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芝麻粒兒

“小芝麻粒兒”是一個女孩兒。兩年前,好友A君帶她到我家來,預先在電話裏說她要采訪我。當我開門讓進他們後,朝外又張望了一眼,奇怪地問:“人呢?”A君回答:“沒誰了,就我倆。”我又問:“記者呢?”A君說:“是她。”我不由得扭頭打量——那天她穿的是運動鞋,個子看去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吧;女式半袖T恤,運動短褲;但是身材很勻稱,腰特別細,而且……薄。所以用窈窕二字形容她也還恰如其分。總而言之穿著黃色T恤和短褲的她,當時給我的印象像是一隻金小蜂,又叫細腰蜂的那一種。

主客坐定,我望著她有把握地問:“高二了吧?”

我以為她是高二剛分在文科班的女生,一年後打算報考新聞專業,采訪我純粹是為了實習實習。女孩兒大眼睛,薄嘴唇,臉頰瘦削,看去精精神神的,蠻清秀。

她回答:“沒有高二了呀。”——表情端莊,語調柔婉。一個拖出輕聲的“呀”字,使她的話聽來如小女兒言。A君替她補充道:“都大學畢業四年了,在一家外企工作。”我心中暗暗一算,那麽她起碼該二十六七歲了,人家是個大姑娘了嘛!不禁訝然於她的小模小樣。我又問她,為什麽已在外企工作了,還要來對我進行采訪?她那雙看人時有點兒定定的大眼睛求助地瞟向A君。於是A君替她解釋:“她同學在報社當編輯,給了她這麽一個采訪任務。再說她自己工作之餘也喜歡寫寫。”我問她都寫過什麽。

她說詩啊,散文啊,還有童話啊,都寫過。發表了幾篇。

那天她對我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采訪。於我,是一次態度鄭重的敷衍。於她,我想她一定是有所感覺的。

果然,晚上她給我來了一次電話,開口便說:“梁大作家,沒想到你是那樣的!”

我說:“我配合你完成了采訪任務,你怎麽還像對我有意見似的?”

她說:“可你明明是在應付我!”——接著也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又說她進行過調查了解,十之七八的當代青年並不知道我的名字並沒讀過我的書;而讀過的,都不喜歡我寫的那些作品……竟還說:“姑且算作品吧。”

她話說得很快,忽然壓低聲音道:“對不起,不是不給你平等的說話權利,我們隻有十五分鍾喝茶的時間,我該回寫字間去了。”

放下電話,我愣了片刻,便給A君打過去電話,抱怨地說:“你帶到我家來一個什麽女孩兒呀!耽誤了我的時間,剛剛竟還挖苦了我一通!”

自從我過了五十歲生日,即使二十六七歲的小女子們,在我眼裏亦皆是女孩兒了。

A君開導我:“你是長者,一切多擔待。何況你也多了種機會了解當代的某些女孩子……”

我打斷道:“某些?專指她‘那樣式’的?”

A君耐心可嘉地說:“你別年輕人挖苦了你幾句就經不起似的!有點兒風度行不行?我向你保證,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兒。再說和我不一般關係,不看僧麵看佛麵……”

後來,她又采訪了我一次,是關於“時尚”話題的。這一次我較為認真地接受了她的采訪。然我一向對於“時尚”二字反感透頂。覺得那個在中國傳媒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的詞,已“粘人”到了令我嫌惡的程度。我記得我在回答時說了“時尚不過就是摩登”一句話,還形容“時尚”是諳人間惑術的“巴狗”。

她目光定定地仿佛還有點兒愕異地盯著我聽我說。終於輪到她開口時,她平心靜氣地道出自己的一番看法來:“其實我覺得時尚並不就是摩登。摩登是時髦,是對時尚的一種不相宜的誇張和炫耀。而時尚是一種雖然往往與時髦並行,但是永遠不會被改變為時髦的事物。時髦是一種企圖追求到某種品質卻幾乎永遠也追求不到的現象,而時尚卻好比一枚一生出來就有品質的蛋……”

這時我極想很不雅地問一句:“從哪兒生出來的?”但考慮到麵前坐的畢竟是一個女孩兒,話到喉間吞回去了。

她仿佛猜到了我想說什麽而沒有說,臉微微紅了,低下頭沉默幾秒鍾,自言自語般地嘟噥:“時尚其實是尚時的意思,就是還沒開始流行的狀態,所以不同於時髦……”

我覺她的話亦有道理,並且將那道理用語言表達得挺好,於是刮目相看。那一次采訪,因為有了點兒爭論的意味兒,她反而顯得滿足,大概以為那才叫認真對待。她臨走前我問她,是不是與我的好友A君是近鄰啊?她說:“比鄰居關係更近。”我又問:“親戚?”她說:“比親戚還親。”我一時困惑得說不出話來。她格格笑了:“他是我爸爸呀!”……

晚上我給好友打電話,責問為什麽不告訴我她是他女兒?A君說:“唉,不許我告訴嘛!你看,她自己倒忍不住徹底交代了,但我希望你還是應該對她保持一種威嚴。”我問為什麽?他說:“我說她不服之時,你可以幫我呀!”然而自從知道了她是A君的女兒,我對她也就威嚴不起來了。A君長我十餘歲,不僅有一女,還有一子。兒子已成家,是兄長。

女兒與他們老兩口共同生活著,是妹妹。再後來,我與A君之間,關於他的女兒,話題漸多。有次在他家他內疚地對我說:“我這女兒呀,從小被我管束得太嚴,管壞了。都二十六七歲了,在別人眼裏是白領了,在家裏還是個孩子似的,好像越大越傻。”我說:“她不傻呀,挺聰慧的。”

A君說:“工作方麵是不傻。可二十六七歲了還不知道談戀愛,找朋友,自己也不急。轉眼成大齡女了,也是我一個愁啊!”A君的老伴插言道:“設身處地替孩子想一想,孩子她都沒時間談戀愛找朋友啊!”我問:“工作有那麽忙?”“可不嘛!要是冬天,天剛亮就出門上班去了。起得稍微晚一點兒,就得打的。打的那花的是自己的辛苦錢啊!這孩子要強,在外企工作三年多了,一次沒遲到過。下班也晚,九、十點鍾才回到家裏是常事。星期六星期日兩天休息,往往用一整天補覺,睡呀睡呀,叫吃飯都叫不醒。還剩一天呢,就一心隻想玩了。”——當母親說著,歎了口氣。

正那會兒,他們的女兒以手掩口,打著哈欠從自己的小屋走了出來。我問她:“聽到你爸媽的話了嗎?”她點點頭,去喝水。我說:“一個星期一天,談戀愛也差不多夠了。玩是可以兩個人一起的事兒,何不同時進行?”

她說:“同時進行當然好了。可要找到那個愛我,我也愛他的人,要用比談戀愛本身多得多的時間呀!這麽著吧叔叔,您先替我找著。替我找到之前,我抓緊時間一個人玩兒挺好。再不抓緊時間玩兒都老了,結果落得個既沒愛過,也沒好好玩兒過的下場。兩耽誤,人生豈不是更可悲?”——說完,打著哈欠回到她的小屋去了,八成繼續補覺。

A君苦笑道:“聽聽,說的是什麽話?”他老伴兒望著我請求地說:“真的,你也替我們當父母的操操心行不。”我說:“行。”不料小屋裏傳出他們女兒的話:“叔叔,我剛才隻不過隨口一說,千萬別聽我爸媽的。愛人我以為那還是自己去發現的好。”

有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希望我第二天陪她逛動物園。我說沒時間,她說她老爸要給我照相,也去。那是我早就答應了A君的事。我略一猶豫,她就在電話那端說:“叔叔算你答應了啊!”可是第二天,我在動物園門口隻見著了她。她狡黠地一笑,說她老爸臨時有事,來不了啦。而我意識到,我上當了。一上午她顯得特別高興,主動說了許多話。她說從初中到高中,為了能考上一所使父母也使自己光彩的大學,舍不得時間玩。大學畢業後一參加工作,沒時間玩了。並且扳著指頭遺憾地說,從十六七歲到二十六七歲,總共才開開心心地玩了有限的幾次。她看每一種動物的目光,那純粹是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它們的驚奇的目光。我覺得我像是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童在逛動物園。

我問她在外企具體做什麽工作?她說給一位部門長當助理。我說那也算較高一級的白領了。她說其實她覺得自己是“小芝麻粒兒”,鍍銀的一粒小芝麻粒兒。我說:“起碼你的工資是令人羨慕的,比我這大學教授的工資還高一倍多呢!”她說:“叔叔不騙你,有時我加班到晚上十點多,覺得自己口中有血腥氣。”而那時,整幢寫字樓就剩她和一名等著關大門的保安了……我倏然間明白了她為什麽那麽愛玩和貪睡。我問她的頂頭上司對她如何?她說挺好。我問真的?她說如果她的上司能再多體恤她一點兒,就是一位好上司了。我說可見你的上司有不夠體恤你的時候。她想了想,說她其實不該抱怨給自己發工資的人。我說又不是當麵,抱怨了一兩句又有什麽?她說養成習慣就不好了。所以即使在背後,也還是一句都不應該抱怨。衝著那份兒不菲的工資,她得具有任勞任怨的敬業精神。我問:“據我所知,在外企工作的中國人,如果攤上一位同胞是自己的上司,反而可能是一種不幸,實際情況是不是那樣?”

她想了想,委婉地回答:“中國人替外國人要求自己的同胞,總是會比他代表中方企業的情況下對同胞的要求更嚴,也總是會比外企老板要求的更嚴。外企老板有時還不至於對中方雇員有多麽不近情理的要求,而恰恰是同胞的上司會。不過也可以理解,他們隻有那樣表現,升得才快……”

我問:“你的上司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她忽然覺得失言了,岔開話題道:“叔叔,咱們看大象表演節目去吧!……”

“非典”時期,她公司裏的歐洲人都回國去了,而中方雇員照常上班。有天晚上十點多,電話響了。我抓起一聽,是她打來的。我問:“小芝麻粒兒,你在哪兒?”她說:“叔叔,我在加班……”我又問:“你是不是在哭啊?”她說:“叔叔,整幢寫字樓又隻剩我和一名等著關大門的保安了。我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每天都加班到這時候了,我覺得嘴裏又有血腥味兒了……”我生氣地說:“這是什麽日子啊!你這樣辛苦,免疫力下降,上下班路上那是極容易……”她說:“叔叔我會注意的……我不過就是想和一個人說幾句話……有些話又不能對爸爸媽

媽說……”

前天下午,A君打來電話,說她女兒還要來采訪我。我說:“你的女兒嘛,可以。”他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又說:“我女兒失業了……”我不禁“噢”了一聲。“她公司新來了一名女大學生,負責社會福利保險的一位部門長,把公司應該替大家繳的保險金額壓得很低很低,低於公司的內部規定一半多。她覺得不公,替人家那大學生據理力爭,結果一時衝動,和那位部門長吵了起來……”

我問:“對方是咱們中國人吧?”

A君說:“可不嘛。”

我說:“他是咱們中國人中的混蛋。”

A君說:“他還對我女兒說——你不想幹了就走人!我女兒一氣之下辭職了。但人家那名女大學生自己反倒想開了,留下了……”我不知再說什麽話好。“小芝麻粒兒”來時,臉上少了往常的開朗神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而我心裏,卻對那女孩兒陡升起了幾分敬意。

這一次不是我應付她,而是她自己采訪得有點兒心不在焉。結束後,我說:“小芝麻粒兒,叔叔想過幾天去爬香山,你陪我如何?”她頓時高興起來,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說:“好呀!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