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男舞女

酒吧間裏很擁擠。桑迪·韋斯科特在喝過兩杯雞尾酒後,開始覺得肚子有點兒餓了。他看看手表。應邀九點半來吃飯,現在已經快十點了。伊娃·巴雷特總是姍姍來遲,如果能在十點半吃上點兒什麽,就得算他有福氣了。他又轉身向酒吧夥計要了杯雞尾酒,正好看見一個人走進酒吧間。

“喂,科特曼,”桑迪說,“來一杯嗎?”

“樂於從命,先生。”

科特曼長得不錯,三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勻稱,顯得他看上去一點都不矮,他穿著件雙排紐扣的常禮服,腰身稍嫌過緊,蝴蝶領結卻有些大而無當。一頭波浪形的黑發,厚密蓬鬆,而又十分光潤柔滑,從前額一直梳向腦後,兩隻大眼睛炯炯發亮。講起話來溫文爾雅,微帶點兒倫敦口音。

“斯特拉好嗎?”桑迪問。

“哦,她很好。她喜歡在表演前躺一會兒,您知道。定定神兒,用她的話說。”

“她那個絕技,給我一千英鎊我也不幹。”

“我想您也不會幹的。除她之外,沒有人能幹得了,我是說,從那麽高的地方,而且隻有五英尺深的水。”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令人提心吊膽的表演了。”

科特曼笑笑。他把這話看作恭維。斯特拉是他的妻子。當然,去冒險的是她,可那火焰卻是他想出來的,而正是這把火吸引了觀眾,使節目獲得巨大成功。斯特拉從一個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頂上跳進一個水箱,如他所說,箱裏水深不足五英尺。在她就要跳水之前,他們往水麵潑上一層汽油,由科特曼點燃;烈焰騰空而起,斯特拉翩然落下,直入水中。

“帕科·埃斯皮諾爾跟我說,這是夜總會有史以來最叫座的節目。”桑迪說。

“我知道。帕科告訴我,他們在七月裏已經做了通常要到八月才能做完的生意。全是因為有了你們,他對我說。”

“這麽說,你們該發一筆財了。”

“哎,還不能那麽說。您知道,我們簽了合同的。自然,我們當時沒有料到會引起如此轟動,不過,埃斯皮諾爾先生提到下個月還要留我們,不妨告訴您,如果條件照舊或者和原來差不多,他可就留不住我們了。喏,今早我還收到一位經理人的信,邀請我們到多維爾去。”

“我們的人來了。”桑迪說。

他點點頭,離開了科特曼。伊娃·巴雷特率領著她的客人們興衝衝地來了。她在樓下把他們聚到一起,總共八個人。

“我就知道會在這兒找到你,桑迪,”她說,“我沒遲到,對吧?”

“不過半個鍾頭。”

“問問他們都要喝點兒什麽,然後咱們就吃飯。”

酒吧間裏幾乎已經沒有什麽客人了,大多數的人都到下麵露台去吃飯了,在他們正站在吧台前時,帕科·埃斯皮諾爾走進來,停下和伊娃·巴雷特握手。帕科是個年輕人,錢財都揮霍光了,現在正靠替夜總會安排招待客人的節目為生。職責所係,對闊綽顯赫者當然得彬彬有禮。查洛納·巴雷特太太是位腰纏萬貫的美國富孀,不僅大宴賓客,而且下場賭博。其實,午飯也罷,晚飯也罷,就連那兩場進餐時的節目,還不都是為了引誘人們到賭桌上去輸錢嗎?

“給我準備的座位怎麽樣,帕科?”伊娃·巴雷特問。

“頂呱呱。”他那雙漂亮的阿根廷人的深色眼睛,表露出對巴雷特太太半老卻風韻猶存的讚慕。這也是生意經。“您看過斯特拉的表演嗎?”

“當然。三次啦。這是我見過的最嚇人的玩意兒。”

“桑迪每晚都來。”

“我想在她摔死時能在場。她不久總有一晚會送命,隻要能來,我就不想錯過那個場麵。”

帕科笑起來。

“她太成功了,我們打算再留她一個月。我隻希望她八月底以前別把命送掉。那以後嘛,就隨她的便了。”

“啊,天哪,難道要叫我每晚都是鱒魚、烤仔雞,就這樣一直吃到八月底嗎?”桑迪嚷。

“你真不知足,桑迪,”伊娃·巴雷特說,“來,咱們進去吃飯吧。我餓壞了。”

帕科·埃斯皮諾爾問酒吧夥計看見科特曼沒有。夥計說他剛才和韋斯科特先生一起喝過一杯。

“哦,好吧,如果他再來這兒,告訴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巴雷特太太在通向下麵露台的台階頂上站住,等那位報界代表,一個頭發蓬亂、憔悴瘦小的女人拿著筆記本走上前來。桑迪低聲向她通報了客人的姓名。這是個典型的裏維埃拉交際會。在場的有位英國勳爵及其夫人,兩人都又瘦又高,他們願意同任何人一道進餐,隻要能白吃就成。到不了午夜,這兩位肯定就會喝得爛醉。有一位憔悴的蘇格蘭女人,她那張臉活像是一副經受了上千年暴風雨吹打的秘魯人的麵具,還有她的英格蘭丈夫。此人盡管是個掮客,卻也爽快、熱誠,具有軍人的氣質。他給人的印象是非常正直和正派,以至當他將一件好東西作為特別的恩惠推銷給你、到頭來卻證明一無用處時,你幾乎會替他比替自己還要惋惜。有一位意大利伯爵夫人,其實她既非意大利人,也不是伯爵夫人,不過,倒打得一手漂亮的橋牌。另外還有一位俄國親王,他打算把巴雷特太太變成親王夫人,目前正在替別人倒賣香檳酒、汽車以及古代大畫家的作品。人們正在跳舞,巴雷特太太俯視著舞池裏密集的人群,短短的上唇使她顯出一副輕蔑的表情,她在等著這場舞結束。這是個有特別節目的夜晚,餐桌都擠到了一起。露台外麵,波瀾不興的大海寂然無聲。音樂終止,侍者領班笑容可掬地走上前來,帶巴雷特太太到她的餐桌那邊,她派頭十足地走下台階。

“從我們這兒看跳水真的是不賴。”她一邊說著,一邊坐了下來。

“我喜歡緊挨著水箱的位子,”桑迪說,“在那兒能看見她的臉。”

“漂亮嗎?”伯爵夫人問。

“不為那個。為的是要看她的眼神。每次她都嚇得要死。”

“啊,我才不信呢。”那位生意人說,他叫古德哈特上校,盡管誰也弄不清楚他這頭銜究竟是怎麽來的,“這整個了不起的絕技無非是騙人的把戲。不會真有危險的,我說。”

“你知道什麽。從那麽高,往這麽淺的水裏跳,她必得一碰水麵,馬上就閃電般地轉身。隻要稍有差錯,腦袋就會狠狠地撞到水箱底,把脊梁骨摔斷。”

“說的就是這個呀,老弟,”上校說,“騙人的把戲,我說,沒什麽可爭的。”

“不管怎麽樣,沒有危險,就沒有意思了。”伊娃·巴雷特說,“總共不到一分鍾。要不是她在拿性命冒險,這玩意兒就是當今最大的騙局了。別把咱們說成是一次又一次地來上當吧!”

“其實一切都是騙局。信我的話沒錯。”

“是呀,你是該知道。”桑迪說。

如果上校覺出了這話可能是惡意挖苦,他倒掩飾得令人佩服。他笑了笑。“不妨告訴你,我是知道一點兒的,”上校承認,“我是說,我的眼夠尖,要騙我可不容易。”

水箱在露台左邊的緊裏頭,後麵由支架撐起一個很高的梯子,梯頂有個極小的平台。又跳過兩三輪舞,伊娃·巴雷特和客人們正在吃蘆筍時,樂聲停止,燈光漸暗。一盞聚光燈打到水箱上。在耀眼的白光中可以看見科特曼。他登上六級梯子,到了與箱頂齊平的位置。

“女士們,先生們,”他用響亮清晰的嗓音大聲說,“你們即將目睹本世紀最神奇的技藝表演。斯特拉女士,全世界最卓越的跳水家,就要從六十英尺高的地方跳進冒著火焰的五英尺深的水裏。這個絕技還從來沒有人表演過,誰願意試試,斯特拉女士準備奉送一百英鎊。女士們,先生們,我榮幸地向大家介紹斯特拉女士。”

一個小小的人兒在通往露台的台階頂上出現,快步跑到水箱前麵,朝喝彩的觀眾鞠了一躬。她身穿一件男用絲綢浴衣,頭戴遊泳帽。瘦瘦的臉上化了舞台妝。意大利伯爵夫人透過長柄眼鏡打量著她。

“不漂亮。”她說。

“身條兒好,”伊娃·巴雷特說,“一會兒你就看見了。”

斯特拉脫掉浴衣交給科特曼。科特曼從梯子上下來。斯特拉麵向人群,在那裏站立了幾分鍾。人們都在暗處,隻能看見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和一塊塊白襯衫的前胸。斯特拉身材嬌小,體型優美,雙腿頎長,臀部窄小。遊泳衣十分合身。

“你說得對,身條兒的確不錯,伊娃,”上校說,“當然,稍有點兒瘦,不過,我知道,你們女人認為這樣正好。”

斯特拉開始往梯子上爬,聚光燈跟著她。梯子高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個侍者往水麵上潑了汽油。科特曼接過一把燃燒著的火炬。他看著斯特拉登上梯頂,在平台上站好。

“好了嗎?”他喊。

“好了。”

“跳。”他嚷。

話剛出口,他幾乎是將那燃燒著的火炬投進水中。火焰頓時飛起,火舌高舔,實在怕人。就在這一瞬間,斯特拉縱身跳下,恰似一道閃電,穿過熊熊的烈焰,直衝而下,入水不久,大火熄滅。轉眼間,她已鑽上水麵,在暴風雨般的歡呼喝彩聲中躍出水箱。科特曼給她裹好浴衣。她一再鞠躬致謝。喝彩聲持續著,樂聲大作。最後,她揮揮手,跑下台階,從餐桌之間快步向門口走去。燈又亮了起來,侍者們趕緊忙起剛才中斷了的活計。

桑迪·韋斯科特舒了一口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感到的是失望,還是釋然。

“妙極了。”那位英國貴族說。

“全是騙人的把戲,”上校有股子大不列顛人的執拗勁兒,“隨你拿什麽打賭都行。”

“這麽快就完了,”尊貴的英國夫人說,“我的意思是說,實在不值得花這份錢。”

不過,好歹不是她的錢。從來就沒有人花過她的錢。意大利伯爵夫人向前探過身子。她英語講得非常流利,隻是口音很重。

“伊娃,我親愛的,陽台底下靠門的桌子前坐的那兩個怪人是誰呀?”

“很有意思,是不是?”桑迪說,“我的眼睛簡直都舍不得離開他們了。”

伊娃·巴雷特向伯爵夫人說的那張桌子望去,親王本是背朝那邊坐著,也轉過身子去看。

“真怪,”伊娃說,“我得問問安吉洛他們是誰。”

巴雷特太太是這樣一種女人,她能叫出歐洲所有大飯店侍者領班的名字。她吩咐正給她斟酒的侍者去把安吉洛叫來。

那的確是很古怪的一對。他們孤零零地坐在一張小桌子上。兩個人都很老了。男的高大粗壯,一頭厚密的白發,兩道濃重的白眉,上唇還有一大抹白胡子。他的樣子很像已故的意大利國王亨伯特。他儼然端坐,身穿整套晚禮服,係一條白領帶,外加硬領,式樣已經過時幾乎有三十年了。伴著他的是位老婦人,一身黑緞子舞會禮服,領口極低,腰間緊束。頸上戴著一串彩珠項鏈。她顯然是戴著假發,而且是很不合適她的假發;做工極為精細,滿是大大小小的發卷,烏黑油亮。她濃妝豔抹到驚世駭俗的程度,眼下和眼瞼塗成豔藍,眉毛描得漆黑,頰上搽著大塊粉色胭脂,嘴唇抹得鮮紅。她的臉上皮肉鬆弛,皺紋很深。那雙肆無忌憚的大眼睛熱切地搜尋著一張張餐桌,將一切納入眼底,每隔一小會兒便指點給老伴看這看那。這裏的男人都隻穿常禮服,女人則穿淺淡顏色的薄長裙,在這時髦的人群中,他們的樣子顯得很怪,引得許多人都轉過來看他們。但是,這眾目睽睽卻似乎並未令那老婦人感到絲毫的局促,當她覺得有人注意他們時,反倒調皮地挑起雙眉,燦爛地笑著,眼珠骨碌碌地轉,好像是在答謝人們的喝彩一般。

安吉洛匆匆趕到好主顧伊娃·巴雷特跟前。

“您找我嗎,尊貴的夫人?”

“噢,安吉洛,靠門坐著的那兩個老活寶是什麽人呀,快說,我們都要急死啦。”

安吉洛朝那邊瞧了一眼,然後顯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麵部的表情,雙肩的動作,脊背的扭轉,兩手的姿勢,也許就連腳尖的轉動,全都表示出一種半開玩笑似的歉意。

“您不必理會他們,尊貴的夫人。”他當然清楚,巴雷特夫人無權領受這一稱呼,正如他明白,那位意大利伯爵夫人既非意大利人又非伯爵夫人,而那位英國勳爵隻要有人肯破費就從沒掏過一次酒錢一樣;可是他也知道,這種稱呼絕不會讓巴雷特夫人不高興,“他們求我給張桌子,想看斯特拉女士跳水。早先,他們自己也幹過這一行。我知道他們不配在這兒吃飯,可他們一個勁兒地求我,讓我實在不忍心拒絕。”

“可我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我真喜歡他們。”

“我跟他們認識有些年頭啦。說實在的,那個男的還是我的同鄉呢!”侍者領班屈尊似的笑了一聲,“我答應給他們張桌子,條件是不準跳舞。我可不想冒險,尊貴的夫人。”

“哎,我倒挺想看看他們跳舞呢!”

“凡事總得有個分寸,尊貴的夫人。”安吉洛一本正經地說。

他微笑著,又鞠一躬,退了下去。

“看哪,”桑迪大聲說,“他們要走了。”

那對老活寶正在付賬。老頭子站起來,將一條不怎麽幹淨的大白羽毛披肩圍在妻子的脖子上。她也起身。老頭子把手臂遞過去,神態昂然,身軀筆挺,她挽著丈夫輕快地向外走,相形之下,顯得又瘦又小。在她身後,黑緞袍曳著長長的裙裾,伊娃·巴雷特(她已經五十好幾了)看得興奮地喊了起來。

“瞧呀,我記得在上學的時候,我母親就穿過一件這樣的袍子。”

那滑稽的一對手挽著手,穿過夜總會一間又一間的大廳,來到門口。老頭子對看門人說:

“請告訴我演員化妝室在哪裏。我們想去向斯特拉女士致意。”

守門人打量了他們一下,心裏便有了數。他們不是那種必須恭恭敬敬對待的人。

“你在那兒找不著她。”

“她還沒有走吧?我想她兩點還要表演第二場。”

“不錯。她沒準兒在酒吧間呢!”

“咱們過去瞧瞧,不礙事的,卡洛。”老婦人說。

“好的,親愛的。”他的卷舌音挺重。

他們緩步登上台階,走進酒吧間。這裏已經是空****的了,除酒吧間的小夥計外,隻在屋角兩張扶手椅上坐著一對男女。老婦人鬆開丈夫的胳臂,伸出雙手,腿腳很是利落地走上前去。

“你好嗎,親愛的?我覺得非得來祝賀你不可。咱們一樣,都是英國人。咱們還是同行。這節目真了不起,親愛的,是個不小的成功。”她轉向科特曼:“這是你丈夫吧?”

斯特拉從扶手椅裏站起身,有點惶惑地聽著這位老婦人滔滔不絕的話,嘴角浮出一絲羞怯的笑容。

“是的,他叫希德。”

“見到你很高興。”他說。

“這是我的丈夫,”老婦人用胳膊肘朝白發蒼蒼的高個子男人微微一指,“潘內齊先生。他其實是個伯爵,我當然也就是潘內齊伯爵夫人,不過,在我們洗手不幹這一行以後,就不用這個頭銜了。”

“你們喝一杯嗎?”科特曼問。

“不,讓我們來請,”潘內齊太太說著,坐到一把扶手椅裏,“卡洛,你叫。”

酒吧夥計走過來,問了一番,要了三瓶啤酒。斯特拉什麽也不想喝。

“不演完第二場,她什麽也不會喝。”科特曼解釋說。

斯特拉小巧玲瓏,約莫二十六歲,淺褐色的頭發剪短燙過了,一雙灰色的眼睛。她塗了口紅,臉上有點淡淡的胭脂。她膚色蒼白,並不很漂亮,但是小臉兒端正悅人。身上穿著一件做工簡單的白綢晚禮服。啤酒送來了,顯然不太健談的潘內齊先生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

“您是幹哪一行的?”希德·科特曼客氣地問。

潘內齊太太化過妝的亮閃閃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了他一眼,回身對她的丈夫說:

“告訴他們我是誰,卡洛。”

“美人炮彈。”他說。

潘內齊太太微微地笑著,臉上變得容光煥發,她用小鳥兒般的目光迅速地瞅瞅這個,望望那個。他們驚愕地看著她。

“弗洛拉,”她說,“美人炮彈。”

她顯然以為他們會做出強烈的反應,結果是弄得這一對年輕人有點兒不知所措。斯特拉困惑地看了希德一眼。希德出來解圍。

“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我們吧!”

“當然沒有你們啦。是呀,我們正好是在可憐的維多利亞女王駕崩的那一年歇手不幹的。這在當年也是轟動一時呢。你們準聽說過我,一定的。”她看到兩人茫然的樣子,口氣有點兒變化,“我那陣子在倫敦最叫座。在老水族館,是呀。所有的上流人士全來看我表演。有威爾士親王,還有好些個我說不上名字的大人物。滿城的人都談論我。對不對,卡洛?”

“她讓水族館整整擠了一年。”

“那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最壯觀的節目啦。是呀,前幾年我走到德·巴思夫人跟前自我介紹了一下。就是莉莉·蘭特裏,你知道。她常來這兒住住。夫人對我記得可清楚啦。她說,她看過我十次表演呢。”

“您怎麽表演呢?”斯特拉問。

“拿大炮把我射出去。相信我,可轟動啦。在倫敦演完後,我又到世界各地去表演。是呀,親愛的,我不否認,如今我是個老太婆了。潘內齊先生七十八,我也不再是七十了,可是那陣子,倫敦所有貼海報的地方都貼著我的像。德·巴思夫人對我說:‘親愛的,你跟我一樣有名氣。’不過,你們也知道人們是怎麽回事兒,給他們一點好東西看,他們就瘋一陣,隻是他們要換口味;甭管多好,沒多久就無聊了,就再也不來看了。對你也會這樣,親愛的,和從前對我一個樣兒。這種事兒咱們大家全得碰上。不過,潘內齊先生腦子靈。他從十幾歲就吃這碗飯。在馬戲團,知道吧,當領班。我最早就是這麽認識他的。我那時候在雜技團,表演空中飛人,你知道。他那時比如今還漂亮,你們真該看看他當年那個樣子,俄國長靴,馬褲,上衣挺貼身,滿胸絲絛,騎著馬兒繞場飛跑,長鞭啪啪地響,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了。”

潘內齊先生一言不發,隻是若有所思地撚著他那一大把白胡子。

“是呀,我剛才說了,他從不亂花錢,到經理人不能再聘我們的時候,他就說,咱們不幹啦。他說得對,當過倫敦最紅的明星,我們不能再回馬戲團了,我是說,潘內齊先生真的是個伯爵,他得考慮他的尊嚴,所以,我們就來到這裏,買下一所房子,開始出租。潘內齊先生早就想好了要改行。如今,我們來這兒有三十五年了。一直到兩三年前我們都幹得不壞,後來,經濟蕭條了,租戶們也跟開始那會兒的不一樣了,他們要臥室裏有電燈,有自來水,還有別的我說不上來名字的東西。給他們一張名片,卡洛。潘內齊先生親自掌廚,你們什麽時候想要個真正像家的地方,好知道上哪兒去找。我喜歡同行,咱們有好些個稀罕事兒可以談呢,你跟我,親愛的。一朝賣藝,永遠同行,我說。”

這時候,主管酒吧的侍者吃了晚飯回來。他看見了希德。

“啊,科特曼先生,埃斯皮諾爾先生找你來著,說有事要談。”

“哦,他在哪兒?”

“就在這附近什麽地方。”

“我們要走了,”潘內齊太太說著站起來,“哪天來和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吧,好嗎?我想給你們看看我的舊照片和剪報。真怪,你們沒聽說過美人炮彈。是呀,我那時候跟倫敦塔一樣有名氣呀!”

潘內齊太太發現這些年輕人竟然沒有聽說過她,倒並不生氣,隻是覺得可笑。

他們互相告別,斯特拉又倒在她的椅子上。

“我把酒喝完,”希德說,“然後去看看帕科有什麽事。小鴨子,你是待在這兒,還是想到你的化妝室去?”

斯特拉雙手緊緊攥著,沒有回答。希德看看她,趕忙把眼睛轉開。

“真有意思,那位老小孩兒,”他還是那麽樂嗬嗬的,“真是個有趣的人。我估計她說的是真話。可是,我得說,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居然曾吸引了整個倫敦人的眼球,什麽,四十年前?滑稽的是,她以為還會有什麽人記得她。她似乎怎麽也不能理解:對於她我們怎麽連聽也沒聽說過。”

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卻發現她在哭。希德一下子講不出話了。眼淚正順著她蒼白的麵頰向下流。她忍住沒有哭出聲來。

“怎麽啦,親愛的?”

“希德,今晚我幹不了啦!”她抽泣著。

“怎麽幹不了?”

“我害怕。”

他拿起她的手。

“我知道你能挺過去,”他說,“你是世界上最最勇敢的姑娘。喝口白蘭地,振作一下。”

“不,喝了會更糟。”

“你不能這樣讓你的觀眾失望呀!”

“什麽狗屁觀眾。胡吃濫喝的豬玀。一群叫叫嚷嚷的笨蛋,都是錢多燒的。我真受不了他們。我摔死了,他們也不會在乎。”

“當然啦,他們就為找點兒刺激才來的,我不否認這個,”他不安地回答,“可是,你知道,我也知道,沒什麽危險,隻要你穩住就沒事兒。”

“我已經穩不住了,希德。我會摔死的。”

她的聲音高了一點,希德連忙回身去看酒吧的侍者。那人正在看《尼斯的偵察兵》,沒有注意他們。

“你不知道從那上邊,從梯子頂上往下看水箱的時候我有多害怕。我不騙你,剛才我以為我都要昏過去了。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幹不了啦,你得幫我去告訴他們,希德。”

“今晚要是害怕,明天準會更糟。”

“不,不會的。就是這連演兩場要我的命。得等那麽久,多揪心呀。你去找埃斯皮諾爾先生,跟他說我不能一晚兩場。我受不了。”

“他絕不會答應的。整個晚上生意全靠你呢。那些人就是為看你才來的。”

“我沒辦法,跟你說我幹不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淚水還在順著斯特拉蒼白的小臉兒往下淌,希德看出她正在漸漸地失去自製力。這幾天來,他一直覺得要出事,心裏很是著急。他極力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朦朧地覺得,最好是不要讓她把情緒訴諸言辭。可是他總在擔心,因為他愛斯特拉。

“親愛的,埃斯皮諾爾在找我。”他說。

“幹什麽?”

“不知道。我去告訴他,說你一晚隻能表演一次,不能再多,看他怎麽說。你在這兒等著,好嗎?”

“不,我到化妝室去。”

十分鍾後希德在那裏找到了她。希德興高采烈,腳步輕快,一下闖開了門。

“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親愛的。他們下月還要用我們,錢加一倍。”

他跑過去要抱著她親吻,斯特拉把他推開了。

“今晚我還得再接著表演嗎?”

“恐怕隻能是這樣了。我竭力跟他說,每晚隻表演一場,可他根本不聽。他說晚餐時你那一場相當關鍵。不過畢竟是雙倍的錢,值了。”

斯特拉撲倒在地,這一次號啕大哭起來。

“我不能幹了,希德,我不能。我會摔死的。”

希德在地上坐下來,扶起她的頭,把她抱在懷裏撫慰著。

“挺住,親愛的。你不能拒絕這麽大一筆錢。想想看,就是我們什麽也不做,都夠我們過一個冬天的。再說,到七月底就剩四天了,再往下就剩八月一個月了。”

“不,不,不。我怕極了。我不想死,希德。我愛你。”

“我知道你愛我,親愛的,我也愛你。想想,從我們結婚起,我就沒有看過一眼別的女人。我們從沒有過這麽多錢,以後也不會再有了。這種事兒你是知道的,現在我們紅得發紫,但是不會永遠這樣。我們得趁熱打鐵呀!”

“你要我去死嗎,希德?”

“別說傻話。想想,沒你我上哪兒去呢?你一定不能這樣子罷手不做了。你還得考慮你的自尊心。你是世界上的名人哪!”

“跟從前的那個美人炮彈一樣。”她大聲說,接著又憤然地笑了起來。

“那個該死的老太婆。”他心裏想。

他知道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倒黴,斯特拉真的受到了影響。

“她讓我開了眼,”她接著說,“他們幹嗎要一次又一次來看我表演呢?為的就是可能看到我把命送掉。等我死了一個星期,他們就會連我的名字都忘得一幹二淨。人都是這樣的。我一看那個塗脂抹粉的醜老婆子就全明白了。唉,希德,我難受極了。”她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到他的臉上:“希德,幹這個沒好處,我不能再幹了。”

“今晚,是嗎?要是你真的不願意,我就去告訴埃斯皮諾爾,說你昏倒了。我敢說,就這一次,沒什麽問題。”

“我不是說今晚,我是說永遠不幹了。”

她覺得希德的身子顫動了一下。

“希德,親愛的,別以為我是在發傻。這種感覺不是今天才有的,我越來越受不了了。一想到這些,夜裏就睡不著,剛一迷糊,就看見自己站在梯子頂上往下瞧。今天晚上我差點兒上不去了,哆嗦得那麽厲害,你點火說跳的時候,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把我往後拉。我甚至連自己跳了都不知道。一直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台上,聽著他們鼓掌,我的腦子都是木的。希德,你要是愛我,你不要讓我受這份折磨了。”

希德長歎一聲。他自己也已淚眼模糊。因為他真心實意愛斯特拉。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他說,“回到過去的生活。再跳馬拉鬆舞,所有的那一切。”

“什麽都比這個強。”

過去的生活,他倆都記得。希德十八歲就做了職業男舞伴,他那黝黑的西班牙人皮膚非常漂亮,人又長得精神,老年和中年女人都樂意花錢同他跳舞,他從沒失過業。從英國到歐洲大陸以後,就在這兒待了下來。從一個飯店轉到另一個飯店,冬天到裏維埃拉,夏天到法國海濱浴場。他們日子過得不壞,一般是兩三個人在一起,都是男的,在廉價出租的寓所共住一間屋子。他們不必早起,隻要能穿戴好,十二點到飯店陪那些想減輕體重的肥胖女人跳舞就成。下午他們沒什麽事兒,直到五點再來飯店,坐在桌旁,三個人一起,打量著過往的客人們,看看誰可能是主顧。他們都有一些常客。夜裏他們去餐廳,那裏供給他們一頓像樣的飯菜。在上菜的間隙,他們就跳舞。這能賺不少錢。從隨便哪個同他們跳舞的人身上,通常都能得到五十或一百法郎。有時,某位闊女人同他們中的哪一個連著跳上兩三個晚上之後,甚至會給到一千法郎。有時某位中年女人會叫他們之中的一個陪自己過一夜,便又能進賬兩百五十法郎。另外,總會有這種機會,一兩個老女人昏了頭,他們就能弄到一些白金藍寶石戒指、煙盒、衣服和手表。希德的一個朋友就同這麽個人結了婚,女的老得足以當他的母親,不過,人家給了他汽車和賭本,住在比亞裏茨的一所漂亮別墅裏。那是大家都有錢揮霍的一段好日子。蕭條時期來到,職業舞男們便遭了殃。飯店空了,顧客們似乎都不肯為跟漂亮小夥子跳舞花錢了。希德常常是整天閑著連買杯酒的錢都掙不到,而且不止一次,某個足有一噸重的胖老女人居然厚著臉皮隻給他十法郎。開銷並沒有減少,因為他必須衣冠楚楚,不然,旅館經理就會找麻煩,洗衣服又得破費一大筆,他需要的襯衣多得驚人;還有鞋子,那些地板很費鞋的,而鞋子又必須總是顯得嶄新的才行。房錢得付,還有午餐。

就在那時,他在埃維昂遇上了斯特拉。那是個糟糕的季節。斯特拉當遊泳教練,她是澳大利亞人,一個出色的跳水員。每天上午和下午表演,夜裏受雇到飯店伴舞。他倆在餐廳裏與客人分開的一張小桌上吃飯,樂隊一開始演奏,兩人便翩翩起舞,引顧客下舞池。可常常沒有人跟著他們下去,於是,他倆便自己跳下去。做職業舞伴他們所獲無幾,隻是互相愛上了,在那個季節快要結束時,他倆結了婚。

他倆從不為此後悔。他們熬過了艱苦的歲月。盡管為了飯碗他們隱瞞了夫妻關係(上了年紀的太太們不喜歡同一個有妻子在場的已婚男人跳舞),可是,要想兩人都找到飯店的差事還是不容易,而希德又遠遠賺不到足夠的錢來供養妻子,即使住最簡陋的公寓也不夠。舞男這一行沒落了。他們到巴黎學了一種新舞蹈,但是競爭十分激烈,很難受到娛樂餐廳的雇用。斯特拉是舞廳的優秀舞女,可當時人們熱衷的是驚險雜技,因此,不論他們怎樣努力排練,她也沒能做出什麽驚人的成績。人們看膩了阿帕什舞,他們有一次竟一連失業好幾個星期。希德的手表、金煙盒、白金戒指,統統進了當鋪。最後,在尼斯,他們窮困潦倒到希德不得不把自己的晚禮服也送進了當鋪。那真是場災難。他們不得已參加了一個大膽的經理興辦的馬拉鬆舞展示。一天跳二十四小時,每小時休息十五分鍾。真可怕,腿跳疼了、跳木了,常常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隻是跟著音樂的節拍,盡可能少花費氣力。這樣,他們掙到了一點兒錢,人們拿出一百法郎,或是兩百,給他們打氣,有時,為了引人注目,他們強打精神,來一次舞蹈表演。碰上觀眾興致好,倒也能帶來一筆過得去的收入。他倆都拚命地幹。到第十一天頭上,斯特拉暈了過去,隻好不幹了。希德一個人繼續幹下去,跳呀,不停地跳,一個人怪可笑地跳著獨舞。那是他們最落魄的時候,真的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那段生活,給他們留下了悲慘、難忘的

記憶。

但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希德忽然間靈機一動。這靈感是他獨自繞著大廳慢慢跳著舞時出現在他腦子裏的。斯特拉總說自己能往碟子裏跳水。就是這個主意。

“人的主意來得真怪,”他後來說,“就像閃電一樣。”

他忽然想起曾經看見過一個男孩兒點燃灑在便道上的汽油,火呼地一下燒了起來。當然是水麵的烈火和壯觀的跳水抓住了人們的心。希德立刻停止跳舞,他太興奮,跳不下去了。把這個主意跟斯特拉一說,她也動心了。於是希德便給一個當經理人的朋友寫了封信,大家都喜歡希德,他是個挺好的小夥子,經理人出錢置辦了設備,又在巴黎一家馬戲團為他倆搞了份合同。節目大獲成功。他們站住了。聘約四麵飛來,希德為自己買了一套新服裝。在獲得海濱夏季夜總會的預約時,他們的聲譽達到了頂峰。希德說斯特拉紅得發紫,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的一切煩惱和不幸都已經過去了,我的好姑娘,”他憐愛地說,“現在我們能存上一點錢以防不測了,等觀眾看膩了這個,我再想出點別的什麽。”

可是現在,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在他們最走紅的時候,斯特拉卻要撒手不幹了。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看她這樣難過,他的心都要碎了。現在他甚至比剛結婚時更愛斯特拉。他愛她,因為他們共過患難,無論如何,有一次連著五天,每人除了一大塊麵包和一杯牛奶之外,什麽吃的也沒有;他愛她,還因為她使自己脫離了困境,又有了好衣服穿,一天又能吃上三頓飯了。他不敢看斯特拉,他受不了那雙可愛的灰眼睛裏痛苦的表情。斯特拉怯生生地伸出一隻手來摸他的手。希德長歎一聲。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親愛的。我們和飯店的關係早完了,無論如何,那一行也幹不成了。就算還有點生意,那也是比我們更年輕一點的人的事。你和我一樣清楚那些老女人們是什麽東西;她們要的是小夥子,再說,我的個子實在也不夠高。年輕的時候還不大要緊。說我顯得年輕也沒有用,因為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也許咱們能去拍電影。”

他聳聳肩。這個,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曾經試過。

“幹什麽我都不在乎。去商店賣東西我也願意。”

“你以為隻要四處打聽打聽就能找著工作了嗎?”

她又哭了起來。

“別哭了,親愛的。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們已經存了一點兒錢。”

“這我知道,隻夠維持六個月。以後呢,隻有挨餓。先把零碎東西當掉,接著再當衣服,跟過去一樣。再往後,就是到什麽低級酒館去跳舞,為了掙一頓晚飯和一夜五十法郎。還可能連著幾個星期找不到工作。一聽說有什麽馬拉鬆舞就會去參加。誰知道人們對這些會喜歡多久呢?”

“我知道你覺得我不講理了,希德。”

這時,他轉過身看著斯特拉,她雙眼浸滿淚水。希德對她微微一笑,那麽溫柔,那麽迷人。

“不,我沒有,小鴨子。我要使你快樂。不管怎麽說,你是我的一切。我愛你。”

他把斯特拉摟過來,抱在懷裏。他可以感覺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既然斯特拉有這種感覺,他也沒有辦法。萬一她真送了命呢?不,不,就由著她吧,錢呢,見它的鬼去吧。他覺得斯特拉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

“怎麽啦,親愛的?”

斯特拉脫出他的懷抱,站了起來。她走到梳妝台前。

“我想是該準備上場的時候了。”她說。

希德驀地站起身來。

“你今晚不是不再上場了嗎?”

“今晚,每晚,一直到摔死為止。有什麽辦法呢?我知道你說得對,希德。我不能回頭再受那份罪了,那些低級旅館裏臭氣熏天的房間,連飯都吃不飽。啊,還有馬拉鬆舞。你幹嗎又提起它?一連多少天又累又髒,非到身體累垮了才算完。也許我能再堅持一個月,咱們掙到的錢也就足夠讓你有個機會去想點別的辦法了。”

斯特拉脫掉衣服,隻穿著一雙長襪,在鏡子前麵**站了一會兒。她對鏡子裏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讓我的觀眾失望。”她冷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