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聲音

一天的聲音,確乎首先是從底層發出的。在農村自不必說了,黎明雞啼,靜夜犬吠,一天的過程中牛哞馬嘶,或農機作響,都伴隨著農民的起息勞作。除了他們的身影,除了那一些聲音,農村也不太常見別人的身影,聽見另外一些聲音。

農民是大地的一部分。在城市裏,一天的聲音也首先是從底層發出的。“嚓、嚓、嚓……”這是今天我聽到的第一種聲音。斯時我雖然醒了,卻懶得起來。我一向如此,醒得很早,起得較晚。也許是老的預兆吧?我扭頭向窗子望去——在窗簾拉不嚴的地方,一條玻璃是藍色的,如同用浸了藍墨水的抹布擦過似的。於是我知道,大約五點鍾了。其實,不必看窗子,僅聽那“嚓嚓”聲,我也能對時間做出挺準確的判斷——春節前北京下了一場大雪,被鏟到路邊的積雪至今沒化盡。而我家樓前那一條小街是早市,積雪占了擺攤人們的攤位。自那以後,幾乎每天五點鍾左右,都能聽到“嚓嚓”的鏟雪聲……

如果是夏天,聽到的便是小販們的說話聲。夏天他們常睡在路邊,怕的是別人占住他們的攤位。他們最怕的是蹬著平板車來時,攤位卻被別人搶先占去了。

有那嗓門兒大的,說話聲就會攪了我們這些城裏人的清夢。大多數人家都是僅僅一扇紗窗隔著樓裏樓外,其聲聒耳。何況,樓外的露宿者們還每每爭吵嬉鬧……

便會有貪早覺的男人或女人大喝一聲:“消停點兒,討厭!”大抵是諸如此類的話。但城裏人還想睡也睡不成多一會兒了。

漸漸的,說話聲多了,終於形成一片——“早市”六點鍾左右開始“營業”了。

首先穿過早市的,是騎著自行車身著校服的男女初中生、高中生。在冬季,六點鍾左右,天剛剛亮。初中生高中生們,往往是他們的家裏最先邁出家門的人。

一月裏的一天,北京正處在寒冷之中。我由於失眠,偶爾起早了,站在窗前吸煙。我從窗簾拉不嚴的地方向外看,天還黑著呢,路燈還亮著呢,大風從對麵山坡上的樹梢嘯過,其聲如哨……

我竟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從街上來去。那身影很單薄,哽著風,貓著腰,縮著頭,蹬得吃力的樣子。我看出那是一名女學生。她一手扶把,一手拿著什麽,邊騎邊吃。

她從我視線裏消失之後不一會兒,我又看見了一個像她那樣吃力地蹬著自行車的身影——還是一名學生的身影。還是一名女學生的身影。

接著是第三個身影,第四個身影,都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身影……

風太大,那一天沒擺攤的人。除了風聲,外麵也再沒別的聲音。學生們成了最早出現於小街的人。他們的身影悄悄而來,悄悄而去。連擺攤的人也可以因為風大不出門,學生們卻不可以據同樣的理由不去上學啊……

望著漸多起來的學生們的身影,我心一陣愀然。他們的書包看上去是特別的沉重。

我家的門發出了開關之聲,我知道兒子也去上學了……

一般來說,從六點到九點多,是小街聲音最嘈雜的時候。而八點多鍾的小街,可用“人滿為患”一詞形容。那時小販們的叫賣聲最響亮,有的還手持話筒。他們不僅來自京郊,也來自中國的各個省份。能聽到東西南北各種口音。他們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比賽他們的叫賣聲,仿佛那直接顯示著他們的生存本領,就像汽車的發動聲直接顯示汽車的性能……

車流照例堵塞在小街的街口。那時候,如果隻在小街上走,你會覺得人生其實是多麽的單純。各個攤位擺的大抵是吃的東西。菜蔬、糧食、魚肉、水果以及早點等。少數攤位也擺穿的用的。穿的都很便宜,用的都是居家過日子的雜物……

望著街兩旁的攤位,你會覺得,僅就“生活”二字而言,那早市滿足一個人的需求已綽綽有餘………

但是你若走到街口,去望那堵塞的車流,你往往會覺得眼亂心慌。仿佛人類的生活也堵塞在那兒了。十年前,那一條大馬路上過往的車輛並不多。後來車輛一天比一天多。最新款式的國產車和最高級的進口車全在那條大馬路上亮相,緩緩前駛,兩旁是騎自行車的人。車流中夾擠著出租車。各種車輛的尾氣,使馬路上空如罩青霧……

坐在那些車裏的城市人,是有地位的高低之分的。這是與早市上的市民之間不言自明的區別。

汽車的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後一種聲音是城市的晨曲。前一種聲音是城市的“主旋律”。坐在車裏的某一個人,很可能決定著早市在街上的取消或存在,很可能決定著股市風雲,也很可能決定著早市上某些人的命運……

到了中午,小街上徹底安靜下來了。隻有承包了那一條小街衛生狀況的外地民工,持帚清掃著早市垃圾……那一種安靜一直維持到傍晚。傍晚大馬路上的車流又堵塞了。傍晚學生們的身影又絡繹出現在小街上,互相不太說話,也很少有結伴而駛的,都匆匆地往家裏騎……

到了晚上九點多鍾,一輛輛小車開入小街裏來了。小街的街頭,有一家歌廳。那一輛輛小車是奔歌廳來的。在夏季,歌廳傳出的打擊樂,小街另一頭的人也聽得到。

十點多鍾,小車泊滿了小街兩側……我家樓前小街的一天,也就開始向第二天過渡了……倘第二天無風,無雨,無雪;倘抑或有,並不多麽大,那一天的起初的聲音,依然是擺攤的人們所帶動起來的。底層的聲音,是直接為了生存而發出的聲音,也是最容易被其他聲音壓住的聲音。一天由底層的聲音開始,由歌廳裏傳出的打擊樂結束。在我家樓前那條小街上,一天又一天,幾乎天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