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的媽媽會

整的這一句話是——“沒有誰的媽媽會要求她的小孩兒非贏不可。”某日我剛邁入家門,聽到了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一個女人說的,語調緩慢而嚴肅。我聽出是電視裏的什麽人物在說話,而這句話使我的心為之怦然。幾步跨到電視跟前,見正播放一部外國電影。

於是坐下去看起來:那是一部兒童片,講述的是一個小學三四年級的女孩兒,怎麽樣參與了一場全國性的語言能力競賽活動的故事。顯然,女孩兒參與得並不情願。但那又似乎是她非參與不可的事情,而且,還是她非贏得全國冠軍不可的事情。

為什麽並不情願,卻還非贏不可呢?

原來她的母親受到了意外的精神刺激,住進了精神病院;她的哥哥正處於青春逆反期,經常和他們的父親發生激烈爭吵;而他們的父親,一個對自己的人生沮喪極了的男人,特別需要別人給予自己某種慰藉……

如此這般,對於那一位父親,小女孩兒就成了“別人”;她能否獲得全國冠軍,意味著他能否獲得慰藉。他還不對女兒明說那是他的心理需要。對於一位父親,這自然是難以明說的。他對女兒說:“媽媽需要你贏。如果你獲得了全國冠軍,媽媽會很高興的。媽媽一高興,病就會好起來。”顯然,這隻不過是他的願望,而不太可能成為因果。倒是那是哥哥的少年,反而清醒一些,他不但反對父親非將妹妹逼上競爭的平台不可,還對妹妹說:“媽媽當然會高興的,但她的病絕不會因此就好起來!這是一個常識,你和爸爸為什麽都不明白這一點?”他們的父親不明白這一點,乃因他是一個控製欲很強的男人。當他在社會上不能實現他的控製欲,就轉而在家庭中實現。事實上,他的妻子之所以住進了精神病院,與他在家庭中的控製性言行有直接的關係。可悲的是,他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小女孩兒所參與的競爭過程非常激烈,淘汰冷酷無情。盡管隻不過是一部電影,但看著年齡那麽小,天性那麽不願參與到競爭中的一個女孩兒,一步步被逼向最後的,也是競爭最激烈,淘汰最冷酷的平台,令人揪心,也令人心疼。

小女孩兒承受著巨大的精神負擔和心理壓力,經曆了一次又一次賽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賽前的難眠之夜,漸漸變成了一個臉上沒有笑容的女孩兒。

父親以為她越來越成熟了。哥哥卻看出她小小的心靈被摧殘得越來越老了。參加總決賽的孩子們,賽前那一夜按要求集體住宿某處。她怎麽能睡得著呢?她半夜裏悄悄離開宿舍,發現她的女管理員問她要幹什麽,她說要熟悉一下明天的決賽環境。女管理員雖然十分訝異,但還是帶她走入了靜悄悄、空****的決賽大廳。小女孩兒自言自語:“我一定要成為全國冠軍。”女管理員又問:“你明天將站在台上,這足以證明你已經很優秀了,為什麽一定要成為全國冠軍呢?”小女孩兒回答:“為了媽媽。”女管理員愣了片刻,說出了那句語調緩慢而嚴肅的話:“沒有誰的媽媽會要求她的小孩兒非贏不可。”

小女孩兒那在精神病院裏的媽媽,正如女管理員說的那樣,其實並不心存她的女兒一定要成為全國冠軍的期望,更沒有那麽一種心理要求。比之於小女孩兒的父親,她反而更懂得重在參與的道理。盡管住進精神病院的是她,而不是她丈夫。

……第二天,決賽台上,一個又一個孩子被淘汰出局了,隻剩下小女孩兒和另一個女孩兒站在台上了。評委們給她出的單詞是“折疊”——如果她拚錯了,全國總冠軍將是另一個女孩兒;如果她回答對了,兩個女孩兒之間的勝負對決還將繼續下去……

現場直播的攝影機對準著她……

座無虛席的人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包括她的父親和她的哥哥。

“折疊”——這一個單詞,對於她,恰巧是一個背得滾瓜爛熟的詞。

但是她偏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但是她偏偏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語速極其緩慢地說著……

她由於緊張忘記了“折疊”這個單詞的正確拚法了嗎?

才不是。

賽前,每當她背這個單詞時,眼前都會出現這麽一種情形——一隻小小鳥兒,自由自在地飛呀,飛呀,飛著飛著,變成一隻彩紙折疊成的鳥了……

那會兒,小女孩兒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麽一隻彩紙折疊成的鳥兒。小女孩兒的目光,不由得追隨那一隻別人看不見的鳥兒。而在她的對麵,是一條橫幅,其上寫著一句什麽口號。那句口號中,就包含著拚成“折疊”這一單詞的每一個字母。而那隻別人看不見的,隻有小女孩兒才仿佛看得見的,彩紙折疊成的鳥兒,按照“折疊”這一單詞的正確拚序,依次飛向那些字母,小蜂鳥般地懸空扇翅不止,恨不得要將那些字母從橫幅上啄下來銜給小女孩兒看似的……

導演煞費苦心,要通過以上畫麵暗示觀眾——這小女孩兒回答不對才怪了呢!然而在一片歎息聲中,她回答錯了——僅僅錯在最後一個字母。她是故意錯的。她不願與她的小對手將那一場賽事再繼續下去了……父親和哥哥都看出了她是故意錯的。父親哭了——不知是因為失望,還是因為終於醒悟到了什麽……小女孩兒的母親,在精神病院裏看到電視直播,也流下了眼淚。她對同病房的人驕傲地說:“那是我的女兒!她多優秀啊!雖然她沒有成為冠軍……”她的思維分明比許多精神正常的父母的思維更正常。放眼我們今天的中國社會,我們的許許多多孩子,難道不比電影中那個外國的小女孩兒更可憐,更值得同情嗎?中考、高考對於我們的孩子們意味著是怎樣的競爭,姑且不論。此外,不少的孩子,還往往被家長、學校以及社會的方方麵麵,形成合力慫恿、促推、引誘向各種各樣的賽事場上。此類賽事,幾乎是年年搞,地地搞。有些是孩子們所高興參與的,有些則完全違背孩子們的意願,更有些則有害於孩子們心理健康,隻不過滿足了大人們的虛榮心和成就感。而最可怕的是,當某些孩子一旦被席卷其中,形形色色的大人們便暗示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代表著這個,代表著那個,總而言之,是隻許贏,不許輸的意思。而贏了的孩子,似乎一時間成了大人們心目中的寶貝兒;輸了的,則等於一百個對不起大人們了……

據我所知,有些區、有些市的《政府工作報告》,居然也將孩子們參與某學科賽事的名次堂而皇之地羅列進去。

細想想,這真是很邪門的事情——孩子們以學為主,他們的智商在某一門功課體現得良好一點兒,參加賽事取得了一次好成績,這完全是孩子們自己的事,家長和老師和學校為之感到光榮也無可厚非;但和政府有何關係?和各級人大審議的《政府工作報告》有何關係?

於是聯想到魯迅先生那句很無奈似的話——“救救孩子”。

豈止應救救孩子?

在我們大人這兒,文藝賽事、體育賽事、演講賽事、辯論賽事、職業能力賽事等等賽事,不是往往也被搞到不像活動卻像其他的地步了嗎?

而有些根本不該以參與賽事般的心理去對待的事,在一些人那兒,往往也變成了麵子的競爭,為名列前茅,弄虛作假,欺上瞞下,不擇手段……

賽事心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哪裏有統計、有排序,哪裏就有它。

但中國諸事,豈是一賽定乾坤的嗎?

於是覺得倒是該先救救大人們。

因為首先被種種虛榮所“折疊”的,是大人們;大人們“折疊”了自己,由習慣成自然,於是又習慣又自然地“折疊”我們的孩子,全沒了半點兒罪過感。

救救孩子要靠大人。靠些個心浮氣躁的大人,怎麽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