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袋

有人讀書是為了獲得教益,這值得讚揚;有人讀書隻為了消遣,這也不是什麽該加以指責之事;可不少人讀書僅僅是出於習慣,我想,這就既不能不受指責,也不值得讚揚了。我便屬於這可悲人們的一員。長時間的聊天會使我感到厭倦,遊戲會讓我覺得無聊,這些東西會讓我的思維趨於枯竭——而書可是理性之人的無盡資源。於是,我又來到了我的書桌前,就像是吸食鴉片的人來到其煙管前。我可能會很快讀完《軍用物品商店》或是《布拉德肖指南》的目錄,並花上好幾個小時愉快地閱讀它們。有一段時間,如果口袋裏沒有二手書商的購物單,我是絕不會出門的。我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能比閱讀更有趣。當然,我也知道,這樣的閱讀就像吸毒一樣,理應受到譴責,因此,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偉大的讀者為何要看低那些不識字的人。難道讀一千本書就一定比犁一千畝地更能參透人生之謎嗎?讓我們大膽承認吧,閱讀對於我們,隻是像那戒不掉的毒癮而已——在這類人裏,誰沒有經曆過那長時間閱讀之後的煩躁不安感,那些恐懼與興奮,以及終於讀完一本書後的那種如釋重負感?因此,我們在麵對那些可憐的已離不開皮下注射器的人們時,完全可以不必那麽自負。

就像那些不隨身帶上足夠的鎮靜法寶便不會出門的吸毒者一樣,我也不敢不備好充足的閱讀材料便出門。對我而言,書籍是必需品,所以當我看到火車上有旅伴並未攜帶任何書籍時,我竟會感到非常失望。在我做長途旅行時,這個問題就顯得更為突出了。在這方麵我也有過許多教訓。有一次,因為生病,我被禁錮在爪哇的一個山間小鎮上,足足待了三個月,我將所帶的書全部讀完了。之後,因為不懂荷蘭語,我隻好去買爪哇人學法語及德語的課本來讀。因此,在二十五年後,我又重讀了歌德那些冷冷的戲劇,重讀了拉·封丹的寓言故事以及溫柔而精準的拉辛所寫的那些悲劇故事。我最崇拜拉辛,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認,若要連著讀他的戲劇,確實是件令人非常痛苦的事情。自那以後,我便打定主意,日後一定要帶上最大的亞麻口袋出門旅行,我要在我的口袋裏塞滿適合在每一種心情下,每一種境遇裏,進行閱讀的書。這樣的話,我的行李會很沉,強壯的搬運工人背著它也不得不蹣跚而行。海關官員會對此側目而視,當我告訴他們裏麵裝的全是書籍之後,他們又會感到驚愕與敬畏。這樣做的不方便之處在於,我想要讀的書往往在書袋的最底下,因此我不得不將袋內的書籍都倒出來,才能拿到我想要讀的那一本。不過,要不是這樣,我可能也就沒有機會了解奧利弗·哈代的傳奇曆史了。

我在馬來半島雲遊,總是這裏待一會兒,那裏待一會兒,如果當地有休養所或是旅館,我就會住上一兩周。如果我隻能住在一些很不好客的種植者或是地區官員的家裏,那麽我待個一兩天便會離開。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剛好在檳榔嶼。這是個迷人的小鎮,我一直很滿意鎮上的旅館,然而陌生人在那裏總是無事可做,時光正在我手中匆匆地溜走。一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個隻知道名字的男人寄來的信。他叫馬克·費瑟斯通。他在一個叫作騰格拉的地方擔任代理校長。不久之後,那裏將會有個潑水節,費瑟斯通認為,我可能會對此感興趣。他說如果我能過去和他同住幾天,他會感到很高興。我給他發去電報,告訴他我很樂意前往,並將搭乘第二日的火車去騰格拉。費瑟斯通到車站來接我。費瑟斯通大約有三十五歲的樣子,又高又英俊,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和一張嚴肅的臉。他還有硬硬的黑色胡須以及茂密的眉毛。他看起來更像個士兵,而不是政府官員。他穿著白色的帆布服裝,戴著白色的遮陽帽,一身打扮非常優雅,人看起來也很聰明。他略有點兒害羞,這對一個高大、堅毅的人而言有些奇怪,但我猜測這可能是由於他並不習慣與我這麽一個奇怪的人——一位作家——交往,於是,我決定要盡快讓他放鬆下來。

“我的男仆會幫你看好東西的,”他說,“我們這就去俱樂部。把你的鑰匙交給他們吧,這樣在我們回來時,他們便已幫你把東西收拾好了。”

我告訴他,我帶的東西特別多,所以除了貴重物品外,我想將其餘的東西都寄存在火車站裏。他聽了卻不以為然。

“沒有關係的。放到我家會安全一些。比隨身帶著自己的行李總要好得多。”

“那好吧。”

我把鑰匙、我車廂的車票以及我的書袋都交給了站在我那東道主旁邊的一個中國男孩兒。車站外麵有輛車在等著我們,於是我們便上了那輛車。

“你玩橋牌嗎?”費瑟斯通問我。

“玩的。”

“我還以為大多數作家都不玩那個的。”

“確實如此,”我說,“作家們通常認為玩牌是智力不足的表現。”

這家俱樂部是一處怡人的平房,各種娛樂設施也比較齊全;這裏有個大大的閱覽室,一間隻有一張台球桌的台球室,還有一間小小的紙牌室。我們到達時,那裏有些空****的,僅有一兩個人在那兒閱讀英語周報,我們路過網球場時,倒是看到有幾對搭檔在玩網球。有一些人坐在陽台上觀望、抽煙或是喝著大杯大杯的啤酒。費瑟斯通把我介紹給了其中的一兩個人。暮色漸漸降臨,打球的人開始看不大清楚了。費瑟斯通便問剛剛介紹給我認識的一個人是否想要玩牌。他回答說可以。於是,費瑟斯通開始物色第四個人選。他看到了一個獨自坐著的人,遲疑片刻之後,他大步向前走去。兩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往我所在的方向走來。我們一起去了棋牌室。我們玩得非常開心。我沒怎麽注意後麵加入的兩個人。他們向我這個俱樂部的臨時成員敬酒,我也回敬了他們。我們喝的並不是烈酒,隻是濃度不是很大的威士忌。因此,這兩個小時裏,大家才得以既相互表示了誠意,也沒有過度飲酒。時間很快從我們身邊溜走,很快到了最後一局牌。這時,我們沒再喝威士忌,而是換上了杜鬆子酒。接著,最後一局牌也結束了。費瑟斯通讓大家準備結賬,於是,大家的輸贏就此見了分曉。這時,其中一人站了

起來。

“我得先走了。”他說。

“回你的莊園去嗎?”費瑟斯通問。

“是的,”他點頭回答,然後扭頭望著我問:“你明天還來這兒嗎?”

“希望如此。”

隨後,他便離開了。

“我也該叫上我的人一起回家吃晚飯了。”另一個人說。

“我們也該走了。”費瑟斯通說。

“我沒有關係,看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倒是隨時都可以走的。”我們上了車,一路往他家開去。回他家的路途有些遠。四周一片黑暗,我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可不久之後,我意識到我們正行進在一條非常陡峭的山路上。又過了一會兒,總算到了他家。

這是個很平常又很愉快的傍晚,盡管不是很令人激奮的那種,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傍晚。我未曾想到會有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發生。

費瑟斯通帶我來到他的起居室。雖說房間的樣式很普通,看上去卻非常舒適。房間裏有一把大大的竹編扶手椅,上麵鋪著印花厚棉布,牆上則掛著很多鑲了框的畫像;桌上堆著很多報紙、雜誌及一些官方的報告,還擺著煙管,裝著縱切香煙的黃色鐵罐,還有裝著煙草的粉色鐵罐。書架上淩亂地擺放著許多書籍,書的包邊上有潮漬和白蟻啃噬的痕跡。費瑟斯通讓我看了我的房間,離開時他問我:

“你能在十分鍾內準備好,出來一起喝杜鬆子酒嗎?”

“這是件很容易辦到的事啊!”我說。

我洗完澡,換了衣服,便下樓去。費瑟斯通已經先我一步在那裏了,在聽到我踏響竹樓梯的聲音後,他便開始倒酒。我們一起用著晚餐,聊著天。他邀請我來參加的那節日就在第二天,但費瑟斯通說,他想要在這之前安排我見見當地的長官。

“他是個快樂的老男孩兒,”他說,“而且,他住的地方非常漂亮。”晚飯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費瑟斯通打開了留聲機,我們一邊聽著,一邊看著來自英國的最新插圖畫報。臨睡前,費瑟斯通先是到了我的房間,確保我需要的一切均已安排妥當。

“我想你沒有帶書來吧,”他說,“真遺憾,我這兒沒有什麽可閱讀的書。”

“書嗎?”我說。

我指了指我那書袋。它就腫脹而奇怪地立在那裏,看上去就像是個拱背的守護神塑像。

“那裏麵是書嗎?我還以為裝的是日用織品或者行軍床之類的東西。可以借點兒給我看看嗎?”

“你自己去找吧!”

費瑟斯通的男仆已經解開了袋子,可他卻不能將它打得更開一些。而我對於如何打開這袋子已有非常豐富的經驗。我先將其放倒,然後提住其底端,稍往後一退,將裏麵的書一股腦兒傾倒在地板上。費瑟斯通突然露出一臉詫異的神情。

“你不會是帶著這麽多書出遠門吧?我的天啊!”

他彎下身來,一本本地翻著,很快地瀏覽這些書的標題。這書袋裏裝著各式各樣的書。有詩集、小說、哲學著作以及批判研究(人們說談論書的書是無益的,但它們讀起來卻可以很有趣),也有傳記及曆史類書籍,有生病時可以讀的書,也有頭腦清晰時讀的書;有我一直想要讀、在家時卻找不到時間來閱讀的書,也有當你乘著不定期航行的貨船漂洋過海蜿蜒穿越狹窄的水域時可以閱讀的書;有當天氣糟糕、你整個艙室嘎吱作響而你不得不把自己擠在床鋪最裏邊以防止掉下來時可以閱讀的書;有僅僅根據其長度而選入的書,也就是在你輕裝上陣遠足時可以隨身攜帶的那種,也有你在沒有其他東西可讀時可以閱讀的書。最終,費瑟斯通找出了一本新近出版的講述拜倫生活的書。

“老兄,這本怎樣?”他說,“不久前,我剛好讀過這書的書評。”

“我想那本書應該非常不錯,”我回答說,“不過,我也尚未讀過。”

“我可以借走它嗎?我今晚就想讀。”

“當然可以。你可以隨意拿走你喜歡的書。”

“有這本就夠了。那麽,晚安吧。我們的早餐時間是在早上八點半。”

第二天一早,在我下樓後,男仆告訴我說,費瑟斯通六點就開始工作了,不過他很快便會回來。我一邊等他,一邊掃了一眼他的擱架。

“我看到你有不少關於橋牌的書。”等到我們一起坐下吃早餐時,我說。

“是的,我買了所有關於橋牌的書。我非常喜歡這些書。”

“昨天我們一起玩牌的人裏,有一個人玩得非常不錯。”

“哪一個?哈代嗎?”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不是說他要去接他老婆的那位。是另外那個人。”

“是的,那就是哈代了。所以我才叫上他跟我們一起玩牌。他並不常去俱樂部。”

“我希望他今晚還會過去。”

“我可不指望他今天還會來。他的莊園在三十英裏之外。如果隻是為了玩橋牌跑過來,那可就太遠了。”

“他結婚了嗎?”

“沒有。不,已經結婚了。但他的老婆在英國。”

“這些男人獨自住在莊園裏,一定很孤獨。”我說。

“哦,我感覺他的情況要好得多。我覺得他並不太喜歡見人。我猜他在英國時也常常是孤身一人的。”

在費瑟斯通說這些話時,我覺得有些奇怪。我感覺他的聲音在戰栗。他好像突然遠離了我。就像是夜裏,有人經過一條街道時,在一戶燈光明亮的人家的窗口停下來,觀察裏麵令人感到舒適的場景,但突然間,一隻無形的手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一向喜歡很坦誠地看著自己的談話對象,然而此刻,他的眼睛卻在回避我,我覺察到他的臉上陡然有了痛苦的神情。他的眉頭緊鎖了一會兒,像是神經受到了刺痛。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而費瑟斯通也沒再講話。我意識到,此刻他的思緒已經遠離了我,遠離了我們正在討論的話題,早已飄到一個我並不知曉的事物上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歎了口氣,很輕,卻清晰可辨,而且看起來像是極力要讓自己振作似的。

“早飯以後,我必須立即去辦公室,”他說,“你打算做點兒什麽?”

“哦,不必擔心我。我可以四處去逛逛。我打算在這鎮上好好地走一走。”

“這鎮上沒有什麽好看的。”

“我倒覺得無所謂。對我而言,什麽都是風景。”

我發現,僅僅是費瑟斯通的走廊就讓我自娛自樂了一個早上。這裏有著最為開闊的視野。這裏的長官宅邸建在一座小山頂上,它的花園很大,看上去像是得到了精心的照料。高大的樹木使這花園乍看起來就像是個英國的花園。裏麵有著大麵積的草坪,有又黑又憔悴的塔米爾人,他們正以從容不迫而又優美無比的姿勢揮舞著鐮刀。在這花園以下是茂密的叢林,旁邊有條寬闊、蜿蜒而急速流淌著的河流。在這景象的另一邊、視力所能及的地方,是騰格拉樹木繁茂的小山。那修剪整齊的草坪也很奇怪地像是英國化了,與遠處茂密的叢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也平添了這個地方的樂趣。我坐在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讀書。我對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我開始自問,這般平靜的景色是怎樣影響了久居此地的費瑟斯通的。他熟知這裏的一切:破曉時分,當薄霧從河邊升起時,就像是籠罩著可怕的棺柩。下午的陽光絢麗奪目,最後,當黃昏的陰影緩緩移出叢林時,就像是一支軍隊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裏謹慎地行進,沒過多久,黑夜便席卷了那綠綠的草坪以及開滿鮮花的樹木,當然,還有那些飄揚的肉桂氣味。我在想,這溫柔、奇特又不乏野性的景觀是如何造就了他神經的緊張與孤獨之情的,如何讓他充滿了一種神秘氣質,使得他的生活——一位有才能的行政官及運動員和好夥伴的生活——有時在他看起來都並非那麽真實。我一邊幻想著,一邊笑了。當然,在我們前一晚的談話中,他並沒有表現出多少他心靈上的不安。我覺得他是個相當不錯的人。他是牛津大學的畢業生,也是倫敦一家高檔俱樂部的成員。他把社交看得很重。他是個紳士,並且多多少少意識到自身要比他所認識的很多英國人都高出一個等級。從裝飾著他房間的各式銀質獎杯中,我看出他是個運動方麵的能手。他很會玩網球和台球。在休假時,他會去狩獵,並且,由於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他在飲食方麵可謂是十分注意。他常常講,自己退休後想要做些什麽。他一直渴望著過一種鄉村紳士般的生活。在萊斯特郡擁有一所小房子,周圍要有獵人居住,還要有可以一起玩橋牌的鄰居。那時,他將能領到退休金,並且他自己也還有一筆小錢。與此同時,他也在很努力地工作,就算不能說是十分優秀,但也完全稱得上是勝任了。我相信,在他上司眼中,他一定是個非常值得信賴的官員。他身上有很多特別有趣的地方。他就像一部精心編織的小說,為人誠實而又有能力,然而又有些普通,因此你會覺得從前似乎讀過類似的作品,於是,你可能會漫不經心地翻動著那些書頁,認為裏麵絕不會有令你驚奇或是激奮的地方。

但人總是不可估量的,如果有誰對自己說他了解一個人的全部才能,那他一定是個傻瓜。

下午,費瑟斯通帶我去見了長官。他的一個兒子接待了我們,這是個常常微笑著然而卻很害羞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整潔的藍色服裝,腰間係著紗籠,黃色的紗籠底麵上繡著白色的小花,頭上戴著紅氈帽,腳上穿著時下流行的美國鞋子。這宅邸完全是一派摩爾風格,就像是一座大大的玩偶房子,並塗上了代表著皇家的亮亮的黃色。他將我們領入一個寬敞的房間,屋內陳設的家具就像是英國海邊公寓裏常用的那些,然而椅子上卻套著黃色的絲綢布。地上鋪著布魯塞爾織的地毯,牆上掛著我們的長官在不同職位上時拍攝的照片,相框也都裱上了金邊。在一個儲藏櫃裏,裝滿了各種用鉤針編製的“水果”。長官出來時,身邊跟著幾個侍從。他看起來大約五十歲,又矮又胖,穿著褲子和黃白相間的緊身短上衣,同時,腰間還佩著非常漂亮的黃色紗籠,頭上戴著一頂白色氈帽。他的大眼睛英俊而友善。他為我們準備了咖啡、甜點及雪茄。與他談話很輕鬆,因為他是個和藹可親之人。他告訴我說,他十分虔誠,因此從未進過劇院,也沒有玩過牌,但他有四個老婆及二十四個孩子。對他而言,幸福的唯一障礙便是,為顯得優雅體麵,要合理而公平地將自己的業餘時間分配給四個老婆。他說,同樣是一個小時,和有的老婆待在一起,就像是已待了一個月,而和另一個老婆在一起,則像是隻過了幾分鍾。我評論說,愛因斯坦教授——抑或柏格森?——對時間進行過類似的觀察,並給世人提供了許多思考的素材。不久,我們起身告辭,臨走時,長官送給我一些漂亮的白色馬六甲白藤莖作為禮物。

傍晚,我們又去了俱樂部。在我們進門後,一個前一天曾與我們玩過牌的男人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

“是過來玩牌的吧?”他說。

“我們現在有四個人嗎?”我問。

“哦,這裏還有很多想玩牌的人。”

“和我們昨天一起玩牌的另一個人在嗎?”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來。

“哈代嗎?他沒在這裏。”

“我們不必等他。”費瑟斯通說。

“他很少來俱樂部。昨晚看到他時,我都感到驚訝。”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在這兩個男人極普通的話語裏,隱藏著某種奇怪的尷尬。哈代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我甚至已記不起他的長相。他隻是湊齊一桌人中的一個。這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麽大事,此刻不管是誰加入我們的牌局,我都會感到很滿足。這天,我們也確實比昨天玩得更開心。籌碼不停地從一端流至另一端。我們並不是很嚴肅地在玩,而是一邊玩,一邊開心地笑著。我在想,這是因為其餘兩人在新加入的那人麵前不是很害羞,還是因為哈代的存在讓他們感到了某種束縛?八點半時,我們相互道別,隨後,我便和費瑟斯通一起回他家用晚餐。

晚飯後,我們躺在扶手椅上休息,抽起了雪茄。不知為何,我們的談話進行得並不輕鬆。我嚐試了很多話題,但費瑟斯通似乎總是不感興趣。於是我想,也許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他已經說完了所有他需要說的話。我開始有點兒泄氣,也不再說話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覺得一陣難受。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人們並未獨處卻感到孤獨的情形。不久,我意識到費瑟斯通正在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坐在一盞油燈旁,而他剛好處於燈光的陰影之中,因此,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隻看到他那雙又大又有光彩的眼睛在暗淡中發出朦朧的光,就像是映上了反射光線的靴扣。我尋思著,他為何要以那種眼神看著我呢。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那緊盯著我的眼睛裏略有一絲笑意。

“你昨晚借我的那本書很有意思。”他突然說。我卻覺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這聲音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那些從他唇齒間迸出的話語就像是被硬擠出來的一樣。

“是《拜倫的一生》嗎?”我笑著問,“你已經讀過了?”

“讀了不少了,昨晚我一直讀到淩晨三點。”

“我聽說,這本書寫得非常好。但拜倫對我的吸引力可能不如他對你那麽大。他的很多東西隻能算二流,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你認為他和他妹妹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奧古斯塔·李嗎?這點我不是很清楚。我沒有讀過《阿斯塔蒂》。”

“你覺得他們真的是彼此相愛嗎?”

“我想應該是吧。一般認為,奧古斯塔·李是拜倫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

“你能理解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嗎?”

“我不大能理解。但這也並未使我感到驚訝。我隻是覺得這很不自然。或者說,‘不自然’也並不是描述這類事情的一個合適的詞。總之,我很難理解這事。我不會讓自己陷入一種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感情。你知道,這是作家了解其筆下人物的方式,他們會站在那些人物的立場,並用心去感受他們的行為。”

我知道自己並未表達好心中的想法,不過,我確實盡力去描述了,那些潛意識裏的活動,從經驗上來講,我是很熟悉的,但我卻很難找到合適的語言來精確地描述它們。可我還是接著往下講:

“沒錯,她隻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但就像習慣能扼殺愛情一樣,我也認為習慣可以扼殺其生長。如果兩個人終身都以親人的身份密切地生活在一起,我便難以想象他們怎麽還能擦出愛的火花。他們之間可能有深厚的感情,但我一直覺得,感情其實就是愛情最大的敵人。”

在灰暗的燈影下,我隱約看到東道主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笑意,然而在我看來,他依然是愁容滿麵。

“你隻相信一見鍾情?”

“我想是的,但我認為人們在開始正式約會前,應是見過二十次麵左右了。‘見麵’能有一種積極的功效,但也可能是消極的。有的人對我們而言非常微不足道,因此,我們都不會想要再見到他們了。我們隻是回憶他們過去留給我們的印象。”

“是的,但我們也常常會聽到這樣的故事:有的夫婦婚前可能已經認識了很久,但從來未曾太在意彼此,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們結婚了。你怎樣解釋這樣的情況?”

“好吧,如果你是想讓我表現出邏輯上的一致性,我隻能說,他們的愛屬於另外一種情況。不管怎樣,**並不是人們結婚的唯一理由。或許也不是最重要的一個。兩個人會結婚,也許因為他們都很孤獨,或是因為他們是好朋友,又或者是為了方便。盡管我說感情是愛情最大的敵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它也是一個很好的替代品。建立在感情上的婚姻不一定就不幸福。”

“你覺得蒂姆·哈代這個人怎麽樣?”

我對他突然提這個問題感到有些驚訝,因為這看起來同我們的談話沒有半點兒關聯。

“他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他看起來好像挺不錯的,是吧?”

“在你看,他是和其他的人一樣啦?”

“是的。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如果你早告訴了我,或許我會更加留意他的。”

“他很安靜,對吧?我想,很少有人在第一次見到他後就會對他留下深刻印象的。”

我開始試著回憶蒂姆·哈代的樣子。我們一起玩牌時,他唯一打動我的地方,便是他長著一雙十分漂亮的手。我當時曾不經意地想,那可不像是一個種植園主應該有的手。然而,我卻沒再繼續問自己,為什麽他會有一雙異於其他種植者的手。他長得很高大,身材卻挺好,手指特別長,指甲也是非常漂亮。他的手很有男子氣,然而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我雖注意到了這一點,可此後也沒再多想。不過如果你是個作家,多年的本能及習慣可能會令你無意識地將這些特別的印象存儲於腦海之中。當然,有時這些印象並不一定與事實相符,比如,在你的潛意識裏,可能會認為某個女人又黑又粗壯,還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但事實上她可能長得非常嬌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這一點也並不重要。最初印象也可能比事實更為精確。現在,當我試圖在腦海中捜索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時,一切卻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臉上的胡須顯然經過了精心修理,橢圓形的臉蛋兒並不瘦,由於長期暴露於熱帶炎熱的陽光下,那臉看起來有些莫名的蒼白。他給我的印象很模糊。我不知道現在對他的印象是真實的記憶,抑或僅僅是自己的想象,總之,我感覺他那圓圓的下巴給了我一種病態的感覺。他有一頭濃密的棕褐色頭發,正開始慢慢變灰,一綹長長的頭發總是滑上前額。而他總是伸手將其捋至腦後,這幾乎成了一個習慣性動作。他那雙棕褐色的充滿憂鬱的大眼睛非常溫柔,從中流露出的柔情蜜意足以讓人心動神怡。

在停頓了片刻之後,費瑟斯通繼續說:

“這麽多年後,居然能在這裏碰見蒂姆·哈代,我真的感到非常奇怪。但這就是這裏的人們行事的方式。人們四處飄**著,你可能常常會在多年後於另一個地方遇見你曾在某地所認識的人。我剛認識蒂姆時,他在斯布庫經營著一些地產。你去過那個地方嗎?”

“沒有。那地方在哪裏?”

“哦,它在北麵,在往暹羅去的路上。那地方並不值得去,因為它根本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過,那地方有個非常不錯的小型俱樂部,裏麵常有紳士淑女光顧。來的人裏有學校校長、警察局局長、醫生、牧師以及政府工程師。你知道,就是通常會去俱樂部的一批人。此外還有一些種植者,也有那麽三四個女性。我當時在那裏工作,那是我最早的幾份工作之一。而蒂姆·哈代的地產則在距離這俱樂部約二十五英裏以外的地方。他和他的姐姐一起住在那裏。他們有點兒錢,買下了那塊地方。那時,橡膠業發展得很好,他的產業經營得也不差。我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當然,種植者們也是各有不同,他們有的人品很好,有的卻實在不怎麽樣……”他努力在尋找著聽起來不那麽難聽的字眼,“總之,你在自己的國家很難遇到這樣的人。蒂姆和奧利弗屬於他們自己特有的階層——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奧利弗就是蒂姆的姐姐吧?”

“是的。他們有段非常不幸的經曆。他們的父母在他們很小的時候便分開了——可能是在他們七歲或八歲時分開的,之後,母親帶走了奧利弗,而父親則負責撫養蒂姆。蒂姆後來去了克利夫頓,他們是西部人,隻有到了節假日才會回家。他的父親是個已退役的海軍,居住在福伊。然而奧利弗卻同她媽媽一起去了意大利。她在佛羅倫薩上學,會講流利的意大利語及法語。這許多年間,蒂姆和奧利弗再也未能見過麵,但他們彼此間卻常常通信。他們在孩童時代便習慣了彼此依戀。我猜想,他們的父母還在一起時,生活中一定是充滿了風風雨雨,想必也是很讓人苦惱的,你知道,當兩個結了婚的人不想再在一起時,他們便隻管自己了。後來,哈代太太去世,於是奧利弗回到了英國,投奔自己的父親。那一年,她十八歲,蒂姆十七歲。一年後,戰爭爆發了。蒂姆參了軍,而他們那年過五十的父親也在樸次茅斯找了份工作。我想,他應該活得很艱難,並且常嗜酒。在戰爭結束前,他便徹底垮掉了,後來長期患病不幸離世了。他們家是英國最後的那種老式家庭,他們在多塞特郡有一處很好的祖宅,但他們總是覺得在那裏居住費用太大,因此總是將其租出去。我記得,我還看過這房子的照片。這絕對是紳士住的房子,全是灰色的石頭砌起來的,看上去蠻不錯的,前門上有扶欄,窗戶上有豎框。他們最大的抱負便是掙夠足以去祖宅居住的錢。他們常常提起此事。他們從不會提及彼此會結婚的事,似乎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生活下去了。考慮到他們當時的年齡,這倒是非常有意思。”

“他們那時有多大?”我問。

“哦,我猜蒂姆是二十五歲或者二十六歲的樣子,奧利弗則比他大一歲。我剛到斯布庫時,他倆對我都非常友好。我們很快就處熟了。你知道,比起那裏的其他人,我們可是有著更多的相同點。我想,他們很為有我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高興,因為在那兒他們並不是特別受歡迎的人。”

“為什麽?”我問。

“他們一向沉默寡言,你可以想見,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要優於他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但這往往很令人氣惱。人們對此很反感,覺得沒有他們反而更好。”

“他們有點兒討人厭,是嗎?”我說。

“蒂姆就是自己的主人,並有一些私人收入,這讓其他的種植者感到很是不滿。他們有老舊的福特車,而蒂姆則有一輛真正的小汽車。蒂姆和奧利弗到俱樂部來時,對大家都很友善,他們會來打網球或參加其他的一些活動,然而,你往往察覺到,在離開了人們時,他們會覺得更高興、更自在。他們可能會與人外出就餐,並友善地對待他人,但很明顯,他們可能更願意待在家裏。有理智的人可能並不會責怪他們。我不知道你是否常常去種植者的家。他們的家通常很單調,家裏堆著很多華而不實的家具,也有銀飾和老虎皮。他們的食物往往難以下咽。然而哈代家的房子卻非常漂亮。裏麵並沒有什麽華貴的東西,隻是很簡單、很舒適,很有家的感覺。他們的起居室就像是英國鄉間房屋裏的客廳。你能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家具陳設等很有感情,那些東西很可能與他們相伴很多年了。他們的家建在一處很怡人的地方。那屋子位於那些地產的中部,但卻是在一座小山的邊緣上,從那裏望出去,你剛好可以看到橡膠樹以及遠處的海洋。奧利弗花了很多心思來料理他們的花園,因此,那花園收拾得可真漂亮。我還從來沒有在別處見過如此嬌媚的美人蕉。我常常去他們家過周末。從他們家去海邊隻要半小時車程,因此,我們常常帶上午餐去海邊遊泳或是滑水。而蒂姆在海邊還有個小船。我們在那裏度過了許多開心的日子,我從未那麽開心過。那裏的海岸非常漂亮,並且極富浪漫色彩。傍晚,我們往往會玩象棋或是聽唱片。他們做的飯食也極為可口。奧利弗教他們的廚師學會了各種意大利菜,因此我們常常能吃到極美味的通心粉和意大利湯飯等。那時,我總是止不住地羨慕他們,他們生活得那麽快樂,那麽恬靜,當他們提到以後會返回英國定居時,我常常對他們說,他們日後一定會後悔自己放棄的這些東西。

“‘我們曾在那裏度過了一段非常開心的日子。’奧利弗說。

“她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去看蒂姆,在她那長長的睫毛下,她的眼睛會緩慢而斜睨地掃過蒂姆,那是種非常迷人的眼神。

“在自己家裏時,他們的表現與外麵大不相同。他們非常放鬆,待人非常親切。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因此我敢說,人們一定很樂意去他們家。他們讓你覺得就像是在自己家裏一樣。這是個非常幸福的家庭,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當然,大家都能看出,他們之間的感情有多麽深厚。盡管人們說他們為人冷淡或總是以自我為中心,卻也不得不被他們對彼此的那份疼愛所打動。人們都說,即使他倆結婚了,也不能比現在更為親密,你再看看有些夫妻是如何過日子的,便能發現他們使大部分的婚姻都變得毫無意義。他們似乎能同時想到相同的事情。他們總有一些私密的笑話,這些笑話能讓他們像小孩子那般歡笑。他們都非常迷人,開心又幸福,和他們在一起真的是件可以讓人心靈複蘇的事情。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詞語來形容了。在和他們同住幾日後,你會覺得你的心靈裏也注入了一些平靜、淳樸和愉悅之情。這就像是靈魂經受了清冽而澄澈的聖水的洗禮。你會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自己得到了

淨化。”

聽到費瑟斯通如此**澎湃地談論這些,我感到有些奇怪。他穿著小巧潔白的外套,看起來非常英俊。他的小胡子修剪得很是整齊,厚厚的鬈發也經過了小心梳理,然而他那誇張的話語卻讓我感到有點兒不自在。但我總算意識到,他是想要用那笨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最真摯的感情。

“奧利弗·哈代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問。

“我來給你看看。我給她拍過很多照片。”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一個架子前,取出一個很大的影集。這是個很平常的集子,裏麵有許多合照,也有很多並不是很吸引人的單人照。照片中的那些人穿著遊泳衣或短褲,再不就是網球服,臉上常常因為強光的照射而表現出扭曲的神情,或是因為歡笑而被擠出了皺紋。我認出了照片中的哈代,他這十年來並沒有多大變化,前額上仍是有一小綹頭發。看到那照片後,我仿佛記起他來了。照片上的他看上去精神飽滿,又英俊又年輕。他的表情裏帶著某種警覺,卻很吸引人,而我在同他見麵時顯然並未注意到這點。他的眼裏充滿了某種對生活的渴望,盡管那照片已經有些褪色,但那雙眼睛依然顯得炯炯有神。我又瞥了一眼他的姐姐。她穿著遊泳衣,這讓我看到了她那發育良好的優美身段,雖說略顯瘦削,她的腿長得又細又長。

“他們看起來真的很像。”我說。

“是的,盡管奧利弗比蒂姆要長一歲,然而他們看起來卻真的很像雙胞胎姐弟。他們都有一張橢圓形的臉,皮膚白皙,麵頰上沒有血色。他們都長著一雙溫柔的藍眼睛,水汪汪的,非常吸引人,並且總會讓你覺得,不管他們做了什麽,你也絕不會生他們的氣。他們性情自然,氣質優雅,這讓他們不管穿什麽或是多麽不整潔,看起來都很迷人。我想他現在已經沒有那份氣質了,但我剛認識他時,他顯然是有的。他們總讓我想起《第十二夜》中的那對兄妹。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誰。”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從不屬於這個時代一樣。他們身上有伊麗莎白一世時的那種風格。我想,並不僅僅是因為那時我非常年輕,所以才覺得他們的那種浪漫很奇特。我感覺他們就像是生活在伊利裏亞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另一張照片。

“那女孩兒看起來比他弟弟更有個性。”我評論說。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否認為奧利弗漂亮,但她確實很有魅力。她的身上充滿著一種詩意,為人極為熱情,這給她的舉止、行為和她的一切都增添了光彩。這讓她的整個人都得到了提升。她非常坦誠,非常勇敢,非常獨立——哦,我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她讓那種單純的美變得毫無光彩了。”

“你說得就像是你愛上了她一樣。”我打斷說。

“我當然是愛上了她。我本以為你立刻便能猜到的。我真是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她。”

“是一見鍾情嗎?”我笑著問。

“我想是的,但我也是大約一個月後才發現的。我是猛然間發現自己對她的那種感覺的——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它把我的身心整個擾亂了——那就是愛,我知道我一直以來感覺到的就是愛。我愛的不僅僅是她的外表,雖然那確實很誘人,她那蒼白的皮膚特別光滑,她的頭發掉到前額的樣子,她那褐色的眼睛之莊重與甜美……我是無法用言語描繪出那一切的。總之,和她在一起時,你會覺得很激動,然而又很安詳,總之,在她麵前你可以完全地放鬆下來,非常自然地表露自己,不必假裝自己是其他什麽人。你能感覺到,她絕不是個低俗之人,也絕不是個好忌妒或是很狡黠的人。她天生就有一顆寬容的心靈。即使同她默默地坐上一小時,你也會覺得自己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

“這真是一種罕見的天賦。”我說。

“她真是個非常不錯的同伴。當你提議去做什麽事時,她總是會很高興地配合你。她是我認識的女孩兒中,交往起來最不費氣力的人。你可以在最後的時刻毀約,但不管她有多麽失望,對你的態度卻不會有任何改變。下次你再見到她時,她還是像從前一樣友好,一樣平靜。”

“你為什麽沒有娶她?”

費瑟斯通的雪茄抽完了。他扔掉了煙蒂,然後不慌不忙地又點了一支。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居住在高度文明國家的人們可能會認為,他將如此私密的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是件挺奇怪的事情,然而我卻不那麽認為。我已經習慣陌生人對我吐露心聲了。那些居住在地球的偏遠地帶,並活在令人絕望的孤獨中的人們會認為,將那些困擾自己多年的故事、思緒或夜裏的夢告訴一些此生可能永遠不會再見的陌生人,是一種極大的解脫。並且我還覺得,自己那作家的身份讓他們更容易信任我。他們明白,他們的故事將會激起你的興趣,而你也會以一種客觀的方式來看待這些故事,因此,他們更傾向於在你麵前敞開心扉。此外,我們都知道,談論自己並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我當然是非常想。”費瑟斯通終於回答說,“但我卻一直很猶豫。雖然她對我很好,並且也很容易相處,我們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我總覺得她有些神秘。盡管她為人單純、坦率又自然,但我總覺得她有一顆超然於世俗的心,在她的內心深處,似乎一直在保護著某種東西,不是秘密,但卻是某種不能讓外人知道的隱私。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向你解釋清楚。”

“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覺得這跟她成長的環境有關。他們兄妹從不談及他們的母親,但我總覺得,他們的母親就是那種神經質又情緒化的女人,破壞了他們整個家庭的幸福,並且,可能對身邊的每個人而言,都是一種災難。我猜想,她在佛羅倫薩的日子可能相當忙碌,並且驀然意識到,奧利弗的美麗、沉著可能是一種極大的自我克製,而她的那份高傲可能隻是她為自己砌的一座堡壘,希望能借此遠離過去的各種不堪之事。不過不用贅言的是,那份驕傲當然極具吸引力。有一個奇怪的念頭總在縈繞著我,我想,要是她愛我,而我也娶了她,我便能最終進入她那隱藏的內心,看到她的秘密了。那時我總感覺,要是能同她一起分享那些秘密,那我這一生就算沒有白活,那就是我想象中的天堂了。你知道,我那時的感覺就像是藍胡子的妻子想要知道城堡中那個密室裏隱藏的秘密一樣。她為我打開了其他所有的房間,但要是我進不到最後那個鎖著的房間,我是不會甘

心的。”

我突然看到一隻小小的褐色壁虎,高高地匍匐在牆上。這是一種友好的動物,能在房間裏看到它們是件好事。那時,它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一隻蒼蠅。突然,它騰空而起,朝那隻蒼蠅撲了過去,但在那蒼蠅飛走後,它退下陣來,好似經曆了一番**那樣,又奇怪地安靜下來。

“而且,讓我猶豫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覺得,如果我向她求婚,她拒絕了我,那我們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友好的狀態了,我無法接受這一點。我極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因為我非常喜歡去他們家玩。和她在一起時,我覺得自己好幸福。但你知道,人們有時卻又無法控製住自己。我最終還是向她求婚了,但那幾乎是個意外,來得很突然。一天傍晚,在用過晚餐後,我們一起在走廊上坐著——那時就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握住了她的手,但她立刻便縮回去了。

“‘你為什麽要把手縮回去呢?’我問她。

“‘我不喜歡和人有身體接觸。’她說。她略微歪了一下頭,然後笑了。‘我傷害到你了嗎?你別介意,我隻是對此感到不適而已,我也控製不了我自己。’

“我想,我當時應該是特別尷尬,因為在這之前,我還從未向別人求過婚。”說完,費瑟斯通發出了一聲奇怪的音,聽起來既不像是笑聲,也不像是歎息,“說到這個,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向別人求過婚。那時,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說:

“‘聽你這麽說,我感到很高興,但我覺得,像現在這樣同你做好朋友是最好的。’

“‘為什麽?’我問。

“‘我絕不會離開蒂姆。’

“‘但如果他結婚了呢?’

“‘他也絕不會結婚的。’

“我都已經快點到題了,我覺得自己最好繼續說下去。可我的喉嚨卻突然間一陣發幹,令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開始緊張得顫抖。

“‘奧利弗,我非常愛你。現在對我來說,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娶你回家。’

“她很溫柔地將手放到我的胳膊上,就像是一朵花飄落到大地上那樣。

“‘不,親愛的,我不能嫁給你。’她說。

“我沉默了。要讓我說出心裏想說的話,其實很難。我天性就比較靦腆。而她又是個女孩兒。我無法開口告訴她,同丈夫生活在一起與同弟弟生活在一起是不一樣的。她正常而健康,她一定也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要壓抑她的這些天性是不合理的。這完全就是對她的青春的一種浪費。然而,之後卻是她先開口說話了。

“‘我們以後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她說,‘可以嗎?有那麽一兩次,我覺得你可能是愛上我了。蒂姆也發現了這點。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我怕這會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友誼。馬克,我真的不希望那樣。我們三個人的相處是那麽愉快,我們曾一起度過了那麽多美好的時光。現在,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們該怎麽辦。’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我說。

“‘你認為我們會不歡而散嗎?’她問我。

“‘親愛的,我可不想。’我說,‘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喜歡來這裏。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感到如此快樂!’

“‘你會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呢?這不是你的錯。這僅僅意味著你並不愛我。如果你是愛我的話,就不會那麽在意蒂姆了。’

“‘你真是個好人。’她說。

“她用手摟著我的脖子,親吻了我的麵頰。我感覺,在她看來,我們的關係就這麽定了。她已經將我視為第二個兄弟了。

“幾周後,蒂姆回英國去了。他們位於多塞特郡的房產裏的租戶要離開,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去同他們協商一下。此外,他的莊園裏也需要一些新的機器,他覺得他可以順便購置回來。他的預計行程並未超過三個月,而奧利弗也決定不同他一起回去。英國幾乎沒有她認識的人,對她來說,那裏事實上就是個異域。因此,她並不介意自己獨自留下來,她想要看著他們的莊園。當然,他們可以安排一個經理來料理這一切,但那同自己親自管理並不是一回事。橡膠業那時正在衰敗,為防止意外情況的發生,確實應該留個自己人在那裏。我答應蒂姆會照顧好奧利弗,並且,如果她需要我,她可以隨時叫我過去。我的求婚並未影響到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蒂姆,總之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已經知道了的樣子。當然,我還是像從前一樣愛她,但我並沒有再表現出來。你知道,我有很強的自控能力。我知道,自己是沒有機會了。我希望我的愛最終能夠有所轉化,我希望我們可以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不過,你知道,有趣的是,我這情感卻從未發生過一絲改變。我想,可能是我對她的迷戀太深了,因此永遠也走不出

“她去檳榔嶼送別蒂姆,回來時,我在火車站碰到了她,並開車把她送回了家。蒂姆沒在時,我沒有常常去他們家,但我每個周日仍會過去,同奧利弗一起用午飯,然後,我們還會一起去海邊遊泳。人們開始試著對她好,也常常邀請她跟他們一起去遊玩,可她卻常常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她很少離開自己的莊園。她要做的事情很多,還喜歡進行大量的閱讀,因此,她從不會感到無聊。她似乎很樂意獨處,當有客人來時,對她而言似乎僅僅是為了盡自己招待客人的責任而已。她不希望人們覺得她不禮貌。但她也告訴過我,她是努力地在應付這一切的,當她看到最後一個客人也離開了他們家時,總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因為屋子裏又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與寂寥,沒有人再能打擾她了。她是個很有好奇心的女孩。在她那個年齡,竟會對聚會之類的樂事毫無興趣,這讓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從精神上講,她是個非常自立的人。我不知道人們是如何得知我對她的愛的,我覺得我從未公開表露過什麽,但他們總是在處處暗示我,表明他們知道此事。他們以為,奧利弗沒有跟著她弟弟回家,是因為我。一個叫作瑟吉森的女人——她的丈夫是個警察——事實上還問過我,他們什麽時候才可以正式地恭喜我。當然,我假裝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這類事情卻從未因為我的矜持而減少。有時候我甚至忍不住會被人們逗樂。在奧利弗眼裏,我是那麽微不足道,因此我覺得,她可能早就忘記了我曾向她求婚一事。我不是說她對我不友善,我覺得她不可能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不友善的樣子,但她對我隻是像一個姐姐對待弟弟那樣漫不經心。她比我要大兩三歲的樣子。她總是很高興見到我,但卻從來不會為我費太多的心思,隻是跟我非常親密而已;可你知道,和一個你一輩子都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時,你可能絕不會想到要去費很多的心。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把我看作一個男人,而隻是一件她常常穿著的舊外套,穿著它安逸又舒適,但她不會去多想自己對它而言意味著什麽。如果我看不出她一點兒也不愛我,那我才是真的瘋了。

“後來,突然有一天,在蒂姆回來前的三四個星期,我到她家去時,發現她正在哭。我很震驚。她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很冷靜的,我從未見她因任何事情而沮喪過。

“‘出什麽事了嗎?’我問她。

“‘沒什麽。’

“‘親愛的,告訴我吧,’我說,‘你為什麽哭了?’

“她試著想要恢複往日的那種笑容。

“‘我真希望你的眼睛不要這樣厲害。’她說,‘我覺得我是在犯傻了。我剛剛收到蒂姆發來的電報,說他可能會晚點兒回來。’

“‘我一直在數著他即將歸來的日子。我一直在盼著他回來。’

“‘他解釋推遲回來的理由了嗎?’

“‘沒有,他說他會再寫信給我。我給你看看他的電報吧!’

“我發現,她那時非常焦慮,眼睛裏充滿恐懼,眉頭緊蹙著。她去自己的臥室取出了那封電報。我在讀電報時,甚至能感覺到她正緊張不安地看著我。我還記得當時電報上的內容:‘親愛的,我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歸來了。請原諒我。我將給你寫信詳細解釋此事。最愛你的,蒂姆。’

“‘哦,可能他需要的機器還沒備好,他想要等著,一並帶回來。’我說。

“‘晚一點兒回來又有什麽關係呢?即使乘坐前一艘船,也可能被擱淺在檳榔嶼的。’

“‘也可能是因為那邊房子的問題。’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為什麽不直說?他應該知道,我可能會非常擔心的。’

“‘他可能沒有想到吧。’我說,‘不管怎麽說,當人們離開一個地方時,他們可能意識不到,留下的人對他們有多麽擔心。’

“她終於又露出了笑臉,顯得比之前要開心一些。

“‘我想你可能是對的。事實上,蒂姆就是有點兒像你說的那樣。他向來都是馬馬虎虎的。我想,我可能是有些小題大做了。我應該耐心地等待他的來信。’

“奧利弗是個很有自製力的女孩,我看到她依靠自己的意誌力恢複了平靜。她的愁眉得到了舒展,她又變回了那個嫻靜、愛笑而又友善的奧利弗。她總是那麽溫柔、沉靜,但那天她的表現卻讓人很震驚。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發現她似乎隻是將她的不安隱藏了起來。她就像是預感到了某些不好的東西一樣。在蒂姆的信件預計將要到來的前一天,我剛好同她在一起。我能感到她有些焦慮,可她卻在盡量把它隱藏著。在有信件到來的日子,我總會很忙,但我答應她會在晚些時候去莊園看她,一起分享蒂姆帶來的消息。那天,在我剛準備動身時,哈代家的車便出現在我家門前,來人告訴我說,哈代家的阿媽捎信來,要我馬上去看他們家小姐。他們家的阿媽是個正派的老婦人,我曾給過她一兩美元,讓她在莊園出事時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我立刻開著自己的車子趕往他們家。等我到達時,發現阿媽已在門口的石階上等我了。

“‘今天早上,家裏來了封信。’她說。

“我打斷了她,趕忙上樓,去了起居間,發現那裏並沒有人。

“‘奧利弗。’我喊。

“我趕到通道裏,突然,我聽到了一陣讓我心痛的聲音。阿媽一直在後麵跟著我,這會兒,她打開了奧利弗房間的門。我聽到的是奧利弗的哭聲。我走進去。看見她在**,因為抽噎而渾身顫抖著。我伸出手來,放到了她的肩上。

“‘你是誰?’她喊,隨即一躍而起,就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接著,她又說:‘哦,是你。’她站在我麵前,雙目緊閉,頭往後仰,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樣子很可憐。‘蒂姆結婚了。’她哽咽著吐出了這幾個字,麵部有些扭曲,像是正在經曆著極大的痛苦。

“我不得不承認的是,有那麽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一陣狂喜,像是一股電流穿過了我的心;我意識到,現在,我的機會來了,她或許會同意和我結婚的。我知道我這樣想很自私,要知道,我也對這消息感到非常震驚。不過,這想法並未在我腦海中停留多久,因為不一會兒我便被她的悲痛打動了,我不由得也悲傷起來。我伸出手臂,摟住了她的腰。

“‘哦,親愛的,這消息真讓人難過。’我說,‘別待在這裏了,去起居間吧,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一談。我給你弄點兒喝的東西吧!’

“我拉著她到了隔壁的房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讓阿媽取來威士忌和吸管,讓奧利弗喝下了一些。我抱著她,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她並沒有表示出任何的反對。她的眼淚還在不住地往下淌。

“‘他怎麽可以這樣,’她喃喃地說,‘他怎麽可以這樣。’

“‘親愛的,’我說,‘這樣的事情早晚都會發生的。他是個年輕的男人,你怎麽能指望他一輩子不結婚呢?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不,不,不!’她嗚咽著說。

“她的手裏緊緊握著一封信,我猜,那應該就是蒂姆寫來的信了。

“‘他在信裏說了什麽?’我問。

“接著,她做出了一個令人詫異的舉動:她把那封信抱到自己胸前,就像是怕我從她手裏搶走它一樣。

“‘他說他無法控製自己了。他說他必須要這樣做。這些都意味著什麽?’

“‘好吧,你知道,你弟弟和你一樣,非常討人喜歡,也很有魅力。我猜測他可能是瘋狂地愛上了某個女孩兒,而那女孩兒也愛他。’

“‘他真是軟弱。’奧利弗呢喃著。

“‘他們現在出發了嗎?’我問她。

“‘他們是乘昨天的船動身的。他說,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關係會有任何改變。他真的是瘋了。我怎麽還能夠再待在這裏?’

“她開始發瘋似的哭了起來。看到那個一向很冷靜的女孩完全被擊垮,完全喪失理智,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我一直覺得,她那可愛的恬靜的外表下麵隱藏著深摯的感情。我不忍心看到她那麽痛苦。我把她抱起來,親吻了她的眼睛和她那布滿眼淚的臉頰以及她的頭發。我想,她可能並不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也有些喪失了理智。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激動。

“‘我該怎麽辦才好?’她痛哭著說。

“她開始試著想要掙脫我,然而我並沒有鬆手。

“‘不管怎樣,這總是個比較好的解決辦法。’我說。

“‘我怎麽可以嫁給你?’她呻吟著說,‘我可是比你年長很多的。’

“‘哦,不就大那麽兩三歲嘛。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不行,不行。’

“‘為什麽不行?’我問。

“‘我並不愛你。’她說。

“‘這又有什麽關係?我愛你,這不就夠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都說了些什麽。我告訴她,我會努力使她幸福的。我說,我不會對她提任何要求,我隻接受她願意給我的東西。我就那麽一直說著。我試圖讓她變得理智些。我感覺到,她並不想再待在那裏,不想再和蒂姆住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我告訴她,我可以很快搬到另一個區。我以為這樣可以安慰到她。一直以來,我們的相處都非常融洽,她無法否認這點。過了一會兒,她看起來冷靜了一些。我感覺到她在聽我講話。我甚至覺得,她知道自己正躺在我懷裏,並且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好。我又讓她喝了一些威士忌,然後給了她一支煙。最後,我好像是講了一些不鹹不淡的

笑話。

“‘你知道,我真的不是個壞人。’我說,‘沒有我的話,你可能會更糟糕。’

“‘你不了解我,’她說,‘你一點兒也不了解我。’

“‘我願意去了解你。’我說。

“她笑了一下。

“‘馬克,你真是個大好人。’她說。

“‘奧利弗,答應我吧。’我懇求她。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盯著地板看了很長時間。但她沒有動,依舊躺在我懷裏,而我也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柔軟。我一直等著。我那時非常緊張,幾分鍾的時間就好像是過了一輩子。

“‘好吧。’她終於開口說,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在我的祈求與她的回答之間已隔了一段時間。

“我非常激動,當時真的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每當我想要親吻她的嘴唇時,她就轉過臉去,不讓我吻她。我希望我們能馬上結婚,但她卻堅決反對。她堅持要等蒂姆回來後再說。你知道,有時候,人們會非常清楚對方的想法,即使對方沒有講出來,你也同樣可以確切地感覺到。我意識到,她其實不大相信蒂姆所寫的是真的,她還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這一切隻是個誤會,而蒂姆也絕不會結婚的。這讓我感到非常痛苦和煩惱,因為我是那麽愛她。不過,我願意忍受一切。我熱愛、尊敬甚至是崇拜她,然而她卻不準我告訴任何人我們訂婚的事。她讓我發誓,在蒂姆回來以前,決不向別人提及此事。她說,她不想接受別人的什麽祝賀。她甚至也不讓我告訴任何人蒂姆結婚的事。對此,她表現出了無比的倔強。我意識到,她覺得一旦這消息傳播開來,她所不期望發生的事情就會確鑿無疑地發生了。

“‘我聽說蒂姆·哈代結婚了。’她說。

“‘啊?’我回答說,一點兒也不想承認這事。

“看著我一臉蒼白的樣子,她笑了,並告訴我,在她的阿媽告訴她這個傳聞以後,她去找過奧利弗,問她這消息是不是真的。但奧利弗的回答相當奇怪。她並沒有完全證實它,隻是說,她收到了一封蒂姆寫來的信,信上說,他已經結婚了。

“‘她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兒。’瑟吉森太太說,‘當我向她詢問更多細節時,她說她無可奉告;而當我問她有沒有為此消息而感到高興時,她也沒有回答。’

“‘瑟吉森太太,奧利弗很愛蒂姆,’我說,‘他結婚的事自然會給她帶來巨大的衝擊。她對蒂姆的妻子一無所知。她可能對她感到有些不安。’

“‘那你們兩人什麽時候會結婚?’她突然問我。

“‘這可真是個令人尷尬的問題!’我說,並試圖用微笑來搪塞過去。

“她機警地望著我。

“‘你敢跟我保證你並沒有同奧利弗訂婚嗎?’

“我並不想故意欺騙她,或者讓她不要多管閑事,可我又誠懇地答應過奧利弗,在蒂姆回來以前,自己不會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於是我便盡量設法避免正麵回答瑟吉森太太的問題。

“‘瑟吉森太太,’我說,‘如果之後我有什麽消息要宣布,我一定會讓你最早知道的。但我現在隻能告訴你,我確實很想同奧利弗結婚。’

“‘我真為蒂姆結婚這事而感到高興,’她回答說,‘我希望奧利弗可以早點兒同你結婚。他們在這裏所過的是一種病態的生活,他們兩人,他們太離群索居了,並且,他們相互間的關係也太過於親密了。’

“在那段時間裏,我幾乎每天都去看奧利弗。我覺得她並不希望我向她求愛,而我呢,對即便隻是能在進門和離去時親吻一下她的麵頰就感到很滿足了。她對我非常好,親切又體貼;我知道她也很希望看到我,並且,當我離去時,她也會感到悲傷。她通常會比較沉默,然而這段時間裏,我卻聽她講了許多許多的話。但她從不會談到未來,也從不會談到蒂姆和他的妻子。她常常給我講她和母親在佛羅倫薩時的生活。她過著一種奇怪而又孤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同仆人和家庭教師在一起,而她母親卻不斷地陷入一段又一段的情事,與什麽意大利的伯爵,要不就是和什麽俄羅斯王子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猜她在十四歲時,可能就什麽都懂了。她之所以會那樣地反對傳統也是很自然的事:在她十八歲以前,沒有人跟她提到傳統,因為在她的世界裏,並不存在傳統。漸漸地,奧利弗像是恢複了平靜,我開始覺得她已經接受了蒂姆結婚這一事實,隻是她看起來仍顯得蒼白、無力。我打定主意,等蒂姆一回來,我就會向奧利弗加壓,讓她跟我結婚。我隨時都可以申請到一兩周的假,在那休假到期前,我想我便能在別處謀個差事了。她很需要換個環境。

“那一刻,我感到如釋重負。我想,當這打擊最終到來時,奧利弗也許不會再有很強烈的反應。她已經在很努力地調整自己,我猜她現在應該可以從容地麵對一切了。她也許會很喜歡自己的弟媳。他們三人的相處也許會很融洽。然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奧利弗竟表示,她不會去火車站接她弟弟。

“‘他們一定會非常失望的。’我說。

“‘我倒寧願在這裏等著。’她笑著回答說,‘馬克,不要跟我爭辯,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我已點好了幾個小時後會送到我家的早餐。’我說。

“‘很好。你去接他們,把他們帶到你家,在你那裏用早餐,然後再讓他們過來。當然,我會派車過去的。’

“‘我想,如果你不去,他們也許不會在我那裏用早餐的。’我說。

“‘哦,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會的。如果火車準時到達,他們一定還沒有吃早飯,他們肯定不願意餓著肚子繼續趕路。’

“我變得有些疑惑起來。她是那麽渴望蒂姆的歸來,因此,當她說想要自己在家等著,而讓我們先在我那兒用早餐時,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猜她可能很緊張,因此想要盡量拖延跟那位即將取代她的女人會麵。這看起來很不合理,我覺得早一小時或是晚一小時都沒有太大關係,但我也知道,女人有時候的行為會很可笑,並且,不管怎樣,我覺得奧利弗並不希望我再繼續糾纏於

此事。

“‘動身前給我打個電話吧,這樣我便能估摸到你們到達的時間。’她說。

“‘好的,’我說,‘但你知道,我不能和他們一起來。明天我要去拉哈達的。’

“拉哈達是個小鎮,我必須每周過去巡視一次。有機會出門是件好事,然而要到達拉哈達,需乘渡船經過一條河,這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因此,每逢巡視日,我便不可能很早趕回去。那裏有一些歐洲人,也有個俱樂部。我通常會去那裏表示一下我的友好。

“‘另外,’我補充說,‘蒂姆第一次帶他妻子回來,我猜想他也許不希望我在場。但如果你想要邀請我過來用晚餐,我會很樂意的。’

“‘我覺得我再沒有資格發出邀請了,是吧?’她說,‘你應該去問問新娘的。’

“她像是很隨意地在說著這事,可我的心裏還是打了個冷戰。我感覺到,她可能打定主意要接受這新的局麵了,並且,很有可能會很高興地接受這一切的。她讓我留下來吃過晚飯再走。而往常我一般會在八點左右離開,然後回家吃晚飯。她態度很親切,也比往常更溫柔了,這幾周來,我過得很幸福,對她也更加沉迷依戀了。我喝了一些杜鬆子酒,並且我想我在吃飯時表現得也挺不錯。我知道我讓她很開心地笑了好幾回。我覺得她終於拋開了那些壓抑著她的痛苦和心結。這也是我並未對後來發生的事情感到驚慌失措的原因。

“‘你不覺得,你應該離開我這個未婚姑娘了嗎?’她說。

“她說話的語氣平靜、愉快,於是我便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她。

“‘哦,親愛的,如果你認為你還有什麽名聲的話,那你就是在欺騙自己了。難道你不明白,斯布庫的女士們都知道,最近一個月來我天天來你家看你?大家普遍認為,如果我們還沒有結婚,那現在絕對是時候結婚了。你覺得要是我告訴他們,我們已經訂婚了,那樣會不會更好些?’

“‘哦,馬克,你可能把我們的訂婚看得太認真了。’她說。

“我笑了。

“‘那你希望我怎麽對待這件事呢?這本來就是件很認真的事情啊!’

“她搖了搖頭。

“‘不。那天我很苦惱,情緒也異常激動,而你對我又是那麽好。我同意了你的求婚,是因為我當時不願意拒絕你。但現在,我已經有時間來理清自己的思緒了。不要認為我很冷酷。我確實犯過錯誤,我確實應該受到指責。但請你原諒我好嗎?’

“‘哦,親愛的,你這就是在瞎說了。你並沒有對不起我。’

“她很決絕地望著我,神情非常平靜。她的眼睛裏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我不能和你結婚。我不能與任何人結婚。隻要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荒唐。’

“我並沒有立刻做出回答。她那時看起來怪怪的,於是我想,最好不要再逼她。

“‘嗯,我想,我也不能硬拉著你走向聖壇。’我說。

“我向她伸出手,她也向我伸過手來。我抱住了她,她也沒有試圖要拒絕。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任由我親吻她的臉頰。

“第二天早上,我去火車站接蒂姆夫婦。那天的火車很難得地準點到達了。在蒂姆的車廂經過我站立的地方時,他開始朝我揮手,待我迎上去時,他已經跳了下來,正在扶他的妻子下車。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奧利弗在哪兒?’他說,同時用眼睛在站台上掃視著,‘這是薩莉。’

“‘我們到得實在是太早了,對吧?’哈代夫人說。

“我告訴他們,我們的計劃是,先去我家用些早點,然後再乘車回家。

“‘我還想洗個澡。’哈代夫人說。

“‘沒問題,確實應該洗個澡。’我說。

“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有一雙藍藍的大眼睛,還有一個可愛、小巧又挺直的鼻子。她的皮膚像牛奶,又像玫瑰,人長得漂亮得像是歌舞團中的女演員,當然,你可能以為她是很愛矯飾的那種,但她不是,她是很迷人的那種。我們驅車到了我家,他們都洗了澡,蒂姆還刮了胡須。我隻跟他單獨待了大約兩分鍾。他問我,奧利弗是怎樣看待他的婚姻的。我告訴他,奧利弗聽到這一消息後,非常苦惱。

“‘我想也是。’他說,略微皺起眉來。末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不過我對此也是毫無辦法。’

“我並未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哈代夫人便來到了我們身旁,並伸手挽住了她的丈夫。他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按了一下。他看了看她,眼神裏都是喜悅與頑皮的愛意,就像是並沒有非常嚴肅地看待她,隻是以一個所有者的姿態,對她的美麗感到驕傲。她確實非常美麗。她並不是那種害羞的女孩兒,我們認識還不到十分鍾,她便叫我稱她為薩莉,她的理解力也很強。當然,她這時仍處在初來乍到的興奮中。她從未到過東方,現在,這裏的一切都讓她著迷。很明顯,她非常愛蒂姆。她的眼睛從未離開過蒂姆,並且總是玩味著他的話。我們很高興地一起用過早餐,然後便分開了。他們上了自家的車,準備回家,我也上了我的車,準備前往拉哈達。我答應他們,在事情辦完後便直接開往他們的莊園,事實上,如果要經過我家再過去,那就繞得太遠了。我帶了一套隨身換洗的衣服。我想,奧利弗一定會喜歡上薩莉的,她是那麽坦誠和歡悅,那麽天真無邪;她非常年輕,應該還不到十九歲,她的可愛不可能不讓奧利弗動心的。我為有一個合理的緣由讓他們三人一起相處而感到高興,當我從拉哈達動身返回時,我想他們都會很高興再見到我的。我驅車到了他們家門前,摁了兩三聲喇叭,期待著有人會出現。然而卻一個人也沒有。四周全是一片黑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有些驚訝,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們應該是在家裏的。我等了一會兒,然後下了車,順著台階往上走。走到頂上時,我突然絆到了什麽東西。我罵了一聲,彎下腰去看究竟是什麽,我感覺像是一個人。接著,我聽見了一聲喊,一看原來是哈代家的阿媽。在我伸手碰到她時,她很快縮了回去,並大聲地哭泣起來。

“‘她死了嗎?’我問。

“‘沒有,他們叫來了醫生,然後把她送進了醫院。’

“我也不知道我那時究竟是怎麽了。我甚至也沒有告訴薩莉我要去哪裏。我隻是站起身來,蹣跚地走向門口。我上了車,並讓我的司機趕快載我去醫院。我瘋也似的衝進醫院。我問碰見的人,奧利弗在哪裏。他們試著阻攔我,但我推開了他們。我知道單人診室在哪裏。一些人要拉住我,但我極力推開了他們。我隱約意識到,醫生曾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那房間。但我卻什麽也顧不了了。門口站著一位年長的人,他伸出手來,想要阻止我通過。我罵了他,並叫他給我讓開。我想我當時是引起了一場**,我完全失去了自控力;突然,門開了,我看到醫生走了出來。

“‘是誰在外麵大吵大鬧?’他說,‘哦,是你,你想做什麽?’

“‘她死了嗎?’我問。

“‘沒有,但她已經失去意識了。她一直沒有恢複知覺。這隻是一兩個小時的事情。’

“‘我想要見她。’

“‘不行。’

“‘我是她的未婚夫。’

“‘真的是你嗎?’他喊,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正在奇怪地打量我,‘難怪會發生這種事情。’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時我已因驚恐而變得感覺遲鈍了。

“‘你肯定能做點兒什麽來救她吧!’我激動地喊。

“他搖了搖頭。

“‘如果你看到她,你就不會這麽想了。’他說。

“我滿臉驚駭地看著他。沉默間,我聽見有個男人正在抽噎著。

“‘這是誰在哭?’我問。

“‘是她弟弟。’

“接著,我覺得我的手臂上多出一隻手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瑟吉森太太。

“‘可憐的孩子,’她說,‘我真為你感到可惜。’

“‘親愛的,走吧,’瑟吉森太太說,‘你待在這裏也是無濟於事。’

“‘不,我必須留下來。’我說。

“‘那麽,到我房間來坐坐吧!’醫生對我說。

“我那時的精神已完全垮了,於是任由瑟吉森太太拽著我到了醫生的私人房間裏。她讓我坐了下來。我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為這隻是個可怕的噩夢,我一定會從這夢中醒來的。我不知道我們在那裏坐了多久。三個小時?四個小時?後來,醫生進來了。

“‘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聽完這話,我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開始大哭起來。我並不在乎他們會怎麽看我。我那時隻是感到自己非常不幸。

“第二天,我們埋葬了她。

“瑟吉森太太跟著我回到我家,陪我坐了一會兒。她希望我能跟她一起去俱樂部,然而我卻根本沒有那心情。她非常友善,但我很高興她終於離開了我家,給我留下一些獨處的空間。我試著去讀書,但書裏的字卻完全進不到我腦海之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已死。我的男仆走進屋來,為我打開了燈。我的頭疼得像是快要讓我瘋掉一樣。然後,他告訴我,有個女士想要見我。我問他,這人是誰。他說自己也不大確定,但他猜想可能是從布達丹來的那位先生新近入門的妻子。我不知道她來找我做什麽。我起身走到門口。我的男仆猜得沒錯,那確實是薩莉。我邀請她進屋來,並注意到她也是一臉的蒼白。我為她感到遺憾。對一個像她那麽大的女孩兒而言,這真是個可怕的經曆,也是一個新娘所能遇到的最悲慘的迎接禮。她進屋坐了下來。她顯得非常緊張。我隨便講了些不相幹的事情,希望她能放鬆下來。她讓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她一直用她那雙藍藍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而那雙眼睛裏卻隻剩下了恐懼。突然,她打斷了我。

“‘你是我在這裏認識的唯一一個人,’她說,‘我隻能來找你了。我想讓你帶我離開這裏。’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說。

“‘我不希望你問我任何問題。我隻希望你帶我離開這裏。立即離開這裏。我想回英國!’

“‘但你現在不能就這麽離開蒂姆,’我說,‘親愛的,你必須要振作起來。我知道這對你而言是件極可怕的事情。但你也為蒂姆想想吧。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也正處在極度的悲痛之中。如果你愛他,你至少應該為他做點兒什麽,盡量讓他不要太難過。’

“‘哦,你不知道,’她大聲說,‘我不能告訴你。這太恐怖了。我求你幫助我。如果今晚有火車,請讓我搭上今晚的車吧。隻要我能到達檳榔嶼,我就能乘船回英國。我不能再待在這個地方了,一晚也不行。否則的話,我會瘋掉的。’

“‘蒂姆知道你要走嗎?’我問她。

“‘從昨天晚上起,我便沒有再見過他。我不會再見他了。我寧願死,也不要再見他。’

“我想要爭取點兒時間。

“‘但你也不能就這樣空手離開啊!你把你的行李帶來了嗎?’

“‘這有什麽關係?’她不耐煩地說,‘我手中現有的東西也足以讓我回到英國了。’

“‘你有錢嗎?’

“‘我有足夠的錢。今晚會有火車嗎?’

“‘有的,’我說,‘有一班過了午夜發的車。’

“‘謝天謝地。你會幫忙安排好一切嗎?在此之前,我能不能待在這裏?’

“‘你可真是在為難我了,’我說,‘我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你知道,你這種做法後果會是很嚴重的。’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你就會明白,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出的選擇。’

“‘這樣會有許多醜聞出來的。我不知道人們會說些什麽。你想過這會對蒂姆造成什麽影響嗎?’我有些擔心,也有些不高興,‘天知道,我並不想插手別人的事情。但如果你真想要我幫助你,那麽,你應該將你的理由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決定要不要幫你。你必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能告訴你。我隻能告訴你說,我什麽都知道了。’

“她用手捂住臉,開始顫抖起來。突然,她搖晃了一下,似乎剛從什麽可怕的噩夢中醒了過來。

“‘他沒有資格娶我。這真是太荒謬了。’

“她說話時,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尖厲、刺耳。我很怕她會變得歇斯底裏起來。她那可愛的玩偶似的臉此時充滿了恐懼,眼睛一直大大地睜著,看起來就像是再也閉合不上了。

“‘你不再愛他了嗎?’我問。

“‘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還能愛他嗎?’

“‘如果我拒絕幫助你,你會怎麽辦?’我問。

“‘我想可能還會有牧師或是醫生願意幫助我。你得帶我去找他們。’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家裏的男仆帶我來的。他從別處弄了輛車。’

“‘蒂姆知道你已經離開了嗎?’

“‘我給他留了一封信。’

“‘他會猜到你在我這裏的。’

“‘他不會阻攔我的。我向你保證這一點。他不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也別再試圖阻止我了。我告訴你,如果再在這裏多待一晚,我真的會瘋掉的。’

“我歎了口氣。不管怎樣,她已經到了能夠自己做主的年紀。”

我,作為記錄這一切的作者,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插話。

“你明白她的意圖嗎?”我問費瑟斯通。

他盯著我看了好大一會兒,一臉憔悴的樣子。

“隻能有一個理由,而那是不能說出口的。是的,我知道是怎麽回事。這解釋了一切。可憐的奧利弗。可憐的美人兒。我想,就我而言,這有些荒謬,那一刻,我隻因那可憐的小家夥眼裏充滿的恐懼而惴惴不安。她讓我心生厭惡。有那麽一會兒,我一句話也沒說。接著,我告訴她,我會照她說的來幫助她。而她甚至連謝謝也沒說。我想,她應該明白我是怎麽看她的。晚餐時間後,我讓她吃了些東西,然後,她問我有沒有房間能讓她在去車站前先躺一會兒。我帶她去我的房間,然後便離開了。我在起居室裏坐著等。我的天啊,我從未覺得時間過得這麽慢過。我覺得十二點鍾好像永遠也不會到來了。我跑到火車站,人們告訴我,火車可能要兩點鍾才能到。午夜時分,她來到起居室,我們在那裏坐了一個半小時。我們彼此沒有話講,於是都默默地坐著。臨了,我帶她去火車站,並把她送上了火車。”

費瑟斯通開始蹙起了眉頭。

“我也不知道。我申請了短期病假。結束之後,我就到別處任職了。我聽說,蒂姆賣掉了他的莊園,在別的地方又買了一個,但我不知道是在哪裏。我最早發現他在這裏時,也著實嚇了一跳。”

然後,費瑟斯通站起身來,到一張桌子旁去給自己調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水。在此刻的寂靜裏,我聽見了呱呱叫的青蛙們的單調的合唱聲。突然,一隻鷹鵑停在了房前的一棵樹上,並開始啼唱。起先是三個音節一階,且是半音音階,接下來又是五個或者四個音節一階。這些變化的音符一直在聒噪著,強迫著人們去聽、去數,因為人們並不知道這確切的音節數會是幾個,所以這對人們的神經簡直是種折磨。

“那隻鳥真該死,”費瑟斯通說,“這意味著我今晚肯定又沒法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