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聽見風的聲音1
問遊風的聲音,夏燈不認識,她隻認識遊風的,並且知道這是他在變聲期的聲音。
印象中遊風沒有奶裏奶氣的階段,但他長個時,聲音確實是有變化的。她還記得有人專門錄他說話,以至於高中分開不在一個班,她也時常聽到他說話。
一般是“滾”“煩”“沒有”“不給”“不要擋路”。
她內心震**了很久,漸漸平靜後,又因為一個想法,突然間火急火燎,瘋跑出門,一直到地下二層,穿過酒窖、禪房、保姆屋,來到一間堆積著雜物的房門口。她摁動開關,門發出彈開的聲音,推開門,入目一張長條木桌,上邊摞放著紙箱,倆箱子中間有幾個沒拆包裝的類似相框的東西。
這些都是她以前收到的禮物,知道是誰送的都退回去了,留下的是沒署名,送禮的人也沒告訴過她的,她就把它們放在了倉庫。
這幾個相框好像是畢業後收到的,這時間很微妙。
她走過去,把幾個相框抽了出來,放平在桌子的空白處,撕開外邊那層黃皮報紙,波浪有聲,卷入心中。
她停頓數秒,雙手緩慢拄在桌麵。
真的就是遊風。
她一張一張鋪好在桌麵上,看到最後那張照片中模糊的穿著藍裙子的背影,雙眉短促收緊,轉身走到另一張桌前。
沒法看了,不能繼續知道更多了。
盡管給了自己這樣的暗示,她也還是沒忍住,返了回去,一張一張又看了一遍,理所當然地看到遊風寫在照片背麵的話——
如果天上的風就想要水裏的燈,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夏燈睫毛開始不受控地顫抖,是她眼睛有些不受控地眨動,因為緊張、慌張、有口難張,強烈的情緒波動隻能寄托雙眼來展露。
她記得這件事。
班主任帶他們去巨案山公園露營,晚上,大家看著天上的星星聊理想,隻有夏燈沒說。因為比起別人說的老師、警察、醫生、金融家、會計師,她的理想太不具象化了。她想去很多地方,走不動了就在海邊開酒吧。
班主任見她什麽也沒說,以為她是想起不能當運動員了,難過,耐心地說:“星星掉入水裏美不美?風和水撞出浪花美不美?”
夏燈隻是呆呆地看著她。
班主任又說:“不能做運動員了,但還可以遊泳,可以潛水,可以開船,水裏的美不隻變成數字出現在計時屏幕上這一種形式。”
夏燈才明白她在說什麽。
班主任哄孩子似的:“水裏的燈最美。”
有人搗亂:“水裏的燈又不是職業,那叫燈塔。難道以後找工作要跟老板說我是個燈塔嗎?那還不如是水裏的王八呢,至少能做道菜。”
大家哄笑起來。
班主任把他罵了一頓,說起他的理想,指出他這個不能跟同學共情的性格可當不了心理谘詢師。他扯著脖子,分辯起來。所有人的注意力被轉移,就沒人聽到夏燈沒來由的一句——
“誰要水裏的燈,那多無聊。”
思緒回歸,夏燈靠在了桌沿。遊風是在回答她的話嗎?他聽見了?她記得這樣的活動他都坐得很遠,這樣也聽到了?還是說他一直在關注她?
夏燈扭頭,又看向幾張照片。
原來遊風跟她表白過了,是她沒回應,所以他才來她家找她,問她要不要在一起。不愧是遊風,她沒回應,正常人不應該以為是拒絕嗎?就他自信,還來她家堵她。
是知道她一定會答應嗎?
想到這裏,夏燈更不解,不解自己為什麽答應。
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怕人議論她反常,也擔心父母。但這些理由乍一聽有理,卻都經不起推敲。隻是不扯這些理由,可能就要麵對一個問題——
她對遊風不隻不反感。
她腦袋又開始亂了,揉揉太陽穴,拿上包,出門,上車。看著車庫門自動打開,她拿起手機,在三人小群裏發了消息:“遊風參與的是哪個研究所的研討會?”
舒禾秒回:“力學所的微重力實驗室的研討會,公開的。”
夏燈知道了,輸入地址導航。
上了車,舒禾才又說:“燈,你怎麽問起遊風了?”
夏燈開著車,沒法回複,就沒回。
舒禾想不通,抓耳撓腮,問程程:“你說是不是怪怪的?”
程程覺得挺正常的:“這有什麽?”
舒禾不說話了,但很快大叫了一聲:“哎,我以前怎麽沒覺得,他倆很配啊!”
麵對舒禾的一驚一乍,程程搔了下耳朵:“他們倆說好聽點是各自領域的大佬,說不好聽點就是一對目中無人的人,你能想象到倆性冷淡在一起談戀愛嗎?”
好像是這樣,舒禾被說服了:“嗐,白嗑了。”
“少嗑點吧,過去那些,你不嗑,人還分不了。”
“滾!”
夏燈開車來到國家科學院重力研究所不遠處,遙看白紅相間的建築,突然沒有出門時的勇氣了。
不說他正忙,就說見到了,她要對他說什麽?又像上次一樣,把窗戶紙再戳爛一點?之後呢?之後要是不回應人家,那問來幹嗎呢?
夏燈收回眼來,關上了車窗。
算了。
他不說,總不能讓她來說吧?
他想當啞巴,由他好了。
夏燈回了塗州。
不知不覺,遊風的研討會已經開了三個星期。
夏燈的桌子還是在窗前,但她再沒有打開過跟遊風的聊天界麵,朋友圈最後一條更新也停在了那個海浪的符號上。
她跟舒禾、程程去看了展,可能是因為看了更好的作品,這些所謂的天才之作,她覺得也還好。
晚上她們去了程程在東光區的房子,大三室,一百七十平方米,三十九層,塗州的夜景盡收眼底。就是沒有酒杯,買的啤酒、紅酒隻能對瓶吹。
夏燈坐在全景窗前,一手拿著酒瓶子,一手攥著手機,看著窗外萬家燈火,處處光明。
舒禾看著夏燈,拿紙巾吸了吸辣油,揀了一隻大個兒的青口來剝:“燈最近真的很像在等誰的電話。”
程程喝了口酒:“要真是,那可以讓這人滾開了,是什麽角色啊,讓這麽個大美女等那麽久?”
舒禾被辣到了,噝哈著,但不想停,越辣越想吃:“那要是那種保密的地方,不能看手機,有什麽辦法?”
“保密的地方?也就是說,事業有成?那歲數應該不小了吧?”程程看向夏燈,“燈找了老男人?”
舒禾笑了,打了程程胳膊一下:“你喝多了?燈怎麽可能找老男人?”
程程瞥她,哼哼:“你說得對,不太可能。”
“我要長得帥的!哪怕蠢一點我都接受,隻要長得帥。”舒禾喝得猛了,開始點菜了。
程程受不了了:“你得了吧,今年過半了,嘴都沒親呢就開始想有的沒的了。”
“我的小說男女主親了!那就是我親了!”
“傻帽兒,你的男女主笑話你是單身呢。”程程就要逗她。
舒禾急了,要撓人,撲向程程,跟她滾到了一堆,笑聲順著風被帶到各地,青春的花期,無限的活力。
夏燈喝著酒,嘴唇不時碰到瓶口,尋常的動作突然生出不尋常的感覺,很熟悉,隨著眼前跳出一些片段,她早蒙掉的腦袋竟然漸漸清晰。
她,跟遊風親了?
她一下子坐直了,甚至站起來,在窗前踱步。
閉眼使勁想,想出的片段是遊風低頭吻她。他的嘴,很軟,也有一點香,像白茶,淡淡的,但很醉人。好像比白茶香單獨放置更好聞,是因為混合了他的氣息?
然後……
然後她……
她睜眼。
不可能,她不會這樣的!
可是為什麽她記得他舌尖有些涼呢?她還記得她因為他微涼的唇舌而產生了嫌棄的情緒……
是做的夢吧?
他們時常單獨相處,他要想幹點什麽,她哪有能力抵抗?可是他什麽也沒幹過。
應該是做夢。
但又確實很真實……
夏燈想不通,屋漏偏逢連夜雨,酒精後勁兒太大,重新主導她,使她打開微信,給遊風發去一條試探性的消息:“情侶是要親……的吧?”
要是親了,遊風那麽嘴賤的人,一定會回複“又想親?”要是沒有,遊風一定會回“你想親了?”
但還沒等遊風回,她就撤回了。
這個問題好丟臉。
隨便吧,就當是做的夢。
春夢而已,誰沒做過,遊風不知道出現在多少人的春夢裏了,出現在她夢裏一次也正常。
夏燈又坐下來,昏昏沉沉,有點想睡。
做夢而已,不用在意的……
不用在意……
她哄著自己,漸漸閉上了雙眼。
周五晚上沒課,舒禾和程程去逛街了,夏燈去了遊泳館。
自從西澳開放遊泳館的使用權,夏燈就沒在周末時去過。她在塗山苑的院子也有遊泳池,就是小一點,但也比外邊的好一些。外邊那些場館泳池更小一點,而且衛生總是會做不到位。
西澳的遊泳館,是夏燈認為最接近比賽場館的遊泳館了,所以人多與否,其實不太限製她前去,隻不過還是會避開人多的時候。
她來的時候沒人,阿姨一邊收拾池邊,一邊衝她笑:“我就說沒人你肯定會過來,我偷偷問過了,今晚也沒預約,就你一人,可以痛痛快快地遊了。”
夏燈微笑:“謝謝阿姨。”
“就喜歡看你遊,那些小夥子跟個大蛤蟆似的,什麽呀。你遊起來多好看啊,像美人魚。”
她們正說著話,何公瑾跟兩個男生進來了,邊走邊鼓掌,場館空曠,回聲漫長。夏燈隻顧著遊泳,理都不理。
阿姨瞪了他們仨一眼:“公共場合叫什麽啊?”
何公瑾沒理阿姨,蹲在泳池邊,看著夏燈:“這麽大泳池一個人遊多無聊啊,燈燈,要不要我跟你鴛鴦戲水啊?”
夏燈沒搭理他,他看起來像是手好了就忘了疼的時候。
阿姨看著這個人,蹲在泳池邊,真挺像一隻癩蛤蟆的,明明也不醜,可能就是行為使得形象也大打折扣了吧。不過見夏燈連看都沒看他,她心裏也踏實了。這麽漂亮又乖的白天鵝可不要跟這種大癩蛤蟆談戀愛啊。
何公瑾沒完沒了,彎著腰撩水,腰露出一截,十分猥瑣,還齜著牙笑眯了眼:“我下水咯?”
他剛說完,後邊有人一腳把他踹進了泳池裏。“撲通——”巨大的落水的聲響在館內回**。
他嚷了一嗓子就開始撲騰了,罵罵咧咧的:“誰啊!”
夏燈已經先他一步看清了來人。
心髒在接下來的幾秒內跳脫了正常的頻率。
何公瑾終於看清了踹他的人,已經到嘴邊的髒話就這樣停在了嘴邊,眼神開始閃躲,逐漸不自然了。
遊風啊,那他還是得罪不起的。
遊風沒跟何公瑾廢話,隻走向扶梯。夏燈自覺地遊了過去,在他伸出手時,把自己的手交給他,由他拉上岸。他太用力了,她就撞進了他的懷裏,也弄濕了他的衣服。她沒看他的眼,光是他周身的氣壓她就已經知道他現在多大火了。
但是一聲不吭走了快一個月的人是誰?他還氣?
何公瑾在水裏,他的朋友在邊上,都傻眼了。
夏燈跟遊風在一起了嗎?
他們?談戀愛?
遊風拉著夏燈的手,把她領到更衣間。夏燈知道討價還價沒用,就沒有,乖乖進去了。遊風在她進入更衣間後又回到泳池邊,神情和表情都有股倦怠感。
下飛機直接趕過來,確實有些累人,再看到有人又騷擾夏燈……他緩慢地合眼、睜眼,睜眼瞬間對何公瑾說:“滾上來。”聲音像塊冰。
何公瑾慢吞吞地上來,已經沒有當下看到遊風時那麽怕了,但本來沒交集的人,還是不想招惹,畢竟這人很有名。
遊風一把薅住他衣領,單手甩到方柱上,揚手一巴掌打在他腦袋上。何公瑾被打蒙了,縮了下脖子,瞪圓的眼珠子紅得像從血漿裏撈出來的。
遊風也不說話,就是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到第三巴掌的時候,何公瑾的朋友往前走了兩步,但他一扭頭,他們又往後退了兩步。
何公瑾清醒了,開始求饒:“對不起!我不知道夏燈有對象了!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找她了!對不起……”
遊風聽不見似的,又照著他的臉抽了兩巴掌,這才放人。
何公瑾跑得很快。
阿姨在邊上看完這一出,早見過這種世麵的她倒沒有被嚇到,不過對這個後來的男生挺好奇。
長得好帥喲,跟夏燈好般配呢。
夏燈換完衣服出來沒見到何公瑾,也沒問,隻默默走到遊風跟前,遊風牽住她的手。夏燈知道這次是一定躲不開了,就都隨他了。
晚上七點,飯點,遊風拉著夏燈的手穿過大半個西澳,上了車,這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學區。
也正常,互聯網時代,消息傳播就是迅速。
上了車,一片安靜。
夏燈以為遊風會說她沒告訴他被騷擾的事,已經想好了對策,到時候就說他先消失的,要怪怪他自己。但遊風隻是把他手機給她看:“撤回了什麽?”
沉默數秒,車頂燈都滅了,夏燈說:“發錯了。”
“情侶之間是要親……”他還沒說完,夏燈已經撲過去捂住了他的嘴。
看見了還問什麽!
遊風拉下她的手,一手托住她後腦勺,帶向自己,深深吻住了。
夏燈蒙了。
遊風親夠了,放開她。
夏燈呆了很久:“你怎麽這樣……”
“有點想你。”
鴉默雀靜,萬籟俱寂。
遊風說他有點想夏燈。
他剛才很用力,夏燈唇舌被碾得發疼,好像可以相信。但男人在親吻這種事上是欲望主導身體,又不是思想。
欲望強烈能代表愛得深沉嗎?那又為什麽有些人不相愛卻可以做出相愛的事情?
她沒洗澡,頭發隻擦了擦,還沒幹,現在開始滴水了。遊風熟練地從夏燈車裏找到紙巾,遞給她。她接過來,沒有道謝,暫時不想跟這麽壞的人說話。
遊風倒是有話說:“何公瑾……”
“對,你是說過,再有人找我就告訴你,但你消失了。”
夏燈反應快,不給遊風指控的機會。
“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哪裏,在幹什麽?”
“知道。”夏燈低頭。
“不得了?”
“我知道跟你告訴我,是一回事嗎?”夏燈又抬起頭。
“一直有人把飯端到你麵前,有一天沒人給你端了,你不會自己拿嗎?要餓死嗎?”
好難聽的比喻,夏燈說:“你要不想讓我等你端給我,那從一開始就不要一直端到我麵前,讓我認為端給我才是正常的。”
遊風本來看到何公瑾挺生氣,聽到夏燈說話,好多了,夏燈的聲音是溫柔眼波的源頭。
他開始逗她:“不是想要互不幹涉?又為什麽在意我沒告訴你?”
夏燈卡殼。
遊風扭頭看她:“我消失了你很著急?”
她沒有,也扭頭,跟他對視:“你能看到我撤回的消息,就是能拿到手機,卻沒告訴我你去哪了。”
沒理的事就不提了,用有理的事代替,有助於吵架占據上風。
“我不是立刻回來了?”
“……”
“看到消息了,所以回來了。如果你開始就問我去幹什麽,我可能都不會去。”
“……”
“因為你沒問,我應該可以理解為你不在意吧?既然你不在意,我為什麽多此一舉告訴你?”
“……”
夏燈發現自己有點吵不過他,吵不過就再換話題,總有一個話題她有理吧?
“那你剛才禮貌嗎?”
她說的是他突然親她這件事。
“不也早告訴過你,以後也不提前說,讓你提前習慣。”
“……”
夏燈不說話了,她吵不贏這個人,不掙紮了。
遊風也不是要跟她吵架,她不說話了,他也不駁她了:“因為有點生你的氣,所以就沒告訴你。”
沉默。
過了會兒,夏燈問:“為什麽生我氣?”
其實她知道,就想問。
“因為你逃避。”
“我沒有。”
遊風看著她,死死盯著,她躲開:“我當時……是不知道說什麽。”
“現在知道了?”
現在也不知道,但她有一肚子的疑問:“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喜歡我?我無趣、寡淡,而你其他的選擇耀眼、柔和。
“因為你好看。”
“別人也好看。”
“你比她們還強點。”
夏燈說:“原來你這麽膚淺。”
“你為什麽答應我?”遊風突然問道。
“……”
“說說看,我問你要不要在一起,你是為什麽答應我的?”
夏燈說不出來。
“你可不膚淺,你是因為我的內涵才答應我的,一點都不看臉。”
“……”
夏燈下了車。為什麽想不通要問他?跟他吵架贏過嗎?呼出幾口氣,她才發現,那是她的車,發了一通無形的脾氣,還是打開車門坐了回去。
遊風俯身靠近,夏燈坐直身子,提起氣。遊風隻是給她係安全帶,夏燈心放下來。
車子啟動,音樂也開啟,突然很大聲——
“……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
看今天你怎麽說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
夏燈趕緊關了,然後扭頭,開窗戶,扇風:“天暖了。”
遊風看了一眼歌名,《你怎麽說》,鄧麗君的。他還是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還是這種情況下。
夏燈突然扭過頭來:“我沒聽,這是每日推薦。”
“我也沒說你聽了。”
“你的表情就是在說,我在聽。”
“我什麽表情?”
夏燈形容不出來:“能不能開車?”
“也就走了一個月,有這麽難熬?”
遊風看著夏燈的眼睛,無情的麵容上仿佛含情的眼睛。
隻是仿佛。
她哪有感情呢?
夏燈反駁:“我沒有。”
“接下來哪都不去了,就在塗州。”
“我說我沒有!”
遊風開了車:“我在說自己,你沒有什麽?”
“……”
夏燈呆了數秒,扭頭看窗外。
遊風很壞她早知道,跟他說話就是給自己挖坑,明明也知道。
吹了一會兒風,夏燈關上窗戶,說:“你開到你家吧,我自己再開回我家。”
遊風沒說話。
夏燈沒再說話,遊風開向她家,又開過她家。她知道了,他是要去塗山苑。
遊風把車開到夏燈那處院子,車庫門自動打開。停好車,遊風沒著急離開,車內和車庫的燈都熄了,兩個人安靜得像是兩株漂亮的植物。
不知道多久,遊風說:“大狗說你找他了。”
他說話很輕,燈沒亮。
夏燈找大狗時就知道,他一定會告訴遊風,他是遊風的朋友又不是她的,就沒否認。
“有話說嗎?”
夏燈本來有很多話問,他這麽一說,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遊風也沒再說,下了車,打開副駕駛車門。夏燈下了車,剛邁出一步,遊風牽住她的手,領著她走到房門,又在她伸手時,替她摁了密碼,熟練得像是他家。
遊風帶夏燈去了泳池,夏燈想說她今天不想遊泳了,但看到整整大了一倍的泳池,水都放好了,不自覺睜大了眼。
她扭頭看向一直很平淡的遊風:“你弄的?怎麽弄的?”
“委托管家找人擴建的,拆了原先那個擋光的亭子。”
“他怎麽會聽你的?”
“這院子的手續是我給你過的,你簽了委托書,時效五年,就是說我有這院子的管理權,當然可以委托管家合理改建。”
夏燈其實是喜大於驚的,這樣她就不用每天打聽遊泳館人多還是少了,想遊泳,回家就可以了。可是她怎麽能表現出喜歡?這樣就是承認遊風非常了解她。
她又想起以前。
以前她身邊的男生,夏天時拿著小風扇當眾給她吹風;冬天時灌小熱水袋、買暖手寶;跑步時先她一步告訴老師,她跑不了;走在操場上,她要被球砸到時,突然拉她到身後……
還有一些。
他們在她遲到時調表,跟老師強嘴,說她沒遲到;有人聯合眾人轉發對她的辱罵,他們組團去打架,被學校警告,再悄悄告訴她不用擔心;課間操期間,當眾走過來,把草莓糖偷偷塞到她手心……
很多人都羨慕、嫉妒她,覺得全世界隻有她在被愛。
可她是一個奇怪並寡淡的人,跟別人腦回路不同。這些別人感到心動的行為,她隻覺得幼稚、無聊、自我感動。
熱了自己扇風,冷了也會多穿,遲到就罰站,更不愛草莓。然而他們也不白做,如果她不回應,他們又在背地裏詆毀她。
如果遊風真是從那時候就喜歡她,那她好像能理解自己了,理解自己為什麽會答應跟他在一起。
因為他不一樣。
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時候,隻有他沒有帶給她困擾,那些自我感動式的示愛和幫助,他都沒有過。
看著眼前這個泳池,夏燈清醒過來,她不是不喜歡被人疼,隻是於她而言,那些行為尷尬,她不覺得自己是在被疼愛。遊風做得少,但做得每件事都剛好,剛剛好她不反感、能接受。
他實在太了解她了,吃死了她不排斥他,所以他那麽自信,若問她要不要在一起,她不會拒絕……
想到這裏,她也突然想通了前些天想不通的事。
她沒感覺到遊風的喜歡,不是遊風沒有做到位,是他知道她要什麽,不要什麽,沒做的都是她不喜歡的。
他一直在用她喜歡的方式來喜歡她。
夏燈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想通這件事的過程,就像是心裏翻起一場海嘯。隻見萬丈浪,不見了她堅守的自己。
遊風說:“你要不喜歡,就改回來,很簡單,還是不用你花錢。”
“沒有!”夏燈立刻說,對上遊風氣定神閑的姿態,眼又別開,“沒不喜歡……”
遊風把手抄進兜裏,困意讓他有些懶散,說話帶了一點長尾音:“還想遊嗎,今天?”
“嗯。”夏燈說完就去換了身泳衣,但裹著毛巾,不給遊風看,“你要是困了就去睡吧,我剛給你把被……”
遊風打斷了:“我不困。”
“……”
夏燈不管他了,拿開毛巾,下了水。
池子是碧藍的,水是恒溫的,她是白色的,像一條會發光的魚。
她在外邊穿得保守,不是在意旁人眼光,是減少一些被人目不轉睛盯著的情況發生很有必要。不然那些人不光會打擾到她,還會打擾到她身邊的人。
塗山苑是她自己的院子,遊泳也不會被別人看到,所以她的泳衣都是性感暴露的,主要是少穿點會更自在。
但現在這裏有個壞人,她怎麽自在?
她正別扭,遊風離開了,回了室內。她一下子歡快起來,改建後的池子,她實在太滿意了!
遊風上了樓,洗完澡,來到露台,扶著玻璃圍擋,看夏燈遊泳。她跟水像是共生,但又能那麽自如地駕馭它……確實厲害。
遊泳比賽他也會看,但追求速度就會隻剩下強健的肌肉和標準的動作,隨意仿佛是每一個選擇競速類項目的運動員必須要犧牲的東西。
夏燈不一樣,也許就是因為不一樣,命運不許她再做一名運動員了。但不再是運動員的夏燈,沒有速度和規則的約束,仿佛找到了她的舒適區,也終於可以跟隨自己的心意了。
突然,在類似跳閘的“啪”的一聲後,整個院落的燈滅了。
遊風皺起眉,立刻下樓。
“遊風!”夏燈叫了他。
“原地等我。”遊風下了水,摸著走到夏燈身前,攬住她的腰。
夏燈抓住他的胳膊:“好像沒電了。”
“我等下去看,先上去。”
“好。”
遊風把夏燈領到屋內坐好,去看了電表,不是跳閘了,是沒電了。倒也正常,管家他們連夜趕工,估計用完備用電後忘記說了。
他返回時,夏燈點了香薰蠟燭,濕漉漉的也沒顧上擦。他順手拿上毛巾,遞給她。夏燈接過來,擦起頭發。
她還穿著泳衣,就是簡約的那一款,布料少到遊風根本堅持不到看她擦半分鍾,直接拉到腿上。夏燈坐在遊風大腿上,睜大眼睛看他。
遊風手扶住她的腰,略微抬頭,也看她:“你發現了。”
夏燈知道他說的是什麽,無非是她發現他藏得很深的喜歡,對她的喜歡。
“我現在給你一個重新回答的機會。”
夏燈看著他,燭光下他的五官更立體了,俊得不能直視。這分明就是耍賴,哪有把人拉到自己腿上,用這麽一張臉盯著再問的?
她別開臉,不要看他了。
遊風的嘴唇正好貼著她的耳朵:“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不要。”夏燈很幹脆。
“重新答。”
“……”
夏燈扭回頭,看著他:“你這是問我嗎?聽到不滿意的答案就要我重新答,你這麽獨斷,那還問我幹什麽?”
“要不要跟我在一起?”遊風又問。
“不……”
遊風吻住她,輕咬著她的一片唇。他呼吸溫熱,她酥麻陣陣。
遊風放過她,貼著她的唇,纏著她的呼吸,聲音再放低一些:“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沒有你這樣的……”夏燈埋怨。
“還要我再問嗎?”
沉默。
片刻後,夏燈誠實地告訴他:“也許我會一直這樣沒勁下去,你想要的那些我都不能給,那你還要再問嗎?”
遊風沒猶豫:“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夏燈心頭在顫,巨浪滔天卷土重來,她要怎麽拒絕他呢?他封死退路,一點也不怕撞南牆的樣子,可真是太帥了。
“嗯。但是,如果不能得到和付出同等的回報,你遲早會委……”
遊風一把抱起她,往樓上走,話都沒讓她說完:“不用你管。”
我願意!
夏燈很輕,但也不是可以隨便從腋窩下穿過就能抱起的分量,而遊風抱得太輕鬆了,像抱起一個輕盈物件。
夏燈摟緊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尋找他的眼睛:“你要幹什麽?”
“睡覺。”
“我不困!”
“我困了。”遊風好累,聲音都能聽出懶散,“你陪我睡。”
“我還沒洗澡……”夏燈聲音輕輕的,晃晃悠悠飄到遊風耳朵裏。
遊風把夏燈抱到浴室,打開窗前屏風,讓月亮光照進來,脫了上身衣服。他胳膊上流暢緊致的線條和明顯的腹肌紋路太拿人了,夏燈審美正常,不會試圖挑釁自己心裏那隻潘多拉盒子,別開了眼。
遊風走了,回來時換了一件短袖,還給夏燈拿了睡裙和內衣。內衣是被他裹在睡裙裏的,但拿的時候肯定是直接用手拿的。夏燈看著,也不接過來。
“不要?”
“你放在這兒。”
遊風放下,又出去了。
夏燈換好衣服,正走向門口,遊風返回,又抱起她。她毫無防備,這次摟他脖子摟得更緊了,是下意識。遊風把夏燈輕放在**,身子蓋著她的,沒有壓下來,但也很曖昧,尤其彼此的衣服時不時貼到一處。
夏燈心中打鼓,聲音還是鎮定的,又提醒他:“我還沒洗澡……”
遊風溫熱的唇正好在她耳邊:“想什麽?”
“沒有。”夏燈癢,躲開了。
“沒有是什麽意思?”
“就是,沒有。”
遊風攥住她的手腕:“你剛才答應跟我在一起了。”
“但這不是其他事的通行證。”夏燈能感覺到遊風的體溫高於她,呼吸也是,白茶香掩蓋了煙草味,他來見她還專門處理了煙草味嗎?
心機。
就像他故意留在郊區的農家院,也像那次要她去網球館接他,他就想讓她去接他,他的理由爛又俗,裝可憐、扮委屈,渾身上下都是心機。
可她還是去了。
她真的不討厭遊風。
他很壞,但她從沒討厭過他。
像這樣,靠近,也不討厭。
“通行證,是什麽?”
“就是,通行證。”夏燈不能聽他低低地說話了,酥酥麻麻,奇怪死了,“別裝。”
“裝什麽?”遊風像是真的,“不知道你說什麽。”
“……”
夏燈不是經常沉默,是遊風的話她經常性接不住。
他不知道?他個大男人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不知道又為什麽把她抱上來?誰會信他心裏是單純睡覺?
她推他:“你從我身上起來。”
遊風下巴搭在夏燈肩膀上,臉埋進她頸間:“困了。”
他快接近二十四小時沒睡了,其實還可以撐下去,但沒必要,抱著夏燈睡,他不想再撐了。
夏燈偏頭就能聞到他的洗發水香味,應該說是她的洗發水,這院子裏的洗護用品全是她常用的。他們現在是一樣的味道,除了他嘴裏的白茶香氣。
過了會兒她抱怨:“你起來,你太沉了。”
他真的翻了下身,夏燈得到喘息機會,剛起身,又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拽回到他胸膛上,被緊緊摟住了。
“……”
他回來幹嗎?剝削她嗎?
“不要罵人。”遊風淡淡地說。
夏燈否認:“我沒有。”
“我聽見了。”
“你聽見了還不放開我?”
遊風選擇性回答問題,間接性轉移話題:“你朋友圈的海浪的符號是指我拍的那組海浪。”
夏燈從他懷裏抬起頭,月亮光下閉著眼的遊風好像不太壞了。
“但你去平城找大狗,應該也想到我早把這組照片送給你了。”
確實。
“我寫在照片背麵的話你應該也看見了。”
夏燈沒說話。
“‘天上的風,就要水裏的燈’,聽得懂嗎?”
聽不懂。
“說話。”遊風要她說。
“我睡著了。”
“睡著能說話?”
“……”
“說完讓你睡。”
又是這一句,夏燈從他胸膛爬起來:“你在我家門口乘人之危,我都想起來了。”
“嗯。”
“嗯?”
“是我幹的。”
“……”
“所以‘天上的風,就要水裏的燈’聽得懂嗎?”
夏燈躲不開了:“可是燈滅了。”說著掃一眼黑黢黢的房間。
“滅了也要。”
夏燈的心又跳。
“有人覺得水裏的燈是最有趣的。”
夏燈不知道為什麽會明知故問:“是誰?”
“我。”
“……”
要不就,在他懷裏睡一下吧?就睡一下。她一個自給自足安全感的人,竟在一個男人身邊,感到了她從前自給自足的安全感。
她要留下來,好好分辨。
月光瀲灩,晚風醉人,大學城卻沒塗山苑溫柔靜謐。
他們都失眠了。
夏燈怎麽可以跟遊風在一起呢?遊風又怎麽能跟夏燈在一起?看著配也不能真的湊成一對啊?
寢室裏,舒禾和程程已經相對沉默超過半個小時了。
夏燈不與人交心她們知道,她瞞著她們,她們也不怪她,她冷漠、寡淡、無趣、沒勁,內心封閉常有距離,她們是知道的。
可是——
她竟然跟遊風在一起了!
程程比起舒禾的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原來倆性冷淡是可以搞到一起去的,果然隻要人活得夠久,什麽都能見到。
舒禾終於改變了持續半小時的動作,吸了一口奶茶:“你覺得他們倆誰追的誰?”
“當然是遊風。”
“不可能!遊風怎麽可能主動!”
“那夏燈有可能嗎?咱倆跟她認識兩年,你見她對什麽主動過?”
也是,舒禾是真想不通:“天哪,我居然一直在夏燈麵前覬覦她男朋友,你說她會不會討厭我啊!”
程程笑了:“讓你一天天孟浪。”
“哎喲,我就是嘴上說說,她應該可以理解的吧?”
舒禾咬了一口地瓜條:“有點,燈看起來一點都不喜歡遊風。”
程程說:“燈是那種典型的無愛型人格。”
“這不是回避型依戀嗎?”
“回避型依戀是缺乏安全感、悲觀、逃避親密關係。夏燈是自己可以給自己安全感,也不悲觀,隻是沉默,更不是說逃避親密關係,她是拒絕,因為不需要。”程程停頓了下,繼續說,“她難過不需要你安慰,快樂也不需要跟誰分享,人家自個兒就是一個世界。”
舒禾回想,好像是這樣。
程程繼續分析:“她那種情況,怎麽說……”程程揉搓著手,雙眼向上看,邊想邊說,“就是,我可以跟你在一起,擁抱、接吻,但我不愛你,我不輸出情緒,你最好也別想輸入,更不要愛我。忍不住你可以愛,但你的愛別打擾到我。鋼鐵的心,冰製的外殼,不要黏膩,不要激烈,不要山盟海誓。”
“那不是很無聊很沒勁?”
“可這就是夏燈啊。”
舒禾沉默。
確實,夏燈就是這樣的。
舒禾搖頭:“他們這情況我還真捏把汗,兩人之間沒有愛一定很難支撐下去。”
程程已經到了提拉麵部這一步:“有一方願意忍還是能處的。”
“兩個領域的爹的意思是,都是爹,那要誰來忍呢?”
“這你就別管了,總有一個人更愛一點。”程程說,“不然怎麽會在一起呢?”
舒禾嚼著地瓜條:“不知道多少人失眠。”
“光是失眠就好了,最好不要有何公瑾那種精神不正常的喜歡他們倆其中一個,不然肯定得搞事,那就麻煩了。”
“對哦,學區西邊那幾個學校,可亂了,上次步行街攔燈的那幾個男的我還記得。”
程程輕輕拍著臉:“不過遊風要當大美女的男朋友,就要有保護好大美女的能力,不然趁早讓出位置。”
“遊風可剛把何公瑾的臉扇成了豬頭肉。”
說到這事,程程還挺意外:“沒想到遊風還會動手。”
“也許我們沒想到的還多著呢。”
“是的,我們總歸是遠遠站著的旁觀者。”
沈佑放下手機。
吳可可喝了口燒酒:“看見了?”
“看見了。”沈佑剝了顆花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都覺得塗州有震感。我為數不多的幾個群,聊的都是這個事兒,那個叫齊征的小少爺把網上的號都注銷了。”
吳可可笑了笑:“遊風對夏燈有意你也沒透露過,我還以為櫥窗裏的人物得一輩子單身呢。”
“櫥窗裏的人也是人,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也都有,再說都是櫥窗裏的人了,那挑一個最好看的喜歡也不過分吧?”
保密的東西沈佑不能說太多,就挑著表麵的說了幾句:“他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幹了很久,如願成了一個不能被取代的角色。現在有些事要跟隨他的節奏了,忙還是忙,但個人時間多一些了。”
“真牛,你們這種人。”吳可可笑,“我能跟你們這種人成為朋友,也挺牛的吧?”
沈佑說:“這算什麽,我覺得能找夏燈當女朋友才是真的牛。”
說回這個問題,吳可可停頓了一下,猶豫再三還是說:“你們以前沒說過,我不知道遊風跟夏燈的關係,也不愛扯別人的閑篇。但你是知道的,我跟老涼每天就是接觸這一片兒的學生。”
她還沒說完,沈佑就知道她要說什麽了:“很過分嗎?”
吳可可沒繞彎:“很過分。聊得都……不堪入耳,把人家漂亮姑娘糟踐的。所以說,投生一副好皮囊也不是一勞永逸的。”
“遊風能收拾。”沈佑倒不覺得有什麽。
吳可可點頭:“也確實是,要不能收拾,怎麽配這個最好看的。”
“哎,這就對了,你得跟我站在一頭,下回一塊兒擠對他。這人,悄無聲息地就把夏燈給騙到手了。”
“你也找啊。”
沈佑就是擠對遊風時有勁,要他真找他也不願意。他要事業豐收,再有學術成就,然後萬花叢中過,身無片葉留。
吳可可說完又推翻了:“也是,你這麽風流找什麽?”
“嘖,好的不學,學遊風嘴賤。”
夏燈一晚沒怎麽睡,有安全感是好眠的,但安全感是別人給的,她還不太能習慣。
遊風呼吸平穩,好像睡得還不錯。
六點多天亮了,夏燈掀開被子,從他懷裏出來,拿衣服去洗澡。
被男人摟著睡覺,這體驗今生是第一次。以至於淋浴頭的水落下來,她還有些夢和現實顛倒的錯覺。
洗完出來,遊風也醒了,在對麵的洗手池前刷著牙,嘴邊的泡沫夏燈隻看了一眼。
看著他的嘴唇,她會想起白茶香。
想起柔軟。
想起那些淺嚐、綿長的吻。
遊風抬頭,夏燈已經走開了,他隻在鏡中看到她離開時的身影。他的視角裏,她看都沒看他一眼。
不過習慣了也不會有什麽不愉快。
這大花瓶子總是無形地撩完,再露出她無情的雙眼,就像把人掏空了,離開時還不打招呼的人渣。
收拾好出來,他看見夏燈。
她穿了一條石灰色的工裝褲,寬鬆,低腰,上身深卡其的短袖,腳下是同色的中幫麂皮麵登山鞋,包是全黑的長方形盒子。她很隨意,就這麽坐在沙發上,托著下巴,看著很無聊地剪燭芯。
隨意仿佛更能放大她的無與倫比,但她好像不知道這一點,托著臉的手指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臉頰。
她這邊有他的衣服,都是以前“刷情侶任務”時買的,就是像一般情侶那樣偶爾給對方買些東西。其實正常,隻是夏燈覺得是任務。她不知道他穿什麽號,就讓櫃姐憑感覺拿當季新款,買完就丟在這邊沒動過了。
她剛才給他拿了好幾身,他居然挑了跟她這身一個色係的,他是偷看她了嗎,還是純默契?
兩人先後出了門,上了車,夏燈才想起:“這個電……”
“買過了。”
“哦。”
遊風把車開入臨海山道,夏燈打開車窗。
早上海風是鹹腥的,但吹到臉上很舒服,港口那邊已經工作了大半天,忙忙碌碌的身影與蔚藍融為一體。
她從車後座把相機拿過來,拍了幾張照,按老規矩把拍糊的刪掉。她拍完挑挑選選,想換手機屏保,但新相機跟她以前的不太一樣,導入手機複雜,藍牙和熱點也連不上。
算了,弄不上,就不弄了。
遊風把車開到了西澳正門,哪兒人多他停在哪兒。夏燈還沒表達不滿,他從她腿上把相機拿了過去,連接自己手機藍牙,把照片全導入自己相冊,遞給她,讓她挑。
車外已經匯聚了不少目光,他們都認識夏燈的車,遊風在夏燈的車裏,那就是說他們昨晚在一起。遊風從平城回來,第一時間找夏燈,然後把她帶走過夜,第二天再把她送到學校,這些消息夠他們盤好幾天了。
已經這樣了,不滿又有什麽用,夏燈也就沒說什麽。她接過他的手機,界麵就是他其中一個相冊,這個相冊名為“我的”。她沒在意,一張一張翻看,突然翻到一張,她的雜念一掃而光。
那是她自己,還是染了紅發的自己!
她記得的,那時她被迫染火雞發色,被迫用拍立得拍照發群裏,以證明她真的染了。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遊風也陪她染了,但不知道他也拍了,還把兩張照片拚在了一起。
映入眼簾的這張拚接照片,她在左邊,紅頭發,有雙冷漠的眼。他在右邊,微抬著下巴,顯得很傲慢,左手抄在褲兜,右手指著左邊,指尖打著兩個字:
我的。
原來“我的”,不是說相冊是他的,是說,她是他的……
她停住了,不想翻下去了。
“挑完了?”遊風這時問。
夏燈把手機還給他:“嗯。”
遊風說:“手鏈在我家,我明天給你帶過來,或者晚上你去拿。”
“你帶來吧。”
“行。”
夏燈要走了:“那我……就去學校了。”
遊風沒讓她走:“情侶之間是要親……”
夏燈不想聽他說這個,情急之下又捂他嘴:“你故意的?”
“這不是你說的嗎?”遊風又拿下她的手。
“喝多了殺人也有罪。”
“……”
遊風指指臉,明示了。夏燈佯裝看不懂:“我該走了,要遲到了。”
遊風拆穿得很無情:“你上過課嗎?”
“……”
“快點。”
“不要。”
“那待著吧。”
“你應該要上課的吧?”
“知道我要上課,你還浪費我時間。”
“……”
“你要是有困難,我……”
夏燈立刻親了他一口,親在他的臉頰。她知道他就等著她拒絕呢,到時候他主動,她嘴被碾紅再下車,她不知道要當多久的猴。
就算她不介意被圍觀,也沒必要刻意製造被圍觀的機會,能低調為什麽高調?
“行了吧?”她很凶。
遊風沉默了片刻:“要是很勉強以後不用了。”
夏燈扭頭看向他:“我都做了你又說這話,那你剛才怎麽不說?”
“剛知道你這麽抗拒。”
“……”
夏燈開門下車了。
整個塗州,再也找不到比遊風更壞的人了。
遊風透過車窗,看著夏燈疾步而去,細長手指抵住唇。肉眼不可見的笑意躍至眉間眼簾。
壞人能擁有她,壞怎麽了?
夏燈跟舒禾、程程前後腳回的寢室,夏燈是剛來,她們是剛上完上午的課。兩人默契地緘口,沒提起夏燈跟遊風在一起的事。
反正整個大學城都知道了,也不需要她們向夏燈再求證什麽了。要提也是問他們怎麽在一起的,這個話題就涉及隱私了,她們不會問。
舒禾衝夏燈笑了笑:“燈,我要跟你說個好消息。”
夏燈剛坐下,抬頭看過去。
“房博士要你寫鄭克魯著述心得八千字,再把論述題刷完,一塊兒交給他。”
夏燈皺眉。
“沒事,不光你一人,我們陪著你。”程程抱著雙臂靠在桌沿,“老房說了,他不管咱們到西澳是不是來混吃等死的,不交那就是真的在等死。”
舒禾說:“還是第一次看老房發這麽大的火,我打聽了,他們都打算看在他歲數大的分上給他這個麵子。”
程程說:“八千字的心得,我已經想好找槍手了。”
“能不能給我也找一個?便宜點的。”舒禾衝程程撒嬌扮可愛。
“你找個男朋友來給你寫,錢都不用花。”
“不要說廢話,這比八千字的心得難度還大好嗎?”舒禾翻了個白眼,“還得是懂外國文學史的,那就得是咱們專業的。”
“他要是喜歡你,可以為了你去懂,然後給你寫。”程程玩笑。
舒禾真笑了:“現在的男人,你讓他替你去圖書館搶位他還願意,讓他付出金錢、精力這些純利益成本,那跟殺了他有什麽區別?”
“可以,保持這個思想,千萬別戀愛腦。”
夏燈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她們說話,這過程中收到了遊風的消息。
“我想自己吃。”
“你不想。”
夏燈想了想:“那我去你學校找你。”
“好。”
遊風放下手機,雙手扶住了走廊的欄杆,身子向後傾了一下。夏燈還從沒來找過他。他抬起頭,陽光強烈,強烈到灼眼,但他很喜歡。
手機是在這時響起的,是沒有備注但認識的號碼,他忽而有些不耐煩。但他向來眼神沉鬱,也就不能分辨他是不是生氣。最多能確定他不喜歡這個來電,或者說打來的人。
電話接通,那頭聲音很冷:“你媽下個月出獄,你去接一趟。”
“她沒腿嗎?你也沒有?”
“我是你爸!不要每次我給你打電話,都讓我不痛快!”
遊風那麽平淡:“嗯,然後呢,還有遺言交代嗎?”
電話那頭“嘩啦”一聲,像是玻璃碎了,應該是那盞水晶屏風。好一陣子響動之後,叫罵聲傳來:“你記住,遊風!家裏沒一個鋼鏰兒是你的!”
“別不要臉了,遊弋江,我爺爺給我的東西現在在你手裏是我顧不上拿回來,你等我有空的時候。”
“你……”
遊風直接把電話掛了。
沈佑從走廊那頭走來,停在了遊風左側,也搭住欄杆:“下午跟我聊聊你這趟去平城的收獲?”
“我沒空。”
沈佑扭頭看他:“不是去找夏燈吧?”
遊風沒答。
“你什麽時候把她帶過來給我看看?給我一個近距離欣賞咱們大學城最漂亮的姑娘的機會。”
遊風走了。
沈佑罵他:“你就捂著吧!”
舒禾和程程聊完,問夏燈:“燈啊,吃什麽啊?”
“我跟別人約好了。”
要是以前,她們都不會好奇是跟誰,現在會不自覺想到遊風。舒禾更是沒忍住問:“遊風嗎?”
程程看向舒禾,舒禾剛說出口也後悔了:“不是,我的意思……”
“嗯。”夏燈回答了。
舒禾和程程對視,程程接過了話題:“那就剩我們倆了啊,那我們就去吃腸粉吧。”
“步行街那家!正想吃!”舒禾立刻說道。
夏燈在這時抬起頭:“你們要想吃,晚上我跟你們一起去,中午還是去吃食堂吧。”
舒禾剛想問為什麽,程程拉下她的胳膊,說:“那就晚上。”
夏燈找了個袋子,裝上幾本書,出了寢室。
關上門,舒禾不理解:“為什麽要晚上吃?”
“之前夏燈拒絕孫洲際後,我們從步行街回來被他們攔住、找碴、挑釁、說不好聽的,你忘了?”程程說,“她跟遊風的事肯定會讓那部分極端的人惱羞成怒,她怕我們兩人去那邊有危險。”
舒禾想起來了,呼出口氣:“又忘了這是個不太正常的世界。”
程程摟住她的肩膀:“這是正常的。”
“吃食堂也一樣,好久沒吃食堂了。”
“嗯。”
夏燈到航大北門大街,給遊風發了條微信:“我在航大北門。”
遊風回:“嗯。”
“去哪裏吃?”
“食堂。”
夏燈立刻拒絕:“人好多。”
“附近餐廳人少嗎?”
夏燈就知道他永遠有的說:“那去小食堂。”
她知道航大有很多食堂,什麽口味和飲食習慣都包容,一些少數民族的食堂人就不多。
“好。”
夏燈收起手機,等著了,然後接受周圍明裏暗裏觀察的目光。遊風來得不快,她等了十多分鍾才見到人。本來夏燈一個人就夠吸睛了,遊風一到她跟前,進進出出熟悉的麵孔都開始瞄向他們。
夏燈都準備好跟他去航大了,他卻不走了,她疑惑地抬起頭。
遊風看著她手裏的袋子:“鴻門宴?”
“是你找我的。”
遊風點頭:“嗯,我找你吃飯,所以你有條件。”
真聰明這男人,夏燈也沒兜圈子,把紙袋子遞給他。
遊風不接。
“男朋友?”夏燈突然說了句。
遊風眉梢挑了一下,這大花瓶子,學壞倒快。他垂眸瞥了一眼那紙袋,是書。
夏燈給他解惑:“我們外國文學史的作業,要八千字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