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願望,一種理想

這願望和理想,是由對我國現時期初中及高中教育的一些看法而產生的。

我明知現階段教育體製所麵臨的難題,並非在“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的討論中。依我看來,二者並不極端矛盾,更不根本對立。因為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全世界的大學,都是要經過考試才能錄取學生的。尤其重點大學名牌大學,不經過考試難以擇優。考試自然非是擇優的唯一方式,也非是最好方式,但的確是最公平的方式。

人類在教育製度方麵,似乎目前還沒想出比考試更公平的方式。考試的製度,顯然有其自身存在的弊端,但恐怕我們不得不承認,它乃弊端最少的方式。

正如雖然全世界還沒有一部包羅萬類的最完善的法典,但“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司法原則,的確最大程度地體現著司法公正。同樣,“分數麵前人人平等”,也的確最大程度地體現著升學資格的公正。

一名優秀的運動員,可能因其體育技能以外的某種微不足道的因素,而在世界性的賽事中名落孫山。結果他或她的名字被從世界優秀運動員的名單中劃掉了。這當然並不意味著他或她作為一名優秀運動員的“綜合素質”應該被徹底否定了,但獎牌卻隻能與之無關了,優秀運動員的名次卻隻能與之無關了。他或她要證明自己仍是優秀的,那麽隻有通過下一屆運動會上的表現了。

同樣,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學的學生也是這樣。

既然“分數麵前人人平等”像運動員在運動場上人人平等那麽無可厚非,分數的高低對於學生便是至關重要的。“應試教育”也便無可厚非。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教育方式,其實都不能完全徹底地擺脫“應試教育”的影響和製約。

依我看來,教育的方式,未見得一受“應試”所導向,學生的“綜合素質”一定就差,一定就劣,一定就大成問題。“應試”的智力資本和心理基礎,難道不也是“綜合素質”的兩個主要方麵嗎?

二者矛盾與否,對立與否,不在“應試”不“應試”,而在出什麽題?基於怎樣的一種目的出題?

中國乃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曆年的初中生高中生,因而也是世界上最多的。但中國卻並不相應地是世界上大學最多的國家。這是一個殘酷的前提。此前提決定了,每百名中國兒女中,僅二三名高中生最終能進入大學校門。主要不是他們和她們的智力問題,而是現有的大學最多隻能吸納百分之二三。

中國目前出高考題之首要的,最終的目的,捅破窗紙說亮話——乃為大麵積地、有效地殺傷百分之九十七八的中國兒女升學的可能性。排除許多省份的窮困地區教育質量確實普遍低下的因素,高考題所要殺傷的人數,估計仍在百分之七八十以上。殺傷率每年不能低於這個比例。倘低於這個比例,則必出現有許多學生的考分雖過了高考分數線,但全國各大學人滿為患的局麵。

這個局麵是萬萬不能出現的,萬萬不允許出現的。因一旦出現,簡直無法解決,現蓋大學是來不及的。

進一步捅破窗紙說亮話——出高考題之首要的,最終的目的,在於使殘酷的前提看來像是這樣——“分數麵前人人平等”,所有大學的校門對一切考生敞開,而誰若不能成為幸運的百分之二三,那是誰個人的遺憾,非是國家高等學府吸納能力的遺憾。

於是國家在一種國家性的窘況前似乎不窘了。

陷入空前挫敗感的千千萬萬的高考學生,隻有自怨自艾。

故高考題據說是一年比一年偏,一年比一年怪,一年比一年刁,甚至,一年比一年“壞”了。

“壞”!——太誇大其詞了吧?

我意在指出——為了替國家達到擺脫和轉嫁窘況困擾之目的,題意往往存心曖昧不明,往往存心誤導考生的思維定向。一名考生無論答對了或答錯了,事後似乎都能品味出那題所包藏著的一份兒出題人的幸災樂禍的“陰險”。

而這一點,是與教育的宗旨,以及全世界普遍高考原則相悖逆的。高考是對學生智力的檢閱,而非是對學生智力的捉弄。但捉弄是有效殺傷的手段。

據我所知,高考題中,早已具有了捉弄考生智力的成分。於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於是老師總結經驗,學生吸取教訓,考與學雙方,都身不由己地被朝歧途上推去……

明知這一“病態”教育製度背景之下日漸形成的“應試教育”對教與學雙方都非好事,明知在這一情況之下“素質教育”的呼籲之聲的確代表著教育的良知,但學生、教師、家長,誰又敢親“素質教育”而疏“應試教育”呢?有幸成為百分之二三,大學畢業後謀職也很難,不幸成了百分之九十七八,那結果那下場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

我們正處在這樣一個世紀末,它的顯著的特點是——許許多多種從前由許許多多人從事的傳統的工作正在消亡。而時代所派生出來的新行業其實隻需要極少數人從事就迅速飽和了。這也就是說——社會並沒那麽許多工作提供給許許多多的人去幹,這許許多多的懵懂不知所從所適之人,注定了首先是許許多多的高考落榜生。

現實如此的確是很殘酷的。

捅破窗紙說亮話,道出這一殘酷的現實,也是很殘酷的。

麵對此殘酷,“應試教育”向學生、教師、家長發出的警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閉上烏鴉嘴,少廢話!

而“素質教育”其實隻有閃在一旁喃喃地自說自話——“我們已經分別的太久太久!”

似乎也隻有這樣——權且先“應試”,日後再“素質”。

真的,坦率地開誠布公地講,我就是每每以這樣一種“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觀點教誨兒子的……

自以為將中國當代教育體製的現實透視分明了,我才用“看法”二字圈定我的立場,而不寫成是我有什麽意見。對於某一種現實,倘確知它一個時期內積重難返,與其滿腹意見,莫如僅僅有自己的看法。

但我的看法雖未免那個,我內心裏對於中國教育體製的明天卻懷著一種大的願望,一種熱切的理想。因我當過老師,教過小學也教過中學,對教育的事業有天性上的感情。

我對教育的願望,我對教育的理想,目前還僅僅寄托在中國語文教育方麵。我認為,在中學,在“應試教育”的驅使之下,中國語文教育的教條化,似乎是尤其突出的。初高中語文教師們的教學主觀能動性,似乎被限製到了基本沒有發揚餘地的程度。教師不得不遵循“應試”模式及考分標準而教,學生不得不為“應試”和考分而教條地理解,教條地死記硬背。學生學語文的主觀能動性和興趣,往往慘遭滌**。現象乃是——考分高的文科初高中生,未必是語文實際應用能力強的學生;而對語文可能具有天性潛質的初高中生,其潛質往往也許倍受壓抑,並且難以通過語文考試得到充分的證明。不消說,這極大地挫傷了他們中相當一部分學生原本對語文的熱情。若統計一下很可能結果會是這樣——倘小學有半數以上學生喜歡語文,到了中學往往隻剩三分之一,到了高中又很可能減少為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排除時代重理輕文的因素,語文教學的教條化僵死的理念化,是否也是因素之一方麵呢?內容豐富的,博采古今中外絢麗的語文,竟落到被大多數初高中學生冷淡的下場,豈非咄咄怪事?豈不引人發思?

我熱愛語文。

我這個小說家,其實,隻不過是以寫作的方式繼續著中國語文學習的超齡生。

不是一名優等生。

但自認為學得還勤奮。

我每突發奇想,並為中國將來的初中生高中生祈禱——祈禱他們和她們將來能上這樣的語文課:

一篇課文,無論是詩是詞是小說是散文或古今中外,老師先講作者生平、命運,接著講作者所處的時代,再接著講作者與那時代的關係——是順應者,還是反叛者?抑或彷徨者迷惘者失意者激進者促進者?導致作者命運的因素哪些與家庭或家族有關?哪些與時代與社會有關?他或她的文學主張是什麽?其主張在當時是多數還是少數?為什麽?他或她的人生觀、愛情觀、世界觀,他或她的實事或逸事——判斷一位老師的教學責任和水準,主要看其在以上方麵,收集了多少有價值的資料?向學生講了多少有意義的值得講給學生聽的內容?——至於結合到課文,應該分三段還是四段?某個詞應視為比喻還是形容?某字的發音是平聲還是仄聲?非得按對國家一級播音員的標準去要求?非得和教師一致?非得與語文教學大綱如出一轍?對於語文,具有相對獨立的欣賞角度,相對獨立的理解悟性,相對獨立的才情儲備意識,難道既不但是正常的,允許的,而且應該是得到鼓勵的嗎?對於熱愛語文的學生,這一點難道非得上了大學乃至大學畢業以後才開始培養嗎?此前必須刻板、教條、概念,遵一循二嗎?不是提倡“素質教育”嗎?在語文教學方麵怎麽實踐?情操素質、心靈素質、品德素質算不算“綜合素質”的寶貴方麵?

數理化中即或有,不是也很少嗎?

而語文教學與這些又有多麽深層多麽緊密的聯係啊?

我們目前的語文教學開掘這一種聯係性了嗎?發揚這一種聯係性了嗎?

如果我們大力開掘了,發揚了,三年初中的語文教學,是不是會比目前三年高中給予學生的還要多一些?三年高中的語文教學,對學生是不是很可能接近於大學文科的受益水平?

但文科,具體說語文學科的高考該怎麽出題呢?以什麽方式考試呢?以什麽標準判卷呢?那標準允許靈活到什麽程度?誰來把握那一種靈活的程度?是電腦還是判卷教師?是相信電腦的公正性更可靠,還是相信判卷教師的識辨水平更可靠?

細一尋思,又不禁地陷於迷惘。

但我仍不泯這一願望,不泯這一理想主義的希冀和企盼——我相信,未來的中國父母們的兒女們,一定會有那麽一天,學語文像學藝術一樣!

我要一直為未來的初中生高中生們祈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