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複旦到北影(三)

兩天之後,星期六的晚上,係裏召開全係師生大會。工宣隊副隊長發表講話,表情嚴肅得義憤於色:“我們有的同學,資產階級占有思想極為嚴重。嚴重到什麽地步呢?嚴重到想要住進陳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問問這個同學,你想要住進陳望道先生家,那麽讓陳望道先生搬到什麽地方去住?

“大概你還夢想著住進中南海去吧?這叫野心啊!……”

我回頭看了H一眼,他明知我在看他,卻裝作沒有注意到我,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那一天是存心“邀”我去“散步”。同時也明白了,他為什麽要設這樣一個智慧的圈套誆我上鉤——因為入學後我和他同時交的“入黨申請書”。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退出了這場兩個人的“戰爭”。我實在不想卷入這樣一場“戰爭”。而且認識到,我一旦卷入,他我之間,便無所謂“正義與邪惡”了。況且我也絕不是他的對手。從此我再也沒有交過一份“思想匯報”。

還有一次,一位黨員同學,虔誠之至地對我說:“大梁,你入學前就發表過小說了,以後你得多幫助我啊!”我慌忙回答:“你可別說這樣的話!我發表過的那哪叫小說,不過是在《兵團戰士報》上以故事形式發表過一兩篇好人好事,咱們都一樣,要搞創作,都得從頭學起……”

我最怕別人提我入學前就發表過小說。提的人越多,提的次數越多,使我感到的壓力就越大。入學的第二天,十六名同學聚在一起,與老師們一塊開“漫談會”。一位老師問誰入學前發表過作品,皆默默然。我以為大家是因為彼此陌生而拘束,為了打破僵局,便首先說:“我入學前發表過幾篇小小說、小詩、小散文。”老師說:“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其他同學呢?”默默然者們仍默默然。可憐,名曰“創作專業”,十幾個學生,半數以上黨員,發表過什麽的,除我和一位女生外,竟沒有第三個。也就是從入學的第二天,老師們總是不斷受到“推行智育第一”的種種指責。而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所謂走“白專道路”典型。那位和我一樣入學前發表點小文字的女同學,因為是女同學,幸免之。

一位黨員同學要求我在寫作上幫助他,並未使我感到受寵若驚,反而使我感到意外。不料那位黨員同學一本正經地說:“你別假裝謙虛好不好?謙虛過分就是虛偽。”我見他這麽說,又確很虔誠,便回答:“你是黨員,你思想覺悟比我高,請你在思想上今後多幫助我。”

不料以後小莫暗暗告訴我,我又被“出賣”了一次,那位黨員同學竟向工宣隊匯報,說我要與他達成一筆“交易”——我請他幫我解決組織問題,以幫他修改文章為報答。他們不向老師匯報我什麽,因為老師們都挺愛護我。我雖憤怒,但隻想再多銘記一次教育,並不願與之吵翻。隨他們去好了。

又過了幾天,那黨員同學竟果然拿了一篇什麽文章請我幫忙潤色文字。其話、其態度、其表情依然那麽虔誠之至,那麽令人難以拒之。我的回答頗不文明——“去你媽的!”中國的“國罵”有時候很來勁兒。

“你……”,他目瞪口呆。

我說:“老子早就不交思想匯報了!你是黨員,你會不知道嗎?”

他心中有鬼(是否有愧不得而知),退回鋪位,鑽進蚊帳去了……

自從我打消了爭取入黨的念頭,覺得自己變得無所畏懼了,而且某些人也確實反過來開始怕我了。我嚐到了做人的某種“甜頭”。但戒備之心,已成本能。除了小莫,不與任何人過從。暗暗立下與某些人老死不相往來的誓言。

無所畏懼——其實是一種自我感覺。因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會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被“出賣”得更慘的。“出賣”——各種人們之間的各種“出賣”,已不複能用“品德”二字解釋,那是那一曆史時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種顯微鏡下分析,每個最渺小的病毒,都帶有那一曆史時期的政治的特征。

所以我本能地認為申·沃克對我是個“危險”的人物。小莫也接到了“留學生辦”的“傳訊”。

他將我扯到校園內一個僻靜的地方,很有些緊張地問:“前天我沒對沃克說什麽‘過杠’的話吧?”

我肯定地回答:“沒有。”

他又問:“也沒對你說什麽‘過杠’的話吧?”

我搖搖頭,用同樣肯定的語氣回答:“沒有!”

他頓時出了一口長氣。

我問:“就是你說了什麽‘過杠’的話,難道還懷疑我出賣你不成?”

他臉紅了,說:“你可千萬別那麽以為啊!我不過是有點神經過敏罷了。申·沃克這個外國佬,今後咱倆都得躲避著點。否則咱倆不定哪天準倒黴!”

我比小莫更明白這一點。

但是沃克自己肯定不明白。

他不過就是想主動與兩個中國學生建立友誼,對中國人有所了解而已。在那一曆史時期,一位外國人想要真實地了解一個中國人,那隻能是一種願望而已。哪個中國人如果向一位外國人真實地**自己頭腦中的思想,不是想入獄,就準是個瘋子!我和小莫都不願一腳就從大學校門跨進監獄大門去。我們的神經也沒什麽毛病。

我們按時來到“留學生辦”,“召見”我們的是一位我們不太熟悉的工宣隊員。看樣子不過是個小角色,卻偏要故做出一副大人物的派頭。從校黨委到各係總支,逐級都有工宣隊員擔任要職,所謂摻入高教戰線的“沙子”,領導“教育革命”。此公即是一粒“革命”的“沙子”。而當時複旦的黨委書記,竟是位“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現役軍人。就差一位貧下中農了。若齊了,真可謂之曰“複旦工農兵政權”。

我和小莫落座後,那工宣隊員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縷,先瞅瞅我,後瞅瞅小莫,語調緩慢地說:“情況嘛,是這樣的,我們經過研究以後,接受留學生們要求與中國學生同吃同住的願望。當然,這無疑會使我們今後麵臨的思想政治工作更複雜化。可我們既是來領導上層建築的,就不怕麵對各種複雜的情況……”每說到“我們”兩個字,便帶有格外強調的意味。

“我們”兩個字,暗示出工宣隊在複旦園中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和小莫都不作聲。我們預先商量過“對策”,要裝成兩個頭腦簡單的大傻瓜。“情況嘛,也就是這樣一個情況。我們決定,你們倆以後同瑞典留學生申·沃克住在一起。”他話題一轉,眈眈地盯著我們。太出乎意料了!我和小莫對視一眼,真都有點發傻了。“據說,你們與申·沃克接觸頻繁?”對方挪動了一下工人階級強壯的身軀,往沙發靠背挺舒服地一靠,臉上呈現出令人懷疑的和氣表情。

“這是胡說!我們與申·沃克隻接觸過一次!”小莫當即反駁。

“別發火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那表情,那口吻,依然怪和氣的。

我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指一個人對待錯誤應采取的態度,我們與留學生接觸過一次,也算什麽錯誤嗎?何況是申·沃克主動與我們接觸……”

“這個申·沃克都與你們談了些什麽?”對方打斷我的話,猝然發問,同時將身體迅速地俯向我們,仿佛一隻會相麵的大猩猩似的瞪著我們的臉。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談氣候!”小莫隨口回答。

“談氣候?談什麽氣候?”

“談國內氣候唄!”

“說,說!……”

“申·沃克認為北京氣候好,我們認為還是上海氣候好。上海氣候多好哇,一年四季濕濕潤潤的,所以上海人的皮膚才比北方人的皮膚細嫩是不是?他說上海的黃梅雨季挺討厭,我們說北京風沙太大,他就同我們爭論不休……”小莫信口開河,胡謅八扯,煞有介事。

“當然還是上海好,當然還是上海好……”對方搭訕道,大臉盤上均勻地布滿了失望,又往後一靠,煙灰落了自己一身。小莫暗暗朝我擠了一下眼睛。我又說:“讓我們倆和留學生同住,我覺得不妥。因為我們生活作風挺散漫的,政治思想也不夠成熟,隻怕會在留學生麵前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請工宣隊慎重考慮,是否重新選擇兩位政治思想上比我們更成熟的同學?”

小莫連連道:“就是,就是,就是。”

對方將煙掐滅在煙灰缸裏,看著我說:“我們還是充分信任你們的嘛!不過,申·沃克這個留學生,不是我們的朋友。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是散布許多與我們不友好的言論的。你們要及時向我們匯報他的情況,要同他展開必要的鬥爭。這也是對你們的考驗嘛……”說著,站了起來,表示這次“召見”已經結束。

我和小莫巴不得早結束這場談話,馬上站起退出。退出之前,我真想問一句:“要是申·沃克成了你們的朋友,你們大概會封他為什麽‘榮譽工宣隊員’吧?”我們走到校園裏時,小莫低聲說:“這太卑鄙了!和讓我們當‘告密者’有什麽兩樣?”

我說:“反正我們又沒有接受他們的經費,完全可以不必向他們匯報什麽。”

“那我也覺得這場談話夠令人惡心的!”小莫憤憤地啐了一口……

我們中文係學生,一般七人住一房間。和留學生同住,四人一房間。除了我、小莫、申·沃克而外,還有一位黑人留學生。不過那黑人留學生不久便因為什麽事回國了,H搬了進來。傻瓜也會明白,他是工宣隊摻入到我們這個宿舍的一位“沙子”。我和小莫雖然與沃克同住了,但更加避免與他交談什麽。我們不願被工宣隊第二次“召見”。H卻時常提出各種話題企圖在我們這個中外學生同住的宿舍裏引起討論和爭論。比如:評《水滸》的現實意義是什麽?儒法鬥爭的曆史經驗是什麽?主席最理想的接班人應該是誰?……

我和小莫知其居心不良,任其獨自高談闊論,姑妄聽之而已。

申·沃克曾經對評《水滸》的現實意義發表過一通“獨辟蹊徑”的見解。

他說:“《水滸》是你們中國最偉大的一部反人性的古典名著。”

“什……麽?”H當時臉上充血,不知是被一股辯論情緒所激動,還是由於另外的目的而感到興奮。

沃克從容不迫地說:“在《水滸》這部著作中,誰殺人不眨眼,誰就是英雄。評《水滸》的現實意義就在於,為今天的缺少人性和明天的殺人尋找形象的理論根據。現在對那些‘走資派’和他們的親人子女不是非常沒有人性的嗎?……”

“你這是誹謗!”H的臉愈加充血,慷慨激昂地說,“《水滸》裏的英雄殺的盡是貪官汙吏!‘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

“武鬆‘血濺鴛鴦樓’,不是就殺了好幾個無辜的人嗎?孫二娘不是也將許多不見得壞的人包到饅頭裏去了嗎?”

“那是武鬆殺得性起……”

“殺得性起就可以亂殺無辜了嗎?”

“這……好人殺好人是誤會……”H的辯論才華,發揮到頂點也就這麽高的水平。

“好人殺好人是誤會?”沃克眯起眼睛,表情嚴肅地思考了片刻,似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難怪武鬆也差一點被孫二娘麻翻後剁成肉餡。”

H得意地說:“隻有我們中國人才能理解目前重新評價《水滸》的現實意義。”

沃克不動聲色地說:“也隻有在中國才能產生‘好人殺好人是誤會’這一理論。我一會兒就去動員我的留學生朋友們,要他們和我一塊離開中國。好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誤會的國家裏真是太不安全了。謝謝你使我明白了這一點。真是一條冷冰冰的理論。不,我得現在就去動員我的留學生朋友們,我要和他們一塊去找學校的領導!要求退學!”說罷,站起來就大步往外走。

“哎,你,你別去!……”H慌了。

“你有什麽權力阻止我!”沃克轉身質問,依然那麽不動聲色。

“我求求你……”H狼狽極了,走過去拽住沃克的袖子不放。

沃克朝我和小莫擠擠眼睛。

我和小莫將臉扭向窗外,使勁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來。我們都認為沃克是很善於辯論的。他每次總是沉著論戰,一步步將H引到辯論的“邊緣”。而每到這種時刻,H就一聲不吭了。

“為什麽毛主席要稱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為‘四人幫’呢?”沃克常會在辯論中故作天真地向H提出這一類問題。這一類問題,好比是被辯論氣氛吹薄了的氣球,誰最後輕輕觸它一下,它就會爆炸。H極其害怕這類玩意兒,如同迷信的人害怕什麽不祥之物。

我和小莫漸漸開始對沃克產生了某種好感。因為這瑞典留學生的思想竟和我們頭腦深層的真實思想那麽相通。隻有關心中國命運的外國人,才會提出他所提的那些問題。沃克雖然不是複旦大學工宣隊們的“朋友”,卻應該成為我們的朋友。我們對他的好感,並不明顯表示出來,以替他捎一瓶開水,下雨前提醒他將曬在外麵的衣物收回,到市內去時,問他需不需要我們代買什麽東西這類小事表達。我們相信,他是理解了這一點的。

按照“紀律”規定,與留學生同住的中國學生,是不能將《紅旗》《學習與批判》《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參考消息》和各種大批判學習材料帶到宿舍的。我和小莫嚴格遵守這一“紀律”。

一天上午,宿舍裏隻有我和沃克,我抱起被褥去曬,卻忘了有本過期的《學習與批判》壓在褥子底下。它被帶到了地上,我沒發現。曬好被褥回到宿舍,見沃克正拿著那本《學習與批判》在看。

“我看看行嗎?”他將《學習與批判》朝我揚了一下。

“這……”我不禁麵露難色。

《學習與批判》是上海市委機關刊物,被工宣隊們稱為“小紅旗”。上海市委禦用寫作班子的大塊文章,經常以頭號標題發表在上麵。幾乎每一篇大塊文章都有政治背景,都是一種政治煙幕。

“這是不許我們留學生看到的嗎?”沃克似乎敏感到了。

“不,不,沒這個規定。”我說,同時暗想,我這是在替誰辯護啊?

其實,莫說《學習與批判》,就是《人民日報》《紅旗》雜誌,隻要一個在中國的外國人想看,搞到一份或一期看看並非難事。搞不到手的,也可以站到某些報刊欄前去看。《紅旗》雜誌一有“重要”文章發表,則被按頁碼扯下,張貼於有玻璃櫥窗的某些報刊欄內。希望更多的人從中得到某些暗示,從而緊跟之。

“你騙我。你們一定有這個規定。我不看了。”沃克將《學習與批判》輕輕扔在我的**。

那一時刻,我覺得身為一個中國人,在這位瑞典留學生麵前無地自容。世界上絕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哪一所大學,像當時的複旦一樣,連自己國家公開發行的報紙和刊物,也對外國留學生實行“封鎖”。

我望著他,低聲問:“你生氣了?”

他聳了一下肩膀,說:“是的。但我並不生你的氣。”

我走到自己的鋪位前,默默坐下了。

沃克則在他的鋪位一躺,頭枕在雙手上,眼睛瞧著屋頂。忽然,他低聲問:“你知道嗎,瑞典是世界上第一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係的西方國家。”

我說:“知道的。”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愛中國。東方文化和文明,在我很小的時候對我就具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我的父親是斯德哥爾摩研究東方文學資格最老,也最有成就最有權威的教授。他經常對我說,中國是東方文化、文明和文學的寶庫。他支持我到中國來留學。可是我的母親堅持反對。她認為中國是一個動**不安的國家。我到中國來,她很不放心。但是我的父親幫助我說服了母親……”

我靜靜地坐著,望著他,將那冊《學習與批判》卷起來拿在手中。

他問:“你在聽嗎?”

我回答:“是的。我在聽。”

他接著說:“中國,作為一個國家,將自己封閉得那麽嚴。中國人,作為人,一個個也將自己封閉得那麽嚴。使我感到要在中國真正了解一個中國人,與一個中國人建立誠摯的友誼,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認識那位羅馬尼亞女留學生嗎?”

“認識。”

“你與她很坦率地交談過什麽嗎?”

“也沒有。”

“真遺憾。你們都是社會主義國家的人。難道你們中國學生對一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留學生也戒心重重嗎?”

“……”

“我和她交談過。她對我講過一件事,真是滑稽可笑。她說一艘中國商船有次在羅馬尼亞的一個港口城市停靠,三個年輕的中國船員走上碼頭。那一天是羅馬尼亞的假日,碼頭上很熱鬧。姑娘們和年輕的婦女們穿得漂漂亮亮,惹人注目。她們都又主動又友好地向三位年輕的中國海員招手,微笑,拋送飛吻。可是他們呢,排成三人縱隊,在碼頭上齊步走,對周圍的一片熱情毫無反應,個個臉上表情嚴肅,就像在碼頭上操練步伐的士兵一樣。而且目不旁視,使熱情的羅馬尼亞姑娘和婦女們感到又古怪又迷惑。有一群羅馬尼亞姑娘瞧著他們哈哈大笑。其中一個調皮的姑娘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出其不意地抱住了走在最後那個年輕的中國海員,並在他臉上使勁親了一下。他用中國話大聲叫喊起來。你猜他叫喊了一句什麽?”

“什麽?”

“快救我!”

“你胡說。”

“你問濟珈去,她會對你再講一遍的。因為那個親了中國海員一下的羅馬尼亞姑娘,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

“……”

“那個被她親了一下的中國海員,還當著她的麵兒對兩個夥伴聲明:‘不是我抱住了她!是她……主動抱住了我!不信你們問問她!你們得給我作證!’……”

“濟珈怎麽說?”

“她說:‘是我主動抱住了他,還親了他一下。’碼頭上的女人男人全大笑不止。三個中國海員重新列成縱隊,跑步回到了船上……”

“……”

“和我們外國人接近,說出一些真實的思想,對你們中國人就那麽可怕嗎?”

H還沒回來。

小莫恨恨地說:“這小子真他媽的,都不叫醒我們,不知什麽時候出去的!”

我想,這符合H的為人。他準希望我們都被埋在廢墟之下,創作專業隻活著他一個,那麽他就會如願以償,篤定可以入黨,也可以分配得無比理想了。

沃克朝窗口瞅了一眼,忽然不安地說:“他剛才會不會從窗口跳出去了?”

我和小莫不禁對視。

小莫走到窗口,探身朝下一望,立刻轉過身,臉色蒼白如紙,低聲說:“老天爺,果然如此!……”

我和沃克一步搶到窗口。我們看到的情形使我們吃驚得呆住了——月光下,一個人仰臥在被翻鬆了的那片地上,雙腿幾乎插進了地裏,而頭,撞在水泥護樓圍牆上……幾天後,從醫院裏傳來消息,H雖然保住了一條性命,卻成了白癡。

畢竟是一個人,畢竟與我們共同生活過。我們對H都產生了一種惻隱之心。我們一塊兒到醫院去看望H,沃克買了許多東西。我們希望從醫院傳來的消息並不屬實,或者誇大其詞。但H的的確確變成了一個白癡,並且癱瘓,身上將永遠地插著兩隻管子。醫生說,喪失醫療價值了。

H的父親,一位黑而瘦小的老農民,站在兒子的病床前不停流淚,兀自喃喃地說:“為什麽就你要跳?為什麽就你要跳?……”

H兩眼大瞪著,卻不認人,臉上僵固著一種苦笑般的表情。還有一位農村幹部模樣的人陪著他的父親。那一天我們才知道,H入學前是某省某縣某公社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絲毫不能從H平素的為人與他那位可憐而篤誠的老父親之間找到什麽相同之處。也覺得像他那樣的一個人當上什麽革委會副主任,是又在意料中又匪夷所思的事。

那陪同者說:“我們H若是黨員,地革委主任也早當上了!唉,如今這……全完了!……”不勝惋惜之至地大搖其頭。難怪H那麽迫切地要入黨!如果削尖了腦袋確能“鑽”入黨內,他是會舍得一顆頭的。

我們對於H的種種記恨都不存在了。隻覺得他是那麽可憐,覺得他的老父親更可憐。沃克給了那可憐的老父親一百元錢。我和小莫是拿助學金的窮光蛋學生,隻能表示我們的同情而已。

從醫院回校的路上,沃克沉悶不語。小莫有幾分懺悔地說:“也許我不該和他換床位,可我哪能預想到這麽個結果呢!”我說:“這也不能怪你,隻能怪他自己。”沃克說:“我們三個都有責任,如果我們對他多加勸阻,他也許最終會聽的。我心裏真為此而難過。”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要我們對H的可憐下場負責任,我和小莫覺得太欠公道,卻並沒有同沃克爭論。

H的老父親委托我們幫助他收拾一下兒子的東西。我們收拾H的東西時,發現了他的一個筆記本。上麵的記載有幾段與我有關,摘錄如下:

到北京去!一定要想方設法爭取分配到北京去!隻有分配到北京,才能前程似錦!

今天我已探聽到底細,專業有兩名分配到北京文化部的名額,據說首長指示,要善於在文化部門展開思想和路線鬥爭的畢業生,要能成為摻進文化部門的“沙子”的畢業生,要插隊下過鄉的上海知識青年。陰錯陽差,竟使梁與C兩個哈爾濱知青偏得機會……

原來專業裏有好幾個學生都暗知這兩個名額的底細。他們都想進京。我們上一屆分配到中央教育部的一個學生,已經當上了《教育革命》的負責人,前途無量。C的名額是別人所擠不掉的,她是專業支部副書記,係工宣隊的紅人。因此梁成了眾矢之的,誰都想“整”垮他,取而代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其實我與梁並無積怨,也無近仇。但我不“整”他,別人也照樣“整”他。我不取而代之,別人最終也要取而代之。不是我壞,是前途如此,不得不為。否則,畢業後,我則可能“社來社去”,再當那個小小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

梁似乎變得處處謹慎了,但這麽多人盯著他,他絕不可能從此不再說一句錯話,做一件錯事。他的下場注定了的,不過“鹿死誰手”罷了……

梁的一封看過的信被我發現,在我手中,是黑龍江出版社一個人寫給他的,信中有“老妖婆”數句……這就足夠了。天助我。現在我不忙拋出來,到畢業前來個“奇襲”……

這日記本先是小莫翻看的。他看了一會兒,遞給我,恨恨地說:“你自己看吧!沒想到這小子這麽不是人,可我們還傻乎乎地同情了他一番!他媽的多不多餘!”

我看過之後,許久沒說話,覺得自己仿佛沉入了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冰窖底。

入學二年多,我才明白為什麽有人像密探似的時常監視我的言行;為什麽有人連我在中文係的借書卡也要暗暗統計,閱讀“封資修”作品比例多,也作為“思想意識問題”的一條向工宣隊匯報;為什麽我在閱覽室學習《列寧選集》時,隻因旁邊放了一本沒讀完的《拿破侖傳》,也會被誣為假學馬列之名,行摘抄“拿破侖”言論之實;為什麽我的信件時常不翼而飛……

沃克瞧著我,似乎也想看那本日記,但卻不開口說。自從《學習與批判》事件之後,沃克“自覺”多了,我們不主動給他看的,即使他興趣極大,也絕不提出請求。我將那日記本扔給沃克,說:“你願看就看吧!這對你了解我們中國學生大有好處。”

沃克看完之後,望著我,低聲問:“梁,你心裏很難過是不是?”

我冷笑道:“不,我並不難過。老子他媽的這個大學不念了,讓他們去為一個北京名額明爭暗鬥吧!”

小莫說:“別發傻,這個日記本得銷毀。更重要的是,得找到你那封信!”

小莫幫我在H那些信件和書籍中翻找。翻找了半天,卻未找到。小莫說:“看來找不到了。他會不會已經交給工宣隊了?”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大概不會的。他要是交了,工宣隊早拿我開刀了。再說他日記上明明寫著,要等到畢業前夕再對我進行‘奇襲’……”

小莫說:“如果你的判斷不錯,反正他已經那樣子了,再也不會威脅到你了,你也就不必再擔心了。”

可我找不到那封信,還是很有些擔心。因為那封信如果落入別人手中,我的下場可能同樣不堪設想,黑龍江出版社的肖沉老師將頭上懸刀。我和小莫當著沃克的麵將H的那本日記燒了。沃克直搖頭,用譴責的語氣說:“你們這樣做可不好,很不好。H的父親委托我們代他整理H的東西,未經同意,怎麽能……”

小莫打斷他的話說:“收起你那套西方式的道德觀吧!你是在中國!讓他的老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日記裏記下了這麽見不得人的鬼心腸,未免太受刺激吧!”

我也生氣地反問:“難道別人存心坑害你,你連點措施都沒權力采取嗎?”

那是我和小莫第一次與沃克正麵發生矛盾。沃克受到我們的搶白,不再說什麽,默默掃盡紙灰,用撮子端到廁所裏衝走了……

放暑假了。小莫不論寒暑假,必定要回貴州去的。我和沃克一同送走了小莫。我問沃克這個暑假打算怎麽度過,他回答說想回國去看望他的老母親。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母親了。我從來沒有離開母親這麽久過。”

他微笑著對我說,臉上又顯出那種純真的大孩子神氣來。

他反問我打算怎樣度過這個暑假,我回答說要留在學校裏多看些書。係閱覽室的李老師對我不錯,某些當時還封存的書,在假期他也肯偷偷借給我。入學後,我還一直沒探過家。助學金十七元五角,剛夠飯費。弟弟每月從烏蘇裏江邊寄給我十元錢。弟弟的工資也低得可憐,三十二元,一級農工。我決心三年不探家,省下幾筆路費。

沃克聽我說假期要留在學校裏,思忖片刻,改變了想法,說:“那我也要留在學校裏。”

我問:“為什麽?”

他說:“和你做伴。沒有人監視我們,我們之間可以交談很多很多,對不?”

即使沒有人監視了,我又能對沃克說些什麽呢?我微微苦笑。

沃克果然就陪我留在學校了。

一天,我那雙豬皮鞋開膠了,不能再穿了。而且,一條最像樣的褲子也洗薄了,再搓洗一次就會破。我想,我得買一雙鞋了,也得買一條褲子了。可弟弟尚未寄錢來。想朝沃克借,終覺羞於啟齒,未借。

我決定將自己那塊上海牌手表賣掉,暫解拮據。是在延安西路上一家小小的委托商店賣掉的,作價八十五元。我聲明要現錢,便隻得到六十五元。買了一雙鞋,照例是豬皮的。買了一條褲子,照例是“三合一”的。走出商店,發現同學齊某,拎著大包小包,與哲學係的一高個子女同學邊走邊談,親親密密,興致勃勃。不願被齊某看到,更不願與他打招呼,我轉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齊某算是個“幹部”子弟,其父十二級。十二級幹部並不顯貴,若在北京大概總要數以萬計的吧!但他卻常常自詡“我們高幹子弟……”如何如何的。他帶工資上學,這一點倒令我極羨慕。他專愛跟女同學,尤其愛跟那些年齡不大、思想單純的女同學“建立友誼”。同學們對他頗有非議。但他根本不在乎,說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說跟男同學們在一起沒什麽可談的。仿佛他認為男同學個個都是“汙濁之物”,那些年齡不大、思想單純的女同學們才是“水”化成的清臒人兒。小莫說他患的是“賈寶玉症”。

回到學校,沃克不在宿舍裏,不知幹什麽去了。忽然間我覺得異常空虛,異常孤獨,靠著窗框,像隻猴子似的坐在窗台上,手中拿著一本《新華字典》百無聊賴地翻看,全然不怕掉下去,落H那麽個下場。

信手翻來,卻翻到“女”字旁部。在偏旁索引中占的比例竟還不少。於是想到,大概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專門為女人們創造了那麽多文字,在形容女人方麵有那麽多細致的學問。比如就說女人的笑吧,外國文字的形容,也不過就是大笑、微笑、冷笑、美好地一笑、天真地一笑、單純地一笑等等。而中國文字中,則有嫣然一笑、莞然一笑、嫵然一笑、媚然一笑,思量起來,果然各領**。外國人形容女性身材,也不過就高低胖瘦,充其量再加上“線條”怎樣怎樣,如何如何富有“性感”。而中國文字中,除“苗條”之外,還有“婀娜”,“婀娜”之外還有“窈窕”,“窈窕”之外還有“亭亭玉立”“風姿鑒人”一類。還有“秀色可餐”,要吞吃下去的意思。想起前些時候偷讀一本《**詩抄》,其中更不乏什麽“軟玉溫香”“被翻紅波”“蝶浪蜂狂”一類。外國人叫“**”,或者直言曰——“睡覺”,就像阿Q對吳媽說的那麽明白。可中國人卻謂之曰“雲雨”。怎麽他媽的琢磨的呢!可見中國男人在女人身上動用的腦筋自古以來就很多。可是又自古以來都愛裝正人君子。繼而想到那位召見過我兩次的工宣隊員,他在欣賞“白毛女”年曆片時,目光就很有幾分猥褻。倘若那年曆片上沒有女人的大腿,印的是仿宋體或隸書體或“狂草”的“最高指示”,誰知那粒革命的“沙子”會不會伏在玻璃板底下,時不時就低下頭去“欣賞”起來,沒夠沒

了的?

我進一步想到周圍那麽多人都在“裝孫子”。包括我自己。

我又在裝什麽呢?裝大大具有“工農兵學員”的本色的樣子。盡管工宣隊們已經覺得我不具有了,但我卻還要硬裝下去,唯恐畢業分配時被劃入“另冊”。

這想法使我覺得自己可憐亦複可悲。

幹脆他媽的退學的念頭便又產生了。

校園外,馬路對麵,有一個什麽陶瓷廠,時值下班,一幫姑娘們,剛剛在廠裏洗過澡的樣子,一個個披散著頭發,結伴走出廠門。其中一個,抬頭望見我,竟大聲問:“嗨!大學生,想什麽呐?”

我俯視她們一眼,高喊一句:“想你們呐!”話一出口,立刻覺得不對,怎麽自己口中出了流氓語言?頓時麵紅耳赤,趕快溜下窗台,不敢露頭,怕遭到辱罵。

窗外卻一陣咯咯嘎嘎的笑聲。我彎著腰離開窗口數步。直起腰,見沃克站在門口,正對我微笑。我覺得臉上是更加發燒了。

沃克走到窗口,朝下望了望,轉身對我說:“她們還站在下邊呢!”

我說:“我可沒招惹她們!”

沃克愣愣地瞅了我一會兒,變微笑為哈哈大笑。我呆呆地坐在**,仿佛犯了什麽天條似的,沒人問罪,徒自心中惶惶然。沃克也坐在**,麵對麵地望著我,那目光,仿佛在鑒別一個什麽中國古董。我被他望得不自在,就躺到**,避開他那研究的目光。

他低聲說:“我聽到你對她們說的那句話了。”

聽到了又怎麽呢?我想。

他又問:“你在想什麽呢?”

我回答:“想女人。”故意使他吃驚。

“哦!天啊!……”

聽他那語調,似乎果然大吃一驚。

我朝他扭過頭去,見他的表情並非吃驚,而是快活。

他說:“你真可愛。”

我說:“就因為我這會兒想女人?”

他說:“不,因為你對我說了一句真話。是真話吧?”

我思考片刻,自認這會兒確是在想女人,便答道:“是的。”

他又問:“你想的是你的未婚妻?”

我說:“沒有未婚妻。”

“那麽,是在想情人?”

“中國人隻許有老婆,不許有情人。有了情人是壞分子。”

“想女朋友?”

“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你二十幾歲?”

“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你打算奉行獨身主義?”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正在想女人!”

“你想的是性吧?”

“什麽?”

“性。**。”

“就是雲雨囉?沒雲雨過,想也想不快活,不想!”

“瞧,你又不說實話了!”

“在你們瑞典,女人和性是同義詞嗎?”我騰地坐了起來,生氣地瞪著他。

我又慢慢躺下去,自言自語地說:“我想的是女人。這會兒如果有個女人,無論年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隻要不很醜,隻要有溫情,我就真願意將我的頭靠在她懷裏,睡上整整一天不醒……”

“可是她如果有丈夫呢?”沃克仿佛存心大煞風景,從道德的角度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簡直惱火透了,大聲說:“她有沒有丈夫關我什麽事?我不過就是想將頭靠在她懷裏。隻要她願意。”

沃克很認真地說:“她丈夫知道了會揍你的。”

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我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你的告誡。我現在不想女人了,現在想喝啤酒了。”

沃克說:“我陪你到五角場去。我請客。”

於是我們就到五角場去喝啤酒,啃五香雞頭。

沃克舉杯說:“謝謝你今天跟我談到女人。第一次一個中國人跟我談到女人。”

我問:“你以為中國的男人們都是不談論女人的吧?”

他點點頭:“給我的印象是這樣。”

我冷冷一笑,說:“我們中國是個君子國。來,為君子國幹杯吧!”

……

我們都喝得醉意醺醺才回到學校裏。啤酒和五香雞頭代替不了女人。喝過了啤酒我更想女人。我感到我周圍布著許多陷阱,防不勝防。我的心理時常處於戒備狀態,它太累了。也許是它太需要靠在一個女人的懷裏,太需要一種女性給予的溫情了……想女人真是男人們心甘情願的痛苦!二十七歲了,第一次明確地想女人。想得好苦哇!後悔早幾年沒將頭往一個女人懷裏靠過。想得就很朦朧。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真真實實的姑娘,我將頭靠在她懷裏,她用手輕輕撫摩著我的頭發……第二天醒來,這個夢境仍曆曆在目。

多虧這個夢,使我想的女人具體了。

沃克仔細地瞅瞅我,問:“看你樣子好像睡得不太好。”

我說:“睡得還好,不過做了一個夢。”

“噩夢?”

“不,美夢。”

“夢見了什麽?”

“夢見我將頭靠在一個姑娘懷裏。”

“真夠味兒。”

“我今天要去找她。我很想見到她。”

“誰?”

“我夢見的這姑娘。”

“她是幹什麽的?”

“她是掃馬路的。”

“那,我給你點錢吧!我看你最近好像很缺錢花。”

“謝謝,我已經把手表賣了。”

“你為什麽要賣掉手表呢?為什麽不向我借錢呢?”

“我沒有借錢的習慣。更不會向一個外國人借錢。”

沃克注視著我,直搖頭……

我匆匆洗罷臉,也不去吃早飯,就跑到一樓,給那姑娘掛了一個電話。

我低聲說出了我的名字。

“你?……有事?……”

“我想……請你今天陪我玩玩。”

“這……我在上班啊!”

“也許……也許我不久就要離開上海……”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累了……”

“累了?喂,喂!你聽著,我今天請假,我在四十八路車站等你!……”

我緩緩地放下了電話,心情卻更加憂鬱。我曾在上海雜技學館深入過生活,每天清晨帶著孩子們在新華路跑步。那姑娘每天在新華路掃馬路。有一次我的手表掉了,自己卻全然不知,等我帶領孩子們從另一條馬路繞回來,見她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住我,將手表還給了我……我們就那麽認識了。

以後每天我讓一個大孩子帶領全體孩子跑步,我和她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談。

她是上海音樂學院一位教授的女兒。兩個姐姐都下鄉了,都在北大荒。一個姐姐我還認識,是三師師部宣傳隊的隊員。我們之間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拘謹。除了小莫,我對她暴露的真實思想算最多了,我還經常將從學校圖書館借的書送給她看——她是一個很清秀很文靜的姑娘。

我跳下四十八路公共汽車,看見她站在路旁等我。見了她的麵,我竟不知第一句話應當說什麽。

她問:“我們到哪兒去玩呢?”

我說:“到哪兒都行。”

她想了想,說:“那我們上西郊動物園去吧。”

我說:“那裏有老虎嗎?”

她說:“有的。”

我說:“好吧,我們就去看老虎。”

到了西郊動物園,老虎躲在洞裏不出來。我們沒看成,卻也不覺得十分掃興。我們在小河邊的一條長椅上並肩坐下,看魚。不是金魚,是青魚。每條都一尺多長,又肥得笨笨拙拙,紛紛遊到岸邊覓食吃。

她從書兜裏取出兩本書,遞給我,低聲說:“還你吧。”

我問:“看完了?”

她搖搖頭。

我說:“那你留下看吧。”

她又搖了搖頭,望著河麵,用更低的聲音說:“我母親前幾天去世了。父親被‘掃地出門’了,過幾天我就要跟我父親回浙江農村老家了……可能我們今後再也不會見麵了,謝謝你經常借書給我看……”

我怔怔地望著她,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我忽然覺得,我心中對這姑娘充滿了無邊無際的愛,也可能是同情。

至今回想起來,分辨不清。愛情加同情,使男人對女人的愛成為憐愛。

她緩緩將臉轉向我,凝眸睇視著我,幾乎是用請求的語調說:“對我講幾句話吧。”

我說:“我想退學。”

“退學?……”她臉上顯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我又說:“我實在不想念下去了。”

我說:“沒意思。”

她很能理解我這句話的含義,沉思了一會兒,說:“再有一年多你就畢業了,什麽事兒都忍著吧。多少人都在忍著啊!”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那麽小,那麽柔軟。她愣了一下,矜持地抽回自己的手,訥訥地說:“你怎麽了?……你……病了嗎?”

我說:“我也想到浙江農村去。和你們父女一塊兒到你們的老家去。我可以當小學教師,也可以當農民。”

她說:“你胡說些什麽呀?”

我說:“不是胡說,我愛你。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打報告退學。”

“不,不,你千萬別這樣。”她慌亂地說,“你就是打了退學報告,被批準了,也隻能回北大荒去……咱倆沒緣分……”

我又不知說什麽好了,情不自禁地第二次抓住了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將手抽回去,任我緊緊地握著。

河裏的大青魚,紛紛聚攏岸邊,將嘴冒出水麵,比賽吐水泡。

她的眼淚落在我手背上,一滴,兩滴……她又抽出了她的手,從布包裏取出一支筆,雙手交給我,說:“我特意買了送給你的,留著做個紀念吧!”我握住了那隻筆,也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將頭靠在我懷裏,說:“我們沒緣分……”說完,她就無聲地哭了……

回到學校,沃克見我便問:“你終於將頭靠在一個姑娘懷裏了?”

我說:“和我夢到的相反,一個姑娘將頭靠在我懷裏。”

沃克說:“都一樣。她很美麗嗎?”

我說:“女子們的美麗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詩,有的使男人想到畫,還有的能使男人們產生懺悔的念頭……”

沃克說:“這不過是男人們的想象,你那位姑娘屬於哪一類呢?”

我說:“她如同一顆橄欖,我要用心永久含著她。”

沃克看了我半天,說:“你動真情了。”

我說:“是的。”

沃克問:“你果真愛上了她,為什麽不跟她結婚?”

我說:“我不知我的命運會在何方。”

沃克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被H偷去那封信,是不是仍使你心中不安?”

我說:“不安極了。”

“你仍恨他?”

“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她告訴了我離開上海的日期和車次,卻不許我去送她,很堅決很斷然地不許。我還是到火車站去了,怕火車站人多,尋找不到她,很早就去了。在一排長椅上,我發現了她,呆呆地坐著,腳旁放著一隻帆布箱,身旁坐著她的父親,一位頭發蒼白、氣質斯文的六旬以上的老人。我隱蔽在一個角落,不想讓她發現我。我望著她一手攙老父親,一手拎那隻舊的黑色的小箱子,微微低著頭,被緩緩移動的人流裹入了檢票口,像一個幻影似的,從我眼前一晃,倏然消失了。

開學後,複旦園內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物理係三年級的一位女同學,貼出了一張大字報,批駁張春橋和姚文元的兩個小冊子——《論資產階級法權》和《論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革命》。那是工農兵學員中反叛精神的第一次公開的大無畏的宣戰。那是孤單無援的勇士舍生取義的行為。正直的師生們肅立在她那張大字報前,用他們嚴峻的表情,沉思的目光,互相傳達著他們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潛流在複旦園內暗暗地匯聚著。政治投機者們卻認為這是一個自我表現的大好機會。於是就有一些學生“自發”地前去圍攻那個物理係的女學生。操縱幕後的則是工宣隊。

我們專業的支部副書記C,也帶著她“革命的夥伴們”參與圍攻。她也叫我去,她說我善於辯論,最應該去。還應該“立功贖罪”。

我冷冷地問:“贖什麽罪?”

她說:“別忘了你作為專業發言代表的那次發言。”

我回答:“你忘了我有口吃的毛病嗎?我現在正要讀《列寧選集》。”便打開一本《列寧選集》,伏在桌上讀起來。

她悻悻地走了。我卻讀不下去。我終於坐不住,便獨自走到大字報欄前,看那張勇士的“宣戰書”。大字報寫得犀利極了,使人讀罷,熱血沸騰。一種強烈的衝動,促使我從衣兜取下鋼筆,就想在那張大字報上署上自己的名字。然而那種強烈的衝動很快就變成了最大的怯懦,握著鋼筆的手出了汗。產生得最快的勇氣也消失得最快。任何衝動如果不能變成行為,不過就是一種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證明你有這種本能,再無其他意義。

我默默地轉身離開了,手中仍握著鋼筆,內心裏對自己充滿了蔑視。“梁曉聲,梁曉聲,在那個無畏的女同學麵前,你不過是一條被政治的電棒擊怕了、學乖了的狗!”我一邊緩緩地走著,一邊這樣詛咒自己。仿佛詛咒了自己,就能驅除內心裏的羞恥感似的。無畏者敢做真勇士。懦夫卻隻希望別人為真理拔出決鬥之劍,將勝利的小旗背在身後,連一聲助戰的呐喊也不敢發出。倘邪惡倒下了,他們便舉起小旗,分享勇士的榮耀。倘勇士倒下了,他們便悄悄丟掉小旗,退隱到什麽安全的角落,固守著卑下的沉默,期待著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

回到宿舍裏,我鎖上門,為自己,也為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人,在一本日記的中頁寫下了這幾行字,也寫下了我對自己的認識和評判……

沃克回來了,一進門就氣憤地大聲對我說:“怎麽可以這樣!他們怎麽可以打她!”

沃克說:“有男學生,也有女學生!你們專業的C帶的頭。他們將她拽到一張桌子上,那麽多人圍攻一個姑娘!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保護她!他們還摔掉了她剛買回來的飯!他們還不許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許打人’,就有許多人也圍攻我!看,拽掉了我兩顆衣扣!……”

我站了起來。我望著窗外。我流淚了。一個龜縮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淚,沒有什麽價值的眼淚。

小莫突然推開門闖進來,對沃克說:“沃克,你快躲避起來,有幾個男學生要來揍你!”

沃克說:“他們敢!我要向‘留學生辦’去匯報的!”

小莫說:“就是‘留學生辦’那個姓莊的工宣隊員慫恿他們來教訓教訓你的!”

我說:“沃克,你就先躲避一下吧!”

沃克堅決地搖頭:“不!”

小莫扯著沃克想往外走,晚了。走廊裏傳來了來勢洶洶的腳步聲。小莫剛放開沃克,門就被踢開了,闖進來四個男學生,也不開口說話,揪住沃克就打。沃克沒有反抗,沒有還手。我和小莫阻擋,被粗暴推開。小莫的頭咚的一聲撞在書架上,我的暖水瓶不知被哪個家夥踢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