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之門

他們買到了頭等車廂的票,這可真是件幸事,因為他們帶了太多的東西:阿爾班的箱子和手提箱,安妮的化妝盒和帽盒。他們有兩個行李箱,裝著他們可能隨時要用的東西,剩下的,阿爾班都交給了一個代理人,讓他幫忙帶到倫敦並代為保管,等他們回去安頓下來後再取回。他們有很多東西:阿爾班在東方收集的古玩字畫,還有他的槍和馬鞍。他們要永遠地離開桑德拉了。像每次乘車一樣,阿爾班慷慨地給了搬運工人很多錢,然後踱到書報攤前買了報紙。他買了《新政治家》《國家》《閑談者》和最新一期的《倫敦精神》。他回到自己的車廂內,將那一堆東西扔到了座位上。

“我們的旅程隻有一個小時。”安妮說。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買。我已經好久都沒能買到它們了。明天早上,我們能買的是明天的《時代》《每日快訊》和《郵報》,這麽想不對嗎?”

見她沒有回答,他轉過身去,因為他看到有兩個人正朝他們迎麵走來——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他們是來自新加坡的旅伴。

“東西都過海關了吧?”阿爾班高興地衝他們喊。

那男人似乎沒聽見一樣,仍是直直往前走,但那婦人卻回答了。

“是的,他們一向找不到那些煙。”

她看到了安妮,於是衝她友善地一笑,然後便過去了。安妮的臉卻紅了。

“我猜他們是想進來,”阿爾班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獨自霸占著這個車廂。”

她好奇地望著他。

“我覺得你大可不必擔心這一點,”她回答說,“我不認為還會有人坐進來。”

他點燃一支煙,並開始在車廂門口踱著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當他們經過紅海時,發現運河的風很大,安妮平日裏看到的那些看起來很體麵的人突然令她很是吃驚:他們脫下了從前那些得體的服飾,換上了更為暖和的衣服,然後,他們便突然什麽也不是了。他們的領帶看起來很是糟糕,襯衫也不對。他們穿著肮髒破舊的法蘭絨褲子,明顯不是很好的高爾夫裝,或是由地方裁縫縫製的藍嗶嘰套裝。大多數乘客都在馬賽下了船,但也有十幾個人,一直坐到了蒂爾伯裏——或許他們認為在經過了橫跨東方的長時間的旅行後,再在海邊行駛上一段路,對他們而言尚有好處,或是出於經濟的緣故。現在,很多人都走到了站台上。他們戴著遮陽帽或者雙層的闊邊氈帽,穿著厚厚的大衣,或是沒有形狀的軟質帽子或常禮帽,往往都不是很整潔,戴著也顯得太小。看到這一幕,真是很讓人吃驚。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郊區來的二等人。不過阿爾班當時已經具有了倫敦的氣派。在他那精致的大衣上沒有一點兒灰塵,他的霍姆堡氈帽看起來也像是嶄新的一般。你一定看不出來他已外出三年了。他的衣領不鬆不緊地繞在脖子上,軟薄綢的領帶也係得整整齊齊。安妮看著他時,忍不住要從心底裏讚賞他的英俊。他修長的身材足有六英尺,衣服裁剪、穿戴得很是得體。他有一頭漂亮的頭發,仍然很濃密,有一雙藍藍的眼睛,皮膚略顯發黃,這對剛過完青年期並失掉了自己白裏透紅膚色的人而言是很正常的事。他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麽血色。在他那長長的脖子上長著一個好看的腦袋,就像是亞當的蘋果。他臉的輪廓較為鮮明,鼻子很挺,眉毛又很濃,因此,他非常上相。要是隻看他的照片,人們都會認為這是個非常帥氣的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睫毛長得稀疏,嘴唇又很薄,不過,他看起來很像是個智者,臉上且有一股高雅之氣。你可能會認為這就是一位詩人該有的神態。安妮同他訂婚後,每逢女伴們問她未婚夫的情況,她總會說,他看起來就像雪萊。現在,他轉向她,藍眼睛裏帶著一絲笑意。他的笑容也很吸引人。

“能回到英國真是太好了!”

現在是十月份。他們在一個天氣灰蒙蒙的日子裏航行過一片灰暗的海洋,來到了運河上。四周一點兒風也沒有。漁船停靠在平靜的水麵上,像是永久性地忘記了它們的勞作。海岸無比地綠,但這種色彩鮮明、令人感到愜意的綠又完全不同於東方叢林那種繁茂的密密匝匝的新綠。他們沿途所經過的那些紅色小鎮讓人感覺很溫馨,很有家的感覺。它們似乎都在發出友好的微笑,歡迎背井離鄉的人們歸來。當他們進入泰晤士河的河口時,見識了埃塞克斯的富饒,不久之後,肯特的岸邊出現了教堂的外牆,裏麵點綴著古老的樹木,再然後便是科巴姆的樹林。紅紅的太陽出現在薄薄的霧氣中,照耀著濕地。現在夜晚來臨了,車站裏,弧光燈照亮了黑暗中的事物。有搬運工人們穿著肮髒的製服在來來往往地奔忙,有肥胖、戴著投手帽的站長立在站台上,這一切都讓人覺得美好。那站長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揮舞著手臂。阿爾班回到車廂內,麵對著安妮坐了下來。火車開動了。

“我們預計在六點十分到達倫敦,”阿爾班說,“七點可以抵達傑明街。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洗澡、換衣服。之後,我們可於八點半到薩沃伊吃飯。今晚我們可以喝點兒汽水,親愛的,並吃上一頓很棒的晚餐。”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聽見斯特勞茨和毛茲商定在特卡德羅一間餐館裏碰麵。”

他拿起報紙,問她是否想來一份。安妮搖了搖頭。

“你累了嗎?”他問。

“不累。”

“很興奮嗎?”

她笑了笑,回避了他的問題。他開始讀報,從廣告開始看起,她也意識到了他從又能及時地瀏覽到這些報刊中所獲得的那種滿足感。他們在桑德拉時也訂閱了這些報紙,但總是六周以後才到達,盡管他們仍是知曉了世上所發生的一切——他們對此都很感興趣,但晚來的報紙總是提醒著他們正漂泊在外的事實。但現在阿爾班看的是剛剛出版的報紙,他們能感覺到其中的不同。這對他們而言是種全新的近乎奢華的享受。他想要立刻把這些東西都讀完。安妮則眼望著窗外:外麵已經是一片漆黑,她隻能看到火車的燈光照射到的小草,然而很快,眼前出現了一個小鎮,她的視野裏開始出現一些肮髒的房屋,一片連著一片,窗口閃爍著各家的燈火,屋頂的煙囪單調地指向天空。他們經過了巴京、東哈姆和布羅姆利——站台上所寫的這些地名讓安妮開始戰栗,接著,他們到了斯特普尼。阿爾班放下了手中的報紙。

“我們再過五分鍾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從貨物架上取下了搬運工人們先前放上去的東西。他兩眼放光地望著她,雙唇也是在不住地抽搐。她能感覺到,他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也朝窗外望去,火車經過了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街,那裏停了許多有軌電車、公共汽車及電動車,街道上擠滿了人。好多人哪!商店都已經點燈營業了,路邊的商販也推著手推車開始了叫賣。

“倫敦啊!我們回來了。”他說。

他拽過來她的手,輕輕地按了按。他的笑是那樣甜,以至於安妮覺得自己必須說點兒什麽了。她試著想要詼諧一點兒。

“這讓你覺得很有趣嗎?”

“我不知道我是想大叫一聲,還是想要嘔吐。”

到芬丘奇街了。他去窗口向外揮揮手,招進來一個搬運工人。在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後,火車停穩了。一個搬運工人過來打開門,阿爾班便將行李一件件地遞給了他。接著,他開始了他慣常的禮貌動作:自己先跳出去,然後伸出手幫助安妮下到月台。搬運工人去取手推車,他們於是站在行李旁等著。阿爾班向經過他們身旁的兩個同船旅客揮了揮手。他們則生分地朝他笑了笑。

“我們再也不用對這些糟糕的人們表示客氣了,這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阿爾班輕聲說。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真的是讓人無法理解。搬運工人帶著手推車回來了,他將行李裝到車上便開始往前走,安妮和阿爾班跟在後麵。阿爾班挽住了妻子的手臂,並輕輕按了一下。

“這是倫敦的氣息。天啊!真是太好了。”

他為那些嘈雜聲和繁忙的景象而感到興奮,也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感到快樂。弧光燈及其投射出的黑色陰影刺目而又清晰,讓他感到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氛圍。他們往街上走去,那搬運工準備為他們叫出租車。阿爾班看到了街上的公共汽車及正在進行交通疏導的警察,眼裏發出一陣異彩。他那高傲的臉上表現出像是受到了鼓舞的神情。出租車來了。他們的行李被堆到了司機旁邊的那個座位上,隨後,阿爾班給了搬運工人十二便士。出租車載著他們駛過天恩寺街,然後在坎農街遇上了交通堵塞。阿爾班大聲地笑了。

“你這是怎麽了?”安妮問。

“我現在真的是興奮極了。”

之後,他們又往河堤那邊駛去,那裏相對安靜一些。一些出租車和小汽車超過了他們。有軌電車發出的聲響對阿爾班而言也是美妙的音樂。經過威斯敏斯特橋後,他們又穿過了議會廣場和一派翠綠的聖詹姆斯公園。他們在傑明街的一家酒店裏預訂了房間。到達後,接待員將他們帶上樓,搬運小工則幫他們把行李提了上去。這房間有兩張單人床,還有一個洗手間。

“看起來真不錯,”阿爾班說,“在我們找到合適的公寓以前,我們便可以湊合住在這裏。”

他看了看表。

“聽我說,親愛的,如果我們一起收拾行李的話,一定得出亂子。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而你收拾衣物及換衣服的時間也比我長,所以我還是先出去好了。我想去俱樂部看看有沒有我的信。我的無尾晚禮服就在手提衣箱裏,我隻需要二十分鍾就足以洗完澡,換完衣服了。我這樣的安排你滿意嗎?”

“可以,這主意不錯。”

“我會在一小時內回來。”

“很好。”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通常隨身攜帶的一把小梳子,梳理了一下他那長長的頭發。隨後,他戴上帽子,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我要為你開著熱水嗎?”

“不,不必了。”

“好吧,一會兒見。”

於是他步出門去。

待他走後,安妮拿出她的化妝盒和帽盒,將它們放到行李箱的頂子上。然後她拉響了鈴。她並沒有脫下帽子,而是直接坐下來點了支煙。當服務生應鈴而來後,她要求為她找來搬運工人。工人來了。她用手指著行李。

“你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到走廊裏去嗎?一會兒我會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麽做。”

“好的,夫人。”

她給了搬運工兩先令。他拿出了箱子和其他行李,然後關上了身後的門。安妮的臉上淌下了眼淚,但她努力克製住自己,她擦幹了眼淚,又往臉上塗了些脂粉。她現在需要冷靜。她很高興阿爾班主動提出去俱樂部一趟,這讓事情變得容易了許多,並給了她思考的空間。

現在,實現她數周來一直籌劃著的事情的時刻到了,現在,她務必要說出那些她必須要說出的可怕事情了,然而,她又膽怯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打算對阿爾班說些什麽,並且早已對自己說了千百遍,從新加坡到倫敦的這段長途旅行中,她每天總要對自己說上三四遍,而她也害怕自己會變得疑惑、猶豫起來。她害怕爭吵,一想到可能的爭吵就會讓她覺得惡心。不管怎樣,她現在有一個鍾頭的時間可以整理思緒。他也許會說她真是無情、殘酷且不可理喻。但這又不是她所能控製得了的。“不,不,不!”她大聲嚷著。

她因為害怕而顫抖起來。不過,驀然間,她又仿佛看見了那座小屋中的自己,她在屋子裏坐著,快到午飯時間了,要不了多久,阿爾班就會從辦公室裏回來。她開始回想起從前的事情:令她感到欣慰的是,他們那時的家對阿爾班而言乃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很樂意回家,大大的走廊是他們的會客廳,她明白,雖然他們已在那裏住了十八個月了,可他還是為她成功地裝飾了那個家而感到高興。正午的陽光通過百葉窗射進屋內,濾進來的閃耀的光線給那房間增添了一種沉靜感。安妮是個很講究家居裝飾的人,盡管他們常常因為工作需要而緊急搬遷,從未在任何地方過久地停留過,但每到一個新地方,她總是會拿出新的熱情,將他們的家布置得舒適而又迷人。她是個非常現代、時尚的女人。房客們往往會感到驚奇,因為她家從來沒有小擺設。她的窗簾顏色也尤為鮮豔;她還會以靈巧的手法將瑪麗·洛朗桑和高更等人的畫作進行再著色,然後,為它們鑲上銀邊掛在牆上——客人們也往往因此而感到震驚。她心裏清楚,很多人並不會認同她的做法,華萊士港那些有品位的夫人們會認為那樣的布置很古怪、做作,並且一點兒也不雅,然而,她卻絲毫不受別人意見的左右。她們慢慢就會明白的,讓她們多少有些驚奇,也不完全是壞事。眼下,她望著那又長又寬敞的走廊,就像是藝術家看著自己的作品那般滿足。這是件令人愉悅的作品,人世間少有,卻能給人帶來安寧和恬靜。它能讓人們的精神煥然一新,可在不知不覺中激活想象力。三棵巨大的黃色美人蕉形成了很好的色調搭配。她看了看堆滿書籍的書櫃,這是殖民地裏的另一種風景。她充滿感情地看著它們,似乎那是一堆珍貴的物品。接著,她瞥了一眼鋼琴。一個曲譜仍在琴架上展開著,那是德彪西的曲子,阿爾班在上班前還彈了這首曲子。

在阿爾班被任命到達喀塔爾就職時,她在殖民地的朋友都開始安慰她,因為那裏可是桑德拉最偏僻的地方,與政府總部所在的鎮幾乎是完全隔離的,既不通電報,也不通電話。然而她卻真的喜歡上了那裏,他們已在那裏待了一段時間,她希望還能再待一年。那是個幾乎同英國的郡一般大小的地區,有著長長的海岸線,海上還零星點綴著許多小島。鎮上有一條寬闊、蜿蜒的河流,河的兩岸是叢林密布的原始森林。這個站就在河的上遊,那裏有一些中國人開的商店,坐落在茂密的椰子樹叢中的當地小村落,地區辦公室,辦公室主任的家,辦事員的住宅區和兵營。他們的鄰居是沿河往上幾英裏外一處橡膠種植園區的經理及其助手,兩位均是荷蘭人,他們住在一處支流旁的小木屋裏。橡膠林的主人每月會舉行兩次午餐會,這也是他們與外界的唯一交流機會。他們的生活雖然很孤僻,但一點兒也不枯燥。他們過得很充實。在空氣清新的黎明時分,他們便騎著馬徘徊在叢林裏的跑馬道上,探索著赤道之夜的奧秘。然後,他們回到家,洗澡、換衣服並吃早飯,之後阿爾班便去辦公室做事。安妮一般在早上寫信及做家務。她在到達這裏的第一天便愛上了這個地方,並且花大力氣學會了這裏的語言。她在這裏所聽到的關於愛、忌妒與死亡的故事極大地激發了她的想象力。她聽說了這兒上個時代中的一些浪漫故事。她試著想要融入這些陌生的人們中間,了解他們的文化及傳統。她和阿爾班都讀了許多關於當地風情世故的書。他們有一個藏書頗多的圖書館可以借閱書籍,並且還托人從倫敦寄來了很多新書,他們並未錯過多少有價值的東西。此外,阿爾班還很喜歡彈鋼琴,盡管隻是個業餘愛好者,他彈得卻蠻不錯的。他很認真地學習這門技藝,並且很有天賦;他的耳朵很靈敏,也可以輕鬆地識得樂譜,安妮總喜歡坐在一旁聽他演奏,並在他演奏新樂曲時為其配樂。他們最大的樂趣是出門旅行。有時,他們會外出旅行兩個星期。他們可能會乘著帆船沿河直下,然後流連於一個個小島,在海裏遊泳嬉戲、釣魚,或一直往上遊行進,直到河水變得越來越淺,直到兩岸的樹木開始越來越接近彼此,以至樹木間的天空看起來幾乎都成了細細的一條帶子。這裏,船夫不得不使用撐杆以幫助帆船航行,而他們也需要在當地的家庭裏借宿。他們就在清澈的河邊洗澡,那水清澈得可以看見河底的泥沙。那些地方迷人、寧靜、偏遠,總讓人想永遠地待在那裏。有時,他們又會選擇步行,在叢林的小道上一走便是幾天,晚上就睡在帳篷裏,蚊子和水蛭總會來吸他們的血。他們很享受那樣的時光。有誰能在帳篷裏睡得如此香甜?一番獵奇過後,他們會開開心心地回家,舒舒服服地享受屋內的舒適,閱讀家裏寄來的郵件和所有的文檔書籍,當然,還要彈那架鋼琴。

回到家後,阿爾班總會手指發癢,很快地坐到鋼琴前,迫不及待地去感受那些琴鍵,演奏斯特拉文斯基、拉威爾、達律斯·米約等人的作品,安妮每每覺得他在這些曲子中融入了個人的一些東西,比如夜晚叢林裏的聲音,河口灣的黎明時分,布滿星辰的夜晚,還有森林水塘那水晶般的清澈。

有的時候,這裏接連許多天都會暴雨如注,那時阿爾班便會選擇在家學中文。學會了中文,他便能同這個國家裏的中國人用他們的語言進行交流,而安妮則會做一些她平日裏沒有時間做的事情。這樣的日子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了。他們總是有很多東西可以談,當他們被各自的事情充實著的時候,兩人都會為相互間的親近而感到愜意。他們向來是很團結的。下雨的日子裏,他們被困在家中,更是讓他們覺得彼此已經融為一體,在麵對這個世界。

有一次,他們去了華萊士港。這是個變換一下環境的好機會,然而,安妮總是惦記著回家。她在那裏難以獲得平靜。因為她明白,他們所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喜歡阿爾班。他們都是些非常普通的中產階級,一直生活在偏遠地區,生活過得枯燥無味,完全沒有讓她和阿爾班感到充實的那些知**好,他們中的很多人思想都極為狹隘,而且教養也差。想到他們對阿爾班的不友好,安妮的心裏便覺得不悅。他們說,阿爾班是個空想家。他對他們非常友善,然而安妮明白,那些人對他的熱忱卻很是厭惡。當他表現出高興的樣子時,他們說他那是在裝腔作勢;當他試著去逗樂大家時,他們覺得他是在拿他們取樂。

有一次,他們去往政府大樓裏,那位喜歡安妮的地方長官的妻子漢內告訴了她這些。也許是地方長官專門讓妻子給予他們一些提示的。

“你知道,親愛的,人們不喜歡你的丈夫,這真是件遺憾的事。他很聰明。你不覺得,如果他不讓人們知道他的聰明,情況反而會好得多嗎?昨天,我丈夫對我說:我當然知道阿爾班·特瑞爾是我們服務係統裏最聰明的年輕人,然而,他卻讓我最不放心。我是地方長官,但每當他跟我說話時,總是讓我覺得,在他看來,我就是個十足的大傻瓜。”

最糟糕的是,安妮知道了地方長官對阿爾班的看法有多差。

“他並沒有想要高人一等,”安妮笑著回答說,“並且他肯定不是個自負狂。我想,人們之所以這麽看他,是因為他的鼻子很直,並且顴骨也很高。”

“你知道,俱樂部的人也不喜歡他。人們稱他為‘花拳繡腿的珀西’。”

安妮臉紅了。她曾聽見過人們這樣叫他,這讓她很生氣。淚水湧進她的眼裏。“我覺得這太不公平了。”

漢內太太握住她的手,充滿深情地輕輕按了一下。

“親愛的,你知道,我並不想傷害你。你的丈夫可能升不到很高的位置。如果他能再人情味足一點兒,很多事情都要容易許多。他為什麽不去玩玩足球呢?”

“他不適合那個,他更喜歡打網球。”

“可他給人的印象卻並非如此。他讓你覺得這裏沒有配得上跟他玩球的人。”

“不是,不是這樣的。”安妮說,感覺受到了莫大的傷害。

阿爾班其實是個很優秀的網球玩家。他在英格蘭參加過很多比賽,安妮知道,他很喜歡跟那些結實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在球場上較量。他能讓最優秀的對手都顯得很愚蠢。他可以在網球場上變得瘋狂,安妮也明白,他無法控製這種**。

“但他自己卻在走廊上玩,是吧?”漢內太太說。

“我並不這麽看。相信我,阿爾班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不受待見。據我所知,他總是友善地對待每一個人。”

“可他卻是最令人討厭的人。”漢內太太冷冷地說。

“我知道人們都不喜歡我們,”安妮笑著說,“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們能為此做些什麽。”

“親愛的,這不關你的事,”漢內太太有點兒激動地說,“所有人都喜歡你。這也是他們之所以能忍受你丈夫的原因。親愛的,誰能不喜歡你呢?”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喜歡我。”安妮說。

但她在說這話時,並不是很真誠。她一直在小心地扮演著好太太的角色並以此為樂。人們不喜歡阿爾班,是因為他太與眾不同了,也因為他喜愛藝術和文學;人們不了解這些東西,因此認為阿爾班很沒有男子氣概,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的能力比所有人都要強。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比眾人都有教養,他們認為他優於眾人。是的,他確實比一般人優秀,但並不是在他們所認為的層麵上。人們寬恕安妮,是因為她是個醜陋的小東西——這是她對自己的蔑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如果非要說她醜的話,也是最有吸引力的那種醜。她像是隻小猴,但是那種很甜、很人性的猴子。她身材勻稱,這是她最大的優點。還有她的眼睛:她有一雙又大又深邃的深褐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悅人,並且當她對人們產生同情時,那雙眼睛會變得更為溫柔。她卷曲的頭發近乎黑色,皮膚也是黑黝黝的,她有個不大卻很豐滿的鼻子,鼻孔很大,還有一張過大的嘴。然而,她性情活潑、機警。她可以假裝很感興趣地聽殖民地的女人們談論她們的丈夫以及在英國的仆役及孩子,她也可以滿懷讚賞地聽男人們給她講那些她早已聽過數遍的故事。大家都覺得她很討人喜歡。他們不知道的是,背地裏她會如何取笑他們。他們絕不會知道,她認為他們狹隘、粗俗而又自命不凡。東方對他們而言毫無吸引力,因為東方人總是以物質的眼光看待世界。浪漫在他們家門口徘徊,他們於是像驅趕糾纏不休的乞丐一樣將其趕走。她從未公開說過什麽批評的話,隻是反複在心裏重複著蘭德的詩句: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有時她會想起漢內太太跟自己的談話,但總的來說,她並沒有太去在意它。她思忖著,要不要對阿爾班提一提這件事。阿爾班對自己的不得人心向來毫無察覺,這讓她感到很納悶兒。但她又害怕如果告訴了他,他以後行事都會顯得忸怩、不自然。他從未注意到俱樂部裏那些人的冷漠。他讓他們覺得羞愧,繼而感到不舒服。他的出現往往會造成一些尷尬,但快樂的他一向對這些毫無感知,仍然愉快、熱忱地對待所有人。事實上,他總是(叫人感到奇怪地)察覺不出他人的感受。阿爾班似乎從來意識不到,殖民地的人們,政府官員、殖民者和他們的夫人們也是人。他總把他們視作一場遊戲中的小卒。他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開玩笑,對他們既親切又容忍。安妮笑著對自己說,他就像是個預備學校的校長,帶著小孩子們出去野餐,並極力想要營造出其樂融融的氣氛。

她覺得將事實告訴他可能並不恰當。他做不到假裝糊塗,而她卻欣喜地意識到這對她而言卻很容易做到。對這些人還能怎麽做呢?來殖民地的那些人都像是二流學校出來的家夥,生活並未教給他們什麽。五十歲的人看起來仍像是年輕小夥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喜歡酗酒。他們也從不讀什麽有價值的書。他們的抱負就在於成為一個與眾人毫無差別的人。在他們看來,一個人的最高榮譽便是被人們稱道為好人。如果你對精神世界感興趣,你就是個道學先生。他們把生命都耗費在相互忌妒和瑣碎的猜忌之中。而那裏的可憐的女人們則是被淹沒在各種微不足道的相互敵對裏。他們所營造出的圈子比英國最小的鎮子都要狹隘。他們總是假裝正經,滿懷惡意。這樣的人不喜歡阿爾班,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可能必須容忍他,因為他有很強的能力。他人很聰明,並且精力充沛。他們不敢說他沒有很好地完成他的本職工作。在他所任職的每一份工作中,他都可稱得上是成功的。憑借其敏銳的感知力和想象力,他總能明白當地人在想些什麽,並能讓他們乖乖地去做事——這是其他處在他那位置上的人辦不到的。他有語言天賦,會講當地的所有方言。他不僅知曉政府官員的普通語言,並且也熟知那些更為優美的語言,因此偶爾能作一些讓長官們感到滿意並留下深刻印象的禮儀祝詞。他也很有組織能力,這似乎是他的一種天賦。他不憚於承擔責任。在適當的時候,他可以成為任何地方的常住居民。阿爾班很喜歡英國,他的父親是個陸戰隊準將,已戰死沙場,盡管他父親沒有留下多少財富,卻有許多頗具影響力的朋友。他總是高興地帶著反諷似的語氣提到他的父親。

“民主政府的最大好處,便是美德總能得到支持與鼓勵,並且總能得到它應有的回報。”他說。

誰都看得出來,阿爾班是最有能力的人,隻要假以時日,他不可能做不到地方長官的位置。那樣的話,安妮想,他們所抱怨的他的優越感,便是名副其實的了。他們將會接受作為長官的他,他也有辦法讓人們尊敬並服從他。她所預想到的這些美好前景並未使她變得飄飄然起來,她的心仍是那麽平靜、那麽坦然。如果阿爾班能做上地方長官,她能做上地方長官夫人,那將會是件很有趣的事。這可真是個機會!那些政府官員,還有那些耕作者們都是些害羞而忸怩的人。如果他們住進了地方長官宅邸,很快便能讓那些人變得有序起來。如果長官最喜歡的是聰明才智,那麽,追逐聰明才智將會成為潮流。她和阿爾班可以好好保護起當地的一些藝術,並小心收集起一些過去歲月中的記憶。這個國家將會有意想不到的進步。他們將會對其進行開發,同時也要加強對秩序和美的建設。他們會激發出下屬們對這片美麗土地的熱愛以及對這個浪漫民族的向往。他們會讓當地人意識到音樂之美。他們會在這土地上孕育文化,在這裏創造美。桑德拉將會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

突然,她聽見了阿爾班的腳步聲。安妮從自己的白日夢中醒了過來。所有這一切都還是願景。阿爾班還僅僅是個地區軍官,真正重要的隻是他們現在的生活。她聽見阿爾班進了浴室,隨即便是將水噴濺到自己身上的聲音。不一會兒,他洗完過來了,已換上了襯衫和短褲。他漂亮的頭發仍是濕的。

“午餐準備好了嗎?”他問。

“準備好了。”

他坐到鋼琴前,彈奏了一首早間曾彈過的曲子。銀鈴般的音符瞬間如瀑布般傾注而下,融入悶熱的空氣中間。你可能會因此想到一個長滿大樹的肅穆的花園,花園裏有人造水池,蜿蜒的曲徑通幽處。阿爾班彈琴的手法很精妙。一會兒,男仆通知他們,午餐已上桌。阿爾班於是站起來,和安妮手挽手進了餐室。一個布屏風扇在牆上懶懶地轉動著。安妮往桌上瞥了一眼。桌上有顏色鮮豔的桌布及漂亮的盤子,因此烘托出一派歡樂的氣氛。

“今天工作的時候遇到什麽有趣的事了嗎?”她問。

“沒有,沒什麽特別的事。隻是處理了一件關於水牛的案子。哦,還有,普林邀請我去他的地產上看看。一些小工毀壞了那裏的樹,他希望我過去調查一下。”

普林是小河上遊那個橡膠園裏的經理,他們偶爾會和他有些來往。有時,當這位經理想要調劑一下時,他便會沿河而下,到阿爾班家吃晚餐並在那裏過夜。他們都很喜歡他。他今年三十五歲,有一頭烏黑的秀發,隻是紅紅的臉膛兒上已布滿深深的皺紋。他沒受過什麽教育,可是天性樂觀,是附近地區唯一的一個英國人,阿爾班他們因此總是非常友好地對待他。起初,他同他們在一起時還有些害羞。各種消息在東方會傳播得很快,早在他們到達該地區之前,這裏的人們便知道他倆是知識分子了。他不知道該如何來麵對他們。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一種值得稱道的魅力,讓感性的阿爾班尤其容易受到感染。他也發現,阿爾班比他預想中的要人性得多,當然,安妮也是相當不錯。阿爾班為他演奏拉格泰姆音樂——這可是地方長官也未能享受到的待遇,還同他一起玩多米諾骨牌。在阿爾班和安妮第一次於這個地區旅行並告知他他們想要在橡膠園裏住幾個晚上時,普林曾事先提醒過他們說,自己在和一個當地女人同居,並且,那女人還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他說,他會盡量不讓安妮看見他們,不過,他又不能送走他們,因為他沒有其他的地方對其安置。阿爾班笑了。

“安妮是個心地寬厚的女人。不必想著把他們藏起來。她可是很喜歡孩子的。”

很快,安妮便跟那位又害羞又可愛的當地婦女成了朋友,不久,又融入了兩個孩子中間,常常很開心地跟他們玩遊戲。她和那女子常常有些秘密的交談,孩子們也很喜歡她。她總會在華萊士港給他們帶來可愛的玩具。普林發現,殖民地裏的其他白人女性總是一副刻薄尖酸的樣子,而安妮卻是常帶著微笑並且很寬容的。他覺得,他無論怎麽做都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愉悅之情和對阿爾班、安妮的感激。

“如果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跟你們一樣,”他說,“那麽,我希望每次派到這裏來的都是知識分子。”

他一想到明年阿爾班夫婦就要永遠離開,便有些沮喪。並且,如果下一任的地區辦公室主任也是已婚的,那麽,他的老婆很可能會對普林和一個當地婦女同居這件事耿耿於懷。更甚的是,普林對這個女人還依戀著呢!

最近,橡膠園的情況有些不妙。小工們都是中國人,並且受到了一些思想的影響,他們現在變得躁動不安。阿爾班已經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些在經過審判後關了起來。

“普林告訴我,等到他們的合約期滿之後,他會把他們統統送回中國,再重新找回爪哇人來代替他們。”阿爾班說,“我覺得他這想法是對的。爪哇人要順從得多。”

“後麵還會不會有更嚴重的麻煩呢?”

“哦,不會的。普林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並且,他是個意誌很堅定的人。他不會容忍那些人無理取鬧的。再說了,有我和警察的支持,我想那些人不會再耍什麽把戲了。”他笑著說,“天鵝絨手套裏也會有鐵拳。”

他話音還沒落,一陣嘈雜聲便突然響起。發生暴亂了,已有許多人踏上石階的聲音,混雜著巨響和尖叫聲。

“先生,先生。”

“出什麽事了?”

阿爾班從椅子上起來,很快來到陽台上。安妮也跟了出去。台階下聚了很多當地人。那裏還有一個警官、三四個警察、一個船夫以及幾個部落裏來的人。

“這是怎麽回事?”阿爾班喊。

有兩三個大聲地回答了他。那位警官用手把旁邊的人推開,於是,阿爾班便看見地上躺著一個穿著襯衫和卡其布短褲的人。他衝下石階,認出了那人正是普林的經理助理。他是個歐亞混血兒。襯衫上沾滿了血,臉上和頭上也有凝結的血塊。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把他抬上來。”安妮說。

阿爾班下了道命令,於是有人把那人抬到了陽台,平放在地上。這時,安妮拿出一個枕頭放在他頭下。她叫人取來了水和緊急醫藥箱。

“他死了嗎?”阿爾班問。

“沒有。”

“最好能給他喝點兒白蘭地。”

那船夫給大家帶來了一些駭人的消息。那些中國苦力突然發起暴動,襲擊了經理辦公室。普林已經被殺,而他的助理奧克利僥幸逃了出來。他到的時候,那些人正在搶劫辦公室,他看到他們把普林從窗口扔了出來,扔到了他的腳下。一些人看到了他,便追了出來。他沿著小河一路奔跑,在他跳上一隻小船時,他已經負傷。趁那些人還未登上船之前,他飛似的順流直下。他離開時,看到橡膠林的辦公室著了火。毫無疑問,那些工人燒掉了所有他們能燒掉的東西。

奧克利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他是個矮小且皮膚很黑的人,他身材瘦削,長著一頭濃密而粗硬的頭發。此刻,他的眼裏充滿了恐懼。

“放心吧,你沒事的,”安妮說,“你現在很安全。”

他歎了口氣,然後苦澀地笑了。安妮幫他洗了臉,並拿醫用海綿沾上抗菌劑為他做了消毒處理。所幸的是,他頭部的傷並不是很嚴重。

“你現在能講話嗎?”阿爾班問。

“等等,”安妮說,“我們先來看看他的腿。”

阿爾班讓那警官負責把聚到陽台上圍觀的人群打發走。安妮撕掉了奧克利一條腿上的短褲,仍有些布料粘在已經凝固的血塊上。

“我一直像隻豬那樣在流血。”奧克利說。

還好隻是皮外傷。傷口又開始流血,阿爾班敏捷地把手按在了那裏。接著,他為奧克利做了傷口包紮,並纏上了紗布。那警官和一個警察則幫忙把傷者扶到了一把長椅子上。阿爾班給他喝了白蘭地加蘇打水,不久,他恢複了體力,感覺可以開口說話了。不過,他知道的卻並不比那船夫剛剛所講的多。普林死了,橡膠園也著了火。

“那麽,那位女子和兩個孩子怎麽樣啦?”安妮問。

“我不知道。”

“哦,阿爾班。”

“我必須去找警察。你確定普林已經死了嗎?”

“是的,先生。我看到他了。”

“那些人搶到槍械了嗎?”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阿爾班生氣地喊,“普林有支槍,是吧?”

“是的,先生。”

“那裏還應該有更多的槍。你也有一支,對吧?看守人也應該有一支。”

這個歐亞混血兒沉默了。阿爾班嚴厲地看著他。

“那裏總共有多少人?”

“一百五十個。”

安妮尋思著,阿爾班為何要問這麽多問題,在她看來,這似乎是在浪費時間。重要的是去上遊捉拿那些工人,準備船隻並給警察們分發彈藥。

“先生,你們有多少警力?”奧克利問。

“八個,此外還有一名警官。”

“我可以一起去嗎?這樣我們就有十個人了。我現在綁上了繃帶,我覺得自己已無大礙了。”

“阿爾班,你必須去。”安妮喊,她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謬!這簡直是瘋了。奧克利去了也沒用。再過幾個小時,他還會發熱的。他去了隻會礙事。這樣便隻有九個人了。而那裏有一百五十個人,並且,他們有武器,還有各式的軍火。”

“你怎麽知道?”

“若非如此,他們是不敢公然發動這場暴亂的。這樣貿然前往,簡直是白癡的所為。”

安妮吃驚地望著他,張大了嘴。奧克利也是一臉的疑惑。

“那你打算怎麽辦?”

“好啦,幸好我們還有船。我會派人到華萊士港請求增援。”

“但增援力量至少要兩天後才能到達。”

“好吧,不這樣又能怎樣?普林已經死了,橡膠林也被燒得精光。即使我們現在過去,也完全無濟於事。我會派個本地人去偵查一下,看看那些人究竟在搞什麽。”他衝著安妮笑了,還是那種迷人的笑,“相信我,親愛的,多等一兩天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那些人會得到他們應得的報應的。”

奧克利張嘴想要說什麽,然而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隻是個歐亞混血兒的經理助理,而阿爾班是地區辦公室主任,代表的是政府權力。於是,他轉而望著安妮,安妮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了他的決心和個人訴求。

“但是,如果再等兩天,他們還可能實施更為可怕的暴行,”她激動地喊,“我們都猜不到這群人還會幹出些什麽。”

“不管他們做了什麽,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的。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哦,阿爾班,你可不能什麽也不做。我懇求你現在就親自過去看看。”

“別傻了。我可沒法僅靠八名警察和一名警官便鎮壓住那夥人。我也沒有權力冒這種險。我們隻能坐船去,這就不可能不被發現。岸邊的茅草就是極好的掩護,他們很可能潛伏在那裏,等到我們接近時,便一舉將我們消滅。我們連一點兒的取勝機會也沒有。”

“先生,如果我們在兩天內什麽也不做,我想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們是很好欺負的。”奧克利說。

“當我需要你的意見時,我會問你的。”阿爾班刻薄地說,“到目前為止,關於你我所知道的隻有,當危險發生時,你所做的就是急急忙忙地逃命。你以為你能在化解危機中起到什麽有益的作用嗎,你不久前的行為能說服得了我嗎?”

奧克利臉紅了,他沒有再說什麽。他滿是困惑地看著眼前的阿爾班。

“我要到辦公室去了,”阿爾班說,“我會寫一個簡短的報告,並即刻派人乘船送到下遊去。”

他給了那個警官一道命令——此前,那警官一直僵直地站在台階的最頂端。警官敬了個禮,跑走了。阿爾班走進一個小門廳,取下他的遮陽帽。安妮隨即也跟著進去了。

“親愛的,我不想在你麵前無禮,但現在我的時間確實很寶貴。我想,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阿爾班,你不能什麽也不做。不管有多危險,你都必須去橡膠林。”

“不要表現得像個傻瓜似的。”他生氣地說。

在這以前,他還從未對她發過火。但她並沒有去顧及這些,她上前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

“我告訴過你,即便我去了,也無濟於事。”

“你不知道。普林的女人和孩子們還在那裏。我們必須設法救出他們。讓我和你一起去吧!否則,他們一定會殺死他們母子的。”

“那些渾蛋也許早就殺掉他們了。”

“啊,你怎麽可以這樣無情!即使隻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你也有責任去救他們的命。”

“我的職責是表現得像個理性的人。我不會為了救一個本地女人和她那兩個歐亞混血兒的小搗蛋,便拿我和我的警察們的性命去冒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他們會說你是膽小鬼的。”

“誰?”

“這裏所有的人。”

他輕蔑地笑了。

“你早就該知道,我對這殖民地所有的人都是不屑一顧的。”

她開始審慎仔細地打量著他。他們結婚已有八年了,她清楚他的每一個表情,以及它們分別所代表著的含義。她盯著他的那雙藍眼睛,就像看著一扇打開的窗戶。她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她放開他的手,轉過身,默默地走回到陽台上去。此刻,她那難看的猴腮臉上寫滿了恐懼。

阿爾班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寫一封短信,陳述了事實,很快,那電動船便載著這封信急流而下。

接下來的兩天,可謂是沒有一點兒的安寧。逃出來的當地人向大家講述了橡膠林裏發生的事。不過,那些激動人心又極端恐怖的故事似乎也不可能反映出暴亂的全貌。總之,這一兩天又發生了很多的殺戮事件。看守人被殺了。逃出來的人們講述了那些殘忍的場景。不過,安妮還是沒能聽到關於普林的女人及兩個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們可能會遭受的命運,她便忍不住渾身發顫。阿爾班盡可能多地積聚起了一些本地人。他們就靠著矛和刀劍做武裝。他征募了一些船隻。形勢已經很嚴峻了,然而他依然保持著他的冷靜。他覺得,自己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隻是冷靜地等待了。他盡到了他的職責。他開始比平日裏更多地陶醉於彈奏鋼琴。他早晨和安妮一起去騎馬。他看起來像是已經忘記了同安妮之間發生的這一次自結婚以來的最嚴重的分歧。他認為安妮已經意識到他決定中所蘊含的智慧。跟她在一起時,他仍像從前那樣愛開玩笑,那樣熱忱,那樣快活。他談到那些人時,語氣裏隻有無情的嘲諷:等到定奪之日,他們中的許多人會寧願自己從來都沒有出生過。

“哦,他們都會被絞死的。”他聳聳肩,表示自己的嫌惡,“我討厭親臨行刑現場。這常常使我覺得很惡心。”

他非常同情奧克利,他們安置好了他,並且一直由安妮親自看護著。或許他後悔在盛怒之下說過冒犯奧克利的話,因此,之後他一直特別用心地照顧他。

接著,第三天下午,在他們剛吃完午飯並開始喝咖啡時,阿爾班那靈敏的耳朵聽到了電動汽船的聲音。同時,一個警察進來報告說,他們觀測到,政府的船來了。

“終於來了。”阿爾班喊。

他馬上跑了出去。安妮升起百葉窗,望向河邊。現在,那聲響已經很大了,不久,她便看到有船出現在河流的轉彎處。她看到阿爾班正站在棧橋上。他上了一隻普拉胡帆船,等到政府派來的船隻拋下錨之後,他才上了岸。安妮告訴奧克利,增援的警力來了。

“他們去進攻時,地區主任會和他們同去嗎?”奧克利問安妮。

“當然會去。”安妮冷冷地說。

“我看未必。”

安妮突然感到一陣難受。過去的兩天裏,她一直極力地克製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她沒有回答,隻是徑直走出了房間。

一刻鍾後,阿爾班回來了,同時還帶來了警察隊的隊長,隊長帶來了二十名錫克教教徒,準備應對那些騷亂者。斯特蘭頓隊長長著一張不大的紅臉膛兒,紅色的胡須,雙腿略微向裏彎曲,然而為人非常熱忱,很有人緣。安妮常常在華萊士港碰見他。

“啊,特瑞爾太太,現在的情況可真是一塌糊塗,”他愉快地大聲說,一邊同安妮握手,“不過我來了,還有我那精神抖擻的軍隊,我們已經準備好要進行一場惡戰。來吧,孩子們,衝向他們……這僻遠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可以喝嗎?”

“這孩子。”安妮笑著說。

“有一些涼爽的低度酒。然後,我想和你們談談這次行動的計劃。”

他的活潑和勇氣給人以安慰。這似乎吹走了自那血腥的災難發生後籠罩在這房間裏的愁雲。男仆端了盤子進來,斯特蘭頓於是自己動手拿了一杯威士忌。阿爾班大致給他講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阿爾班的敘述清晰、扼要、準確。

“我得說,我真是很佩服你,”斯特蘭頓說,“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一定忍不下那口氣,會帶著八個警察教訓那幫人去了。”

“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去冒這個險。”

“老朋友,安全第一,我說得對吧?”斯特蘭頓愉快地說,“我真高興你沒有衝動。我難得碰上一次打仗的機會。如果你隻顧自己去表現了,那才不好呢!”

斯特蘭頓隊長想要立刻沿河而上,然而阿爾班卻指出了這樣做的不明智之處。電動汽船靠近的聲音一定會驚動那幫人。河岸邊那些茂密的雜草是個很好的掩護,他們也有足夠的槍支,如果他們潛伏在那裏,完全能夠阻止隊長的隊伍上岸。因此,完全沒有必要將我們的攻擊力量暴露於他們的火力之下。一定不能忘記的是,對方有一百五十個不怕死的家夥,因此我們很容易遭到伏擊。阿爾班隨後向大家闡述了他的計劃。斯特蘭頓仔細地聽著,並不時地點頭。這顯然是個好計劃。他們可以伺機襲擊那幫人,驚得他們措手不及,並且可能在不傷一員的情況下便將他們一網打盡。斯特蘭頓要是不接受這個計劃,那他才是個傻蛋呢。

“就靠八個警察和一個警官?”

斯特蘭頓沒有回答。

“不管怎樣,這確實是個好主意,那我們就這麽辦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特瑞爾夫人,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可以先洗個澡嗎?”

他們在日落時分出發了,斯特蘭頓隊長和他的二十個錫克教教徒,阿爾班和警察們以及他新近征募到的一些本地人。這一夜,天空一片漆黑,連月亮也沒有露臉。一開始,他們將阿爾班募集到的一些小船拖在隊伍後麵,並打算行進一段距離後換船。他們必須悄無聲息地靠近目的地,這一點非常重要。於是,在依靠電汽船行進了約三小時後,他們換乘上小船,悄悄地往上遊劃去。他們在到達那廣闊橡膠園的邊界後,隨即下了船。有向導在前麵領路,那路非常狹窄,因此他們不得不排成一列隊伍。看得出,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了,因此,路麵狀況很是糟糕。其間,他們還蹚過了兩條小溪。這條迂回的小道引著他們一路來到了那些人身後,但他們想要等到接近拂曉時再動手。不久,斯特蘭頓命令隊伍暫停下來。這是一次長長的等待。最後,天空終於不再那麽黑了,你看不清那樹的樹幹,但能隱約感覺到它們於黑暗之中的存在了。斯特蘭頓一直背靠一棵樹倚著。那時,他忽地站直身子,輕聲向一名警官發出一道命令。不久,整個隊伍又開始前進。突然,他們走上了一條大路,開始排成四人一行,繼續前行。破曉時,四周的景物開始隱約成形。在又一個輕聲的命令下達之後,隊伍停了下來。他們已經能看到那些中國工人住的地方了。接著,隊伍又一聲不響地繼續向前,然後又一次停下來。斯特蘭頓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彩,他衝阿爾班笑了笑。

“我們能看到那些人睡覺的樣子了。”

他整了整隊伍。士兵們往槍筒裏裝上了彈藥。他往前一步,舉起了手。那些卡賓槍於是都對準了那些中國人的住所。

“開槍!”

隨著一聲聲槍響,前方傳來了一陣陣短促的尖叫聲。突然,一陣喧囂之後,那些中國人擁了出來,一邊叫,一邊揮舞著手臂。然而,讓阿爾班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在那些人前麵,叫聲最大並且一直向他們揮舞著拳頭的,卻是個白人。

“這是怎麽回事兒?”斯特蘭頓喊。

那是個非常高大並且滿身肥肉的壯漢,穿著卡其布褲子和無袖汗衫,盡管那雙胖腿顯然妨礙了他,但他仍是盡可能快速地向阿爾班他們跑來,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拳頭,嘴裏嚷著:

“這是怎麽回事兒!怎麽回事兒!”

“天啊,那是範·哈森爾特!”阿爾班說。

這是伐木場的經理,是個荷蘭人,他駐紮在約二十英裏之外的一條較大的支流邊。

“你這渾蛋怎麽到這裏來了?”斯特蘭頓反問道。

他看到那些中國人正從各個方向四散開來,於是令自己的人將他們包圍。之後,他又轉向範·哈森爾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怎麽回事兒?怎麽回事兒?”這荷蘭人生氣地嚷,“我還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你和你那些該死的警察。你他媽的在這個時辰到這裏來發瘋似的朝我們射擊,這又是怎麽回事兒?射擊練習?你可能會殺死我的。白癡!”

“來支煙吧!”斯特蘭頓說。

“範·哈森爾特,你怎麽會在這裏呢?”阿爾班又一次問,一臉的茫然,“這是我們從華萊士港請來平息暴亂的力量。”

“我怎麽到這裏來的?我是走來的。你們以為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該死的暴亂。我平息了那場暴亂。如果這就是你們來這裏的原因,那你們可以請回了。我的腦袋差點兒就被子彈擊中了。”

“我不明白。”阿爾班說。

“你不需要明白。”範·哈森爾特的唾沫隨著他說的話一起噴了出來,他還在生氣,“一些工人到伐木場來找我,說一些中國佬殺害了普林,並燒了他的地盤。於是,我帶上我的助理、看守人和一個荷蘭朋友趕了過來,想看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斯特蘭頓隊長睜大了眼睛。

“你就像是參加野餐會那樣跨步走進來的嗎?”他問。

“哦,你不會以為,因為我在這個國家住了一些年月,就會因一百來個中國人而放棄對上帝的信仰吧?我發現他們都嚇壞了。隻有一個人敢拿槍指著我,我於是打爆了他的腦袋。剩下的人都投降了。我將他們的頭領綁了起來。我正打算今天早上派人去下遊通知你來捉拿他們呢!”

斯特蘭頓看了他一會兒,隨即便發出一陣狂笑。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荷蘭人一開始隻是生氣地看著他,然而不久也跟他一起笑起來。這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在笑的時候,身上的肥肉也跟著他的笑聲一起在抖動。阿爾班憤憤地看著他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們現在怎麽樣了?”他問。

“哦,他們都沒事。”

現在看來,阿爾班沒有受歇斯底裏的安妮的影響而冒險,顯然是個明智的舉動。普林的孩子當然會沒事。他從來就沒想過他們會出事。

範·哈森爾特和他的人回了伐木林,很快,斯特蘭頓也帶著他的二十個錫克教教徒回華萊士港,留下阿爾班和他們的警察們收拾殘局。阿爾班簡短地向上級做了匯報。然後,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似乎應該在這裏多待一段時日。由於這裏所有的房子都被燒毀了,他隻得暫住在那些工人們的簡易棚子裏。他不願意安妮來跟著自己受苦,就給她寫了封信,表達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他很高興地告訴她,普林的女人很安全。隨後,他就開始投入工作中去,展開了調查,詢問了許多目擊者。然而,一周後他收到命令,他要馬上前往華萊士港。政府派來通報這命令的船隻將載他前往華萊士港,到下遊時,他可以順道見一下安妮,但不能超過一個小時。阿爾班為此還很生氣。

“哎,總督從不會考慮給下屬帶來困擾的,不是嗎?”安妮笑著說。

“都是些繁文縟節。要不是我一分鍾也不願多待的話,我一定會要求把你也帶去。我本想盡快為法庭收集好證據。我認為在這種地方,正義能夠及早得到伸張,是最為重要的。”

當阿爾班乘坐的船到達華萊士港時,港口上的一個警察告訴他,港務長有個口信要帶給他。那是總督的秘書捎來的消息,讓港務長通知阿爾班,總督想要盡快見到他。這會兒正是早上十點。阿爾班先到俱樂部洗澡,剃胡須,換上幹淨衣服,還將頭發整理了一下。隨後,他叫了一輛三輪車,讓車夫把他帶到總督辦公室。去了後他便立刻被帶到了秘書的房間。

“我去告訴總督你到了,”秘書說,“你先坐一會兒。”

說完,秘書離開了房間,沒過多久,他回來了。

“總督一會兒就能接見你。你介意我接著寫我的信嗎?”

阿爾班笑了笑。這個秘書不是招人待見的那種。他於是隻好等著,抽了根煙,開始想自己的事情。他的初步調查做得不錯,這激起了他的興趣。不久,一位長者走進來,告訴阿爾班總督準備好見他了。他隨即起身,跟著那長者進了總督房間。

“早上好,特瑞爾。”

“早上好,先生。”

總督坐在一張大大的桌子旁邊。他朝阿爾班點頭,示意他坐下。那總督看起來整個人都是灰色的。頭發是灰的,臉是灰的,眼睛也是灰的。看起來,這熱帶的陽光已經洗去了他原本的顏色。他已在這個國家待了三十年,官職也是一級一級地往上升。他看上去精神有些疲倦,也有些沮喪,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給人以灰暗之感。可阿爾班卻喜歡他,因為他很安靜。阿爾班並不認為他很聰明,然而他對這個國家的了解卻無人能敵,而且,他豐富的閱曆完全可以彌補他任何智力上的缺陷。他盯著阿爾班看了很久,卻一直沒有說話。於是,阿爾班突然產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他覺得,總督可能是覺得尷尬。他本打算先打破這沉默,總督卻突然開口了。

“我昨天見到範·哈森爾特了。”總督說。

“哦。”

“你可以從你的角度向我敘述一下阿魯德地產上發生的事,以及你所采取的一些應對措施嗎?”

阿爾班頭腦清晰,也很沉著。他詳細而準確地向總督陳述了最近發生的事情。他盡量小心地選擇他的用詞,同時也做到了流暢地表述。

“你有一名軍士和八名警察,為什麽沒有立即趕往騷亂現場?”

“我認為這樣的冒險不明智。”

“如果政府官員都在看似不明智的冒險麵前猶豫,那麽這地方永遠不可能成為英國的一個省。”

阿爾班沒再說話。要與那些明顯在胡說的人交流是很難的。

“我很想聽一聽你對於自己所采取的這些決定的理由。”

阿爾班很冷靜地回答了他麵前的這個人,他確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他把當初對安妮說的話更為詳細地向總督重複了一遍。總督一直認真聽著,之後他說:

“範·哈森爾特和他的助理、一個荷蘭朋友和一個看守人,似乎很有效地解決了這件事。”

“那是他的運氣好。但這還是說明他是個十足的蠢貨。他這樣做無異於是瘋子的舉動。”

“你不覺得,讓一個荷蘭種植者做了你應該做的事,是一種對政府的嘲弄嗎?”

“我不覺得,先生。”

“你讓自己成了整個殖民地的笑柄。”

阿爾班笑了。

“我完全有氣度承受那些可笑之人的觀點,我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們的看法。”

“政府官員的效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的威信,我相信,如果一個人被眾人視為懦夫,那麽他的威信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

這下,阿爾班臉紅了。

“先生,我並不是很明白您這句話的意思。”

“我一直在很慎重地處理這件事。我見了斯特蘭頓隊長,可憐人普林的助理奧克利,我也見了範·哈森爾特,我還聽了你的自我辯解。”

“我並不認為我這是在為自己辯解,先生。”

“請不要打斷我的話。我認為你犯下了一個嚴重的判斷錯誤。根據目前的情形來看,做那件事情所需冒的風險其實是很小的,但不管風險有多大,我認為你當時也是應該勇敢去擔當的。在那種情況下,快速而堅定的應對是非常必要的。我想不通你為什麽隻是派人來請求增援,但在增援力量到達之前卻什麽也沒做。不管怎樣,我恐怕得告訴你,我認為你再繼續擔任政府官職是不會有什麽用處了。”

阿爾班滿臉驚愕地望著總督。

“但是,如果處在那種情況下的人是你,你也會貿然前去嗎?”他問總督。

“我會。”

阿爾班聳了聳肩。

“你不相信我?”總督厲聲地問。

“我當然相信你,先生。但請允許我多說一句,如果您不幸遇難,那麽,對殖民地而言,那將會是個無法挽回的損失。”

此時,總督拿手指敲了敲桌子。他看了看窗外,然後轉回視線,看著阿爾班。當他再講話時,語氣緩和了許多。

“特瑞爾,我覺得,從性情上看,你不適合過這種非常混亂的生活。如果你肯聽我的建議,我認為你應該回家。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便能找到一份更適合你的工作。”

“哦,好啦,特瑞爾,我知道你並不傻。我隻是不想讓你難堪。看在你和你妻子的分兒上,我不想讓你背著因為懦弱而被開除的罪名離開。我想要給你一個辭職的機會。”

“非常感謝,先生。我並不準備利用這個機會。如果我辭職,就說明我承認自己的決定是錯誤的,說明你對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拒不承認這一點。”

“那就隨你的便吧。我很認真地考慮了這件事,我認為我的決定是對的。我現在不得不將你解職。必要的文件不久就會送到你的手上。同時,你需要暫回你的崗位,並在你的繼任者到來時做好交接工作。”

“很好,先生。”阿爾班回答說,他眨了眨眼睛,隨即又問:“那您希望我什麽時候回去?”

“此刻。”

“那麽,您介意我在回去以前先去俱樂部用午餐嗎?”

總督驚訝地望著阿爾班,他的憤怒裏忽然很不情願地融進了一絲敬意。

“不介意。對不起,特瑞爾,這次不幸的事故讓政府損失了一名總是那麽熱忱的人,但我相信,憑著他的智慧和勤奮,他今後一定會大有一番作為的。”

“尊敬的閣下,我想您大概沒有讀過席勒,可能不太熟悉他最有名的詩句:mit der Dummheit kämpfen die Götter selbst vergebens.”

“這是什麽意思?”

“大意就是:神也不得不徒勞地和愚蠢做鬥爭。”

“再會。”

阿爾班抬起頭,微笑著走出了總督的辦公室。總督很有心,那天晚些時候,他好奇地問自己的秘書,阿爾班·特瑞爾是否真的去了俱樂部。

“是的,先生。他去那裏用了午餐。”

“這還真得有點兒勇氣才行。”

阿爾班愉快地踏進了俱樂部,並加入酒吧的那群人中。他像往常一樣,輕鬆而友好地同他們講話。他想讓他們恢複以往的自在。自從斯特蘭頓回到華萊士港並帶回他的故事以後,這些人便一直在討論阿爾班,他們鄙視他、嘲笑他,所有人都很討厭他那目中無人的神態。這樣的人占到了絕大多數,他們因為他的驕傲受挫而得意揚揚。可現在當阿爾班出現在俱樂部時,人們感到的卻是驚訝和困惑:阿爾班還是那麽自信,而他們反倒開始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一個男人問他來華萊士港做什麽——其實這人心裏知道得很清楚。

“哦,我是因為阿魯德地產上的事情而來。總督想見我。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跟我並不一致。等到他指定好接替我的人,我就啟程回家。”

有那麽一會兒,氣氛突然變得很是尷尬。一個好心人不由得說了一句:

“很是遺憾你要離開了。”

阿爾班聳了聳肩。

“親愛的夥伴們,在麵對一個十足蠢蛋的決定時,我們又能做些什麽呢?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任由他去。”

“勇氣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如果換作我,我寧願自焚了,也不願意去俱樂部麵對那些人。”

兩周後,他們把安妮費盡心思所製作的那些裝飾都賣給了新任的地區辦公室主任,在將其餘的東西裝進貨物箱和行李箱以後,便起身到華萊士港等待著開往新加坡的汽船。牧師的妻子邀請安妮他們去她家裏住,安妮拒絕了,她堅持要住旅館。他們剛到華萊士港一小時的光景,安妮便收到了總督夫人的一封短信,邀請他們去府上與她喝茶。安妮去了,發現隻有漢內太太一個人。不久,總督也來了。他表達了對安妮即將要離開這裏的遺憾,並表達了自己對此事的歉意。

“您能這麽說,我很感激,”安妮笑著回答,“但我並不會放在心上。我是完全站在阿爾班一邊的。我認為他做得對,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說,我認為您這樣對他是很不公平的。”

“相信我,我也不想那麽做。”

“我們不談這個了。”安妮說。

“你回家後有什麽打算?”漢內太太問。

安妮開始歡快地同他們交談起來。看她現在的樣子,你會覺得她沒有一點兒世俗的煩惱。她看起來很渴望回家。她一副開心的樣子,偶爾還講點兒小笑話。在她離開時,她對總督和總督太太一直以來的關照再次表示了感謝。總督則一直將她送到了大門口。

第二天,晚飯過後,他們登上了那艘幹淨、舒適的小船。牧師及其妻子來港口為他們送行。之後,當他們進到船艙時,發現安妮的箱子上有一個大大的包裹。上麵寫著阿爾班收。他打開那包裹,發現裏麵是一個巨大的粉撲。

“哦,我在想,這是誰給我們的,”他笑著說,“親愛的,這一定是給你的。”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真是些禽獸!他們怎麽能這樣殘忍?她強迫自己笑了笑。

“這粉撲真大,是吧?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粉撲。”

然而等到阿爾班離開船艙後,安妮狠狠地將那粉撲扔到了海裏。現在,他們回倫敦了,桑德拉已經是在幾千英裏之外了,每每想到那裏發生的事情,她便會緊握雙拳。不知怎的,那似乎就是最大的一場噩夢。送那麽個東西給阿爾班,真是太不友善了,粉撲雪萊,這隻是表現了他們那狹窄而惡毒的心胸。他們以為這就是所謂的幽默嗎?再沒有比這更傷人的了,即便是現在,她也隻有極力地克製自己,才能忍住不哭出來。突然,門打開了,阿爾班走了進來。安妮仍然坐在椅子上。

“喂,你怎麽還沒換衣服?”他看了一下四周,“怎麽沒有收拾東西。”

“不用了。”

“為什麽不用了?”

“我不打算打開行李了。我也不會待在這裏。我要離開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原本打算是回家再說這些的。我咬緊牙關,承受了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多的東西,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做了我應該做的一切。現在,我們已回到倫敦,我可以離開了。”

他滿臉困惑地看著她。

“安妮,你瘋了嗎?”

“哦,天啊,這些天來,我承受了太多、太多!在去新加坡的路上,所有的軍官都認識我們,甚至那些華人服務生,乃至到了新加坡,在旅館裏,人們看待我們的方式,還有我需要忍受的同情,他們扔過來的磚塊,以及那些人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後的尷尬。天哪,我真想殺了他們。這趟回家的旅程顯得太漫長了。他們蔑視你,卻又向我表示友善。而你一向那麽自信、那麽得意,因此,你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感受不到。你的臉皮一定是像犀牛的那麽厚。看到你還是如此輕鬆、愉快,對我而言,真是另一重災難。我們現在是遭社會遺棄的人。你看起來像是有意讓人們怠慢你的。世上怎麽會有如此不知羞恥的人呢?”

此時此刻,安妮是滿腔怒火。現在,她不必再戴著冷漠與驕傲的麵具了,她開始拋開所有的矜持與克製。滿含**的話語接二連三地從她戰栗的唇間噴湧而出。

“親愛的,你怎麽能如此荒唐呢?”他和善地說,臉上帶著笑容,“你會這樣想,一定是因為你太緊張、太興奮了。你為何不將一切都告訴我呢?你現在就像個剛來到倫敦的鄉下佬,以為所有人都會去關注他似的。沒有人會因我們而感到困惑的,即便他們真要自尋煩惱,那於我們又何幹呢?你應該更加理智,不要去管那些傻子們說什麽。你以為他們都在說些什麽呢?”

“他們在講,你被解雇了。”

“哦,這是真的。”他笑道。

“他們說你是個懦夫。”

“這有什麽關係呢?”

“好吧,你瞧,這也是事實。”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緊了緊嘴唇。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呢?”他有些不高興地說。

“我是從你眼裏看出來的,那天,當消息傳來以後,你拒絕立即趕到現場。你去取遮陽帽,我一直跟著你到了門廳。我求你去,我覺得,不管有多危險,你都必須去,就在那一時刻,我從你眼裏看到了恐懼。我差點兒就嚇得暈了過去。”

“如果我拿自己的性命在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冒險,那我才真是個傻瓜。我為什麽必須去?並沒有什麽我在乎的東西正處於危險之中。顯然,勇氣隻是蠢蛋們的美德。我並不認為它有什麽珍貴的地方。”

“你怎麽可以說,沒有你在乎的東西處於危險之中呢?若果真如此,那麽,你的整個人生都是在作秀。你已放棄了你所代表的一切,我們所代表的一切。你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了失望。我們確實處在一個較高的位置,我們認為自己好於他人,因為我們熱愛文學、藝術和音樂,我們不滿足於卑鄙、猜忌、粗俗、八卦的生活,我們珍愛與靈魂有關的東西,我們熱愛美好的事物——它們之於你我,就像是食物和水,不可或缺。那些人因此而嘲笑我們,這不可避免。那些愚昧無知、喜歡彼此仇恨和相互恐嚇的人們不會理解我們。我們不在乎。我們叫他們市儈。我們鄙視他們,我們也有權鄙視他們。因為我們比他們好,比他們高貴,比他們聰明,比他們勇敢。然而,你卻並不比他們好,並不比他們勇敢和高貴。當危機來臨時,你偷偷地溜掉了,就像一個受到鞭撻的惡犬那樣,夾著尾巴逃了。在所有人中間,你是最沒有資格做膽小鬼的。現在,他們都鄙視我們,並且也有權鄙視我們以及我們所代表的一切。現在,他們可以說,藝術和美好的事物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在緊要關頭,我們這樣的人總是令人失望。他們絕不會想著去改變自己了,反而會開始分裂我們,而這一切,都是你給予的機會。他們現在可以說,他們早就料到會是如此。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場勝利。我曾因為他們叫你‘粉撲雪萊’而感到氣憤。你知道他們這樣叫你嗎?”

“他們的直覺竟如此準確,這可太有趣啦。”

“你是想說,這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庇護我嗎?我真沒想到你竟能做得如此出色。”

“當所有人都在反對你時,我不能讓你失望。我為自己的堅持感到自豪。我對自己發誓說,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一直支持你,直到我們回到家。這期間,我一直在承受著煎熬。”

“你不再愛我了嗎?”

“愛你?我隻要一看到你,就厭惡得咬牙切齒。”

“安妮。”

“天知道我有多愛你。八年來,我一直都在感激你的存在。對我而言,你就是一切。我信你,就像有的人信上帝一樣。那天,當我從你的眼神裏看到恐懼,當你說你不會為了一個當地的女人和她那歐亞混血兒的孩子而冒險時,我感到我整個人都垮了。就像是有人掏空了我的心肺,並拿腳踐踏了它一樣。阿爾班,你當場就謀殺了我的愛。你讓它完全徹底地死掉了。自那以後,每當你親吻我時,我都要握緊雙拳,才能勉強自己不轉過臉去。隻要想到你就會叫我覺得惡心。我憎恨你的自負和令人恐懼的鈍性。如果這隻是你一時的軟弱,如果事後你因此感到羞愧了,也許我還可以原諒你,我會覺得自己很慘,但我是如此愛你,我隻會對你充滿了同情。然而,你卻毫不知恥。現在,我什麽都不信了。你隻是個不負責任卻又自命不凡的,還愛裝模作樣的粗俗之人。我寧願做個平凡的種植者的妻子——隻要他有通常的那些人類的美德——也不願再做你這虛偽之人的妻子了。”

阿爾班沒有回答,臉上開始漸漸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那張英俊的臉突然因恐懼而變得扭曲,然後,他突然大聲地抽噎起來。

“別這樣,阿爾班,別這樣。”她喊。

“哦,親愛的,你怎麽能如此殘忍地對我?我愛你。我願意用整個一生來取悅你。我不能沒有你。”

她揮舞著雙臂,像是要抵禦住迎麵而來的襲擊。

“不,不,阿爾班,你別想試圖打動我。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我必須離開你。我無法再同你一起生活了。這會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永遠也忘不了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我必須實話告訴你,現在我對你隻有蔑視和反感。”

他跪倒在她腳下,想要抱她的腿。她卻用力掙開了,於是,他隻好把頭埋在一把空椅子裏。他痛苦地哭著,仿佛心都被撕碎了。這聲音很是恐怖。在安妮臉上,眼淚也開始不住地往下淌,她伸出手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到那可怕的、歇斯底裏的啜泣,接著,她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口,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