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天意不可違

京兆尹趙廣漢這時也回到了家。他脫去官服,換了一件家居禪衣,斜靠著憑幾,拿起一卷竹簡,看了幾行又扔到一邊,雙手枕著頭,翹起一腳架在腿上,回味朝廷上的風光時刻,情不自禁浮出笑意,愜意地哼起了歌調: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觀是邪謂何?

吾知所樂,獨樂六龍,六龍之調,使我心若。

訾黃其何不徠下。”

趙夫人帶著兩個使女捧著酒菜過來,瞧見候在門外的家仆兀自發笑,也停下腳步聽了一會,不禁莞爾。她推門進去,一邊指揮使女擺放酒菜,一邊笑道:“夫君,什麽事這麽高興啊。”

趙廣漢不等使女擺好酒菜,就先喝了一杯,趙夫人趕緊趨前將耳杯斟滿,命使女、家仆退下。趙廣漢雙手捧杯又一口幹了,趙夫人再將酒斟滿,道:“慢點喝。”趙廣漢哈哈一笑。

趙夫人道:“今日朝會,可是皇帝褒獎了?”

趙廣漢麵帶得意之色,道:“夫人如何知道的?”

趙夫人自然是要奉承他的,一麵將菜碟擺放整齊,一麵自豪地說道:“夫君孤身涉險,擒賊救人,長安城誰人不曉。皇帝褒獎也是應該的。”又笑嘻嘻問道:“皇帝獎了什麽?”

趙廣漢夾了片白煮肉蘸了些豆豉薑醬,放進嘴裏嚼著,含糊不清說道:“將扣減的俸祿發還給我了。”

趙夫人撇撇嘴,又將耳杯斟滿,不滿地說道:“就獎這麽點啊,你可是拚著性命的。”

趙廣漢雙眉揚起,道:“你懂什麽。不在於獎多少,在於皇帝的恩寵。”忽然想起朝堂上閔世通參奏一幕,臉色頓時變得陰沉。

趙夫人見他情緒一下子低落,心裏也是忐忑,不敢再說話了,隻是小心翼翼端著酒壺,候著給他斟酒。

趙廣漢捧著耳杯也不喝酒,過了一會突然抬頭問道:“派去丞相府做門吏的那個細作,可有消息傳遞來?”

趙夫人聞言一驚,緊張地環顧四周,幸好無人,低聲埋怨道:“你也是小聲些啊。最近沒什麽消息。”又問:“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不高興了。”

趙廣漢將閔世通參奏一事說了一遍。趙夫人倒是心慌了,問道:“皇帝怎麽說的。” 趙廣漢輕蔑地撇了撇嘴:“皇帝沒理他。”

趙夫人道:“這必然是魏相指使的。他為什麽老是與我們過去?”

“羨慕、嫉妒,恨唄。”

趙夫人被逗笑了,道:“我家夫君就是讓人嫉妒。”

趙廣漢哈哈大笑,心情也輕鬆了起來,道:“魏相也就阿諛奉承皇上這點本事,朝中並沒勢力。霍家的人也是不待見他,若起衝突,必然站在我這一邊。”

這時門外有家仆稟報:“赤衣郎有信函送來。”

趙廣漢大惑不解,剛要說話,趙夫人攔下,輕聲說道:“赤衣郎就是剛才說到的那個細作。他在丞相府做門卒,著赤衣,持棨戟,所以就這麽稱呼他。”回頭高聲吩咐將信函遞進來。一個年輕的使女雙手捧著一塊蠟封木牘,碎步疾趨送到他們麵前,又倒退著出了內屋。

趙夫人拆去蠟封,打開木牘看了一遍,隨手放在一邊。趙廣漢不經意問道:“寫了些什麽啊。”

趙夫人道:“沒什麽大事,丞相府有個使女投池自盡了。”

趙廣漢呡了口酒,示意夫人將木牘遞來,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又看了一遍,驀地跳起,道:“這裏寫著‘丞相夫人責其過’。使女投池自盡,必然是丞相夫人妒忌,將她逼死。”

他在屋裏轉了一圈,右手握拳狠狠擊了下左手手掌:“對了,也許就是丞相夫人將她推入池中。這等不法之事豈可放過。”瞥了一眼計時漏壺,嘴裏喋喋不休道:“當下還沒有過未時,太好了,太好了。我馬上就去查,馬上去查。對了,先呈報皇帝,告發丞相夫人殺婢之罪。更衣,快更衣。”

趙廣漢自視甚高,原本就與魏相有嫌隙,經過東市市長亡故一案,舊怨添上了新恨。之後,他又經範明友明裏暗裏挑唆一番,竟有了取丞相之位而代之的念頭,處心積慮要扳倒魏相。現在覺得機會來了,激動的手也抖了起來,見夫人仍未動彈,猛吼了一聲:“更衣。”

趙夫人被他的舉動弄懵了,聽到吼叫才陡然驚醒,慌忙招呼使女取來趙廣漢的官服。

趙廣漢坐著軒車,帶著一群如狼似虎的京兆府捕役急匆匆趕往丞相府,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趙廣漢雖然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但想到馬上要與丞相府發生直接衝突,心中難免有些忐忑,偶一抬頭,瞧見路邊站著位儒雅長者。他起先也沒在意,待馬車駛過了一段路,忽然記起那人是朝廷專掌天時、星曆,可預知瑞應、災異的太史,心念一動,吩咐車夫調轉車頭,回到老者站立處。

他下車緊趕幾步,來的老者麵前,恭恭敬敬施禮道:“太史公別來無恙。”

老者也含笑回禮道:“好,好,京兆尹可安好”。

趙廣漢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問道:“太史公夜觀星象,近來可有異常?”

太史倒也坦率,道:“這幾日吾觀星象,主星倍明,而有客星失位,其光昏暗,主大凶之兆,當有二千石以上大臣被誅。”

趙廣漢聞言一驚,脫口問道:“居何位?”

太史愣了一下,猜到趙廣漢心裏想些什麽,隻是他從不參與朝廷黨爭,而且這星象之說玄而又玄,怎麽可能對應的齊整,便道:“未知也。”

趙廣漢辭別太史坐回車裏,一直在思索這番話,心中也是遊移不定。朝中大臣眾多,二千石以上亦是數以百計,這被誅的大臣會是誰呢?轉念又一想,能在星象中顯現,那麽這個大臣自然是位高權重者,這樣說來,沒人能比得過丞相,金印紫綬,秩俸萬石。看來,這個凶兆多半是應在了魏相身上。

他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推斷甚是在理,暗自得意,催促車夫驅馬快跑。

馬車拐了個彎剛駛上章台街,便聽到有人喚道“趙君”。趙廣漢循聲看去,卻是範明友站在路邊招呼他。

範明友這幾日不知怎地心情煩躁,就出來走走,恰好遇見趙廣漢帶著這麽一群捕役經過,心下好奇,便呼喚一聲。

趙廣漢趕忙示意車夫停車,下車與範明友施禮。

範明友見他行色匆匆,詫異道:“趙君何事這般匆忙。”

趙廣漢沉吟片刻,心想範明友亦是知己,便將魏相夫人殺婢之事說了一遍。

範明友覺得這事不大靠譜,正要勸他謹慎從事,忽而心中一動,瞅了他一眼,慢慢斟酌著說道:“魏妻凶悍世人皆知,此事多半是當真。果然是這樣的話,朝堂之上若是論理,大司馬和我等眾人必然站在京兆尹一邊。”

趙廣漢大喜,拱手道:“有範兄這句話,我心裏也踏實了。”

範明友有心挑動他的好勝心,便恭維道:“趙君秉公執法,實為國之棟梁也。”見他得意,又奉承道:“趙君之才,豈可止於京兆尹。”

趙廣漢自然聽懂了範明友的言外之意,又想起太史所說的星象,心忖“天意不可違”,不由得仰天大笑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