年來,我雖然聽到過許多抱怨文化和知識貶值的悲觀言論,但還是頭一次聽到一位曾當過大報社編輯部副主任的父親,當著自己女兒的麵,並當著外人的麵說這樣的話。我暗想,副編審,在中國,也可以算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了。享受副高級知識分子待遇嘛!盡管那待遇可能不過是空頭支票,盡管他已經改行當副經理了……

他又輕輕推著女兒,慫恿道:“既然叔叔給了你公正的評價,那你就再給叔叔唱一首!”那少女剛欲站起,我忙製止:“不必了不必了,你就直說你到底求我什麽事吧!”

他說:“我想朝影視歌這三方麵培養我的寶貝女兒。歌這方麵嘛,我自己的能力綽綽有餘了。影視圈裏,我還不太熟。想勞你今後替達麗,當然也是替我多關注關注,操操心,如果有什麽合適的角色,給推薦推薦……”

我吞吐地說:“這個……看機會吧!如果正好有合適的角色,又趕上孩子放假……”“放假不放假的不必太考慮!”他打斷了我的話,“隻要機會難得,還上的什麽學啊!”達麗這時就站了起來。她說:“爸,我先到叔叔家對麵那個花園裏去玩會兒行嗎?”畢竟是初二的女學生,即使在父親眼裏仍是個孩子,她那自尊心肯定早已變得極其敏感了。我很是體恤她處在我和她父親之間的窘迫,不待她父親開口,我搶先對她實行了“放逐”。我說:“去吧去吧,那花園很美……”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轉身離去了。在那少女的一瞥之中,我破譯了許多感激。那是回報給理解的感激……

房門一關上,我瞪著她的父親,非常鄭重地,以批評的口吻說:“你不該當孩子的麵說那些話啊!她才初二麽!我看她不是一個笨孩子。你完全可以替孩子請位家庭教師補補課嘛!離考大學還有四年呐,來得及嘛!……”

他掐滅煙蒂,又吸上了一支。吸兩口,慢條斯理地說:“非要讀大學的話,當然還來得及。我這女兒又不弱智。”

我說:“那為什麽……”

他說:“為什麽不給她請位家庭教師?目前現狀明擺著嘛!”

“請不起?”

“那才幾個錢,看看我吸的什麽煙?‘中華’!除了‘中華’,別的煙我不吸。一個月少吸兩條‘中華’,請位賦閑的教授也有人願意!”

“那究竟還有些什麽別的原因呢?”

“什麽別的原因也沒有。她偏文科,所以將來考也隻能考文科。大學文科畢業生,又是個女孩子,會有什麽出息?碩士又怎麽?博士又怎樣?博士後又怎樣?當了教授又怎樣?每個月最多還不是八九百一千來元麽?那得學多少年,還得學八年。八年後才大學畢業啊!讀得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一直讀到博士,那就至少得再讀十二年!十二年啊!十二年後中國什麽樣都不知道啦!可換一種思維,替孩子選擇另一種人生,興許三年後,十五六歲,我就把她培養成一名小歌星了。哪怕三流歌星,一場演出費,就頂大學教授一年的工資了。我這個副編審,沒當經理前,不才一百五十多元基本工資嘛!八年時間,一名三流歌星,玩似的也掙下七八十萬了!如果唱紅了呢!做一次廣告夠高級知識分子一輩子享受不完的啦!我為什麽那麽傻?非鼓勵孩子走刻苦讀書這一條老路?孩子累,我也累,圖的什麽?你倒說說究竟圖的什麽?我還能幹幾年?再幹三五年,別人仍抬舉,讓幹也幹不動了。那時如果女兒正讀大學,我這幾年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錢,全得為她交了學費。等到她畢業,一名一無所有的大學生,或者碩士生、博士生,供養一位同樣一無所有了的老爸,那將會是一種多麽絕望的生活?達麗她若能早出息成一名歌星,我晚年不是也跟著享享福麽?我又當爸又當媽,還不就指望晚年享享女兒的福麽?……”

我也吸著了一支煙。我不知再說什麽好。覺得他的話,自有一番道理……

“我要從現在起,努力將我寶貝女兒培養成一個影視歌三棲明星!將來這三個行當,競爭肯定激烈,淘汰也快。所以必須朝三方麵的全才去培養。又唱歌,又演電影,又演電視劇。這行受挫了,興許在另外兩行還紅著……”

他說完凝視著我。

我問:“你怎麽給孩子起名叫達麗?”

我是無話找話,總得說句什麽。而且暗想“達麗”這個名,太像有些人給喜愛的小狗起的名字了。

“我和她媽,不都是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嘛!她媽懷她時,我們討論過,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如果是女孩,就叫保爾妻子的名。後來時代變了,我們對自己的理想主義情結,也就越來越輕蔑了。先是被別人輕蔑,後是覺得被時代輕蔑,最後是自己輕蔑自己,自己嘲弄自己。所以,女兒上小學時,我和她媽討論,就將女兒的名字由‘麗達’改成‘達麗’了,表示一點兒對理想主義情結的背叛情緒吧!知識分子,也就這點兒能耐,就小小不言地表達點兒背叛情緒……”

我說:“原來是這樣……”

他說:“終於理解我這位父親的良苦用心了?”

我說:“理解了……”

他說:“那,肯幫忙了?……”我說:“放心,我一定像為自己的女兒操心一樣,一定盡力而為……”直至我送他出家門,達麗還沒回來……

幾個月後,我收到他提前寄來的一張票,夾在信紙內。信很短,隻有幾行字——說他女兒在那一次演出中,和一個什麽什麽少女合唱團一起,將榮幸地登台為某“天王巨星”級的香港歌星伴唱,請我無論如何要抽時間去聽聽。

那天晚上我已有安排,沒去。我心裏挺不安,覺得太辜負人家的一片誠意。對他求我的事,更加銘記不忘了。又幾個月後,我替達麗抓住了一個機會,是一部三集電視劇,是一個有幾十句台詞的串場大群眾角色。可是達麗沒接那角色,據說嫌戲太短,戲也太少。我很懷疑是達麗本人不願接,還是她父親……

他就再沒來過電話……

漸漸地,聯絡又中斷了。我也就漸漸地又把他們父女倆從記憶中排擠出去了……

今年春節期間,似乎是初五的晚上,我接到了一次電話。“喂,曉聲麽?聽得出來我是誰麽?”聲音很低,無精打采的。我沒聽出來。“我是……達麗她父親啊……”我趕緊說:“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故意說沒聽出來,跟您開玩笑呐……”他告訴我達麗住院了,是破傷風,很希望有人看望看望她。他想來想去,隻有請求我成全他女兒的這一種小心願。我一向是個最好說話的人,何況對那少女,我內心裏其實挺喜愛的,於是滿口答應,第二天帶了禮物到醫院去看她……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她臉色極蒼白,虛弱得說不出話。一雙大眼睛,也絲毫沒了光彩,沒了生動。她得的根本不是什麽破傷風而是敗血症。這麽說也不對。應該說,是由破傷風引起了嚴重的敗血症。

我看過她以後,在病房外問她的父親:“怎麽會這樣?”

他起初不肯說。我一再逼問,才說了——達麗的班上,以達麗為核心,由十幾個初二女學生,組成了一個什麽“少女追星大家庭”。她是她們那個“大家庭”的“家長”。她的一個女同學,也是她們那個“大家庭”的成員之一,在一塊手帕上,繡了大大小小十幾顆心,寄給了香港某男歌星。結果她得到了一張他的照片,四寸的,背麵有他的親筆簽名。其實究竟是不是親筆簽名,她是無從知道的。她以為是,當然便是了。於是這一張照片,成了她們“大家庭”中的無價之寶似的,引起了另外一些少女們極大的嫉妒。其中最嫉妒的是達麗,她想,她一定要從他那兒得到一件比一張照片更寶貴的東西。其實她究竟要得到什麽,連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這癡情的少女,竟割破自己的手,滴了半小碗血,就沾著自己的血漿,給自己的崇拜偶像寫了一封血書——三四千字的一封血寫情書,每一句,每一個標點,都是用他唱過的歌的歌詞串聯寫成的。然而信寄出後,仿佛泥牛入海,空穀無音……

她的手卻漸漸感染了……

“這孩子,她為什麽就不對我講呢!不就是一張歌星的照片麽!十張我也能替她要來呀!為什麽要這麽傻呢!……”

他哭了。眼淚順著臉腮往下淌,哭得一塌糊塗……

“破傷風引起敗血症的,百分之一還不到,怎麽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了呢!……”

我意識到情況嚴重,去找醫生問,醫生果然說——她到醫院來得太晚了,因為不但血液,而且心肌也受到了嚴重的病毒感染……

她的父親策劃了一場又一場大型港台歌星演唱會,使他們一個個席卷巨款樂滋滋喜洋洋地離開大陸,為公司累計創收五六百萬,也同時製造了一陣又一陣的“追星熱”,直接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大陸少男少女的“追星族”。

她無疑是她父親培養得最成功的一個……

卻也成了最失敗的一個……

破傷風危及生命的百分之一還不到的比例,在這一種成功和這一種失敗之間那麽荒唐地劃了一個等號……

我心中湧起極大的悲哀。為達麗這少女,也為她的父親。我沒話可安慰他……

我第三次見到達麗,已是在火葬場了。那是一個人少得不能再少的哀悼儀式。五六個成年男人,哀悼一個十四歲的少女……

她一隻手放在胸前,持著某香港歌星的一張照片——是我從一冊畫報上剪下來,是我以模仿的筆體在背麵簽上了那香港歌星的姓名。我原以為,能在她活著的時候,給她一點兒心理安慰——誰知卻成了她死後的陪葬品……

五六個成年男人中,除了她父親,除了我,再就是他公司裏的人了……

哀悼儀式還沒完,他們就悄悄談論起策劃下一場演唱會的事兒來……

我聽一個人很有把握地說——獲利一百多萬似乎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