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公主

起初，暹羅國王有兩個女兒，他給她們取名叫黑夜和白天。不久他又得了兩個女兒，於是他把頭兩個女兒的名字改了，按四季的名稱命名四個女兒：春季和秋季，冬季和夏季。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國王又添了三個女兒。他再一次給她們更換名字，用一周七天的名稱順序命名自己的七個女兒。可是，當他的第八個女兒出世的時候，他抓耳撓腮，不知該怎麽辦。突然，他想到一年中的十二個月份。王後說，月份的名稱也不過才有十二個呀。再說，非得記住那麽多新的名字，簡直把她都搞糊塗啦。然而，國王是個有板有眼的人，一旦主意已定，決不改變。他把他所有女兒的名字都換了，管她們叫一月、二月、三月（當然是用暹羅文），直到最小的一個，叫八月。後來又出生的那個就命名為九月。

“如今隻剩下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了，”王後說，“等這三個也用完了，咱們還得給女兒再換名字。”

“不，不會的，”國王說，“因為，我覺得不論是誰有十二個女兒也足夠了。等親愛的小十二月誕生之後，我將不得不把你的頭砍掉。”

國王說到這兒，傷心地哭了，因為他特別疼愛王後。不用說，王後聽了這話也非常不安，因為她知道：如果國王不得不讓她人頭落地的話，他一定難過得要命。當然，她自己也不會好受的。但誰承想事態的發展使他倆都無須再為這樁事發愁了，因為，九月公主就是他們最小的女兒，在她的後麵王後生的全是兒子。國王是按照字母的順序為他們起的名字。因此，好長一段時間，國王和王後用不著再為起名字的事兒擔憂了。事實上，她的兒子總共才排到字母“J”而已。

可是，暹羅國王的女兒們由於名字總是這樣改來改去，性格長期以來一直很暴戾，尤其那幾個大女兒因為改的次數比別人多，更是如此。隻有小女兒九月公主性格溫柔善良，因為她從來沒有嚐到過叫別的名字的滋味，隻知道自己叫九月（當然，除了她的姐姐們，出於乖張的性格，不是叫她這個名字就是叫她那個名字）。

暹羅國王有一個習慣。據我看，這個習慣若能傳到歐洲，將使那裏的人受益匪淺。那就是，他在過生日那天，不接受禮物，而是贈送禮物。看起來仿佛他喜歡這種習慣似的，因為他不止一次地說，很遺憾他的誕生之日隻有一天，因此每年隻能過一次生日。不過，就這樣他最後還是把暹羅國各個城市市長贈送他的結婚禮物還有其他時節送的禮物，連同他自己那過時的王冠統統都給送掉了。這一年，又到了他的誕辰，他手邊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好送，就給他的女兒們每人一隻漂亮的金鳥籠，裏麵各有一隻漂亮的綠鸚鵡。一共是九隻，每個籠子上麵按照公主的名字寫著月份的名稱。九位公主都為自己的鸚鵡感到自豪，她們每天花上一個小時（因為她們和父王一樣是有板有眼的人）教鸚鵡說話。不久，每隻鸚鵡都會說“上帝保佑國王”（用難度很大的暹羅語）。有幾隻還會用至少七種東方語言說“漂亮的鸚鵡”。但是有一天，九月公主去向她的鸚鵡道早安時，發現它躺在金鳥籠的籠底死啦。頓時，她淚如雨下。宮女們怎麽勸說也無濟於事。她哭得那麽悲傷，以至宮女不知所措，隻好稟告王後。王後說宮女們胡說八道，還說最好讓小公主去睡覺，不必吃晚飯了。宮女們滿心想著參加晚宴，迫不及待地安頓九月公主上床就寢，把她獨自留在房裏。九月公主盡管肚子餓了，躺在**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個不停。這時，她忽然看見一隻小鳥蹦進她的房間。她從嘴裏抽出大拇指，一屁股坐起來。接著，小鳥開始唱起歌來。這是一首優美動聽的歌曲，唱的是國王花園裏的湖，照在平靜湖麵上的垂柳，以及在倒映於湖水裏的柳樹枝的影子中間遊來遊去的金魚。歌聲停了，公主不再哭了，連沒吃晚飯的事兒也忘得一幹二淨。

“這首歌真好聽。”她說道。

小鳥向她鞠了個躬。藝術家們天生有禮貌，喜歡聽人家讚揚。

“您願意留下我代替您的鸚鵡嗎？”小鳥問，“確實，我外表沒有鸚鵡漂亮，不過，在嗓子方麵我可比它強得多。”

九月公主高興得直拍手。小鳥蹦到她的床腳下，一直把她唱入夢鄉。

第二天，她醒來時，小鳥仍然待在那兒。她睜開眼睛，小鳥說聲早晨好。宮女給公主端來了早點。小鳥從她的手心裏啄米粒吃，在她的茶盤裏洗澡，還喝茶盤裏的水。宮女們說她們覺得喝洗澡水可太不文明啦。但是，九月公主說那是藝術家的性格。小鳥吃完早點，又開始唱歌。歌聲如此美妙，以至宮女們大為驚訝。因為，她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歌聲。九月公主感到又得意、又高興。

“現在，我想讓我的八個姐姐看看你。”公主說。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當作棲木，小鳥飛下來停在上麵。就這樣，九月公主由宮女們陪同，走遍皇宮挨個去拜會所有的公主姐姐；從一月公主開始，一直到八月公主，因為她很注意禮節。每到一處，小鳥給每位公主唱上一支不同的歌兒，而那些鸚鵡隻會說“上帝保佑國王”和“漂亮的鸚鵡”。最後，她帶著小鳥去見國王和王後，他們又驚又喜。

“我就知道不讓你吃晚飯就睡覺是做對了吧。”王後說。

“這隻小鳥唱得比鸚鵡好聽多啦。”國王說。

“我早該料到你聽老百姓說‘上帝保佑國王’已經聽膩了，”王後說，“我真想不出為什麽那些姑娘們也教她們的鸚鵡說這個。”

“這種感情是可貴的，”國王說，“聽多少遍我也不介意。但是，那些鸚鵡老是說‘漂亮的鸚鵡’，我倒真聽膩了。”

“它們是用七種不同的語言說的呀。”公主們說。

“我相信它們是用七種不同的語言說的，”國王說，“不過，這確實叫我想起來我的議員們。他們總是用七種不同的方式說同一件事，而這件事，不管怎麽說，都毫無意義。”

眾位公主，正如我在前麵提到過的，天生性格乖張，聽到父王的話，都很不高興，那些鸚鵡看上去也灰溜溜的。隻有九月公主在皇宮各個角落裏跑來跑去，唱個不停，像隻雲雀。那隻小鳥圍著九月公主飛來飛去，邊飛邊唱，像隻夜鶯。實際上它就是一隻夜鶯。

日子就這樣一連過了好幾天。後來，八個公主湊在一起商量對策。她們一塊兒去找九月公主，圍著她坐成一圈，把腳盤在屁股底下，隻有那樣才合乎暹羅公主的體統。

“可憐的九月，”她們說，“你那美麗的鸚鵡死了，我們都很難過。你不能像我們一樣有個愛鳥，一定很苦惱。所以，我們大家把自己的零用錢湊在一起，打算給你買一隻可愛的黃、綠兩色的鸚鵡。”

“別多此一舉啦，”九月公主說（這句話有點不太客氣，可是暹羅公主彼此有時候也耍個小脾氣），“我已經有了一隻愛鳥，它會給我唱最動聽的歌。我真不知道要一隻黃綠色的鸚鵡究竟有什麽用。”

一月公主輕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二月公主、三月公主也都哼了一聲。事實上，這八位公主都哼了一聲，隻不過是按照排行大小順序進行的。等她們每個人都哼完了，九月公主問道：

“你們這是怎麽啦？難道你們都傷風感冒了嗎？”

“哦，親愛的，”她們說，“要說你的那隻鳥，你讓那小東西隨心所欲地飛來飛去，真是荒唐。”她們環顧了一下室內，眼眉挑得老高，幾乎看不到前額。

“這樣你們會顯出可怕的抬頭紋的。”九月公主說。

“能問一聲你的小鳥在哪兒嗎？”她們說。

“它去拜訪它的嶽父了。”九月公主回答道。

“你怎麽知道它還會回來呢？”眾位公主問。

“它每次走了都回來的。”九月公主說。

“好吧，親愛的，”八位公主說，“你若聽從我們的忠告，就用不著冒這樣的險了。假如它回來，請注意，它要是真的回來就算你走運，冷不防把它關進籠子裏，在籠子裏養著它，那才是唯一保險的辦法。”

“可是我喜歡看它在屋裏自由自在地飛翔啊！”九月公主說。

“安全第一。”她的姐姐們不祥地說。

她們站起來，搖著腦袋出去了。剩下九月公主一個人，心裏惴惴不安。她似乎覺得小鳥離去了很長時間，她想不出它在幹什麽。也許發生了什麽事。外麵有老鷹，還有人設的羅網，你很難說它會碰上什麽意外。此外，說不定它把她忘記了，要不就是它另有新歡。那可太糟糕啦。她多麽希望小鳥平平安安地回來，然後，把它關進那隻準備好的金鳥籠裏。因為自從宮女們埋葬了死去的鸚鵡以後，那隻鳥籠一直放在原來的地方。

突然，從九月公主的耳朵後麵傳來一陣吱吱的叫聲，她回頭一看，小鳥正棲在她的肩頭。小鳥悄悄地飛進來，那麽輕手輕腳地落下，以至她都沒聽到動靜。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公主問。

“我想，我讓您擔心啦，”小鳥說，“老實說，今天晚上我差點兒就回不來啦。我的嶽父舉行宴會，大家都讓我住下。但是，我怕您會著急。”

在當時的情況下，小鳥說這種話是很不合時宜的。

九月公主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裏怦怦直跳，她打定主意不再冒險。她抬手一把捉住小鳥。對公主的這一舉動，小鳥早就習以為常；她喜歡在自己手掌中感受它那心房怦怦跳動，跳動得那麽快。我想，小鳥一定也喜歡感受她那小手的溫暖。因此，小鳥毫不懷疑。可當公主把小鳥拿到籠子跟前，猛地往裏一放，把籠門一關的時候，可真把它嚇壞了，它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稍停片刻，它蹦到象牙棲木上說：

“您是在逗我玩，對嗎？”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九月公主說，“晚上，媽媽的貓到處亂跑，我想，你在籠子裏可以萬無一失。”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王後要養那麽多貓。”小鳥有點生氣地說。

“哦，你知道，它們是很特殊的貓，”公主說，“長著藍藍的眼睛，尾巴上有個結。它們是王室的一種特產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完全明白，”小鳥說，“不過，您為什麽事先不打個招呼，就把我關進籠子呢？我想，這並不是我喜歡待的地方。”

“要是老讓我為你的安全擔心，那我一夜也不會合眼的。”

“嗯，隻此一次，我倒也不介意，”小鳥說，“隻要您明天早晨放我出去就行。”

小鳥吃了一頓極為豐盛的晚餐，然後開始唱歌。但是，剛唱了一半，就停了下來。

“不知道怎麽啦，”它說，“今晚我就是不想唱歌。”

“好吧，”九月公主說，“那就去睡吧。”

於是，小鳥把頭往翅膀底下一紮，不一會兒睡熟了。公主也睡著了。但是，天剛破曉，她就被小鳥扯著嗓子的叫聲給驚醒了。

“醒醒，醒醒，”小鳥說，“打開籠門放我出去。我要在露水未幹的時候，好好地飛一飛。”

“你在籠子裏不是挺好嘛，”九月公主說，“你有一隻漂亮的金鳥籠。那是爸爸的王國裏最巧的工匠製作的。爸爸可喜歡這個鳥籠啦，以致他把工匠的頭砍掉，讓他再也造不出第二個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小鳥說。

“你一日三餐由我的宮女侍奉，從早到晚不用為任何事情擔憂，你隻管盡情唱你的歌。”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小鳥說。它極力想從鳥籠的欄杆縫中間擠出去，那當然辦不到；它又拚命地撞那扇門，當然也撞不開。這時，那八位公主走進來看著它。她們對九月公主說，她聽從了姐姐們的勸告是很明智的，並且說，它很快就會習慣在鳥籠子裏生活了；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全然忘掉過去的自由啦。她們在場時，小鳥一句話都不說。但她們剛一離去，小鳥又開始大喊大叫起來：“還我自由，還我自由。”

“你怎麽這麽傻呢，”九月公主說，“我把你關在籠子裏，完全是因為我太喜歡你了。我比你更清楚怎樣做對你最好。給我唱支動聽的歌吧，我給你一塊紅糖。”

但是，小鳥站在籠子的一角，眼睛望著蔚藍的天空，始終沒吐一個音。一整天，它都沒有唱歌。

“生氣有什麽用？”九月公主說，“你為什麽不用歌聲來忘掉你的煩惱呢？”

“我怎麽能唱得出來？”小鳥回答說，“我想要看看樹林、湖水和田地裏長著的綠油油的稻穂。”

“如果你想要的就是這些，我帶你去散步。”九月公主說。她拿著鳥籠走出去，來到周圍種著柳樹的湖邊，站在一望無際的稻田埂上。

“我以後每天帶你出來，”九月公主說，“我愛你，並且我一心想讓你高興。”

“這跟我飛在空中看，不是一回事，”小鳥說，“從籠子縫中間看到的稻田、湖水和垂柳顯得毫無生氣。”

她於是帶它回到宮中，給它送上晚飯，但它滴水不進。公主有點焦急，便去找她的姐姐們求教。

“你必須要堅強。”她們說。

“不過，如果它什麽也不吃，會餓死的。”她答道。

“那它就太忘恩負義了，”她們說，“它應該明白你完全是為了它好。如果它冥頑不化，最後一命嗚呼了，那就是活該。你正好可以擺脫它。”

九月公主真看不出那樣做對她有什麽好處，然而，她們是八個對一個，年紀也都比她大。她隻得作罷了。

“說不定到明天它就會習慣籠中的生活了。”她說。

第二天，她一醒來就高高興興地大聲跟鳥兒說早安。沒有回答。她跳下床朝鳥籠跑去，她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隻見小鳥側身躺在籠底，雙眼緊閉，看上去像是死了。她打開籠門，伸進手把小鳥拿出來。她感覺到小鳥的心髒還在跳動，這才寬慰地嗚咽出一聲來。

“醒醒，醒醒，小鳥。”她說。

她開始哭起來，眼淚落在小鳥身上。它睜開眼睛，覺察到自己周圍沒有籠子的欄杆了。

“我沒有自由就不能唱歌；如果不能唱歌，我就會死去。”小鳥這麽說。

公主失聲痛哭。

“那我還你自由，”她說，“我把你關進金籠，因為我愛你。我願意你歸我一人所有，但我從未想到那樣會害死你。飛吧，飛到湖邊的樹林中去，飛過綠色的稻田。我太愛你了，隻要你快樂，怎麽樣都可以。”

她推開窗戶，把小鳥輕輕地放在窗台上。小鳥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小鳥，”她說，“我決不再把你關在籠子裏了。”

“我會來的，因為我愛您，小公主，”小鳥說，“我要給您唱我會唱的最動聽的歌。我要遠走高飛，但我一定經常回來，我永遠不會忘記您。”小鳥又抖動一下，“老天爺呀，我的身體變得多僵啊！”它說。

說完，它張開雙翅，直飛入碧空中。但是，小公主哇的一聲哭起來；因為要把你所愛的人的幸福放在你自己的幸福之上，的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的小鳥飛得看不見影了，她突然感到一陣孤單。當她的姐姐們知道了所發生的一切後，嘲笑她，說什麽小鳥再也不會回來啦，可小鳥還是回來了，它棲息在九月公主的肩膀上，從她的手心裏吃食，給她唱它周遊世界時學會的好聽的歌曲。九月公主不論白天黑夜都開著窗，以便小鳥可以隨時進出。這樣對公主大有益處，使她出落得異常美麗。她長大後，嫁給了柬埔寨的國王。一路上，她騎著大白象來到他住的城市。但是，她的姐姐們睡覺時從來不開窗，一個個長得像醜八怪，脾氣又壞。到了出嫁的年齡，國王隻得把她們打發給他的議員們。每人的陪嫁隻有一磅茶葉和一隻暹羅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