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夫人

故事發生在戰爭爆發之前的兩三年間。

佩裏格林夫婦正吃著早點。雖說隻有兩個人,他們卻各坐在那張長餐桌的兩端。由當時一些時髦畫家繪製的喬治·佩裏格林家祖先們的肖像,仿佛正從牆上瞧著這兩口子。管家送進早晨的郵件,有幾封上校的信,有公函,有《泰晤士報》和寄給他老婆埃維的一件包裹。上校看了看他的信,然後,打開《泰晤士報》開始讀起來。他們吃完了早點,站起身來,上校發現他老婆還沒有把她的包裹打開。

“那裏麵是什麽?”他問。

“是幾本書吧。”

“我來替你打開,好嗎?”

“行啊。”

上校一向不願意把捆包裹的繩子割斷,所以就費了點兒勁解開了繩結。

“都是一樣的,”他打開包裹說,“你為什麽要買六本同樣的書呢?”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其中的一本,“是詩歌,”他看著扉頁念道,“《金字塔倒塌之際》,夏·凱·漢密爾頓著。”夏娃·凱瑟琳·漢密爾頓是他老婆結婚前娘家的姓。上校望望她,又驚又喜:“埃維,你出了一本書?你可真行。”

“我原想,你對這種書是不會感興趣的。你願意看看嗎?”

“好,你知道我對詩歌一竅不通。不過——現在嘛,我倒很想要一本;我一定好好拜讀一下。我把書拿到書房去吧,今天早晨有很多事情要辦哩。”

上校帶著《泰晤士報》、他的信和那本書走了出去。他的書房寬敞、舒適,擺著一張大寫字台和一把皮麵扶手椅,牆上掛著他作為狩獵紀念而珍藏的獵獲物。排列在書架上的有各種參考工具書,關於農業、園藝、釣魚和打獵的書籍,還有論述上次世界大戰的著作。喬治·佩裏格林上校在那次戰爭中榮獲過一枚軍人十字勳章和一枚金十字勳章。因為結婚前,他一直在威爾士皇家禁衛軍裏服役。戰爭結束後,他辭去軍職,定居在一座由他的前輩在喬治三世時建造的很大的別墅裏(距離謝菲爾德約二十英裏),過起隱士的生活。喬治·佩裏格林精心經營著一塊約莫有一千五百英畝的土地,另外兼作當地治安推事的差事,他工作勤勉、認真盡職。到了狩獵季節,他會每周兩次騎著馬帶獵狗去打獵。他射術高超,又是一個高爾夫球手。如今雖然已年過半百,他還能打一場激烈的網球賽,說他是一名全能運動員,一點兒也不誇張。

雖說近來體重不斷增加,他仍不失為一個體型勻稱的男人;高高的個子,卷曲的灰白頭發,隻是在頭頂的地方開始有點兒脫發,一雙藍藍的眼睛裏流露出坦率的神情,五官端正,滿麵紅光。他熱心為人們辦事,擔任著幾個地方組織的主席職務。同時,與自己的階級、身份相稱,他是一個忠實的保守黨黨員,他關心手下人的福利,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並且欣喜地發現,他能夠依靠埃維去處理照看病人和救濟窮人的事務。在靠近村邊的地方,他蓋了一所小醫院,拿自己口袋裏的錢去支付一位護士的工資。他要求受惠者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選舉中,不管是郡選舉還是普選,投他這個候選人一票。他為人厚道,對待下級從不擺架子,能體諒佃戶的苦衷,在附近的鄉紳中很受歡迎。如果有人說一句他是個大好人,他就很高興(雖說還有點兒難為情),很知足了,他並不需要更多的讚揚。

美中不足的是,他沒有孩子。不然的話,他一定是個稱職的父親,善良、嚴厲,並且一定會像紳士們那樣教育兒子,送他們到伊頓公學去上學;當然啦,還要教他們釣魚、打獵和騎馬。但事實上,他的繼承人卻是個侄兒,也就是他那死於車禍的哥哥的兒子。這倒是一個挺不錯的孩子,可性格完全不像佩裏格林,不像,一丁點兒也不像。更糟糕的是,孩子那不明智的媽媽竟然把他送進一所男女同校的學校。埃維幹了一樁讓他失望的事。不可否認,埃維出身高貴,手裏有點兒錢,是個理家的能手,很受村裏人的愛戴。在佩裏格林娶她的時候,她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奶油色的皮膚,淡棕色的頭發,身材健美,打得一手好網球。他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麽她不會生育。當然,如今她已經不再年輕,眼看快四十五歲了,皮膚已經發黃,頭發失去了光澤,人也瘦得可憐。不過,她的衣著卻整潔、合身。她似乎已不太去關注自己的容貌,不再花時間化妝打扮,甚至連唇膏都不用了。有時候,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參加一個晚宴,從中人們仍能遙想到她年輕時的風采;可在平時她又是那種沒有人去注意的女人。不管怎麽說,她是個很好的女性,一位賢妻;至於不會生養,絕非她的過失。然而,對一個盼望有個親生兒女的人來說,這總是件憾事。她看上去缺乏活力,這就是她的症結所在。當佩裏格林向她求婚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是愛她的,起碼是按照一個想成家立業的男人那樣充分地愛著她。可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們兩人毫無共同之處。她不喜歡打獵,而釣魚又使她厭煩。自然,他們變得疏遠了。說句公道話,他不得不承認,她從來沒有打擾過他。兩人誰都沒有當眾發過脾氣,也沒發生過口角。在她看來,好像丈夫的一意孤行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有時到倫敦去,她從來不要跟他一起去。在倫敦,佩裏格林有個相好的姑娘。其實,不能算是個姑娘,她肯定滿三十五歲了,不過,長得白裏透紅,很是招人喜愛。他隻要事先拍封電報,他們就會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過夜。誰叫他是個男人呢?一個健康正常的男人在生活中總得有點兒樂趣。他心裏一直有個想法:如果埃維不是這麽順從的一個女人的話,那麽她一定會更加適合做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並不喜歡這個想法,於是便把它拋到了一邊。

喬治·佩裏格林是個處處為別人著想的紳士,他剛把《泰晤士報》看完,就打發管家把報紙給埃維送去,然後,看了看表。時間是十點半,他和一個佃戶約好在十一點會麵,現在還有半小時的空閑。

“讓我趁這個時候看看埃維的書。”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笑吟吟地拿起書。埃維在自己臥室裏收藏著不少有學問的人讀的書,可沒有一本他感興趣的;既然這些書埃維愛看,那就讓她看好了。他發覺眼下他手裏的這本頂多不過九十頁,這還對他的心思。他讚成埃德加·愛倫·坡的觀點:詩歌不宜過長。但是,翻過幾頁之後,他注意到有些詩句太長,既不規律也不押韻。他是不喜歡讀這種詩的,記得他剛上學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曾學過一首詩,開頭是:“那孩子站在火燒火燎的甲板上。”後來在伊頓公學上學,有一首開頭寫道:“毀滅抓住了你,無情的國王。”之後還學了《亨利五世》,這是學生們必須讀的,學了半個學年。他驚愕地把目光停留在埃維的書頁上。

“這哪裏是詩呢?”他說。

幸好並不是裏麵所有的詩都是如此。隻夾雜著幾首這樣的詩:上麵三四個字一行,下麵變成十個或十五個字一行,看上去就怪別扭的。其中有幾首小詩,真得感謝上帝,倒是又短又押韻,句子長短也一樣。有幾首還在前麵加了“十四行詩”的標題。出於好奇,他數了數,真是十四行。他讀了起來,似乎還不錯,隻不過看不懂裏麵說的什麽。他不由自主地重複著:“毀滅抓住了你,無情的國王。”

“可憐的埃維。”他歎息了一聲。

這時,他約好的那個農民被帶進書房。他放下書本起來接待。他們開始商議起他們的事情……

“我讀過了你的書,埃維,”在吃午飯的時候,他說,“非常好,出這本書你花了不少的錢吧?”

“沒有。我運氣不錯,一個出版商接受了這本書。”

“詩歌的稿酬是不會太多的,親愛的。”他說得既溫存又關切。

“不會太多,我估計也沒有多少。今天早晨班諾克找你有事嗎?”

班諾克就是打斷他讀埃維詩歌的那個佃戶。

“他找我預支一部分錢,打算買一頭純種的公牛。他是個好人,我倒有幾分想答應他了。”

喬治·佩裏格林覺察到埃維無意談論她的書,於是,他也用不著為換一個話題而感到不安了。讓他沾沾自喜的是:埃維在書的扉頁上用了她結婚前的姓;盡管他認為關於書的事不大可能會有人知道,他還是以自己不尋常的姓氏為榮的。萬一某個可惡的窮文人在一份報紙上取笑埃維的作品的話,他是不會高興的。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裏,他一直沒有問埃維關於她竟貿然搞起寫作來的事,這看來還是明智的;同時她對此事也隻字不提。倒好像寫詩不光彩似的,所以他們默默地達成一個協議,不去提它。但後來發生一件奇怪的事。佩裏格林因公必須到倫敦去,他帶著達芙妮出去吃飯,就是每逢他進城總要跟她一起待上幾個小時的那個姑娘。

“喂,喬治,”她說,“是不是你老婆寫了一本人們都在談論的書?”

“你說什麽呀?”

“是這麽回事,我認識一位評論家,那天晚上我們去吃飯,他帶著一本書。‘是給我看的嗎?’我問,‘是本什麽書?’‘噢,我想這種書是不合你的胃口的,’他說,‘是本詩集,我剛剛寫了一篇評論文章。’‘詩歌我是從來不看的。’我說。‘這是我看過的最富於**的詩了,’他說,‘銷路好極啦,寫得非常好。’”

“作者是誰?”喬治問。

“是一個姓漢密爾頓的女人。我朋友告訴我,那不是她的真姓。他說她的真姓是佩裏格林。‘真巧,’我說,‘我認識一個人就姓佩裏格林。’‘在軍隊裏是個上校,’他說,‘住在謝菲爾德附近。’”

“你真不該和朋友們談到我。”喬治生氣地皺起眉頭。

“不要生氣嘛,親愛的。當時我就說了一句,‘你跟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達芙妮咯咯地笑起來,“我朋友說,‘人們都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老頑固’。”

喬治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

“你可以說得再嚴重點兒,”他笑了笑,“如果我老婆真的寫了本書的話,我哪能不知道呢?”

“我想也是的。”

好在她對這件事沒有多大興趣。當上校開始談到別的話題時,她早把它忘到了腦後。上校也把這件事忘了。據他判斷,那個愚蠢的評論家隻不過是騙騙達芙妮罷了,他一想到有人由於聽說這是本熱門的書,就買來一讀,結果卻發現滿篇都是亂糟糟的不能理解的空話,就覺得怪可笑。

佩裏格林是好幾個俱樂部的會員。第二天他覺得該在一點鍾到聖詹姆斯街去吃午飯。他打算下午早一點趕火車回謝菲爾德。在走進餐庁之前,他坐在一張舒適的扶手椅裏喝著葡萄酒,這時,他的一個老朋友走上前來。

“嗨,老兄,您好?”他說,“當一位名人的丈夫,您感到滿意嗎?”

喬治·佩裏格林望著他的朋友,仿佛從對方的眼睛裏他看見一抹饒有興味的閃光。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他回答。

“說實話,喬治。人人都知道夏·凱·漢密爾頓是您的老婆。這是少有的事,一本詩歌集竟獲得如此大的成功。您看,亨利·達什伍德正在我桌上吃飯,他很想見見您。”

“真見鬼,亨利·達什伍德是誰?他為什麽想見我?”

“啊,親愛的朋友,您這陣子一個人在鄉下都幹些什麽呀?亨利稱得起是當下最好的評論家,他為埃維的書寫了一篇絕妙的評論。您是說她沒有把它拿給您看?”

沒等喬治回答,他的朋友就把一個男人叫了過來。這人又高又瘦,前額挺寬,留著絡腮胡子,長鼻子,背有點兒駝;這種人是喬治一看見就不喜歡的。經過一番介紹,亨利·達什伍德坐了下來。

“佩裏格林太太正好也在倫敦吧?我多麽想見見她。”他說。

“不,我老婆不喜歡倫敦,她更喜歡鄉下。”喬治生硬地說。

“對我的評論,她給我寫了一封很親切的信,讓我很滿意。您知道我們評論家一向是費力不討好的。她的書簡直使我大吃一驚。寫得那麽清新,別具一格,充滿了時代氣息,一點兒也不晦澀。看來,她寫自由體的詩歌和寫舊體格律詩一樣不費力氣。”然後,大概他覺得既然是搞評論的,就該提出些意見來,“有時候,她的聽覺還不夠敏銳。不過,這沒什麽,埃米莉·迪金森也有這個缺點。其中有幾首短的抒情詩幾乎像是大詩人蘭多寫的。”

評論家的一番議論讓喬治·佩裏格林越聽越糊塗。這真是個令人厭惡的賣弄學問的人。但是,上校一貫好脾氣,於是有禮貌地做了回答。亨利·達什伍德接著說下去,仿佛並沒有在意對方的回答。

“不過,這本書之所以獲得極大的成功,是因為在它的每一行詩裏都充滿了**。許多年輕的詩人可以說都是些貧血、冷漠、麻木和遲鈍的文人。而在這部作品裏,人們卻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毫無掩飾的**。當然,其中那種深摯而坦誠的情感是悲劇性的。哦,親愛的上校,海涅說得多麽貼切:‘詩人從巨大的傷痛中創作出微妙的詩歌。’您知道每當我一遍又一遍讀著這些令人心碎的詩句時,我就想起了薩福。”

喬治·佩裏格林實在聽不下去了,便站了起來。

“哦,您對我老婆的這本小書給了這麽高的評價,真是太感謝了。我想她聽了一定高興。可是,我得走了。我必須吃點兒飯,就去趕火車了。”

“討人嫌的家夥。”他一邊氣衝衝地對自己說,一邊上樓到餐廳去。

在吃晚飯時分,他剛好回到家裏。等埃維上床就寢後,他走進書房去找她寫的那本書。他想,他該再仔細讀一遍,以便親自看個明白,看看到底有什麽值得人們大驚小怪的。可是,那本書找不著了,準是埃維拿走了。

“蠢貨。”他嘟囔了一句。

他早已跟埃維表示過,他覺得那本書好極啦。現在還能再說什麽呢?唉,這沒什麽。他點上煙鬥,拿起一本《田野》,一直看到他想入睡。可是,約莫過了一個星期,一天他湊巧要到謝菲爾德去一趟。他在俱樂部裏吃午飯,剛要吃完,哈弗雷爾公爵走了進來。他是當地數一數二的闊佬,上校當然認識他,不過隻是一般的交情而已。當公爵在他身邊停住腳步時,他很奇怪。

“真是遺憾,您的夫人沒能到我們這兒來共度周末,”他帶著點兒遲疑可又是蠻誠懇地說,“我們有不少人盼望著見到她哩。”

喬治心中一驚,他想一定是哈弗雷爾公爵一家邀請他和埃維去度周末,而埃維連招呼都沒有跟他打一聲就謝絕了。他穩了穩情緒說,他也覺得很抱歉。

“希望下次能有幸見到她。”公爵愉快地說完就走開了。

佩裏格林上校非常生氣,一到家便對他老婆說:

“你瞧,有人邀請我們到哈弗雷爾,你怎麽就給回絕了呢?為什麽你說我們不能去呢?從前我們一直沒有受到過邀請,那兒是郡裏最好的打獵場所。”

“我倒沒想到這一點。我以為這種邀請隻會讓你厭煩。”

“真是的。至少你該問我一聲,我要不要去。”

“對不起。”

他看著她。在她的表情中好像有些他不十分理解的東西。他皺起眉頭。

“我想人家總會邀請了我吧?”

埃維的臉微微地紅了。

“告訴你吧,事實上人家並沒有邀請你。”

“真該死,邀請你而不邀請我,他們太無禮了。”

“我想他們可能覺得這不是你喜好的那種聚會。公爵夫人很喜歡和作家一類的人交往,你知道。她邀請了亨利·達什伍德,那位評論家,並且為了某種原因,他想見見我。”

“你真該謝絕,好極啦,埃維。”

“我隻好這麽做。”她笑著說,遲疑了片刻,“喬治,我的出版商打算在本月底為我舉辦一個小型的宴會,當然,他們希望你也參加。”

“啊,我想我是不怎麽喜歡這種聚會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陪你到倫敦。我會找人跟我去吃飯的。”

他指的當然是達芙妮。

“我料想宴會一定很乏味,可是他們堅持要辦。另外,在隨後的一天,那位把我的書拿走的美國出版商準備在克拉裏奇飯店舉行雞尾酒會。你要是不介意,歡迎你去。”

“我怕去了給你添麻煩。不過,你要是真心邀我,我就去。”

“那可太好啦!”

喬治·佩裏格林讓雞尾酒會搞得眼花繚亂。參加的人真不少,其中有的人看起來挺不錯的,幾位婦女打扮得落落大方,但是,那些男人似乎讓他非常厭惡。經過介紹跟他認識的人,你知道,都稱他為佩裏格林上校,夏·凱·漢密爾頓的丈夫。男人們好像跟他沒有什麽話好說,倒是那幾位婦女跟他說個沒完。

“您一定為您的妻子感到自豪吧!那本書棒極了,不是嗎?您知道我一口氣從頭讀到尾,簡直舍不得放下,並且看完了第一遍,又開始從頭讀起,再看第二遍。”

那位英國出版商對他說:“這二十多年來,沒有哪一本詩歌集獲得這樣的成功,也沒有哪一本得到這麽高的評價。”

美國出版商對他說:“這是一流的作品,在美國準得一鳴驚人,您就等著瞧吧!”

美國出版商送給埃維一大束蘭花。真是可笑,喬治心裏琢磨著。當他們進來的時候,人們爭先恐後想和埃維認識,很明顯,人們向她表達著他們對她的讚美和欽羨,而她則報以微笑或說上一兩句表示感謝的話。她興奮得臉有點兒發紅,但顯得相當從容。盡管上校把所有這一切都看作一錢不值的胡言亂語,他卻也不無讚賞地發現:他老婆應付得恰到好處。

“反正有一點,”他對自己說,“人們看得出來她是個貴婦人。那倒黴的洋相在這兒算是出夠啦。”

上校喝了不少的雞尾酒。有一件事讓他感到些許的不安:他注意到有好幾個他剛結識的人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瞧著他,讓他弄不清是怎麽回事;有一次,當他從坐在沙發上的兩位婦女身邊走過時,他發覺她們在談論他,等走過去之後,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們在嘿嘿地笑。宴會結束了,他如釋重負。

在他們坐著出租汽車回旅館的路上,埃維對他說:

“你真好,親愛的。你可以說是為酒會添了彩,姑娘們一個勁兒地議論你,說你長得英俊、帥氣。”

“姑娘們,”他刻薄地說,“是老母夜叉吧!”

“你不喜歡這個酒會,親愛的?”

“不喜歡,煩死人啦。”

她捏了捏他的手,表示同情。

“我們乘坐下午的火車回去,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上午我還得辦幾件事。”

“好的。你要上街買東西嗎?”

“倒是想買一兩樣東西。不過,我想去拍一張照。我討厭搞這一套,可他們認為我應該照一張。是給美國的,你知道。”

上校沒說話,但腦子裏卻轉悠開了。他想:當美國人看見這張相貌平平、痩小枯幹的女人的照片時,知道了這就是他的老婆,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在他的印象裏,美國人喜歡妖豔的女人。

他一直在思索著。第二天早晨,埃維出去了,他來到俱樂部,又來到圖書館,查閱了近期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新政治家》和《旁觀者》。很快他找到對埃維那本書的評論。他沒有很仔細地看,不過足以看出來,這些評論全是誇誇其談。然後,他來到皮卡迪利廣場的那家書店,以前他偶爾也到這兒買過書。他決定要把埃維這本倒黴的著作好好地讀一讀。然而,他又不願去問她,是不是她把給他的那本書拿走了;他覺得幹脆自己再去買一本吧。走進書店之前,他先看了看櫥窗,一眼就看見了陳列的一本《金字塔倒塌之際》。倒黴的書名,顯得多愚蠢呀!他走了進去,一個青年人迎上來,問他買什麽。

“不,我隻是隨便看看。”直接找售貨員要埃維的書多難為情呀,還是自己找一本再拿給售貨員吧。真糟,哪兒也沒有。最後,他隻得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旁邊的年輕人:“順便問一下,你們有《金字塔倒塌之際》這本書嗎?”

“新的版本今天早晨剛到,我去給您拿一本。”

轉眼間,年輕人拿來了一本。這人身材矮小、結實,蓬亂的紅頭發,戴著眼鏡。和挺拔、一副軍人派頭的喬治·佩裏格林上校比起來要矮一大截兒。

“這就是新的版本嗎?”他問。

“是的,先生。這是第五版,銷售量大得和一部小說一樣。”

上校猶豫了一會兒。

“你認為它為什麽這樣成功呢?一般而言,人們都很少讀詩歌的。”

“不過,這本書可好啦,您知道。我自己就讀過了。”很明顯,年輕人有點兒文化,可是口音聽起來土裏土氣的;於是,上校本能地擺出高人一等的架勢。“人們喜歡的是書裏敘述的故事,引人入勝,您知道,盡管是悲劇性的。”

上校皺起眉頭。他斷定這位年輕人讀書不得要領。沒有一個人告訴過他,這本倒黴的書裏還有一個故事;自己讀過的評論中也沒有提到這一點。年輕人接著又說下去:

“當然,書中故事不過是曇花一現,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據我看,作者的靈感有幾分像是來自自己的親身經曆,如同霍斯曼當年創作《西羅普郡少年》一樣。他永遠不寫別的任何作品了。”

“這本書多少錢?”上校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不用包上了,放在口袋裏就行了。”

十一月的早晨,天氣陰冷,上校穿著一件大衣。

在火車站,喬治買了幾份晚報和雜誌,和埃維走進一節頭等車廂,在一個角落裏麵對麵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看著他的報刊。五點鍾,他們一起到餐車喝了茶,閑扯了一會兒。車到站了,他們乘坐一輛在等候他們的小轎車回到家。洗完澡,他們換上吃晚飯穿的衣服。飯後,埃維說她累壞了,得去睡覺,按照慣例,她吻了吻上校的前額。然後,他走進門廳,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埃維那本書,到書房開始讀起來。他讀詩歌總是覺得困難;即使讀得很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也弄不明白裏麵的內容。於是,他從頭開始讀第二遍。這回他越讀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了。他終歸不是個傻瓜,等他把全書讀完之後,裏麵說的什麽,他完全清楚了。書裏的詩有一部分是用自由體的格律寫的,另一部分則采用傳統的韻律形式。但裏麵敘述的故事,即使對一個沒有任何文學修養的人來說,也是既連貫又明白的。這是講一個已婚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人之間的愛情的。喬治·佩裏格林上校就像做一道簡單的加法算術題那樣,很容易地辨識出故事說的是誰了。

全書都是用第一人稱寫的,開頭寫的是那個青春年華已逝的婦女,當她發覺那個年輕人愛上她的時候,驚訝得渾身發抖。她躊躇、猶豫,不知如何是好,難道是自己在欺騙自己?突然,她發現自己也在熱戀著他了,這一下把她嚇得要命。她想:即使她屈從於自己的感情,雙方年齡上的懸殊隻能給她帶來不幸,這太荒唐了。她千方百計不讓對方表達出這種感情。可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向她傾吐了愛慕之情,並逼著她表示她也愛他,還要求她和他私奔。她怎麽能丟下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呢;況且她已步入中年,而他正年輕力壯,兩人怎麽一起生活呢?他的愛情能持久嗎?她懇求他憐憫她;但是,他的愛堅不可摧,他需要她,真心實意地需

要她。

最後,在戰栗、心悸的渴盼中,她投入他的懷抱。接著,作者在觀眾麵前展示出一幕令人心醉的幸福場景。仿佛這個呆板、沉悶、平平常常的世界一下子煥發出奇異的光彩,愛情之歌從她筆下潺潺流出。這位婦女愛慕她的情人的年輕健美的身體。當讀到她讚賞他的寬寬的胸脯、苗條的側腹、健碩的大腿和又扁又平的肚子時,喬治的臉紅了。

“最富於**的詩”,達芙妮的朋友不就是這樣說的嗎,真是一點不假。令人作嘔。

另外還有幾首悲傷的短詩,裏麵寫的是:當他後來偶然離開她的時候,她哀歎生活的空虛,結尾是一聲哭喊,說她任憑忍受什麽樣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她已經享受了巨大的幸福。作者描繪了他們兩人一起度過的不平凡的長夜,**過後相互擁抱著疲憊的身體入睡;描繪了他們不畏世俗的見解,願意任由情感駕馭著,去享受那短暫的、翻雲覆雨的狂喜。

書中女主人公原以為他們的愛情隻能維持幾個星期罷了,誰知卻奇跡般地一直持續了下來。其中一首詩提道:三年過去了,而他們心中的愛情絲毫也沒有減退。他一直要求她跟他遠走高飛,去意大利的一座小城,希臘的一個島上,到突尼斯的一座城堡裏,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而在另一首詩裏,她苦苦哀求他讓事情維持原來的樣子。他們的幸福很不牢靠;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不能不遇到一些困難,以及他們的相會並不那麽容易,所以他們的愛情才長久地保持著早期的熾烈。後來,那個年輕人忽然死去了。至於他怎麽死的,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喬治沒有在書中找到線索。接下來是一聲長長的、悲痛欲絕的哭喊;這是一種無法公開表達,而隻能暗地裏宣泄的悲痛。她不得不照往常一樣地快樂、招待客人、外出赴宴,盡管她生活中的樂趣已然消失。她陷入極度的苦惱之中。在最後一組四節的短詩中,作者懷著她失去情人的哀痛心情,表達了她對那操縱人類命運的邪惡的神靈的感謝,因為她至少一度曾享有過人間最大的幸福。

到喬治·佩裏格林最後讀完那本書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鍾了。從每一行詩裏,他好像都聽見了埃維的聲音,他不止一次地碰見了埃維常用的詞句。其中某些細節讀起來,對他們兩個來說都一樣熟悉。毋庸置疑,書裏說的就是她自己的故事;顯然,她過去有個情夫,後來她的情夫死啦。盡管上校心神恍惚、感到震驚,但他並沒有太生氣、太吃驚、太沮喪,他感到的隻是詫異。簡直使人難以置信,埃維竟然在外麵有風流韻事,而且還搞得那麽火熱。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那次在俱樂部和他說話的男人會流露出那麽奇怪的眼神,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難怪達芙妮談到這本書的時候,顯得那麽幸災樂禍;難怪在那次雞尾酒會上,當他從那兩個女人身旁走過時,她們都在嘿嘿地笑著。

上校出了一身冷汗。一瞬間,他覺得怒火中燒,跳起來想去叫醒埃維,問個水落石出。可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了。他究竟有什麽證據呢?單憑這一本書嗎?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對埃維說這本書好得很。其實,他一點兒也沒有看,隻是假裝看過了。如果他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的話,他豈不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傻瓜。

“我必須謹慎行事才對。”他咕噥著說。

他決定再等兩三天,周密地考慮考慮,然後再做出決策。他上了床,但久久不能入睡。

“埃維,”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怎麽偏徧是埃維呢?”

第二天早晨,上校和夫人照例在早飯桌上見麵。埃維仍然那麽平靜、溫柔和鎮定;她是一個無意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輕的中年婦女,一個引不起他絲毫興趣的女人。他望著她,就仿佛多年沒有見過她似的。她照舊不動聲色,淡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無動於衷的光。從她那坦率的眉宇間看不出罪惡的跡象。她像往常那樣漫不經心地說了幾句。

“在倫敦亂哄哄地待了兩天之後,又回到鄉間,多麽好呀。今天上午你打算做什麽?”

說得叫人不能理解。

三天後,上校走訪了他的律師。亨利·布蘭是喬治的一個老朋友,同時是他的律師,住的地方離佩裏格林家不遠。多年來,他們一直互相到對方的狩獵場去打獵。一個星期裏他有兩天是鄉間的紳士,其他五天是謝菲爾德的一個忙碌的律師。他身材高大、健壯,總是精神飽滿、喜笑顏開。他喜歡別人把他主要當作一個運動員和一個愉快的夥伴來看待,而幹律師工作隻是偶爾為之。不過,他頭腦靈活,閱曆、見識頗廣。

“哎呀,喬治,今天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上校剛一走進辦公室,他就發出洪亮的聲音說,“在倫敦玩得痛快吧?下星期我打算帶我老婆去幾天。埃維好嗎?”

“我就是為埃維的事兒來找你的,”佩裏格林說,懷疑地看了對方一眼,“你看過她的書了嗎?”

近日來的煩惱使得他越來越敏感,他感覺出來律師的表情裏含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他馬上警覺起來。

“哦,我看了。巨大的成功,不是嗎?真有意思,埃維忽然寫起詩來了。真叫新鮮。”

喬治·佩裏格林幾乎要沉不住氣了。

“這本書讓我變成了一個該死的傻瓜。”

“哎,別瞎說了,喬治!埃維寫了一本書沒有什麽害處呀。你應該引以為榮啊!”

“別扯淡了。書裏寫的是她自己的事。你知道,別人也會知道。恐怕,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她的情人是誰。”

“我們每個人都有想象力,老兄,你沒有理由胡猜亂想,故事應是虛構的。”

“聽我說,亨利,我們倆彼此非常了解,一直同歡樂,共患難。請老實告訴我:你能當我麵發誓說,你相信這是個虛構的故事嗎?”

亨利·布蘭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他被喬治難過的語調弄得一時不知怎麽才好。

“你怎麽能問我這樣的問題,你應該問埃維去。”

“我沒有勇氣,”喬治痛苦地停頓了片刻,然後說,“我害怕她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一陣使人難堪的沉默。

“那家夥是誰?”

亨利·布蘭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即使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呀!”

“你太不夠朋友啦。難道你沒有看見我現在處於多麽尷尬的境地?難道你認為,受人奚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律師點燃一支香煙,不停地噴著,一聲不吭。

“我不知道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麽。”律師最後說。

“我想你有私家偵探吧。請他們幫忙把這件事搞清楚。”

“派偵探去查一個朋友的老婆,不太好吧,老兄。另外,就算埃維有外遇,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不信還能留下什麽蹤跡和線索,你根本查不出來。”

“不管怎麽說,你就打發偵探去吧。我要弄個明白。”

“我不能那麽幹,喬治。如果你決心已定,隻有另請高明。你聽我說,即使你弄到證據,埃維不忠實,又有什麽用?一個人因為自己老婆十年前與人通奸而要離婚,這不太傻了嗎?”

“不管怎麽說,我得把她的事情搞清楚。”

“你現在可以搞清楚。不過,你跟我一樣明白,那麽一來,埃維就會離開你。你願意她這樣幹嗎?”

喬治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不知道。我一直認為:對我來說,她是個好老婆;把家務料理得頭頭是道,從來沒有因仆人而煩惱,花園收拾得幹幹淨淨,和村裏人和和氣氣。真該死,我得考慮我的自尊心呀。既然我知道了她對我不忠,我怎麽能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呢?”

“你對她忠實嗎?”

“說不上忠實不忠實,你知道。畢竟我們結婚將近二十四年了,而埃維對夫妻生活毫無興趣。”

律師把眉毛微微一揚,可喬治光顧著說話,沒有注意到。

“我不否認,我常常自己去尋開心。這是一個男人所需要的。女人就不同啦。”

“我們隻是站在男人的立場上說話罷了。”亨利·布蘭輕輕一笑。

“埃維決計不是個不順從的女人,我是說,她一向很謹慎,從不輕舉妄動。她究竟為什麽要寫出這本該死的書來呢?”

“據我看,這是一種活生生的經曆。也許對她來說,用這種方式把它傾吐出來,是一種安慰。”

“哦,如果她非寫不可,為什麽不用個假名呢?”

“她不是用了她結婚前的姓嗎。我估計,她原以為那樣就足夠了。假如這本書沒有這麽轟動的話,她用結婚前的姓就蠻好的。”

喬治·佩裏格林上校和他的律師麵對麵坐在寫字台前。上校用胳膊肘支在寫字台上,雙手托著臉頰,在皺著眉頭思考。

亨利·布蘭極力不讓自己笑出來,用一種親切、寬容的眼神回答說:

“我對埃維很了解,我想對方可能是個挺不錯的人。不管怎麽說,我肯定他不是我的事務所的職員。”

“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上校歎了口氣說,“我本以為她是愛我的。她要是不恨我的話,就不會寫這本書了。”

“啊,我不信,我想她不可能對你有懷恨之心。”

“你總不會裝模作樣說她愛我吧。”

“不會的。”

“好,那麽她究竟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呢?”

亨利·布蘭靠在轉椅背上,沉思著瞧著上校。

“漠不關心,我是這麽看的。”上校不寒而栗,滿臉通紅。

“歸根結底,你並不愛她,對嗎?”

喬治·佩裏格林沒有正麵回答。

“她不能生育,這對我是個極大的災難。但我一直沒有讓她看出來,她叫我失望。我對她一貫體貼入微,在可能的範圍內,我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律師用一隻手捂住嘴巴,忍住要表露出來的笑意。

“這件事真把我害苦啦,”佩裏格林接著說下去,“簡直是活見鬼,即使倒退十年,埃維也不是年輕姑娘了。天曉得,她一點也不中看,要多醜有多醜。”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要是處在我的位置上,會怎麽做?”

“我什麽也不做。”

喬治·佩裏格林挺直腰板,嚴肅地盯住亨利,就像他在檢閱他的部下似的。

“我不能置若罔聞呀。我成了人家談話的笑料,我再也抬不起頭來啦。”

“胡扯,”律師莊重地說,接著換了一副仁慈、親切的麵孔,“聽我講,夥計,人都死了,一切都已成過去。忘了吧,還是去跟人們談談埃維的書吧,要大談特談;對他們說,你如何為她而感到自豪。要擺出一副非常信任她的樣子。你知道,她不能永遠對你不忠實呀。時間在不停地前進,人們又是如此地健忘,他們很快就會把一切忘得精光的。”

“我可忘不了呀。”

“你們都是中年人了。她對你的恩情可能比你所想到的要多得多。失去了她,你會感到孤獨的。如果你忘不了這件事,我想那也無關緊要。隻要你的遲鈍的頭腦能意識到,埃維身上有許多你的慧眼還沒有發現出來的東西。”

“真倒黴,聽你講倒好像一切都怪我似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事情也不能怪埃維。我不信她有愛上那個年輕人的願望。你還記得結尾的那幾行詩嗎?我的看法是:雖然她為他的去世悲痛欲絕,但她卻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歡迎這一死亡。因為她一直認為: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那根紐帶非常脆弱。他是在狂熱的初戀中離開人世的,所以隻品嚐了愛情的幸福,而一直沒有體驗過愛情的短暫。她一想到他擺脫了一切煩惱,也就在自己極度的悲傷中得到了安慰。”

上校悶悶不樂地望著寫字台上的墨水盒,沉默了。律師好奇而又同情地望著他。

“你能體會到為了掩蓋自己內心的悲痛,她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嗎?”律師溫和地說。

上校歎了一口氣。

“我完蛋啦。我想你是對的;無法挽回的事,哭也沒用。如果我大驚小怪的話,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嗯?”

上校可憐巴巴地笑了笑。

“我聽從你的勸告。我什麽也不做了。讓他們拿我當該死的傻瓜看吧,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這是實話,沒有埃維,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活。不過,我願意告訴你,有一件事我至死也不明白:那個家夥到底看上了她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