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簡·福勒的情形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當時對她的觀察非常仔細,所以才能對自己的記憶如此自信。回想往事,我必須坦白地說,我沒有卷入一場荒誕的惡作劇中,真是萬幸。我最近剛從中國回來,現在正跟托爾夫人在倫敦喝茶。托爾夫人趕時髦,把家裏重新裝潢過了。帶著女性特有的無情,她把舒舒服服坐了好幾年的椅子、自打結婚以來就伴隨她的桌子、櫃子和室內的裝飾品,把她出生時就已掛在牆上的油畫等,全都掃地出門。然後將房內裝飾都交給一個專家,由他去設計。現在客廳內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了,客廳內的一切都與她的過去無關了,再無法讓她產生溫馨的回憶。那天她特意邀請我去她家看看,看看她家新近完工的裝潢,看看那些可以誇耀的時髦擺設。她家裏的擺設能酸洗的都酸洗了,不能酸洗的則刷了漆。沒有哪兩樣東西能夠互相搭配上,但所有的擺設還算和諧。

“你還記得我以前那套可笑的客廳家具嗎?”托爾夫人問。

窗簾非常昂貴,但風格卻很淳樸。沙發的表麵材料是意大利錦緞,我坐的椅子表麵是斜針繡的布料。整個客廳很漂亮,顯得豪華而不炫耀,獨創而又不怪異。但在我看來,好像缺了點兒什麽。我一麵嘴上對客廳的裝潢讚不絕口,一麵心裏納悶兒,為什麽我會更喜歡以前的客廳呢?我更喜歡那套被淘汰掉的印花棉布麵的舊家具,更喜歡我熟悉的、原來牆上掛著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水粉畫,更喜歡原先用來裝飾壁爐台的那些德累斯頓瓷器。我在想,我還是懷念這些屋裏原來的東西,而現在裝潢公司用工業產品把室內徹底換了個樣,這樣他們才能掙到錢。這個效果真的能讓人滿意嗎?但托爾夫人四下打量著自己的房間,顯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你喜歡這些石頭燈嗎?”她問,“這些燈發出的光真柔和。”

“我個人更喜歡亮一些的燈。”我微笑著說。

“要燈光既明亮又柔和,這可是太難了點兒。”托爾夫人笑了。

我猜不出她到底有多大歲數。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時,她就是一個比我大很多的已婚女子了,可她現在把我當作她的同輩人來對待。她經常說她對自己的歲數並不保密,她現在已滿四十了。然後她會微笑著補充說,所有女人透露的歲數,都會比她的實際年齡小五歲。她說她從來都不會刻意去掩飾自己染發的事實(她有一頭漂亮的棕色頭發,略有一點兒紅)。她說自己的頭發已變得灰白了,所以要染一染。一旦頭發徹底白了,她就不會再染了。

“那時候人們就會說我是鶴發童顏了。”

她的臉化了淡妝,雙眼也仔細地描畫過,顯得非常靈動。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身著一件很好看的裙子。她說自己剛滿四十歲。在石頭燈暗淡的光線下,你絕對看不出她會比這個歲數大上哪怕是一天。

“隻有在梳妝台前,我才能忍受耀眼燈光的直接照射,”她露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微笑,補充說,“在梳妝台前我需要明亮的燈光,這樣我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實容貌,才能采取一些必要的補救措施。”

我倆輕鬆愉快地閑聊著大家都認識的一些熟人。托爾夫人告訴了我一些最近流傳很廣的醜聞,使我也能夠與時俱進。奔波於世界各地之後,能坐在這樣一把舒適的椅子上,感受著壁爐中熊熊燃燒的爐火,把玩著優雅茶幾上擺放著的精美茶具,與這樣一位談話風趣、風度迷人的女士閑談著,真是讓人感到愜意。她把我當成了一位浪跡天涯而最近剛剛返回故鄉的遊子,想要好好款待款待我。她對自己以往舉辦宴會的成功頗感自豪。她為邀請哪些客人赴宴絞盡了腦汁,其傷神的程度絲毫不亞於她對宴會食譜的操心;而任何有幸參加過一次她舉辦的宴會的客人,都把這視為一次莫大的享受。現在她確定了下次舉辦宴會的時間,問我想要在宴會上見到哪

些人。

“但有一件事我要先告訴你。如果簡·福勒還在這裏,我就不得不推遲這次宴會了。”

“簡·福勒是誰?”

托爾夫人露出了苦笑。

“她是一個讓我感到頭痛的女人。”

“哦!”

“你還記得我的屋子裝修前有一張照片嗎?我曾把這張照片掛在鋼琴上方。照片中的女人穿著袖口收緊的緊身衣,胸前掛著小金墜盒,頭發向後梳著;她的前額寬大,耳朵支棱著,扁平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這個女人就是簡·福勒。”

“你的房間裝修前到處都是照片。”我心不在焉地說。

“那時的房間真是亂啊,現在真不敢想象當時的情景。我把那些照片都包進一個大牛皮紙裏,放在閣樓上了。”

“對了,這個簡·福勒到底是誰呢?”我又問了一遍,同時微微一笑。

“她是我的大姑姐,是我丈夫的姐姐,嫁給了一個住在北方的製造商。她已經守寡多年了。她非常有錢。”

“她為什麽會讓你頭痛呢?”

“她太有錢,穿著又太邋遢、太土氣。她看起來要比我大二十歲,可她幾乎跟她遇到的所有人都說我倆是同學。她把家庭情誼看得太重,而我又是她唯一活著的親戚,所以她隻要到倫敦來,就肯定會住到我這裏。她認為如果住到別處我會不高興的。而且她到我這裏一住就是三四個星期。我倆就在客廳裏坐著。她打打毛線、看看書。有時她一定要請我到克拉裏奇飯店去吃飯。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滑稽的老女傭,我特別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和這樣一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可旁邊的桌上盡是熟人。在我倆坐車回家的路上,她還說非常高興能小小地款待我一頓。她還親手為我編織茶壺的保暖套。沒辦法,隻要她在這裏,我就不得不用她編的這些茶壺保暖套、小餐布,等等。”

托爾夫人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想,像您這樣聰明的人肯定有辦法來應付這樣的事。”

“嗨,你不知道,我真是沒有辦法了。她是個大善人,對我又真是太好了。我雖然對她煩得要命,但還不能讓她看出來。”

“她什麽時候來?”

“明天。”

但這句話還未落地,門鈴就響了起來,然後門廳裏就傳出了一陣喧聲。一兩分鍾後,管家領進了一位老太太。

“福勒夫人到。”他高聲說。

“簡,”托爾夫人跳了起來,大聲喊著,“我可沒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你的管家也是跟我這麽說。可我在信中確實說,我是今天到。”

托爾夫人此時已恢複了鎮定。

“哦,這沒關係。你什麽時候來我都高興。還好,今晚上我沒有別的應酬。”

“你千萬不要為我費心。我隻要一個煮雞蛋當晚飯就夠了。”

托爾夫人微微撇了撇嘴,以至漂亮的臉蛋兒都有些變形了。就一個煮雞蛋!

“哦,我想我能拿出比你這個要求高一些的晚餐。”

當我想到這兩個女士的歲數幾乎相當時,就禁不住偷偷樂了。福勒夫人看起來足有五十五歲了。她的塊頭有點兒大,戴著一頂黑色寬邊草帽,帽簷下垂著的黑色孔眼麵紗一直搭到肩上。她外穿一件樣式古怪且配有過多裝飾的披風,內著一件長裙,但顯得非常臃腫,好像裏麵還穿著多層襯裙一樣,腳上穿著一雙肥大的靴子。她顯然還是個近視眼,因為她看你時都要通過那副大大的金邊

眼鏡。

“喝杯茶好嗎?”托爾夫人問道。

“如果沒有給你添太多麻煩的話,我就先把披風脫下來。”

她開始脫下手上戴的黑色手套,然後脫下披風。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粗的金項鏈,鏈上垂著一個很大的金墜盒。我猜裏麵裝的一定是她已故丈夫的照片。然後她又摘下帽子,將帽子、手套和披風一起,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的一個角上。托爾夫人見此噘了噘嘴。托爾夫人最近剛裝潢過的客廳既樸素又高雅,福勒夫人的這些服飾與客廳的風格肯定是格格不入。我對她到底從哪裏搞到的這些不同尋常的服飾感到很好奇。它們都很新,且質地昂貴。如果仍然有人在製作這些四分之一個世紀都沒有人穿著的服裝,那就太讓我感到震驚了。福勒夫人一頭灰白的頭發,發型很普通,前額和耳朵都露了出來,頭發中間簡單地分了個縫。她的頭發顯然從來沒有用過馬塞爾牌卷發鉗。現在她的目光落在了茶幾上。茶幾上擺放著格魯吉亞銀茶壺和伍斯特瓷杯。

“瑪莉安,我上次來的時候給你編了一個茶壺保暖套,怎麽沒了?”她問道,“你沒有用嗎?”

“用了,我每天都用,”托爾夫人虛情假意地說,“但不幸的是,前幾天出了點兒小事故,保暖套給燒壞了。”

“我剛給你的就燒壞了?”

“我們確實是太不當心了。”

“沒有關係,”福勒夫人微笑著說,“我會給你再織一個的。我明天就上自由商店去買一些絲線。”

托爾夫人的臉一下就拉了下來。

“你可千萬不要再費心了,放我這裏糟蹋了。你教區牧師的妻子不是也想要嗎?”

“哦,我已經送給她一個了。”福勒夫人歡快地說。

我注意到她一笑就會露出一口小巧而整齊的雪白牙齒。她的牙齒真的很美。她的笑容也很親切。

我意識到現在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於是我起身向兩位女士告了別。

第二天一早,托爾夫人的電話鈴聲便把我吵醒了。我一下子就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現在很興奮。

“我告訴你一個特別新聞,”她說道,“簡就要結婚了。”

“你在開玩笑吧!”

“新郎今晚就要到我家來吃飯,她要把他介紹給我。我想要你也過來。”

“哦,我在這個場合恐怕有些礙事吧?”

“不,不礙事。是簡提出的,是她要你來的。一定來啊!”

她話音裏都帶著笑聲。

“新郎是誰?”

“這我可不知道。她告訴我他是一個建築師。你可以想象簡能嫁給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我反正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而且托爾夫人的宴席肯定錯不了。

我到她家的時候,托爾夫人正一個人待著。她身著一件很氣派的茶會禮服。這件衣服的花色已不大適合她這樣年齡的人。

“簡在裏麵打扮自己已有好一陣子了。我非常想讓你看看她出來後會是個什麽樣子。她現在是心慌意亂著呢。她說他崇拜她。他的名字叫吉爾伯特。她提到他的名字時聲音都會顫抖,簡直是滑稽透了。我差點兒笑出聲來。”

“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樣。”

“哦,不用猜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個大塊頭,禿頂,大腹便便的肚子上斜掛著一條碩大的金鏈子。他肯定有一張肥大而紅潤的臉膛兒,胡須刮得幹幹淨淨。他說話的嗓音肯定很洪亮。”

福勒夫人走了進來。她上身穿著一件非常硬挺的黑色綢服,下穿一條寬大的拖地長裙;她的綢服領部微微帶點V字形,衣袖一直垂到了肘部;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鑲有寶石的銀項鏈。手上拿著一副黑手套和一柄黑色鴕鳥羽毛扇。可以看出,她是竭力要展示出真實的自我,而絕大多數人都難以做到這一點。你看到她,馬上就會知道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寡婦,前夫肯定是一個北方的工廠主,而且家境殷實。

“簡,你的脖子真美。”托爾夫人友善地笑了笑,說道。

與她飽經風霜的麵孔相比,她的脖子確實白嫩得令人有些詫異。她脖子上的皮膚白淨而光滑,一點皺紋都沒有。然後我注意到她其實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瑪莉安把消息告訴你了嗎?”她對我說,同時微微一笑,非常親切和自然,仿佛我倆已經是老朋友了。

“我要向您表示祝賀。”我說。

“等你看到我年輕的新郎時,再說這句話吧!”

“你一講到你年輕的新郎,語氣總是那麽甜蜜。”托爾夫人笑著說。福勒夫人那副可笑眼鏡後麵的眸子一定又在炯炯發光了。

“你可不要認為我的新郎就一定是個衰老頭兒。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去嫁給一個一條腿已經伸進棺材裏了的糟老頭子,對吧?”

她給我們的預先提醒隻有這句話。但也確實沒有時間來詳細談論她的新郎了。這時管家已經打開了大門,高聲宣道:

“吉爾伯特·納皮爾先生到。”

客廳裏走進了一位身穿無尾禮服的年輕人,禮服裁剪得非常合體。他身材纖瘦,個子不太高,一頭漂亮的頭發微微帶點兒自然卷;臉上刮得光光的,長著一雙藍藍的眼睛。他的長相談不上特別英俊,但和善可親,招人喜歡。十年後他可能是一個臉色蠟黃、身材幹癟的男人;但眼下,由於非常年輕,他顯得朝氣蓬勃、精神飽滿。他肯定還不到二十四周歲。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人是簡·福勒夫人未婚夫的兒子(我猜她的新郎應該是個鰥夫)。他來這裏是來告知,他父親由於突然出現痛風症而不能赴宴了。但他一看到簡·福勒夫人,臉上馬上神采飛揚。他伸出雙手向她走去,簡·福勒夫人也伸出雙手,上前握住了他的,臉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她轉過身來對她弟媳說道:

“瑪莉安,這位就是我的未婚夫。”

他伸出手來。

“我希望您能喜歡我,托爾夫人,”他說,“簡告訴我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您這一個親人了。”

能親眼看到托爾夫人現在臉上的表情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由得暗自讚歎良好的教養加上社會習俗的強大威力,這兩者的結合能夠最終戰勝一個女人的天性。她的臉上先是錯愕,然後是掩飾不住的沮喪,但很快就換成了一副和藹可親、表示歡迎的表情。但她顯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吉爾伯特自然會有點兒尷尬,而我也在挖空心思地想說點兒什麽,好不至於笑出聲來。隻有福勒夫人自己鎮定自若。

“我知道你會喜歡他的,瑪莉安。沒有誰比他更能享受美食了。”她轉向那個年輕人,“瑪莉安家的美食可是很有名的呢。”

“我知道的。”他麵露喜色地說。

托爾夫人匆匆說了句什麽,我們就往樓下走去。這次晚宴可以說是一場精巧的喜劇,讓我久久難以忘卻。托爾夫人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是在拿她開玩笑,還是簡巧妙地隱瞞了她新郎的年齡,想要看她的洋相。可簡從來就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她也不可能幹出這惡作劇似的事情來。托爾夫人既感到吃驚又感到氣惱和困惑。但她還是恢複了鎮靜。無論如何她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完美的女主人,她的責任就是要把晚宴進行下去。盡管她說話依然很歡快,但我不知道吉爾伯特·納皮爾注意到沒有,她雖然表麵上顯得熱情和友好,但她瞅他的眼神卻是冷冰冰的,明顯帶有敵意。她在仔細地審視他。她在尋求窺探他內心秘密的方法。我能看出來,她現在是真的生氣了。盡管她臉上塗了脂粉,我還是發現她由於氣惱而漲紅

了臉。

“瑪莉安,你今天真是紅光滿麵呀!”簡說,她和藹的眼睛透過大圓眼鏡片看著她。

“我化妝有點兒匆忙。可能是多塗了些胭脂。”

“是胭脂紅嗎?我想應該是你的臉紅潤吧。要不我也不會注意到。”她衝吉爾伯特羞怯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瑪莉安跟我小時候就是同學。你現在肯定想不到我倆曾經還是同學,對不對?當然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安靜。”

我不知道她說這番話的用意是什麽,但她的表情非常自然,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但無論如何這番話還是激怒了托爾夫人,以致她將矜持拋到了腦後。

“我說,簡,咱倆都不要再讓人看著足有五十歲的樣子了。”她說。

如果她這句話的用意是要讓這個寡婦感到不快,那她就失敗了。

“吉爾伯特說,為了他,讓我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的歲數已經過了四十九歲。”她平淡地說。

托爾夫人的手都有點兒顫抖了,但她還是反唇相譏道:

“你倆當然是有一定的年齡差距了。”

“二十七歲,”簡說,“你認為這個差距很大嗎?吉爾伯特說,以我現在的年齡,我看起來很年輕。我告訴過你,我可不想嫁給一個一條腿已經伸進棺材裏的老男人。”

我禁不住又笑了起來,吉爾伯特也跟著笑起來。他的笑聲非常坦誠,像個大男孩兒似的。似乎簡說的每句話他都覺得有趣。但托爾夫人已經是忍無可忍。我知道如果沒人救駕的話,她馬上就要失態,大發雷霆了。我趕忙岔開了這個話題。

“我想您現在一定在忙著置辦結婚的衣服吧?”我說。

“沒有。本來我想從利物浦的一個裁縫那裏購置婚裝。自打我第一次出嫁後就一直在他那裏置辦衣服。但吉爾伯特不同意。他可真是獨裁,當然他的品位也很高。”

她麵帶微笑,充滿柔情地望著他,目光中還有幾分羞怯,就好像她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盡管托爾夫人臉上搽著胭脂,我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臉變得煞白。

“我倆要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吉爾伯特以前還從來沒有機會去考察那些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作為一個建築師,親眼看一看那些建築是非常重要的。去意大利的途中,我倆要先在巴黎停一下,就在巴黎置辦我的婚裝。”

“你倆這次要走很長時間嗎?”

“吉爾伯特請了六個月的假。這對他來說,真是個莫大的享受。對不對?你倆不知道,他之前從未請過兩個星期以上的假期。”

“為什麽?”托爾夫人問道。盡管她想掩飾,但話音依然很冷淡。“他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他這樣,可憐的人兒。”

“哦!”托爾夫人說,語調中似乎藏著深意。

咖啡端了上來,女士們上樓去了。我跟吉爾伯特東拉西扯地閑嘮著。男人間無話可說時就是如此。但兩分鍾後管家給我帶來了一個便條。便條是托爾夫人寫的,內容如下:

趕快到樓上來,然後馬上離開。將他一起帶走。我要馬上把這件事跟簡當麵理論清楚,否則我會氣瘋的。

我隻能編個理由。

“托爾夫人有點兒頭痛,她想要上床躺著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咱倆最好現在就走吧。”

“好的。”他回答。

我倆來到樓上,五分鍾後我倆就走出了大門。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提議送這個年輕人一段。

“謝謝,不用了,”他說,“我隻要走到那個拐角,就可以搭上公共汽車了。”

托爾夫人聽到大門在我倆身後關上了,馬上就發起火來。

“你瘋了嗎,簡?”

“我相信,我跟那些住在瘋人院以外的人沒有什麽差別。”簡溫和地說。

“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嫁給這個年輕人嗎?”托爾夫人的語氣還是保持著足夠的禮貌。

“部分原因是他不接受我的拒絕。他向我求了五次婚,我沒法再拒絕他了。”

“你想過沒有,他為什麽這樣死皮賴臉地向你求婚?”

“我讓他感到開心。”

托爾夫人氣憤地喊道:

“他是一個寡廉少恥的無賴。我差一點兒就當麵這樣告訴他。”

“你要是那樣做可就不對了,那樣就太不禮貌了。”

“他身無分文而你又這麽富有。你難道就真的傻到看不出來,他娶你隻是看上了你的錢袋?”

簡一點兒也沒生氣。她超然地看著她憤怒的弟媳。

“我可不這樣看,”她說,“我認為他很愛我。”

“你是一個老太太了,簡。”

“瑪莉安,咱倆可是同歲呀!”她微笑著說。

“我從來都不放任自己,我要顯得年輕得多。沒有任何人說我的年齡超過了四十歲。但即使是我,也不會夢想去嫁給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男孩。”

“二十七歲。”簡更正道。

“你難道是想對我說,你相信一個年輕人會真心去愛一個歲數足以做他母親的女人?有這種可能嗎?”

“我在鄉村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因此我想我對人的本質了解不多。但我聽別人講,有個奧地利人叫弗洛伊德,我相信……”

托爾夫人粗魯地打斷了她的話。

“別再荒唐了,簡。這件事太不體麵,太讓人丟臉了。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明智的女人。我做夢也想不到你竟然會愛上一個男孩兒。”

“我並沒有愛上他。我這樣告訴過他。當然,我非常喜歡他,要不我也不會想到要嫁給他。我認為,隻有開誠布公地告訴他我內心的感受,這樣對他才公平。”

托爾夫人大口地喘著氣。身體中的血液直衝她的腦門,她感到呼吸有點兒困難。她手上沒有扇子,因此抓過一張晚報拚命地扇起來。

“如果你不愛他,那為什麽還要嫁給他?”

“我守寡的年頭太長了,我的生活也太清靜了。我想改變一下這種生活。”

“如果你想要嫁人就嫁唄,可你為什麽不嫁給一個與你歲數相當的男人?”

“沒有任何一個與我歲數相當的男人向我求過五次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與我歲數相當的男人向我求過婚。”

簡一麵回答,一麵咯咯地笑了起來。這簡直要把托爾夫人給氣瘋了。

“別笑了,簡。我真受不了。我想你的腦子出了毛病,你真是瘋了。”她實在是忍受不了了,眼淚奪眶而出。她知道在她這個年紀可哭不起,她的眼睛會紅腫一天一夜,她的形象可就全砸了。但她沒有辦法止住眼淚。簡一邊透過大眼鏡片看著她,一邊手無意識地撫著自己穿著黑絲裙的大腿。

“你的生活會變得非常不堪,你會非常難受的。”托爾夫人一麵抽噎著說,一麵小心翼翼地輕輕擦拭著自己的眼睛,以免眼睫毛上的黑色被淚水衝掉。

“我想不會出現你說的這種情況的。”簡以她一貫溫柔而和善的語調說,似乎還帶著點兒微笑,“我倆已經就這些問題深入地探討過了。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容易與他人相處。我認為我能夠讓吉爾伯特感到十分幸福和舒適,也從來沒有人好好地照顧過他。我倆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結婚的。我倆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如果我倆中的一方今後想要離婚,另一方絕不為難。”

托爾夫人已經恢複了鎮定,這樣她就可以繼續說出她刻薄的言辭了。

“他讓你給他多少錢?”

“我提出每年給他一千英鎊,但他拒絕了。當我提出這個建議時,他覺得很不安。他說他掙的錢足夠自己花銷了。”

“他比我想象的要狡猾得多。”托爾夫人尖刻地說。

簡沒有馬上答話。她用和藹又堅定的目光瞅了瞅她的弟媳,然後才說:

“親愛的,我跟你不同,你從沒有像我一樣長年守寡,對不對?”

托爾夫人望著她。簡的臉有點兒發紅,甚至感到了一些不自在。可她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人,她的話當然不會含沙射影。托爾夫人鎮定了一下,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

“我現在的腦子全亂了,我必須上床睡覺了,”她說,“咱倆明天早上再討論這件事。”

“明天早上恐怕不大方便,親愛的。吉爾伯特和我明天早上要去舉行婚禮。”

托爾夫人驚愕地攤開雙手,她已經無話可說了。

婚禮是在結婚登記處舉行的。托爾夫人和我做了證婚人。吉爾伯特身著一套時興的藍西服,看起來非常年輕。他顯然很激動。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都是一個令人感到煎熬的時刻。但簡依然鎮定自若,真讓人感到欽佩。她就好像是個曾經結過多次婚的時髦女人。隻有她臉上微微出現的紅暈才暴露了她平靜外表下內心的激動。任何女人在這樣的時刻內心都會非常激動的。她穿著一件非常正式的銀灰色天鵝絨裙。我看出來了,這件裙子的裁剪是出自利物浦的那位裁縫之手。這個裁縫無疑是個性格絕好的寡婦,多年來簡的衣服都是讓她來做的。簡也有點兒順從於輕佻的風尚了,她現在戴著一頂闊邊花式女帽,上麵插滿了鴕鳥的羽毛。她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與這頂帽子顯得極不協調。

儀式結束後,負責主持儀式的官員同他倆握了手,向他倆表達了祝賀。當然,賀詞使用的是嚴格的官樣語言。我想他有點兒被這對新人的年齡差距之大嚇住了。新郎微微有點兒臉紅,他親吻了新娘。托爾夫人雖然麵色依然不悅,但還是親吻了她。然後新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我。顯然我也應該去親吻她。我確實也這麽做了。但坦白地說,當我們一行人走出結婚登記處,經過外麵看熱鬧的人群時,我感到有點兒羞澀。這些人看著這對新人,臉上都露出嘲諷的神情。我一直到鑽進托爾夫人的轎車才感到鬆了一口氣。我們直接駛往維多利亞火車站。由於這對快樂的新人要乘下午兩點的火車趕往巴黎,簡堅持喜宴就在車站的飯店舉辦。她說如果不能提前站在車站的站台上,她會心神不寧的。托爾夫人隻是出於強烈的家庭責任感才出席了喜宴,因此她在宴會上一直很低調,而且什麽都沒有吃(這一點我沒法責怪她,因為飯菜實在糟糕,而且我也討厭在午飯時喝香檳),說話也少了平日的歡快。但盡管如此,她還是盡職盡責地看了一遍菜譜。

“我總是認為一個人離家外出之前應該有一頓豐盛的飯菜才對。”她說。

我們將他倆送上了火車,目送火車離去。然後我開車把托爾夫人送回家。

“你認為他倆的婚姻能持續多久?”她問,“能有六個月?”

“咱們還是盡量往最好的方向想吧!”我微笑著回答。

“別冥頑不化了。他倆不可能有什麽好結果。他娶她就是看上了她的錢,你不這樣看嗎?因此這場婚姻長不了。我隻是希望到那時她不要太難受。不過,這也是她自作自受。”

我笑了。她的話雖然沒有惡意,但從她說這句話的口氣裏,我完全能聽出來她的話外音。

“嗬嗬,如果這是場短命的婚姻,你就會非常寬慰地說:‘我告誡過你。’”我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這麽做。”

“那樣的話,你同樣會感到滿足。你會祝賀自己的自控能力如此之強,以致沒有說出:‘我告誡過你。’”

“她真是又老又醜又蠢。”

“你真的認為她很蠢嗎?”我問,“她雖然話不多,但她說的話都在點子上。”

“我這輩子就沒聽她說過一句笑話。”

在吉爾伯特與簡度完蜜月回來時,我已經又一次到了遠東。而且這一次我一去就幾乎是兩年。托爾夫人不喜歡寫信。雖然我偶爾給她寄張風景明信片,她卻從來不給我回信。但我回到倫敦後不到一個星期就見到了她。我應邀出席一個宴會,發現我的座位正好跟她挨著。這是一個大型宴會,我想我們就像二十四隻黑鳥,被放在派裏麵烤。我到達的時間有點兒晚了,急急忙忙找座,根本就沒有注意參加宴會的都有哪些人。但當大家都坐定後,我看了一圈圍坐在長條桌旁的客人,我發現許多都是照片經常被刊登在報刊上的名人。宴會的女主人特別喜歡邀請所謂的名流參加她主辦的聚會,因此出席這場宴席的真可謂高朋滿座,名流如雲呀。

我與托爾夫人足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麵了,因此自然要先客套幾句。然後我就問起了簡。

“她很好呀!”托爾夫人幹巴巴地說。

“那場婚姻結局如何?”

托爾夫人沒有馬上回答,她從麵前的盤子中拿起一枚鹹杏。

“似乎很成功。”

“那麽,是你估計錯了?”

“我說過這場婚姻長不了。我現在仍然是這樣認為。這場婚姻完全違背人類的本性。”

“她現在幸福嗎?”

“他們倆都很幸福。”

“我猜你與他倆見麵的次數不多。”

“起初經常見麵。但現在……”托爾夫人噘了噘嘴,“簡高貴得很。”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笑了起來。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她今晚就在這裏。”

“在這裏?”

我吃了一驚。我又看了一遍圍坐在桌邊的人。女主人是一個風趣的女人,她能令客人們都感到非常愉快。但我無法想象她會邀請這樣一個打扮俗氣的老女人,而且還是一個毫無名氣的建築師的妻子前來赴宴。托爾夫人看到我困惑不解的樣子,精明地猜到了我在想什麽。她臉上露出了勉強的笑。

“注意看男主人的左邊。”

我按她說的方向看去。坐在那裏的那個女人非常古怪,因此我一走進擁擠的客廳就注意到了她。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她似乎覺得我有點兒眼熟。但我的確從未見過她。她的頭發呈鐵灰色,因此肯定年紀不小了。她的頭型很美,頭發剪得短短的,發際燙成了密密的小卷,緊緊地貼著後頸。她沒有刻意裝扮自己,好讓自己顯得年輕一些。在參加宴會的女人中隻有她既沒有塗口紅,也沒有抹胭脂和撲粉,因而很惹人注目。她的麵容並不很漂亮,但飽經風霜的臉上泛著紅潤。由於沒有任何人為的修飾,因而她的麵容顯得自然和悅人。跟她臉部的顏色形成對比的是,她的肩膀非常白嫩,真可以用“絕美”一詞來形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如果有這樣一副肩膀也會為此而驕傲的。她的衣飾很奇特。我很少見過這樣大膽穿著的。她的上衣領口剪裁得很低,下穿一條時下流行的短裙,裙子是黑黃相間的花色。她這身裝束讓人感覺好像是要去參加一場化裝舞會。如果換一個人穿上這一身的話,就會令人有厭惡感;而她這樣穿卻讓人覺得簡潔和自然。她還戴著一副單鏡片的眼鏡,眼鏡用一條寬寬的綢帶固定著。這讓她的一身裝束顯得魅惑而不做作,奢華而不炫耀。

“難道那個女人就是你的大姑姐嗎?”我呼吸有點兒急促地問。

“她就是簡·納皮爾。”托爾夫人冷冷地說。

她此時正在說話。男主人麵衝著她,沒等她說完,臉上就露出了微笑。男主人坐在她的左側,微微有些禿頭,剩下的頭發也都白了。他的目光銳利,麵容顯得很聰慧。他身體向前傾著,神情專注地聽她說話。而坐在對麵的兩個客人也停止了交談,仔細地聽她說話。她說完後,他們都突然仰身向後靠到椅背上,哈哈大笑起來。桌子的對麵有一個男人向托爾夫人打了句招呼。我認出他是一個著名的政治家。

“您的大姑姐又說了個笑話,托爾夫人。”他說。

托爾夫人微微一笑。

“她可是個無價之寶,對不對?”

“我自罰喝一大杯香檳,然後你無論如何也要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說。

就這樣,我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在他倆度蜜月的頭一站,吉爾伯特就領著簡到巴黎大大小小的服裝店去挑選衣服。他並不直接反對她大量購買自己中意的那些“長袍”,而是巧妙地勸說她定做一兩件“裙服”。這些“裙服”都是按照他自己設計的樣式製作的。他從事這類事情似乎很有竅門兒。他還雇用了一個伶俐的法國女仆。這可是簡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以往她都是自己動手縫縫補補,如果需要打掃房間的衛生,她習慣打電話找一個鍾點女工來做。吉爾伯特為她設計的服裝與她以往的樣式截然不同,她從未穿過這樣的服裝。但他謹慎地逐漸改變著她服裝的式樣,避免走得太快、太遠。她雖然心懷疑慮,但為了讓他高興,還是挑選了幾件自認能穿得出去的衣服穿上。這樣一來,她過去習慣穿的那些肥大的襯裙當然也就沒有用處了。她雖然也為此而猶豫過,但還是拋棄了這些臃腫的服裝。

“現在你都看到了,”托爾夫人的話音中帶著一些不屑,“她除了一件薄薄的真絲緊身裝之外,什麽都沒穿。我真感到奇怪,她這麽大年紀了,怎麽就沒有得感冒呢?”

吉爾伯特和法國女仆教她如何穿著。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很快就學會了。法國女仆很羨慕女主人漂亮的胳膊和雙肩。不將這樣的優美展現出來那真是天理不容。

“先別忙,阿芳欣妮,”吉爾伯特說,“我又為夫人設計了幾套衣服,她會顯得更美的。”

這些服裝的效果當然非常驚人。但任何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都不會讓人有完美的感覺。吉爾伯特讓簡換一副玳瑁邊的眼鏡試試。可他還是搖了搖頭。

“如果是一個女孩兒的話,這個搭配就很好,”他說,“但你的歲數太大了,簡,你不適合戴著眼鏡。”突然,他產生了一個靈感:“對了,我有主意了。你一定要戴一副單鏡片眼鏡才行。”

“哦,吉爾伯特,這可不行。”

她看著他。他非常激動,那完全是一種藝術家的激動。她笑了。他對她太好了,隻要他高興,她願意做任何事情。

“好吧,我試試。”她說。

當他倆找到一家眼鏡店,選完適當的鏡架後,簡樂嗬嗬地將一個單鏡片眼鏡扣到眼睛上。吉爾伯特猛地拍了一下巴掌,當著目瞪口呆的售貨員的麵,他在簡的雙頰上各親了一口。

“你看起來真是太美了。”他喊道。

他倆就這樣前往意大利,在那裏快樂地度過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在那裏研究文藝複興時期和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簡不僅慢慢適應了她的新裝束,而且發現她自己也喜歡這樣。起初,當她走進賓館的餐廳時,所有人都轉過身來盯著她看,她還感到有點兒羞怯。因為以往從來沒有哪個人願意正眼看她一下,現在,她卻為此而感到美滋滋的呢。女士們紛紛向她打聽她在哪裏買的衣服。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也想照您的衣服樣式做一套。”

簡雖然多年來一直過著一種非常閉塞的生活,但這絕不意味著她就缺乏女人固有的天性。她早就準備好了如何應答這類問題。

“很抱歉。我丈夫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決不會讓任何人複製我的衣服樣式。他希望我的衣服樣式獨一無二。”

她這樣說後本以為別人會嘲笑她,但她們沒有。她們隻是回答:

“哦,當然。我完全理解。您確實非常出眾。”

但她看得出來,這些人還是在心裏默記下了她的衣服樣式,這讓她感到有些不悅。她這一生中還是頭一次穿得這麽獨特。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想要模仿她的穿著。

“吉爾伯特,”有一次她有點兒賭氣地說,“下次你為我設計服裝,要讓誰也沒法模仿。”

“唯一的辦法就是設計出隻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可以,但你先要為我做點兒事。”

“什麽事?”

“剪短你的頭發。”

我想這是簡第一次對他的要求猶豫不決。她的頭發又長又厚。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就為自己的頭發感到驕傲,將自己的頭發剪掉真是一個非常激進的舉措。真可稱得上是破釜沉舟啊。對她而言,這是她再不能撤下的最後一塊陣地了。但她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她當時說:“我知道瑪莉安會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而且我再也沒法回到利物浦了。”當他倆在返回住處的路上經過巴黎街頭時,吉爾伯特將她領入一家世界上最高檔的美發店。她進去的時候兩腿發軟,心髒猛烈地跳動著。但當她走出這家美發店的時候,她的頭型已經全部顯露了出來,蓬鬆的灰色鬈發顯得既大膽又活潑。皮格馬利翁完成了他驚人的傑作,伽拉忒亞誕生了。

“我明白點兒了,”我說,“但這些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麽簡今晚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這個滿是公爵夫人、內閣大臣等上流人士的場合。她現在可是左邊坐著宴會的男主人,右邊坐著一位海軍元帥。”

“簡是個幽默大師,”托爾夫人說,“你沒看到她說了句什麽,大家就全都笑了嗎?”

毫無疑問,托爾夫人現在心中有了苦衷。

“當簡給我寫信,告訴我他倆已經度完蜜月,正在返回倫敦時,我想我必須請他倆吃頓飯。其實我心裏並不想請他倆,但還必須這樣做。我知道這個宴會一定非常枯燥無味,因此不打算請任何重要人士參加,免得他們掃興。可另一方麵,我又不想讓簡認為我沒有什麽像樣的朋友。你知道我像樣的朋友也就不超過八個人。但我想隻有請十二個朋友參加,才能使這個宴會夠場麵。我那段時間一直很忙,直到宴會開始的那天晚上才見到簡。她讓我們大家都等了她一小會兒(這也是吉爾伯特的一個高明之處)。她最後才飄然而至。我簡直要暈過去了。她讓餐廳內所有的女士都黯然失色,顯得土裏土氣了。她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打扮妖豔的老妓女。”

“我希望能向你描述出她當時穿的外套。這套服裝換任何一個人恐怕也穿不出去,但穿在她身上卻堪稱完美。還有她戴的那個單鏡片眼鏡!我認識她已經三十五年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她不戴著一副雙鏡片眼鏡。”

“但你知道她身材很好。”

“我哪裏會知道呢?我自打認識她起,她就一直穿著那身你第一次看見她時穿的衣服。你當時能看出她的身材好嗎?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她所引起的轟動,倒認為這樣的反應理所當然。我原來一直擔心我為他倆舉辦的這場宴會會冷場,現在總算欣慰地舒了口氣。即使她有點兒不善與人交談,但有了她的這身打扮,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她坐在餐桌的另一頭。我聽到那邊笑聲不斷。客人們能在我的宴會上感到開心,這讓我很高興。但宴會結束後我卻大吃了一驚。至少有三位先生過來跟我說,我的大姑姐是個極為風趣的人,問我如果他們想去登門拜訪,她能否答應。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二十四小時後,今晚宴會的女主人就給我打來了電話。她說聽說我的大姑姐來倫敦了,而且是個很風趣的人。問我能否請她過來吃午飯,也好見見她。這個女人的直覺從來都沒有錯過。果然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所有人都在談論簡。我今天能到這裏來,並非由於我是女主人的老相識,請她吃過無數次飯,我能受邀參加這個宴會,隻是由於我是簡的弟媳而已。”

可憐的托爾夫人。想不到她到頭來會受到這樣的屈辱。這種局麵真可謂是對她的一種報複。雖說我感到很有趣,但我還是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麽來安慰她。

“人們一般都喜歡那些使他們開心的人。”我想要安慰她,故而這麽說。

“她從來都沒有讓我笑過。”

從桌子那頭又傳來了一陣大笑聲。我猜簡又說了點兒什麽逗樂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唯一一個認為她是毫無風趣的人?”我微笑著問。

“你過去認為她是個懂幽默的人嗎?”

“我必須承認,我過去也認為她不是一個幽默的人。”

“她現在說的話跟她這三十五年來說的沒有什麽兩樣。我看到大家都在笑,所以我也就跟著笑。我不想讓別人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但我根本沒覺得她的話中哪兒有什麽值得笑的地方。”

“就像維多利亞女王一樣。”我說。

這是一句比喻不當的俏皮話。托爾夫人立時拉下臉來,直截了當地這樣告訴了我。我趕忙岔開了話題。

“吉爾伯特也在這裏嗎?”我一麵問,一麵用目光掃視著周圍。

“當然也要邀請吉爾伯特了。如果沒有邀請他的話,簡是不會來的。但今晚他要去參加一個建築師協會或什麽組織的宴會,所以就沒有來這裏。”

“吃完飯你直接過去跟她說話就行了。她會邀請你參加她舉辦的星期二聚會。”

“她的星期二聚會?”

“她每個星期二都在自己家裏舉行聚會。你能在那裏見到你所聽說過的任何一個人。這個聚會在倫敦頗有盛名。她在一年的時間裏就取得了這麽大的成功,而我用了二十年都沒有做到。”

“你跟我說的這件事簡直如同一個奇跡了。她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呢?”

托爾夫人聳了聳她那美麗但多肉的肩膀。

“你問我,我又問誰去?”她說。

吃完飯後我就試圖向簡坐的沙發那邊靠攏,但被人群阻隔了。過了一會兒,宴會的女主人走過來對我說:

“我必須向你介紹我舉辦的這場聚會的明星。你認識簡·納皮爾嗎?她是一個非常風趣的人。她比喜劇演員還要有趣。”

我被引到簡坐的沙發旁邊,吃飯時一直坐在她身旁的元帥現在依然坐在那裏,而且他絲毫也沒有要走開的意思。簡同我握了握手,把我介紹給了元帥。

“您認識雷金納德·弗羅比歇爵士嗎?”

我們開始閑聊。簡和過去一樣,還是那麽樸實、自然大方、毫無造作,但她絕妙的打扮使她無論說什麽都有一種特殊的韻味。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她說了句什麽,非常敏銳,非常貼切,但一點兒也沒有故作詼諧的感覺。她說話的樣子,她透過眼鏡平和地瞅著我的眼光,都讓人完全無法抗拒。我有一種徹底放鬆、身心愉悅的感覺。當我離開她身邊的時候,她對我說:

“如果你星期二晚上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就到我那兒去吧。吉爾伯特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當他在倫敦住上一個月後,就會知道,他不會再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元帥說。

就這樣,星期二我前往簡的住處,但去得有點兒晚了。說實話,我對自己周圍的這些客人還是感到有些意外。這裏真可謂是作家、畫家、政治家、演員、貴婦和知名美女們的大集合。托爾夫人說得對,這確實是一個盛大的派對。自打斯特福德豪斯公館被賣掉之後,我在倫敦就再也沒有看到這麽盛大的聚會了。聚會中並沒有特意安排吃喝玩樂的項目,茶點雖然談不上奢侈,但也足夠豐富了。簡天性沉靜,她似乎在自得其樂。我沒有看到她為招待客人而忙得不可開交,但客人們卻喜歡到她這裏來。歡悅愉快的聚會一直持續到夜裏兩點才結束。這次聚會之後,我經常與她見麵。我不僅經常到她家裏去,而且每次應邀去吃午飯或晚飯,也總會遇見她。我對幽默不大在行,因此總想發掘出她怎樣才獲得了這種特殊的天賦。她說的任何話都讓人發笑。就如同某種美酒別人難以仿製一樣,她的話同樣無法效仿。她不會寫詼諧的短詩,也沒有妙語連珠。她的話語中從來沒有惡意,也從來不會用冷嘲熱諷的語言去傷害別人。有些人認為要風趣就得說些粗鄙的話,而非言簡意賅。但簡從來沒說過任何一句使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臉紅的話。我確信她的幽默是無意識行為,未經事前考慮。她的幽默就像蝴蝶從一株鮮花飛向另一株一樣,隻是隨性的行為,決然沒有任何事先的謀劃或是練習。她的幽默是通過她說話的方式和她的目光表現出來的。由於吉爾伯特為她設計了這種炫耀而誇張的裝扮,她說出的話很自然地就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幽默感。但她的打扮隻是產生這種幽默感的部分原因。現在隻要她開口說話,人們就憋不住要笑。人們也不再為吉爾伯特為何娶一個比他年齡大那麽多的妻子而感到不解了。人們認識到,與簡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歲數並不重要。人們開始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幸運的年輕人。那位海軍元帥在跟我評論她時引用了莎士比亞的一句名言:“歲月帶不走她的容顏,年華不能使她老去。”吉爾伯特很高興簡取得了成功。我越是了解這個年輕人就越喜歡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既不是一個壞蛋,也不是為了金錢而追求簡。他不僅為簡感到驕傲,而且真心愛她。他對她的體貼照料令人感動。他是一個非常無私和心地善良的年

“現在您怎麽評價簡呢?”有一次他以一種成功者的口吻,帶點兒孩子氣地問我。

“我不知道你們倆誰更神奇一些,”我回答,“是你還是她。”

“哦,我沒法跟她比。”

“瞎說。你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大傻瓜吧?我難道還看不出來,正是你改變了簡,使她現在這麽走紅?”

“我唯一的貢獻是,在別人沒有發現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非凡之處。”他說。

“你看出了她身上具有塑造出絕佳形象的可能,這我可以理解。但你把她變成了一個幽默大師,這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你怎麽能做到。”

“我一直認為她說的話都非常有趣。她一直就是個幽默大師。”

“你可是唯一持這種觀點的人。”

托爾夫人很有雅量,她現在知道自己錯怪了吉爾伯特。她與吉爾伯特的關係日漸密切。但表麵上她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他們的婚姻不可能長久。我感到她這種觀點很好笑。

“不會吧?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樣一對感情甚篤的夫婦。”我說。

“吉爾伯特現在已經二十七歲了,這正是一個吸引漂亮女孩的年齡。那天晚上你注意沒有,就是在簡的派對中,雷金納德爵士那個漂亮的小侄女,我想簡非常注意觀察他們倆。我對此有種不祥的預感。”

“世界上沒有哪個姑娘比得過簡,我想她有這個自信。”

“那就等著瞧吧!”托爾夫人說。

“你曾說過他倆的婚姻持續不了六個月。”

“哦,現在我修正為三年。”

當一個人固執於他的看法時,他其實是希望自己判斷錯了。人類的天性就是如此。托爾夫人的這個猜測確實是過於自信,但最後她卻猜對了。她始終認為這對不相配的夫妻長久不了,事實也果真如此。而且命運總是跟我們開玩笑,你認為會向東,但它卻向西。托爾夫人雖然可以為自己猜對了而沾沾自喜,但我想她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還是錯了。因為事情根本沒有朝她預測的方向發展。

一天,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要我可能的話立刻去見她。當我被帶進客廳後,托爾夫人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用悄然無聲卻又快速的腳步向我走來,就像花豹悄悄靠近獵物那樣。我看出她的內心很不平靜。

“簡與吉爾伯特已經分手了。”她說。

“真的嗎?這麽說你猜對了。”

托爾夫人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我。

“可憐的簡。”我喃喃自語道。

“可憐的簡!”她重複著我的話,但話音中充滿了諷刺,我不禁驚呆了。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吉爾伯特前腳離開她家,她後腳就急忙給我打電話,讓我過來。他走進她家的時候臉色蒼白,一副憂心如焚的樣子。她立即就看出來發生了什麽不祥之事。他沒有開口她就知道他要說什麽。

她衝他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表現得很紳士。如果別人知道是你甩了她,那她就沒有臉麵了。”

“我到您這裏來,是指望得到您的同情的。”

“哦,我並沒有指責你呀,吉爾伯特,”托爾夫人非常和藹地說,“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

他歎了一口氣。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無法指望永遠拴住她。她太優秀了,而我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托爾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表現確實很紳士。

“現在到什麽程度了?”

“她要跟我離婚。”

“簡一直說,如果你想要娶哪個姑娘,她不會擋你的道。”

“自從我做了簡的丈夫,我就從來沒有過再娶任何別的女人的念頭。”他說。

托爾夫人有點兒迷惑了。

“你難道不是在說你已經把簡給甩了嗎?”

“我?我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呢!打死我也不會這樣做的。”

“那麽,她為什麽要跟你離婚呢?”

“跟我辦完離婚手續之後,她要馬上嫁給雷金納德·弗羅比歇爵士。”

托爾夫人尖聲叫了起來。她感到自己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不得不掏出嗅鹽來聞聞。

“難道是你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情?”

“我什麽都沒做。”

“難道說你就這樣答應了她,讓她把你利用完後就這樣甩了你?”

“我倆婚前就有過約定,如果兩人中有一人想要離婚,另一個不得設置障礙。”

“但那是為你設置的。因為你比她小二十七歲。”

“結果這個約定被她用上了。”他語調酸楚地說。

托爾夫人又是規勸,又是辯解,但吉爾伯特堅持認為既然已經有約在先,那他就不能給簡設置障礙。他離開後托爾夫人感到六神無主。在把事情經過完全告訴了我之後,她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看到我跟她一樣地吃驚,感到十分開心。如果我沒有與她一樣對簡的這一行為表示憤慨,她便會認為我對男性缺乏尊敬,是一種道德上的犯罪了。在她正這樣激動著的當兒,客廳的門被推開了,管家將簡請了進來。她穿的服裝都是黑色或白色,這無疑與她目前有點兒模糊的身份相配。但她身上服裝的樣式卻非常新穎和獨特,頭上戴著的帽子也完全與眾不同。她的這身打扮讓我一見之下屏住了呼吸。但她依然是那樣平和與鎮靜。她走上前來想要親吻托爾夫人,但托爾夫人高傲地躲開了。她冷淡地說:

“吉爾伯特剛離開這裏。”

“是的,這我知道,”簡微笑著說,“是我讓他過來見你的。我今晚要到巴黎去,我想求你這段時間多關照他一些。我擔心他在開始的這段時間裏會有點兒孤獨。如果你能安慰安慰他,我心裏會覺得好受一些。”

“吉爾伯特剛才對我說了件讓我感到難以置信的事。他告訴我說,你要與他離婚,然後嫁給雷金納德·弗羅比歇。”

“你不記得了嗎?在我與吉爾伯特結婚前,你曾建議我要嫁給一個與我歲數相當的男人。元帥今年五十三歲。”

“但是,簡,你現在的一切全要歸功於吉爾伯特,”托爾夫人憤憤不平地說,“如果沒有他,你能有今天嗎?如果沒有他給你設計服裝,你什麽都不是。”

“哦,他答應繼續為我設計服裝呢。”簡語氣平和地說。

“沒有哪個女人還能找到比他更合格的丈夫了。他對你是始終如一地關愛。”

“哦,我知道他很可愛。”

“那你怎麽還能這樣沒有良心呢?”

“可我從來就沒有愛過吉爾伯特呀,”簡說,“我一直是這樣告訴他的。我現在開始感到需要一個與我同齡的男人的陪伴了。我想我嫁給吉爾伯特的時間夠長了。這個年輕人與我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向我倆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我當然不會忘了吉爾伯特。我已經與雷金納德安排好了。元帥有一個侄女與他很般配。我倆結婚後會馬上邀請他倆到馬耳他去度假。你倆可能知道,元帥即將就任皇家海軍地中海地區的司令官,所以我也要到那裏去居住。如果他倆相愛了,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突然。”

托爾夫人從鼻孔裏哼出點兒笑聲。

“你是否也跟元帥達成了協議,如果你倆中某一方想要離婚,另一方不得設置任何障礙呢?”

“我提出了這樣的建議,”簡泰然自若地說,“但元帥說,他看中的人錯不了,而他自己也沒有再娶其他女人的念頭了。如果有人想要娶我,他說他的旗艦上有口徑八十二英寸的大炮,他會在近距離內與這個人討論這個問題。”她透過眼鏡看了我倆一眼。即便擔心托爾夫人生氣,我也止不住笑出聲來。

“嗬嗬,元帥可真是個多情的男人。”

托爾夫人確實衝我生氣地蹙了蹙眉。

“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很幽默,瑪莉安,”簡微笑著說,露出了她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我很高興能在太多的人對我改變看法之前,離開倫敦。”

“您要是能告訴我您取得了如此巨大成功的秘密在哪裏就好了。”我說。

她朝我轉過身來,依然是那副我所熟悉的平和而單純的神情。

“你不知道,當我嫁給吉爾伯特我倆定居在倫敦後,不管我說什麽別人都要笑。對此,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驚訝。我這樣說話已經有三十年了,沒有任何人覺得好笑。我曾經認為這一定是由於我的服裝樣式或我的短發,要麽就是我的眼鏡。但後來我發現,我的話惹人發笑是由於我說了實話。人們以為講實話很幽默,這太不尋常了。終有一天會有一些人發現這個秘密。當人們對講實話習以為常後,人們當然也就不會認為這有什麽值得笑的了。”

簡躊躇了片刻,仿佛她真的在尋找一個滿意的解釋。

“也許是你看待一件事情時隻看到了它的表象,親愛的瑪莉安。”她以自己一貫的方式,語氣溫和地說。

這句話無疑是對她的一個最恰當的評價。我感覺簡說的話總能一語中的。她確實是個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