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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艾爾珊這個地方。這是英格蘭南部的一處海濱度假勝地,距布萊頓不太遠。這個令人感到愜意的小鎮有一種喬治王朝晚期的迷人風格。小鎮既不熙熙攘攘,也不過於花哨。十年前我經常到那裏去。那時還能看到一些古老的建築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小鎮各處。這些老房子結構堅固,外觀有點兒炫耀,但並不叫人反感。這種風格的建築就像是一個家境已經破落的貴婦。她出身高貴,對自己的祖先感到非常驕傲,總是小心翼翼地向你提及她的家世。這樣的婦人絕不會使你產生受到了冒犯的感覺,而會感到她非常有趣。這些房屋都建於“英格蘭第一紳士”統治時期。很有可能是那時的一位官運不濟的朝廷重臣在此了卻了殘生。小鎮的大街上有一種慵懶的氣息,醫生的汽車似乎是一個放錯了地方的物件。家庭主婦們在街上不緊不慢地采購著家裏的吃用。有的人一麵同肉販閑聊著,一麵看著他從一扇南丘羊頸部最好的部位割下一片肉來;有的人一麵拿出網兜,讓雜貨商將半磅茶葉和一袋食鹽裝進去,一麵和藹地問候他的妻子。我不知道艾爾珊這個地方是否曾時尚過,但那時肯定不是。不過這個地方值得光顧,而且物價低廉。有很多老年婦女、大齡剩女和寡婦們選擇在這裏居住。這裏還有很多印度籍平民和退伍軍人,他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盼著每年八九月份的到來。這麽說絕非是蔑視他們,因為每到這個季節,這裏就會有大批的度假者蜂擁而至,他們就可以向這些遊客出租房屋了。遊客們可以在這些瑞士風格的膳宿公寓內度過幾個星期的悠閑生活。我從不在這旅遊的季節到艾爾珊來。這時所有接待住宿的地方都會爆滿。身著寬鬆運動衣的小夥子們會沿著海濱路閑逛,皮耶羅小醜會在海邊表演節目。在多爾芬旅館,台球室內擊球的聲音會一直響到夜裏十一點鍾。我隻在冬季到艾爾珊來。這個季節空閑的出租房很多。沿著海濱的一排排建築都建於一百多年前,這些房屋外立麵采用拉毛粉刷,全都安著飄窗。此時這些房屋大都掛著可以出租的標示。這個季節在多爾芬旅館內隻有一個侍者與幾個仆役接待住宿的客人。一到晚上十點,門房就會來到吸煙室,看你的眼神明白無誤是要攆你走呢。你隻能站起來回屋睡覺。但冬季的艾爾珊非常恬靜。多爾芬也是一個住著很舒適的旅館。想到當年已經攝政的王子與費茲赫伯特夫人一道,曾多次坐著馬車來到這家旅館的咖啡廳喝茶,就會讓客人有一種愉快的感覺。在旅館接待大廳的牆壁上,有一封用鏡框鑲嵌的書信。這封信是大名鼎鼎的薩克雷先生寫的,內容是預訂一套能夠俯瞰海濱的、有一間客廳和兩間臥室的上等房,並且指明要派一輛出租馬車到車站來接他。

大概在大戰後兩三年的一個十一月份,我得了一場流感。為了養病,我來到了艾爾珊。我是在下午到達小鎮的。放好行李,我就來到海邊散步。這個下午天空陰沉,大海一片沉寂。海麵灰蒙蒙的,空氣很冷。有幾隻海鷗在緊挨著沙灘的海麵上飛翔。由於是冬天,帆船的船桅都落了下來,被拖上滿是鵝卵石的海灘。灰暗而破舊的更衣棚一間緊挨著一間,排成了一溜。小鎮的管理部門在海濱大道兩側安置了不少長凳,但這些凳子上現在都空無一人。有幾個人正在海濱吃力地走著,有的人與我同向,有的人是迎麵而來。這些人是在鍛煉身體。一個長著紅鼻子的上校邁著沉重的腳步從我身邊走過。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運動褲,身後跟著一個本土軍士、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和一個長相平平的姑娘。兩個老女人都穿著短裙和結實的鞋,那個姑娘戴著一頂無簷圓帽。之前我從未見過這片海濱如此荒涼過。那一排排的出租房屋就像是一些邋裏邋遢的老處女在苦等著永遠也不會露麵的情人。甚至讓人感覺親切的多爾芬旅館現在也顯得蒼白和淒涼了。我的心情也變得陰鬱起來。生活突然之間變得非常平庸。我返回旅館,拉上我起居室窗戶的簾子,撥弄著壁爐中的火舌,然後拿起一本書來排遣自己心中的憂思。吃晚飯的時間快到了,我真的很高興。我穿好衣服,走進咖啡廳,發現旅館的其他客人已經先到了一步。我隨意地掃了一眼,看到有一個中年女士自己單坐著;兩位老先生可能是打高爾夫球的,臉膛兒紅潤,都有些謝頂了,兩人鬱鬱寡歡地吃著。房間內剩下的客人就是坐在飄窗旁的那三個人了。他們立即引起了我突然而至的興趣。這三人中有一個老先生和兩位女士。其中一位歲數大的女士可能是他的妻子,另一位年紀較輕,可能是他的女兒。而正是這個年紀大的女士首先引起了我的興趣。她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絲綢外衣,頭戴一頂黑色鑲了花邊的帽子。她的手腕上套著沉甸甸的金手鐲,脖子上掛著一條大金項鏈,項鏈上帶有一個大盒墜。她的衣領上也別著一枚碩大的金質領針。我不知道如今有什麽人還會戴這樣的首飾。過去也隻有二手珠寶的經銷商和當鋪老板才戴。我的目光在這些怪異的老式飾品上多停留了片刻。這些首飾非常結實,價格昂貴,但看起來非常醜陋。我有點兒傷感地笑了,心想,佩戴這類首飾的女人們早已死去多年了。看到這些首飾,你不禁會想起女人們內著裙撐,外穿鑲有荷葉邊裙子的年代,現在這些裝束已經被襯裙和平頂卷邊圓帽取代了。那個年代的英國人喜歡結實和值錢的東西。那時他們每個周日的早上都要去教堂做禮拜,然後上公園去散步。那時他們請客人吃飯一定要上十二道菜,主人要親自切分牛肉和雞。飯後,會彈琴的女士一定會演奏門德爾鬆的《無詞歌》來為同伴們助興。擁有優美男中音的男士也一定會高歌一曲古老的英國民歌。

那個年輕女士背對我坐著,因此我隻能看到她修長而年輕的背影。她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似乎經過了精心梳理。她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這三個人在小聲地嘮著什麽。這時年輕女士轉過頭來,因此我可以看到她臉部的側影。她漂亮得令人屏息。她的鼻梁優美而高挺,臉頰的側麵輪廓非常優美,像是一尊高雅的塑像。這時我才看清她梳著亞曆山大皇後的發型。這幾個人吃完,站起身來要走了。那個老婦人目不斜視,步態優雅地走出了餐廳。那個年輕女士跟在她後麵。我吃驚地發現,她其實並不年輕了。她的連衣裙樣式非常簡潔,裙子的樣式顯得有點兒古老,比時下流行的樣式長很多。我猜這種樣式的裙子更能將腰部的線條顯露出來。但這是一種女孩兒們穿的裙子。她個子高挑,稍顯纖弱,就像是一位丁尼生作品中的女主角,步態優雅地走了過去。我先前已經注意到了她的鼻子,現在感到這簡直就是一個希臘女神的鼻子。她的嘴形也很美,眼睛又藍又大。她臉上的皮膚一點兒也沒鬆弛,隻是額頭與眼角上有了皺紋。但這張臉年輕的時候一定非常漂亮。她使你想起羅馬時代的那些優雅的貴夫人們,阿爾瑪·塔德瑪的畫作中經常可見這樣的人物。盡管畫作中的貴婦們穿著羅馬人的服裝,但難以抹去她們身上的英國人氣質。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見過這種類型的冷美人了。就像諷刺短詩一樣,這種風格現在已經消亡了。我就像一個考古學家偶遇一些年代久遠的雕像,為未曾預料地見到了這些以往年代的遺物而激動不已。因為這幾天太過沉悶了。兩位女士離開後,老先生也站起來,但片刻後又重新坐了下來。服務員給他端過來一杯濃鬱的波爾圖葡萄酒。他嗅了嗅,抿了一小口,用舌頭仔細地品了品。我注意觀察他。他身材矮小,比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妻子要矮很多;他身體略有發福,但並不顯肥胖,頭發灰白而卷曲。他臉上的皺紋很多,略帶一點兒幽默的表情。他的雙唇抿得很緊,下巴方正。以我們目前的眼光來評價,他的衣著有些奢華。他穿著一件黑絲絨夾克,一件有飾邊的襯衣。襯衣的領口很低,係著一個很大的黑色領結。他下身穿一條非常寬大的晚禮服褲,讓你模模糊糊地覺得這是一件戲裝。慢慢喝完杯裏的葡萄酒,老先生站起來,緩步走出了餐廳。

當我路過接待大廳的時候,忽然對這些入住的客人有了好奇心,想知道他們的名字。我掃視了一眼入住登記簿,看見上麵登記的是一個女人的筆體,棱角分明。這種筆體是四十年前學校所教的一種流行字體。上麵登記的名字是:埃德溫·聖克萊爾先生與夫人和波切斯特小姐。上麵登記的住址是:倫敦貝華特區倫斯特廣場六十八號。這肯定是這三個人的名字了。但這個地址使我感到非常有趣。我問旅館的經理是否知道聖克萊爾先生是幹什麽的。她告訴我說他可能在倫敦市政廳工作。我走進台球室打了一小會兒台球,然後穿過休息室上樓。那兩個紅臉膛兒的先生正在休息室讀晚報。那個老太太正捧著一本小說在打瞌睡。而那三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裏。聖克萊爾夫人在打毛衣,波切斯特小姐在繡花,而聖克萊爾先生在用渾厚的聲音小聲地誦讀。我走過他的時候,看到他正在讀的是《荒涼山莊》。

第二天,我的大多數時間是在閱讀和寫作中度過的。但下午時我出去散了會兒步。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我在海濱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天氣已經不像昨天那麽冷了,周圍的景物讓人感到舒心。正在無所事事之時,我看到一個人從遠處向我走來。這人走近後我發現他是一個衣衫有些襤褸的矮小男人。他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大衣,戴著一頂破舊的圓頂硬呢帽。他的雙手插在衣服口袋內,看起來感覺很冷。他走過我身旁的時候打量了我一眼,往前走了幾步後,躊躇了一下,然後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當他又走回我身邊時,他從衣袋內抽出一隻手來在帽子上碰了碰。我注意到他戴了一副破舊的黑手套,猜測他很可能是一個經濟上陷入困境的鰥夫。要麽他就是個啞巴,像我一樣,最近剛得了一場流感,尚未痊愈。

“對不起,先生,”他說,“能借根火柴用嗎?”

“當然。”

他在我身邊坐下。當我伸手到衣服口袋內去拿火柴時,他也伸手到自己的衣服口袋中去拿香煙。他掏出了一個黃金洛牌香煙的小煙盒,臉色沉了下來。

“天哪,天哪,怎麽搞的!盒裏空了,真倒黴。”

“抽我的吧!”我微笑著說。

我掏出煙盒,他從中取了一支。

“金的?”當我合上煙盒時他敲了敲煙盒,然後問道,“金煙盒我總也留不住。我曾先後有過三個,但全都被偷走了。”

他眼光憂鬱地看著自己腳上的鞋。這雙鞋確實也該修修了。他是一個幹癟的小個子,鼻子又長又細,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他的皮膚蠟黃,臉上布滿了皺紋。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他可能隻有三十五歲,也可能有六十了。你除了感到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之外,他身上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了。可除了一望便知他很窮之外,他一身幹淨、整潔,是個體麵之人,而且他也希望別人尊敬他。現在,我想他不是一個啞巴,他可能是一個初級律師的雇員。他最近剛死了老婆,被關愛員工的老板送到艾爾珊來度假,好讓他能從這個打擊中恢複過來。

“您要在這裏待很長時間嗎,先生?”他問道。

“十天到兩個星期吧。”

“我非常熟悉這個地方,先生。有點兒吹牛地說,幾乎沒有哪個海濱勝地我沒去過了。但無論哪個地方都比不上艾爾珊。這裏的人好,他們文雅,從不吵吵嚷嚷。艾爾珊給我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回憶。我很早以前就很熟悉艾爾珊這個地方。當年我就是在聖馬丁教堂舉行的婚禮。”

“真的嗎?”我隨口說。

“我結婚的時候非常幸福。”

“聽你這麽說,我為你高興。”我答道。

“我的這場婚姻持續了九個月。”他沉思著說。

他說的都是些個人小事。我本來沒有興趣聽,但我清楚地看出,如果我能聽聽他的這一婚姻的經曆,他會非常高興。我雖說沒有什麽興趣,但至少還有一點兒好奇心。因此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最終還是由我打破了沉默。

“現在這裏的遊客似乎不太多了。”我說。

“我喜歡這樣。我是一個喜歡清淨的人。正如剛才我說的,我在許多海濱勝地都待過很長時間,但我從不在旅遊旺季去這些地方。我喜歡這裏的冬天。”

“你沒覺得這裏的冬天充滿著一種憂傷的氣息嗎?”

他轉過身來對著我,將他戴著手套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這裏確實讓人感到憂傷。正因如此,要是能出點兒太陽就好了。”

這話在我聽來有點兒傻,因此我沒有作答。他把手從我身上拿開,站了起來。

“先生,我不能再陪您了。很高興能認識您。”

他非常有禮貌地將頭上暗黑色帽子脫下,點了下頭走了。空氣越來越冷了,我想我也該回多爾芬旅館了。當我走到旅館寬闊的台階前時,一輛帶篷四輪馬車駛了過來。拉車的是兩匹瘦骨嶙峋的馬。從車上下來的是聖克萊爾先生。他頭上戴著一頂帽子,這頂帽子好像是圓頂硬呢帽與大禮帽不和諧結合的產物。他先將手伸給他妻子,然後伸給他侄女,攙扶兩位女士走下馬車。門童跟在他們身後將坐墊和腳墊拿了進來。聖克萊爾先生給車夫付錢的時候,我聽到他對車夫說,明天還在約定的時間到這裏來。我聽明白了,聖克萊爾先生每天下午都要乘帶篷四輪馬車出去轉轉。如果我知道了這三人中誰都沒坐過汽車,恐怕我也不會感到驚訝的。

旅館的女經理告訴我說,這三人獨來獨往,並不想認識住在旅館的其他客人。我的想象力又開始自由馳騁起來。我看到他們一日三餐,我看到聖克萊爾夫婦上午在旅館大門外台階上坐著。聖克萊爾先生總是讀《泰晤士報》,而他夫人總是在打毛線。我猜聖克萊爾夫人這一輩子都沒有讀過一張報紙。因為他們除了《泰晤士報》外,手上從來不拿任何書報。聖克萊爾先生每天進城當然也是帶著這份《泰晤士報》了。大約在十二點的時候,波切斯特小姐與他倆碰麵了。

“今天散步怎麽樣,埃莉諾?”聖克萊爾夫人問。

“很好,格特魯德姑媽。”埃莉諾小姐答道。

因而我又了解到,正如聖克萊爾夫人每天下午要坐“車”出去兜兜風一樣,波切斯特小姐每天上午都要出去散散步。

“你打完這一行後,親愛的,”聖克萊爾掃了一眼他妻子的編織物後說道,“咱倆最好也在午飯前散散步,這樣有益健康。”

“好啊。”聖克萊爾夫人說。她將手上的織物疊好,遞給波切斯特小姐。“你要是上樓,埃莉諾,就幫我拿上去吧!”

“那沒問題,格特魯德姑媽。”

“我看你散步後有點兒累了,親愛的。”

“我午飯前會休息一會兒的。”

波切斯特小姐走進旅館,聖克萊爾夫婦沿著海濱大道並肩慢行著。他倆走到一個固定的地方,然後又折了回來。

當我在樓梯遇見他(或她)時,我會微微鞠躬,他(或她)也會沒有任何表情地鞠躬作答;在早上遇見他(或她)時,我冒險問一句早安,但對方也隻是微微鞠躬,並不回答。似乎我不可能有機會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說上話。但最近我覺得聖克萊爾先生不時會朝我掃上一眼。我想他可能聽說過我的名字了。我頗有點兒自負地猜測,他很可能是對我有了好奇感。在這一兩天後,我正坐在自己的房間內,門童進來傳了個口信。

“聖克萊爾先生讓我轉達他對您的敬意,並讓我問一下,您能否借他一本《惠特克年鑒》看看?”

我大吃一驚。

“他怎麽會認為我一定有《惠特克年鑒》呢?”

“哦,先生,經理告訴過他你是一個作家。”

我無法理解這兩者之間有什麽聯係。

“去告訴聖克萊爾先生,我現在手頭沒有《惠特克年鑒》,因此非常抱歉。我要是有一本的話,我會非常高興借給他。”

我的運氣來了。現在我是一心想要對這些行為怪異的人有更多的了解。這些年來我經常在亞洲腹地進行旅行,時不時地能遇上一些孤零零的部落,並在這些完全陌生的異族人的小村裏住上幾天。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樣到達這裏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在這裏定居下來。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講他們自己的語言,與周圍的部落完全沒有聯係。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是當年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人遺留下來的一支後裔,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祖先是否就是那個曾貴為這個國家皇帝的偉大人物。他們是些神秘的人。他們既沒有未來,也沒有曆史。在我看來,這個怪異的家庭與那些部落的人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屬於那個已經流逝的過去。他們使我想起了我們父親一輩才讀的小說中的人物。這些舊式小說的風格非常從容不迫。他們屬於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而且之後再也沒有跳出那個年代。他們竟然可以這樣生活四十年,仿佛這個世界靜止了一般,這太不尋常了。他們又把我帶回到童年的記憶中,讓我想起那些早就死去的人。我不知道是否是由於他們不願與他人交往才使我產生了他們很特別、不同於當今任何一個人的印象。在過去,一個人要是被別人稱作“怪人”的話,老天爺呀,這個人還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

因此,那天吃完晚飯後,我就走進休息室,壯著膽子對聖克萊爾先生說:

“先生,為沒有借給您《惠特克年鑒》一事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還有一些其他書籍,如果您需要的話,我非常高興能借給您。”

聖克萊爾先生顯然吃了一驚。其他兩個女士目不旁視地繼續做著她們手上的活計。房間裏寂靜得讓人尷尬。

“這沒關係。旅館的經理告訴我說,你是一個小說作家。”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但顯然在我的職業與《惠特克年鑒》之間應該有某種聯係。

“過去我們經常邀請特洛勒普先生到我們位於倫斯特廣場的家吃飯。我記得他曾說過,對一個小說家來說,有兩本書最有用。一本是《聖經》,一本是《惠特克年鑒》。”

“我知道薩克雷曾在這家旅館住過。”我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才能讓這場談話繼續下去。

“我從來都不太喜歡薩克雷的作品。他與我故去的嶽父莎吉恩特·桑德斯一起吃過好幾頓飯。我認為他的作品過於玩世不恭。我侄女到現在也沒讀過《名利場》。”

波切斯特小姐聽到提到了她,臉色微微泛起了紅暈。一名服務員端進來了咖啡,聖克萊爾夫人對她丈夫說:“親愛的,也許這位先生能賞光與咱們一道喝杯咖啡。”

雖然這話沒有直接對我說,但我急忙答道:“非常感謝。”

我坐下了。

“特洛勒普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家,”聖克萊爾先生說,“他是一個徹底的紳士。我也很欣賞查爾斯·狄更斯,但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無法吸引一個紳士。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認為,特洛勒普的小說乏味。我侄女,波切斯特小姐,她就偏愛威廉·布萊克的作品。”

“我想,我還從沒有讀過他的作品。”我說。

“哦,我看你有點兒像我,你也有點兒落伍了。我侄女曾勸我讀一本羅達·布勞頓的小說,但我讀了一百頁後,說什麽也讀不下去了。”

“我並沒有說我喜歡那本書,埃德溫姑父,”波切斯特小姐為自己辯護道,臉又紅了一下,“我對你說的是這本書的節奏有點兒快,但所有人都在談論這本書。”

“我相信你的格特魯德姑媽不會讓你讀這類書的,埃莉諾。”

“我記得布勞頓小姐曾對我說過,她年輕的時候人們說她寫的小說節奏太快;她歲數大了時,人們又說她的小說節奏太慢。這可讓她犯難了,她用同樣的風格寫小說有四十年了。”

“哦,你認識布勞頓小姐?”波切斯特小姐問我,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這可太有意思了。你也認識薇達嗎?”

“埃莉諾,你還要說些什麽!我相信你從未讀過薇達寫的任何小說。”

“我當然讀過,埃德溫姑父。我讀過她寫的《兩麵旗之下》,我非常喜歡這本書。”

“你太讓我感到震驚了。我真不知道現在的姑娘都要變成什麽樣了。”

“你一直說,等我過了三十歲,你就可以讓我讀任何我想讀的書了。”

“親愛的埃莉諾,自由與許可之間是有區別的。”聖克萊爾先生說道,同時微微一笑,以使自己的責備顯得不那麽嚴厲,但語氣仍然很嚴肅。

我不知道通過敘述這段對話是否把我當時的印象向您轉達清楚了。我當時感到屋內充滿了過去年代的那種迷人氛圍。我真想整個晚上都能聽他們這樣談話,聽他們談論墮落的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那時他們還都年輕。我真想有個法子能讓他們同意,讓我到他們位於倫斯特廣場的家裏去看一看,讓我能看一眼他們居住的那所寬敞的房子。我應該能認出必然會擺放於客廳的那套古板的家具,每件家具都擺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麵覆蓋著織錦。陳列櫃內琳琅滿目的德累斯頓瓷器一定能把我的思緒帶回到童年時代。由於客廳隻在正式聚會時才用,人們一般習慣坐在餐廳裏。餐廳內鋪著土耳其地毯,周圍的紅木廚具櫃內擺滿了銀質的餐具。餐廳的牆上肯定會掛上油畫,這些油畫曾使沃德·漢弗萊夫人和她的馬修叔叔激動不已。

第二天上午,我在艾爾珊一條別致的僻靜小路上散步時,遇到了波切斯特小姐。她正在進行她每日的步行鍛煉。我本打算與她同行一段路。但轉念一想,即使與我這麽大歲數的一個男人一起散步,也肯定會使這位五十來歲的老處女感到尷尬。我經過她身邊時,她微微鞠了一躬,臉又紅了。奇怪的是,在她身後僅幾碼遠的地方,我又碰到了那個可笑的小個子男人。他依然是衣衫襤褸的樣子,戴著副黑手套。我與他曾在海濱路上說過幾句話。他用手碰了碰他那頂破舊的圓頂硬呢帽。

“對不起,先生,能借根火柴使嗎?”

“當然,”我有點兒挖苦地說,“但這次我可能身上沒帶香煙。”

“那你來一支我的好了。”他一麵說,一麵掏出他的紙煙盒,但裏麵空空如也。“天哪,天哪,我又忘了帶煙。這也太巧了。”

我繼續往前走去。但我感到他有點兒加快了腳步。我開始有點兒懷疑他了。我擔心他會不會去騷擾波切斯特小姐。有一瞬間我真想返回去,但沒有這麽做。他是一個文明的小個子男人,我想他不會去騷擾一位獨行女士的。

那天下午我又見到了他。當時我正在海濱路上坐著,他遲疑不決地向我慢慢走來。隨後就好像是起了一陣風,而他就像是一片幹樹葉被風刮著向前飄行。這次他再沒有躊躇,而是直接在我身旁坐下了。

“咱倆又見麵了,先生。這個世界太小。如果沒有給您造成不便的話,能否讓我在這裏坐上幾分鍾?我有點兒累了。”

“這是一條公共板凳,你跟我一樣,都有權坐在這裏。”

我沒有等他向我要一根火柴,而是立即遞給他一支香煙。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我必須控製自己每天的吸煙量,但吸煙是我的一大享受。一個人變老了,生活的樂趣也就少了。但我自身的經驗告訴我,一個人也就越發重視這些不多的樂趣了。”

“這倒是個給自己找安慰的說法。”

“對不起,先生,我想您是一個著名的作家。我猜得對不對?”

“我是一個作家,”我回答說,“但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在書籍的插圖中見過您的肖像。我猜您沒有認出我來。”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是一個瘦弱的小個子男人,衣著整潔,隻是一身黑色的外衣有點兒破舊了。他的鼻子很長,長著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我想我不認識你。”

“看來我是變了,”他歎了口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照片被刊登在英國所有的報紙上。當然,印刷的照片不大清晰,難怪您沒有認出我來。我敢負責任地說,先生,有些照片是太模糊了。要不是看到這些照片下麵有我的名字,就連我自己都猜不出照片中的人是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現在大海正在退潮,海岸的鵝卵石灘外是黃泥帶,半掩在黃泥中的防波堤就像是一頭史前怪獸的脊梁骨。

“當一個作家一定非常有趣,先生。我常想,如果我能把自己的經曆寫出來,那一定能嚇人一跳。我以往曾讀過不少書,但最近讀得少了,主要是由於視力下降。我相信如果我試一試的話,我也能寫一本書。”

“據說任何人都可以寫一本書。”我說。

“我不是想要寫一本小說。我這個人不適合去寫小說,我更願意去寫點兒曆史之類的書。如果有人願意出稿費的話,我就想寫一本自己的回憶錄。”

“現在很時興寫回憶錄。”

“無論從哪方麵來講,能有我這樣經曆的人都不多。不久前我還給一家《星期日報》寫信,提出了這個建議,但他們卻沒有給我答複。”

他久久地打量著我。他的神態很有尊嚴,不像是要管我要點兒零錢的樣子。

“您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對嗎,先生?”

“我真是不知道。”

他似乎又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脫下他的黑手套,盯著手套上的一個破洞看了一會兒。臨了,他毫無自我意識地轉向我說:“我就是大名鼎鼎的莫蒂默·埃利斯。”

“哦?”

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確信自己過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看到他臉上出現了失望的表情,我不免有點兒尷尬。

“莫蒂默·埃利斯,”他重複著這個名字,“您不會要對我說,您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吧?”

“恐怕我隻能這麽說了。我經常出國,在國內的時候不多。”

我不禁想,他是靠什麽出名的?各種可能都被我一一推翻了。盡管在英國靠體育就能使人出名,但他這樣的身板可不是當運動員的料。他可能是一個心理谘詢師,或者是一個台球冠軍。當然他不可能是一名前內閣大臣,否則我也不可能不認識他。他可能曾任英國貿易部部屬的某個已廢止的委員會的主席,但他一點兒也沒有一個政治家的樣子。

“您應該知道這個名字呀,”他頗有些抱怨地說,“有好幾個星期我都是整個英國談論最多的人。再看看我。您肯定曾經在報紙上見過我的照片。那個叫莫蒂默·埃利斯的人。”

“對不起,我還是想不起來。”我搖了搖頭。

他停頓了片刻,以使他要說的話有更好的效果。

“我就是那個著名的重婚者。”

當一個你完全陌生的人告訴你,他是一個著名的重婚者,你會如何回答他呢?坦白地說,我認為自己通常情況下還是一個能言善辯之人,並為此而感到幾分自負。但現在我發現自己張口結舌了。

“我曾經有過十一個妻子,先生。”他繼續往下說。

“大多數人有一個妻子就夠應付了。”

“哦,這需要實踐。當你有過十一個妻子後,你對女人就無所不知了。”

“那你為什麽就隻娶了十一個?”

“我就知道您會這樣問的。我看到您的第一眼時,我就對自己說,這個人長著一副聰明的麵孔。先生,我自己也對此迷惑不解。十一似乎是一個可笑的數字,對嗎?似乎還有什麽沒有完成。現在所有人都喜歡‘三’這個數字,七也不錯,據說九是個吉祥數,十也沒有毛病。但我怎麽就停到了十一這個數字上呢?這是我感到遺憾的地方。如果我能將這個數目提高到一整打的話,我這輩子就別無他求了。”

他解開外衣扣子,從裏麵的一個口袋裏拿出一本皺巴巴、油膩膩的筆記本。從這個本子裏他取出一大包剪報。這些剪報破破爛爛,沾滿了油漬與汙跡。他展開了其中的兩三份。

“現在您看看這些照片。我問您,這些照片像我不?真是讓人氣憤啊!如果單看這些照片,您會認為我是一個罪犯。”

從這些剪報的大小來看,相關報道占了很大的版麵。看來在文字編輯們眼裏,莫蒂默·埃利斯確實很有新聞價值。其中的一篇報道的大標題是:“一個有多房太太的男人”。另一篇報道的標題是:“沒有心肝的惡棍受到了懲罰”。第三篇報道的標題是:“卑鄙的惡棍遭遇了滑鐵盧”。

“報上對你的評價可不怎麽樣啊。”我小聲呢喃著。

“我從不關心報上說些什麽,”他聳了聳消瘦的肩膀,“自那以後我算是徹底了解這幫記者了。不,我恨的是那個法官。他對我的裁決簡直是駭人聽聞。但惡有惡報。我告訴你,做出那項裁決後不到一年他就死了。”

我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手上的報紙。

“報道中說他判了你五年的監禁。”

“我稱這是一項可恥的判決。看報紙上是怎麽說的。”他用食指指著一處地方,“‘其中三個受害者請求法官寬恕他。’這說明了她們對我的態度。而在這之後,這個法官還是判了我五年監禁。看他怎麽稱呼我的,‘一個沒有心肝的惡棍’。而我可以說是一個最有情有義的男人了。接著看,‘一條社會的蛀蟲,對公眾造成了危害’。他還說如果他有權力這樣做的話,一定要判得更重。雖說他判了我五年,但我還沒有非常仇恨他。就是非常仇恨他也不過分。我問你,他這樣說我對嗎?不,他是大錯特錯了。我永遠也不會寬恕他,即使我活到一百歲也不會。”

這個重婚者的臉頰漲得通紅,他的雙眼此刻充滿了怒火。這是一個觸到了他痛處的話題。

“我可以讀一讀這些報紙嗎?”我問他。

“我拿出來就是讓您讀的。我是真心想讓您讀,先生。如果您讀了後沒有說我是一個大渾蛋,那麽就算我沒有看錯人。”

我讀過一篇篇剪報後,知道莫蒂默·埃利斯對英國的海濱勝地真的是非常熟悉。這些地方是他的狩獵場。他的做法是到某個旅遊熱季已過的海濱勝地去,在一棟客人很少的出租公寓內租一套房。他很快就會與一些女人熟悉起來。這些女人可能是寡婦,也可能是老處女。我注意到她們當時的年齡都在三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她們在證人席上做證時說,她們都是在海濱大道上第一次遇見他的。他通常會在兩個星期內向她們求婚。然後很快就結婚了。他引誘她們的方法不一,但都把她們的積蓄哄騙到手了。幾個月後,他就會借口有公務去倫敦,然後便一去不複返。隻有一個女人之後又見過他一麵,其他人隻是在她們被迫出席做證時,才在被告席上又見到了他。她們都是有些身份的女人。其中一個出身醫生家庭,另一個女人出身神職人員家庭,還有一個是出租公寓的管理員;一個女人的前夫是旅行推銷員,另一個女人的前夫是個已退休的裁縫。這些女人多數都有五百至一千英鎊的財產。但無論她們有多少錢,最後都被他騙光了,導致這些女人不名一文。她們中的一些人講了自己被騙後的淒慘生活,真是讓人聞之落淚。但她們都說他曾對她們非常好,像是一個好丈夫。不僅有三個女人請求法官寬恕他,甚至還有一個女人在證人席上說,如果他願意回來,她準備接納他。他注意到我正在讀這一段。

“她願意為我去工作,”他說,“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我說最好讓過去的事就這樣過去吧。坦白地說,我雖然非常喜歡吃羊身上最好的那塊肉,但這塊烤肉如果已經冰涼了就沒有味道了。”

“她是一個壞女人,”他對我說,“她背叛了我,而且是以這種惡毒的方式。”

“她是怎麽背叛你的?”

“哦,我是在伊斯特本碰見她的。那是十二月裏的一天,在碼頭上。她告訴我說,她過去經營女帽,現在退休了。她說自己積攢了不少的一筆錢,但沒有說具體數目,但給我的感覺應該有一千五百英鎊。但我娶了她之後才知道,她隻有三百英鎊。這真讓人無法相信。而她竟然還向警察告發了我。跟你說吧,許多男人如果感到他們受到了愚弄都會勃然大怒的。而我從未責怪過她。我甚至從未向她表示自己很失望。我隻是一個字都沒有留下就離

開了。

“那三百英鎊我沒有留給她,我拿走了。但您也要知道,先生,”他接著說道,帶著一種受到了傷害的語氣,“三百英鎊花不了很長時間。而且我是在跟她結婚四個月後她才吐露真情的。”

“恕我冒昧,”我說,“請不要認為我的問題貶低了你的個人魅力,但是,她們為什麽會嫁給你呢?”

“因為我向她們求婚了。”他回答,顯然對我的問題感到很突然。

“從來就沒有人拒絕過你嗎?”

“很少。在我的一生中,拒絕我求婚的女人不超過四五個吧!當然,我都是感到自己比較有把握時才求婚的,有時也會有人拒絕我的求婚。我當然不能指望每次都會有女人對我一見鍾情了。一般情況下,對一個女人我最多投入七周的時間,如果到時還沒有效果就不再與她周旋了。”

我陷入沉思之中。但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我這位朋友表情豐富的臉上正布滿了笑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說,“是我的外表使你感到迷惑不解。你不知道她們看上了我的什麽。電影和小說中的男主角都英俊瀟灑。你認為女人們看中的男人要麽是牛仔類型的,要麽就是舊式西班牙風格,很浪漫而又有人情味的那種。他們雙眼炯炯有神,有著古銅色的皮膚,跳起舞來非常優美。你要讓我笑破肚皮了。”

“我很高興你能直言。”

“您結過婚沒有,先生?”

“結過。但我隻有一個妻子。”

“這樣不行。隻娶一個老婆你無法透徹地了解女人,你不能隻從一個例子中推導出結論。現在我問你,如果你隻養過一條牛頭梗犬,你對犬類會有多少了解呢?”

“您錯了,先生。您完全錯了。她們可能會喜歡一個長相英俊的小夥子,但她們並不想嫁給他。女人對男人的外表並不真正在意。

“道格拉斯·傑羅爾的長相就很醜,但他非常聰明。他就說過,如果讓他與一個女人待上十分鍾,就能讓這間屋內最英俊的男人灰溜溜地走開。

“女人們不想嫁給聰明的男人,也不想嫁給風趣的男人,她們認為這樣的男人不夠莊重。女人們同樣不想嫁給長相特別英俊的男人,她們認為這樣的男人也不夠莊重。她們需要嫁給一個莊重的男人。她們首先考慮的是安全,然後是這個男人對她們是否殷勤。我這個人可能既不英俊,也不風趣,但請相信我的話,我擁有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我很自信。證據就是,我曾讓我娶過的所有女人都感到幸福。”

“你三個前妻都曾在法庭上為你求情,其中一個還願意接納你,這肯定能大大增加你的自信。”

“您不知道,我在監獄中對此一直都非常焦慮。當我刑滿被釋放的時候,我真擔心她們會在監獄的大門外等我。我當時對監獄長說,看在上帝的麵上,先生,把我偷偷送出去吧,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我。”

他又把手套戴回手上,盯著食指上的那個破洞。

“住在寄宿公寓就有這樣的好處,先生。您可能要問了,一個男人沒有妻子服侍怎麽能保持整潔和幹淨呢?但我已經結過多次婚了,我能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有些男人不喜歡結婚,這讓我難以理解。實際上,你隻有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上才能把這件事做好。我喜歡做一個已婚的男人。對我而言,想要討女人喜歡一點兒都不難。而有些男人卻不屑去做這等事。正如我剛才所言,女人們需要的是殷勤。我出門前肯定要給我的妻子一個吻,我回家後也肯定要先給她一個吻。我很少回家不給她們帶上點兒鮮花或巧克力。我從來不吝嗇這方麵的花銷。”

“但你花的都是她們的錢。”我插嘴道。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重要的不是你買這件禮物花了錢,而是這件禮物所表達的意義。女人們重視的正是這一點。我不是一個喜歡自吹自擂的人,但我可以這樣評價自己:我是一個好丈夫。”

我隨意翻看著手裏有關那次審判的剪報。

“我發現了一件令我感到驚奇的事,”我說,“這些女人都有值得尊敬的身份,都是有一定閱曆、安分守己的正派人。然而,她們在認識你這麽短的時間內,不經過調查,就嫁給了你。”

他拍拍我的胳膊。

“這一點您就無法理解了,先生。女人都渴望嫁個男人。無論她們的歲數是年輕還是年長,個頭是高還是矮,皮膚是黑還是白,她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她們想要嫁人。請您注意,我都是在教堂舉行婚禮。一個女人隻有在教堂舉行了婚禮才會真正感到安全。您說我不夠英俊,是的,我也是這樣看自己的。但即便我隻有一條腿而且還駝背,女人們照樣會爭先恐後地嫁給我,我想娶幾個就能娶幾個。她們在意的不是要嫁給一個什麽樣的男人,而是能否嫁出去。這是女人們患上的一種狂躁症,是一種病態。她們之所以都沒有在見到我第二麵後就嫁給我,那是因為我隻在確信有把握後才向她們求婚。其結果就是我求婚的次數非常有限,總共也就結了十一次婚。剛十一次?這也太少了,連一整打都沒湊上。如果我想要的話,我肯定能結三十次。我向您保證,先生,當我想到自己曾有過的機會,我都為自己的節製而感到驚訝。”

“是的,這是沃倫·黑斯廷斯曾說過的話,對不對?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印象特別深刻。把他這句話套用在我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你這樣不斷地求婚,就從未感到過厭倦嗎?”

“哦,先生,我想我這個人很有邏輯頭腦。觀察同樣的原因能導出相同的結果,總是使我感到非常愉快。當然,您要理解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比如,如果對方是一個從未結過婚的女人,我就稱自己是一個鰥夫。這一招真是靈驗啊。您不知道,一個老處女喜歡有些閱曆的男人。但如果對方是個寡婦,我就總說自己是個大齡剩男。一個寡婦害怕嫁給一個結過婚的男人,這類男人懂得太多。”

我將他的剪報還給他。他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疊好,重新夾入那個油膩膩的筆記本中。

“您不知道,先生,我總是感到自己被冤枉了。您看他們怎麽評價我:‘一條社會的蛀蟲’‘無恥的惡棍’‘卑鄙的無賴’。您現在再看看我。我問您,我像是那種人嗎?您現在了解我了,我將自己的一切都告訴您了,而您又非常善於識別人,您現在認為我是一個壞人嗎?”

“我對你了解得還很少。”我認為自己這樣回答很圓通。

“我想,那些法官、陪審員,還有公眾,他們是否曾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我被帶進法庭時,觀眾席上是一片噓聲。法警不得不護著我,以免我挨打。他們有人想過我是怎麽對待這些女人的沒有?”

“你拿走了她們的錢。”

“我當然要拿走她們的錢了。就像其他人一樣,我也要活著呀。但我也給她們回報了。您知道我都給了她們怎樣的回報嗎?”

這又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盡管他盯著我,好像希望我回答似的,但我沒有作聲。另外,我確實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聲音提高了,說話也一字一板的,能看得出來他是真認真了。

“讓我來告訴你,我拿什麽來交換她們的錢財。這就是一次浪漫的經曆。看看這個地方,”他伸出手來畫了一個大圈,將大海和地平線都畫了進去,“在英格蘭有上百處這樣的地方。看看這片大海和天空,看看這些出租房屋,再看看碼頭和海濱大道。難道這些沒有使您感到情緒低落嗎?這裏真是死一般地沉寂。您是想到這裏來放鬆放鬆,隻待上一兩個星期,您的感受不會太深。但想想那些年複一年生活在這裏的女人。她們看不到前途,她們在這裏誰都不認識。她們隻是不愁吃穿而已。我想你可能真的不知道她們過的那種可怕的生活。她們的生活就像這條海濱大道一樣,表麵覆蓋著混凝土,一直向前延伸,沒有盡頭,從一處海濱景區通向另一處海濱景區。即便到了旅遊旺季也跟她們沒有什麽關係。她們是些局外人。她們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更好些。就在這時,我出現了。請您記住,如果一個女人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到了三十五歲以上,我是不會去向她獻殷勤的。我給予她們愛情。很多女人從來沒有體驗過被男人追求是種什麽感覺。很多女人也從來沒有過黑暗中坐在一條長凳上,一個男人摟住她腰肢的經曆。我給她們帶來了新鮮與刺激,我讓她們重新找回了自信。她們被束之高閣,難以嫁人。而我悄悄地靠近,從容不迫地給予她們撫愛。在她們單調乏味的生活中出現了一縷陽光,那就是我。她們爭先恐後地要嫁給我一點兒也不奇怪,她們要再接我回去也毫不奇怪。唯一將我趕出來的女人就是那個女帽商。她說她是個寡婦,我私下裏對她的評價是,她再也嫁不出去了。您說我對她們做了缺德事,這不對。我給十一個女人帶去了幸福和性快樂。她們今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您要說我是個惡棍與壞蛋,那您就錯了。我是個慈善家,但他們卻判了我五年監禁。他們應該授予我一枚英國溺水者營救會的

他取出他那空空如也的黃金洛牌香煙盒,看了看,然後憂鬱地搖了搖頭。當我將自己的煙盒遞給他的時候,他二話沒說就取出了一支香煙。我看著這個好人,他在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問你,我做了這麽多慈善事,可我得到回報了嗎?”他又開始說上了,“除了食宿費用外,我連買包煙的錢都沒有了。我這個人不會攢錢。證據就擺在眼前,我都到這個歲數了,可口袋裏從來就留不住幾塊錢。”他側麵瞅了我一眼,“我竟然到了這個地步,真是落魄到家了 。我過去從來都是靠自己掙錢,我這一生中還沒有管一個朋友借過錢。我在想,先生,您能否借我一點兒錢?說出這樣的話來真讓我感到慚愧,但現在的情況是,如果您能借給我一個英鎊,對我來說都是一大筆錢。”

好吧,我從這個重婚者這裏得到的樂趣足以值一個英鎊了。我伸手去掏錢包。

“我願意借給你點兒錢。”我說。

他看著我掏出的鈔票。

“您能借給我兩英鎊嗎,先生?”

“可以。”

我遞給他兩張一英鎊的鈔票,他接過後歎了一口氣。

“您不知道這兩英鎊對我意味著什麽。我過去過慣了舒適的家庭生活,現在卻不知道自己下一個晚上會到哪兒去睡覺。”

“有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告訴我,”我說,“我雖然不是玩世不恭的人,但我認為總體來說女性更適用於這句格言:‘施恩比受惠更有福。’而男性則不大適用。你是怎樣哄得這些正派,而且無疑很節儉的女人這樣相信你,將她們的全部積蓄都交給了你的?”

他被逗樂了,長相平平的臉上滿是笑容。

“好吧,先生。莎士比亞曾經說過,野心常因過大而招致失敗。這就是答案。告訴一個女人,如果她將積蓄交給你去運營,你能在六個月內讓她的錢翻一番,她就會忙不迭地把錢交到你的手上。貪婪,這就是答案。隻因為她們貪婪。”

接觸了這個有趣的惡棍後又回到正派人中間,尤其是像聖克萊爾夫婦和波切斯特小姐這樣依然佩著薰衣草香袋,穿著四周撐起襯裙的人們中間,就像上了一道冰激淩上澆了滾燙調味汁的菜,強烈的反差真的很刺激人的胃口。我現在每天晚上都與這家人一起消磨時光。隻要兩位女士一離開餐廳,聖克萊爾先生馬上就會讓服務員送來一張便條,邀請我與他一起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喝完葡萄酒後,我倆就會走進休息室喝咖啡。聖克萊爾先生自己還要喝點兒陳年白蘭地。與他們一家在一起的時候極度乏味,恐怕我是唯一能對此迷戀的人了。旅館的經理曾告訴他們我正在寫劇本。

“亨利·歐文爵士還在萊森戲院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那家劇院看戲。”聖克萊爾先生說,“我曾有幸見過他。有一次約翰·埃弗裏特·米萊斯爵士帶我到加裏克俱樂部去吃晚飯,我在那裏被介紹與他相識。他那時還沒有爵士頭銜呢!”

聖克萊爾先生擺出了一副演戲的樣子,活靈活現地模仿著亨利·歐文的神態說:“‘你長著一副演員的麵孔,聖克萊爾先生,’他對我說,‘如果你什麽時候想要當演員的話就來找我,我來給你安排一個角色。’”聖克萊爾先生現在完全露出了他原本的樣子。“這番話足以使一個年輕人飄飄然了。”

“但您卻沒有因此而成為一個演員。”我說。

“我不否認,如果在其他情況下我可能就會受此**而成為一個演員了。但當時我要考慮家人的態度。如果我不選擇經商,我父親會傷心死的。”

“您是經營什麽的?”

“我是一個茶葉商,先生。我的公司是倫敦曆史最悠久的茶葉公司。在我年輕的時候,英國人普遍都喝中國茶,而我用了四十年的時間想要改變人們的這一習慣,我竭力想要人們養成喝錫蘭茶的習慣。”

我想象著他用了一生的時間來勸導大眾放棄他們想要的東西,而去購買他們不想要的東西,感到他真是個可愛而又有個性的老頭兒。

“我丈夫年輕的時候在業餘時間演過很多戲。人們認為他的演技很棒。”聖克萊爾夫人說。

“我一般都演莎士比亞的戲劇,有時也出演《造謠學校》。我從來不會去演出那些亂七八糟的戲劇。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有表演的天才,浪費了真可惜了,但現在是太晚了。聚餐的時候,有時在女士們的強烈要求下,我會朗誦一段漢姆雷特的著名獨白。現在我也就隻能做做這些了。”

“哦!哦!哦!我一想到那種聚餐,一想到那種迷人的氛圍,不禁渾身都要顫抖起來。不知我是否能有幸被邀請參加一次這樣的聚餐。”聖克萊爾夫人對我的反應有些吃驚,衝我微微笑了笑,但仍是一臉的嚴肅。

“我丈夫年輕的時候像個波希米亞人,非常**不羈。”她說。

“我曾經癡迷過、**過。我認識許多畫家和作家,如威爾基·柯林斯。我還結識了一些報紙的專欄作家。瓦茨曾為我妻子畫了一幅肖像。我還買過一幅米萊斯的油畫,我認識許多拉斐爾前派的畫家。”

“您也買過羅塞蒂的畫嗎?”

“沒有。我欽佩羅塞蒂的天才,但我不讚成他的私生活。如果一個畫家我不屑請他到家裏吃飯,我就決不會買他的畫。”

波切斯特小姐看看表說:“您今晚不給我們讀書了嗎,埃德溫姑父?”而我的腦袋這時也有點兒昏昏沉沉,因此我告辭了。

一天晚上,當我與聖克萊爾先生在一起喝波爾圖葡萄酒的時候,他告訴了我波切斯特小姐的故事。她與聖克萊爾夫人的一個外甥訂了婚。他是一個有資格出席高級法庭的律師,但這時他與洗衣女傭的女兒私通的事曝光了。

“他娶了那個女孩兒了嗎?”

聖克萊爾先生搖搖頭,歎了口氣。

“沒有,我們完全看錯他這個人了。我妻子每當想到她的一個外甥竟然做出這樣丟臉的事來,就感到極度憂傷。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聽說他與一位年輕的女士訂了婚。這個姑娘家境不錯,她自己就有一萬英鎊的財產。我感到自己有責任將他過去的所作所為告知這個姑娘的父親,因此給她父親寫了一封信。他給我的回信非常傲慢無禮。他說他寧願他的女婿在婚前有個情婦,而不要在婚後去找。”

“後來呢?”

“他倆結婚了。現在我妻子的這個外甥是英國高等法院的一名大法官,他的妻子成了大法官夫人。但我們從來不邀請他來家做客。當我妻子的這個外甥受封騎士爵位後,埃莉諾曾建議我們請他吃頓飯,但我妻子說永遠不許他再踏進我們家的門檻。我支持她這個意見。”

“那個洗衣女工的女兒呢?”

“她後來嫁給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她住在坎特伯雷市的一套公寓房內。我侄女自己有點兒錢,她盡力幫助這個女人,而且還當了她第一個孩子的教母。”

可憐的波切斯特小姐。她是將自己犧牲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祭壇上了。恐怕她從這一切中得到的唯一收獲,就是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十分完美。

“波切斯特小姐是個外貌很有吸引力的女人,”我說,“她年輕的時候一定非常漂亮。我想不通,她怎麽就沒有再找個男人呢!”

“波切斯特小姐曾經是個公認的大美人。阿爾瑪·塔德瑪非常欣賞她的美貌,曾邀請她做他一幅畫中人物的模特兒。我們當然不能允許她這麽做了。”聖克萊爾先生的語氣表明,這個提議嚴重傷害了他的感情,他認為當模特兒不大正派。“除了她的那個表兄,波切斯特小姐就沒有再看上別的任何一個男人。他倆分手已經三十年了,她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可我相信她心裏還在默默地愛著他。她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一輩子隻愛一個男人。雖然我對她被剝奪了婚姻與母親的快樂而感到遺憾,可我非常欽佩她的忠誠。”

但一個女人的內心是猜不透的。認定她就會這樣安分守己下去,下這樣的結論恐怕還為時過早。埃德溫大叔,您雖然熟悉埃莉諾這麽多年,自打她母親身體日漸衰弱,最後撒手人寰,您就把這個孤兒接到了自己家裏,接到了您那位於倫斯特廣場的舒適甚至有些奢華的家中,可她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現在,我們就進入實質性的問題,埃德溫大叔,您真的了解埃莉諾嗎?

“我知道了。出什麽事了嗎?”

“哦,出了件罕見的亂子。他們會告訴您的。”

我敲了敲二十七號房間的門,聽到門內傳出了“請進,請進”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我想起聖克萊爾先生可能曾在倫敦最優秀的業餘劇團出演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我走進房間,發現聖克萊爾夫人正躺在沙發上,額頭上敷著一塊浸了科隆香水的手帕,手上拿著一瓶嗅鹽。聖克萊爾先生則站在壁爐前,他的姿勢就像是不想讓這屋裏的其他人烤到火一樣。

“以這樣一種無禮的方式請您過來,我首先要向您表示道歉。但我們現在極度焦慮,我們想,也許您能對這件發生的事情有個解釋。”

顯然,他現在處於極度的煩亂中。

“發生什麽事了?”

“我侄女,波切斯特小姐,她私奔了。今天早上她給我妻子送了個字條,說她的頭痛症又犯了。而她隻要一犯頭痛症,就希望別人不要去打攪她。直到今天下午我妻子才去看她,看看能為她做點兒什麽。誰知她的屋內空無一人,她的旅行箱都收拾停當了。她的化妝盒與銀器都不見了。在枕頭上她給我們留了一封信,告訴我們她的倉促之舉。”

“非常抱歉,”我說,“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點兒什麽。”

“根據我倆的印象,您是她在艾爾珊所認識的唯一男士。”

他這句話的意思把我弄了個大紅臉。

“我可沒有與她私奔,”我說,“還好我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

“我知道您沒有和她私奔。起初我們想,可能……但不是您,那又會是誰呢?”

“這我可不知道。”

“把那封信拿給他看看,埃德溫。”聖克萊爾夫人躺在沙發上說。

“別動,格特魯德。要不你又會腰痛的。”波切斯特小姐有頭痛症,聖克萊爾夫人有腰痛症,那麽聖克萊爾先生會有什麽病呢?我敢拿五英鎊出來打賭,聖克萊爾先生有痛風症。他把那封信遞給了我,我莊重而又深表同情地讀著。

我最親愛的埃德溫姑父和格特魯德姑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遠走高飛了。今天上午我就要與一位男士結婚了。他對我非常好。我知道自己這樣逃走不對,但我害怕你們會竭力阻止我的這場婚姻,而實際上沒有什麽能改變我的主意了。我想我這樣悄悄地結婚,而讓你們對此一無所知,可以避免咱們之間出現不愉快的局麵。我的新郎是個非常孤僻的人,由於長期生活在熱帶國家,他的身體也不是很好。他認為我倆辦一個非常私密的婚禮更好一些。如果你們知道我有多幸福,我想你們會原諒我的。請把我的箱子送往維多利亞火車站的行李房。

埃莉諾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當我把信還給他的時候,聖克萊爾先生說,“她永遠也不能再踏進我的家門。格特魯德,我不許你再在我麵前提到埃莉諾的名字。”

聖克萊爾夫人默默地開始啜泣。

“您這樣也太絕情了吧?”我說,“波切斯特小姐為什麽就不能結婚呢?”

“她都這麽大年齡了,”他憤怒地回答,“這也太可笑了。我們一家會成為在倫斯特廣場居住的所有人的笑柄。你知道她多大歲數了嗎?她都五十一歲了。”

“五十四歲。”聖克萊爾夫人抽泣著說。

“我們一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兒。她做老姑娘已經很多年了。我認為以她現在這樣的年齡,結婚絕對不合適。”

“對我們而言,她總是個姑娘,埃德溫。”聖克萊爾夫人祈求道。

“她嫁給的那個男人是誰?這是一場讓人怨恨難消的騙局。她一定是在咱倆眼皮底下跟他勾搭上了。她甚至沒有告訴咱們他的名字。我擔心會出現最壞的結果。”

我腦子裏突然閃現出幾天前的一幕。那天早上吃完早餐後,我出去買了包香煙。在香煙鋪我碰上了莫蒂默·埃利斯。我有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你看起來非常整潔。”我說。

他的皮鞋修好了,打上鞋油後顯得烏黑鋥亮;他的頭發也梳過了,穿著一件新襯衣,戴著一副新手套。我想他是有效地使用了我給他的那兩英鎊。

“我今天上午要到倫敦去辦點兒公事。”他回答說。

我點點頭就離開了商店。

我又想起了兩個星期前在小路上散步時的情景。當時我碰到了波切斯特小姐,在她身後幾碼遠的地方又碰到了莫蒂默·埃利斯。難道不是他倆正在一起散步嗎?看到我後,他就落在了後麵。老天爺呀,我全明白了。

“我想您說過,波切斯特小姐自己也有一些錢?”我問聖克萊爾先生。

“她有一點兒錢,也就三千英鎊吧!”

現在我可以肯定了。我茫然地望著這一對老夫妻。突然,聖克萊爾夫人跳了起來。

“埃德溫,埃德溫,要是他沒有娶她呢?”

聖克萊爾先生聽聞此言,雙手抱住了腦袋,一下子癱坐在一張椅子上。

“這種奇恥大辱會要了我的命的。”他呻吟著。

“不必驚慌,”我說,“他會在教堂與她結婚的。”

老兩口兒沒有注意我說的話,他倆可能認為我突然說起了瘋話。我現在完全可以肯定了,莫蒂默·埃利斯到底是實現了他的抱負,波切斯特小姐成全了他娶一整打老婆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