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箏

我知道這個故事怪誕、荒唐,連我自己都理解不了,之所以想把它白紙黑字地寫下來,隻是抱著一線希望:或許在我寫的過程中能對它有更清楚的認識,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希望哪位讀者因為對人性的複雜程度比我有更深刻的了解,能夠不吝指教,給我個解釋,驅散我心中的疑團。當然,我最先想到的也就是其中或許隱含著某些弗洛伊德式的玄機。時至今日,我已經讀過不少弗洛伊德的書籍,還有其追隨者的幾種著作,而且為了寫這個故事,我最近特意又瀏覽了一遍現代文庫版的弗氏文集,他的主要著作大多已收錄其中。這多少也算是樁苦差事,因為他是個相當無趣而且囉唆的作者,而且他在號稱由他開創了某某理論時那種刻薄的態度明顯表現出一種虛榮和自負,以及對於同行們的嫉恨。就這麽個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科學家,一門學科的創始人。不過,我相信,他這個人在為人處世上倒應該是個和善、溫厚的老家夥。因為我們都知道,一個人在為人和為文方麵往往會有巨大的反差。在作品當中越是表現得嚴酷、尖酸刻薄,在實際生活中有可能反而會溫文爾雅、畏首畏尾,連一隻鵝都不敢噓一聲。不過這話又扯遠了,跟我要說的本題無關。話說盡管特意重讀了弗洛伊德的著作,但卻絲毫未能打消我腦子裏一直存在的疑問。所以我隻能就事論事,盡量把事情的經過如實講述清楚,僅此而已。

首先要聲明的一點是,這並非我自己的故事,而且跟故事有關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這是有天傍晚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頓講給我聽的,他之所以講給我聽,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擺在他麵前的難題,而他原以為我或許能給他提出點兒建議,對他有所幫助,但事實證明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在上麵一個故事裏我已經介紹過奈德·普雷斯頓,我想讀者應該知道他的情況了,所以我隻需提醒一下我的這位朋友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的監察員。他對待自己的職責非常認真,每每把囚犯們的麻煩當作他自己的一樣看待。我們一直都喜歡在皇家咖啡館一起用餐;當時我們正坐在咖啡館裏慢悠悠地呷著咖啡和利口酒,奈德則公然違背他的醫生的禁令,吸著加長的上好哈瓦那雪茄。

“這段時間,我正跟斯克拉比斯監獄裏一個很有趣的家夥打交道,”他沉吟了一會兒後說,“我要是知道該怎麽對付他就好了。”

“他是因為什麽被關進去的?”我問。

“他離開了他的妻子,法庭責令他每周付給她一定數額的扶養費,可是他拒不執行,一個子兒都不肯付。我跟他擺事實講道理,一直講到口幹舌燥了都是白搭。我跟他說,他這不過是在自暴自棄、自毀前程。他回答說他寧肯把牢底坐穿,她也甭想從他手裏拿到一個子兒。我跟他說不能眼看著她餓死吧,而他隻回了我一句:‘為什麽不?’他行為優雅,舉止大方,有很好的工作,經濟上沒有困難,看起來他平時也是快快樂樂的,隻是對他妻子恨到了極點,隻要一想到她的日子會有多難熬,他就是坐牢也開心。”

“他為什麽這麽討厭她呢?”

“她毀了他的風箏。”

“她做了什麽?”我喊起來。

“你聽到了,她毀掉了他的風箏。他說他至死都不能原諒她。”

“他肯定是瘋了。”

“不,他沒瘋,他絕對通情達理,而且是個相當聰明、體麵的小夥子。”

他叫赫伯特·桑伯裏,他的母親是位非常優雅的女士,從來不許別人叫他赫伯或是伯蒂,總是叫他的大號赫伯特,就像她從來都不叫她丈夫薩姆而永遠是塞繆爾一樣。桑伯裏太太名叫貝阿特麗絲,當初桑伯裏先生在跟她訂婚以後曾鬥膽叫過她一次貝阿,她馬上就表示堅決反對。

“我的教名是貝阿特麗絲,”她說,“我一直都叫貝阿特麗絲,將來也一樣,不論是對你還是對我最親最近的人來說,都是如此。”

她是個小個子女人,身材略顯瘦,但很結實、很活躍。她皮膚發黃,五官端正,生得線條清晰、輪廓分明,眼睛雖小,卻像珠子般圓潤、明亮。她的頭發在她這個年紀黑得有些可疑,總是梳理得幹淨利落、一絲不亂,發型跟維多利亞女王的幾位公主一模一樣,這種發型自打她可以自己做主以來就再沒有改變過。她這一生當中從來都沒用粉撲碰過自己的鼻子,就更別說用什麽胭脂和唇膏了,如果情況屬實的話,為了保持頭發最初的色澤而采取過措施,算是她對於輕浮和虛榮做出的唯一妥協。她從來都隻穿上好麵料的黑色衣裙,從不考慮什麽流行和時尚,隻管按照既耐用又得體的樣式裁製(由街角的一個小女人奉命執行)。她唯一的裝飾就是脖子上係的一條細金鏈子,上麵掛了個小小的金質十字架。

塞繆爾·桑伯裏的個子也不高。跟他妻子一樣瘦削精幹,隻不過頭發是淺黃棕的沙礫色,現在已經相當稀疏,所以他隻得把一邊的頭發留得很長,小心地梳上去蓋住頭頂的一大片光禿。他的眼睛是淡藍色,麵色蒼白。他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書記,從辦公室的小聽差一路幹到目前這個令人尊敬的位置。他的雇主稱呼他桑伯裏先生,有時候讓他負責去見某位無足輕重的客戶。二十四年來,塞繆爾·桑伯裏每天一早都是乘同一班火車趕往倫敦市中心,當然禮拜天和每年兩周的海濱度假除外,每天傍晚又乘同一班火車回到他居住的郊區。他的衣著非常幹淨、整潔:上班的時候是一條素淨的灰色長褲、一件黑色外套,再配上一頂圓頂硬禮帽;回到家以後,他就換上拖鞋和一件已經不再適合穿著上班的磨光了的黑色舊外套;不過,禮拜天他跟桑伯裏太太一起去小教堂時,他會換上一件大禮服,再配上他的圓頂硬禮帽。這樣一來,既表現出他對休息日的尊重,同時又表達出他對於那些騎自行車去教堂或是一直在街上閑**等著小酒館開張的人們之不敬神行為的抗議。原則上來講,桑伯裏夫婦都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不過碰到禮拜天,為了補償一下塞繆爾工作日每天都吃烤餅、黃油外加一杯牛奶的節儉午餐,貝阿特麗絲會為他準備一頓烤牛肉加約克郡布丁的豐盛正餐,而且為了他的健康,她也會鼓勵他喝上一杯啤酒。由於她絕不容許在家裏存放酒精飲料,早上做完禮拜後,他就會拿一個水罐從家裏溜出來,到街角的小酒館裏買上一誇脫啤酒;不過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單飲獨酌,完全是出於以示友好,她也會陪著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上帝賜予他們夫婦的獨子,當然絕非是他們有意節製生育的結果,隻是碰巧他們就生了這麽一個孩子。夫妻倆對他是百般溺愛。剛生下來的時候他是個可愛的嬰兒,然後又長成一個漂亮的孩童。桑伯裏太太可以說是精心細致地將他帶大的。她教他用餐時要端坐在桌前,不許把兩肘靠在桌上,以及如何像個小紳士般使用刀叉餐具。她教他在端起茶杯喝茶時要把小拇指蹺起來,當他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時,她說:

“這個用不著你操心,就是該這麽做。這就表示你懂事明理,知道好歹。”

赫伯特就這麽按部就班地到了上學的年齡。桑伯裏太太很焦心,因為她從來都不讓他跟街上的孩子一起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說,“我一直都是獨善其身,而且將來也會繼續獨善其身下去。”

雖然他們自打結婚以來就住在同一幢房子裏,可她一直刻意地跟所有的鄰居都保持著距離。

“你從不知道這倫敦城裏住的都是些什麽人,”她說,“一樁事會引出另一樁事,還沒等你明白過來,你已經跟一大幫社會渣滓攪和到一塊兒了,到了那時,你就是想脫身都來不及。”

她極不情願送赫伯特進到郡議會學校裏,跟一大幫粗野孩子混在一起,於是她對他說:

“聽好嘍,赫伯特,照我的榜樣做,一定要獨善其身,盡可能不跟外人有任何的交往。”

不過,赫伯特在學校裏卻跟大家相處得很好。他學習用功又一點兒都不蠢,各門功課的成績都相當出色。而且他發現他在數字方麵很有天分。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塞繆爾·桑伯裏說,“他將來最好就當個會計師吧。一個優秀的會計師總是會有好的工作崗位等著他的。”

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赫伯特就奔著會計師的前程去了。他個頭兒也長高了。

“嘿,赫伯特,”他媽媽說,“你很快就跟你爸爸一樣高啦。”

他從學校裏畢業的時候,又長高了兩英寸,等他長足身量的時候,身高達五英尺十英寸。

“正好是恰當的高度,”他媽媽說,“不太高也不太矮。”

他是個相貌堂堂的小夥子,有他母親那樣端正的五官和深色的頭發,不過繼承了他父親的藍眼睛,雖說膚色蒼白,不過生得光滑、潔淨。塞繆爾·桑伯裏把兒子弄進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這家事務所每年兩次為他自己的律師行進行會計結算,到他年滿二十一歲的時候,他每周就能給他媽媽帶來一筆相當不錯的小收入了。她再返還他三個半克朗的硬幣用來買午餐、十個先令當零花,其餘的她都為他存入儲蓄銀行,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赫伯特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夜裏,桑伯裏先生和太太上床以後——我得順便說一句,桑伯裏太太從來都不說“上床”二字,她隻說“就寢”,不過桑伯裏先生可不像他妻子那麽文雅,他總是說:“我要上貝德福德了。”——桑伯裏太太說: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他們有多幸運,感謝主,我知道。誰家都沒有比咱們赫伯特更好的兒子啦。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一次病,而且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我隻是想說明,隻要你撫養孩子的方法對頭,他就能為你增添光彩。想想看他都二十一了,真是不敢相信啊!”

“是呀,我想在兒子還沒有大展宏圖之前,他就該結婚成家,離開咱們啦。”

“他為什麽會那麽想呢?”桑伯裏太太暴躁地說,“他在這兒有個很好的家,不是嗎?你可不能往他頭腦裏灌輸這種愚蠢的想法,塞繆爾,否則你跟我就會吵架啦,你也知道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結婚成家,瞧你說的!他可是有腦子的,絕不會打這種蠢主意。他知道什麽樣的生活是舒服富裕的。他有腦子,赫伯特可不傻。”

桑伯裏先生不吭聲了。他早就知道,對貝阿特麗絲說的話,你反駁也是沒用的。

“我不讚同一個男人在還沒有自己成熟的想法之前,就急著結婚。”她繼續說,“而一個男人在三十五歲前,是不會有他成熟的想法和真正的主見的。”

“他一直對自己的現狀挺滿意的。”桑伯裏先生想改換一下話題。

“他確實應該感到滿意才對。”桑伯裏太太說,仍舊有些心煩意亂。

夫妻倆確實慷慨大方。桑伯裏先生送給兒子一塊銀質腕表,指針是夜光的,在黑暗中都能看得清;而桑伯裏太太則送了他一個風箏。這當然不是她送他的頭一個風箏,頭一個要追溯到他七歲的時候了。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在他們住所附近有一塊很大的公共綠地,禮拜六下午碰上天氣好的時候,桑伯裏太太就會帶她丈夫和兒子去那兒散步。她說塞繆爾在空氣汙濁的辦公室裏關了整整一個禮拜之後,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對他有好處。公共綠地上總是有很多人,不過像桑伯裏太太這種喜歡獨善其身的上等人,總是盡其所能,躲得遠遠的。

“快看,它們風箏,媽媽。”有一天赫伯特突然說。

有清爽的微風吹著,幾隻風箏,有大有小,正在空中翱翔。

“是那些風箏,赫伯特,不是它們風箏。”桑伯裏太太說。

“想去看看它們是從哪兒放起來的嗎,赫伯特?”他父親問。

“噢,是的,爸爸。”

公共綠地中央有一個小緩坡,一家人走到近前的時候,看到男孩兒女孩兒還有幾個大人正從坡上快步衝下來,給手上的風箏一個動力,讓它吃住風。有時風箏沒有吃住風就會掉到地上,不過吃住風之後就會升起來,放風箏的趕快鬆些手裏的箏線,風箏就會扶搖直上,越飛越高,赫伯特看得真陶醉。

“媽媽,我能有個風箏嗎?”他激動地說。

他已經知道,當他想要什麽東西的時候,最好是先跟他媽媽開口。

“要風箏幹嗎?”她問。

“放呀,媽媽。”

“那風箏上枝枝杈杈的,也不怕割傷自己。”她說。

桑伯裏先生和太太看過小男孩兒的頭頂會意地相視一笑。想想看他都想要個風箏了,真長成個小大人了呢。

“你要是肯做個好孩子,每天早上不用我告訴你,你就主動刷牙的話,也許聖誕老人在聖誕節那天,真的會給你帶個風箏來的。”

當時離聖誕節已經不遠了,聖誕老人果然給赫伯特帶來了他的第一個風箏。一開始他不太會操作,桑伯裏先生不得不親自從山坡上跑下來,先為他把風箏放起來。那是個很小的風箏,不過當赫伯特眼看著它越升越高,感覺到它拽動手裏箏線的小小拉力時,他真的是很激動、很陶醉的。從此以後,每逢禮拜六下午,一等他父親從城裏回來,他就纏著父母趕快到公共綠地去。他很快就掌握了要領,桑伯裏先生和太太親切地注視著他從小坡頂上跑下來,當他們眼看著風箏很快吃住風,他手裏的箏線越放越長時,他們的心都會因為兒子感到的驕傲而漲得滿滿的。

放風箏成了赫伯特最大的嗜好,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個頭的增高,他媽媽給他買的風箏也越來越大。他非常善於估計和利用風向和風速,能嫻熟地掌控他的風箏,做出一些讓你覺得不可思議的絕活。公共綠地上也有其他放風箏的,不僅有孩童,還有大人。由於再也沒有比共同的愛好更能拉近人們彼此之間的距離的了,沒過多久,盡管桑伯裏太太一直都秉持她那孤高排外的做派,但她發現她、她的塞繆爾還有她兒子跟各色人等都有了泛泛之交。他們會相互比較各自的風箏,吹噓自己的過人絕技。有時候赫伯特,現在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小夥子了,會向另一位放風箏的好手發出挑戰。他會運用策略,故意使他的風箏迎風追上對手的風箏,讓自己的風箏線跟對手的攪在一起,然後突然猛地一拉,將對手的風箏帶下來。不過,在很久之前,桑伯裏先生就已經為兒子的熱情所感染,也愛上了放風箏,他也常常自己來放。看到他這樣一個身著條紋西褲、黑色外套,頭戴圓頂硬禮帽的紳士一路從小山頭上跑下來,那感覺一定挺滑稽的。桑伯裏太太也會頗有尊嚴地跟在他後麵一路小跑,等風箏已經平穩地升到高空以後,她會從他手裏接過箏線,抬頭仰望著它在空中翱翔。對於他們一家三口來說,禮拜六的下午成了一周當中最為盛大的日子,等桑伯裏先生和赫伯特一大早離開家去趕開往城裏的火車時,他們所做的頭一件事一定是抬頭望天,看看那天的天氣是否適合放風箏。他們最喜歡的是那種刮陣風的天氣,正因為風向的不確定,反而給了他們演練技能的最好機會。整整一個禮拜,每天傍晚他們討論的都是這個。他們很看不起那些比他們的小的風箏,對於比他們的大的則滿懷羨慕。他們討論起其他放風箏的,就跟拳擊手或足球運動員談起他們的對手時一樣,神情顯得又激烈又輕蔑。他們的野心就在於擁有一個比任何人的風箏都更大的風箏,能夠飛得比別人的更高。一般的風箏線他們早就棄之不用了,因為他們在赫伯特二十一歲生日那天送給他的風箏足有七英尺高,他們用鋼琴的鋼絲纏在一麵小鼓上當箏線。可赫伯特還是不滿足。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某某人已經發明了一種立體的箱形風箏,這很快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想他自己也能設計出同類型的風箏來,由於他自己也多少會一點兒繪圖,他馬上就著手進行設計。他做了一個小型的模型,有天下午把它拿出去試放,不過沒有成功。他是個倔強執拗的孩子,決不肯輕易認輸。他的設計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頭,那他就下定決心改正錯誤,最終把它給做對。

然後,一件讓其父母感到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赫伯特開始在晚飯後外出。桑伯裏太太不太高興,不過桑伯裏先生好言相勸。畢竟,這孩子都二十二歲了,他整天待在家裏肯定覺得無聊。如果他想出去走走或是看場電影,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誰知赫伯特竟墜入了情網。有個禮拜六的傍晚,一家三口在公共綠地上開心地玩了一陣子,回家吃晚飯時,兒子突然出乎意料地說:

“媽媽,我已經邀請了一位年輕女士明天過來喝茶。可以嗎?”

“你什麽?”桑伯裏太太說,一時間都忘了正確的語法。

“您已經聽到了,媽媽。”

“我能問一下她是誰,你又是怎麽認識她的嗎?”

“她姓貝文,貝蒂·貝文,我是有個禮拜六下午在電影院裏認識她的,當時正在下雨。也是碰巧,她就坐在我身邊的位子上,她的手提包掉了,我給她撿起來,她說謝謝,我們就很自然地聊了起來。”

“你是想跟我說,你落入這麽個老掉牙的圈套了嗎?把手提包給掉了,你聽聽!”

“您想多了,媽媽,她是個好姑娘,真的,而且也受過良好的教育。”

“這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大約三個月前吧!”

“噢,你三個月前就碰到了她,現在才請她來喝茶?”

“瞧您說的,打那以後我當然也跟她見過麵的。認識她的第一天,看完電影後,我問她願不願意禮拜二傍晚再跟我一起看場電影,她說她不知道,也許可以也許不行。不過她終究還是來了。”

“那還用說。我想她肯定會來的。”

“打那以後,我們大約一個禮拜一起看兩場電影。”

“這就是你最近這麽頻繁外出的原因嗎?”

“沒錯。不過,您聽我說,我並不想把她強加給您,要是您不願意她過來喝茶的話,我就說您頭疼,我們在外麵轉轉就行了。”

“你媽媽當然願意讓她過來喝茶,”桑伯裏先生說,“是不是,親愛的?隻不過你媽媽受不了陌生人。她從來都不喜歡見人的。”

“我但求獨善其身,”桑伯裏太太沉著臉說,“她是幹什麽的?”

“她在城裏一家打字事務所裏工作,住在家裏,如果您把那個也叫家的話。您看,她媽媽去世了,她爸爸續了弦,又生了三個孩子,她跟她後媽處不來。她後媽總是說她,埋怨她,找她的碴兒,她說的。”

桑伯裏太太把茶會安排得非常時髦講究。她把起居室裏一張小桌子上的小擺設拿走,那張小桌子他們從來都沒用過,在上麵鋪上一塊台布。又取出他們同樣從來都沒用過的整套茶具和鍍金的茶壺,然後她做了烤餅,烤了個蛋糕,還有切成薄片的黃油麵包。

“我想讓她見識見識,咱們家可不是等閑之輩。”她告訴她的塞繆爾。

赫伯特去接貝文小姐,桑伯裏先生特意守在門口迎接他們,以免赫伯特把她領進了他們平常吃飯喝茶的餐廳。赫伯特把那位年輕的小姐引進起居室以後,驚訝地瞥了一眼備好的茶桌。

“這就是貝蒂,媽媽。”赫伯特介紹道。

“是貝文小姐吧,我想。”桑伯裏太太說。

“沒錯兒,不過,您叫我貝蒂就行了。”

“初次相見就這麽稱呼,有點兒為時過早吧,”桑伯裏太太親切地微微一笑說,“你不坐下來嗎,貝文小姐?”

真夠奇怪的,也許根本就沒什麽好奇怪的,貝蒂·貝文看起來非常像桑伯裏太太年輕時候的模樣。她有同樣線條清晰、輪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同樣珠子般圓潤、明亮的小眼睛,不過她把嘴唇塗得血紅,兩頰上也淡淡地抹了層腮紅,而且她那頭短短的黑發是自來卷。桑伯裏太太一瞥之下,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能把她身上那件時髦的人造絲裙子值多少錢,精確地估算到相差不到幾個便士,還有對她腳上那雙鞋跟高得離譜的鞋和頭上那頂輕佻的帽子,她也能估算出價格來。她的裙擺很短,露出一大截肉色的玻璃絲襪。桑伯裏太太很不認同她的妝容和衣著,馬上已經對她這個人很不喜歡了。不過她已經下定決心要表現得像位貴夫人,倘若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得像位貴婦的話,那天底下就沒人知道了,所以,一開始一切倒還順利。她斟好了茶,讓赫伯特遞給他女朋友一杯。

“問問貝文小姐要不要用一點兒黃油麵包或是烤餅,塞繆爾,親愛的。”

“都來點兒吧,”塞繆爾說,把兩個盤子都遞了過去,以他那種毛糙的方式,“我喜歡看人大塊大塊地吃。”

貝蒂很沒把握地拿了片黃油麵包和一塊烤餅放到她的茶碟裏,桑伯裏太太殷勤和藹地談起了天氣。她心滿意足地眼看著貝蒂的舉止越來越局促不安。然後她把蛋糕切開,給她的客人遞上一大塊。貝蒂咬了一口,當她把蛋糕往茶碟裏放的時候,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噢,真抱歉。”姑娘趕忙把蛋糕撿了起來。

“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再給你切一塊。”桑伯裏太太說。

“噢,不用麻煩了,我沒那麽挑剔。地板很幹淨的。”

“希望如此,”桑伯裏太太麵帶著尖酸的笑容說,“不過說什麽也不能讓你吃一塊掉到地上的蛋糕。把它拿過來,赫伯特,我再給貝文小姐切一塊。”

“我不想要了,桑伯裏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很遺憾你不喜歡我的蛋糕。我可是特意給你烤的。”她嚐了一口,“我覺得味道還可以。”

“不是這樣的,桑伯裏太太,這是製作得很精美、很好吃的蛋糕,隻是我一點兒都不餓。”

貝蒂謝絕了再喝茶,桑伯裏太太當然看得出來她很高興地把給她的那一杯喝掉了。“我估摸著他們家是在廚房裏吃飯的。”她私下裏暗想道。這時赫伯特點了根香煙。

“給我也來一根,赫伯,”貝蒂說,“我此時也巴不得抽上一口呢。”

桑伯裏太太並不讚同女性吸煙,不過,她隻是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我們更喜歡叫他赫伯特,貝文小姐。”她說。

貝蒂可不是個傻子,她看得出來桑伯裏太太一直都在竭盡所能地讓她不舒服,現在她可看到反擊的機會了。

“我知道,”她說,“當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的時候,我差一點兒笑出聲來。想想看竟然管他叫赫伯特,真夠滑稽的。”

“很遺憾你不喜歡我兒子受洗時取的教名。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名字。不過,我想這都取決於你是哪個階層的。”

赫伯特插進來英雄救美了。

“在事務所裏他們都管我叫伯蒂,媽媽。”

“那麽我隻能說,他們都是一群庸碌之輩。”

桑伯裏太太由此陷入威嚴的沉默中,接下來的談話明顯已經有些尷尬,就隻能由桑伯裏先生和赫伯特負責維持了。桑伯裏太太覺察到貝蒂被激怒了,這倒是正中她的下懷。她還覺察到那姑娘很想走,可是不知道該如何啟齒。她決定不去幫她。最後還是赫伯特把這個難題接了過去。

“好了,貝蒂,我覺得我們差不多該走了,”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要走了嗎?”桑伯裏太太說,站起身來,“很高興你肯光臨寒舍。”

“漂亮的小東西。”兩位年輕人離開之後,桑伯裏先生試探著說。

“漂亮個鬼。看看她那塗脂抹粉的臉。要是她洗去胭脂、沒把頭發燙卷的話,看起來肯定就大不一樣了,聽我的話準沒錯。粗俗,一點兒沒錯,粗俗得如同泥土。”

一個鍾頭以後赫伯特回來了。他很生氣。

“我說,媽媽,你這麽對待這個可憐的姑娘,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我真為你感到羞恥。”

“不許跟你母親這麽說話,赫伯特,”她生氣地說,“你壓根兒都不應該把這麽個女人帶到我的家裏來。她真是粗鄙,粗鄙得如同泥土。”

當桑伯裏太太勃然大怒的時候,不僅她的語法會搖搖欲墜,有些音發起來都會走調。赫伯特對她說的這番話並沒太在意。

“她說她這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侮辱。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她給安撫下來。”

“哼,她永遠都別想再到這個家裏來了,我就跟你把話挑明了吧。”

“這隻是你的想法罷了。我已經跟她訂婚了,所以你自己看著辦吧。”

桑伯裏太太猛吸了一口冷氣。

“你不會吧?”

“沒錯,我們訂婚了。這麽跟你說吧,我已經考慮很長時間了,又碰上她今晚這麽心煩意亂,所以我就正式向她求了婚,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總算是說服了她。”

“你這個傻瓜,”桑伯裏太太尖聲喊著,“白癡。”

接下來的場麵可就相當不好看了。桑伯裏太太跟她兒子吵了個昏天黑地,當可憐的塞繆爾想息事寧人,做個和事佬的時候,母子倆都粗暴地告訴他閉嘴。最後赫伯特衝出了房間,奔出了大門,桑伯裏太太則氣得失聲痛哭。

第二天誰都沒再提昨天的事。桑伯裏太太對赫伯特的態度冰冷、客氣,他則麵色陰沉、一言不發。晚飯後他就出去了。到了禮拜六他告訴父母當天下午他要訂婚去,所以不能跟他們一起前往公共綠地了。

“我敢說,沒有你,我們也能對付。”桑伯裏太太冷冷地說。

就快到一家三口通常去海邊度兩周假期的時候了。他們一直都是去荷恩灣的,因為桑伯裏太太說去那兒度假的都是上層社會的人,而且多年來他們都在那裏租住同一個寓所。有天傍晚,赫伯特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說:

“順便說一句,媽媽,您最好寫信告訴他們一聲,今年不需要預訂我的房間了。貝蒂和我就要結婚了,我們打算去紹森德度蜜月。”

有那麽一會兒,房間裏死一般地寂靜。

“有些突然啊,是不是,赫伯特?”桑伯裏先生心神不寧地說。

“嗯,貝蒂的事務所在裁員,她失業了,所以我們就想還是馬上結婚的好。我們已經在戴比尼街上租下了一套兩居室,正在用我儲蓄銀行裏的錢置辦家具呢。”

桑伯裏太太一聲沒吭。她麵色煞白,眼淚順著她瘦削的麵頰流下來。

“噢,別這樣,媽媽,別把它看得太嚴重,”赫伯特說,“男人到了一定年齡總歸是要結婚的。要是爸爸沒跟您結婚的話,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了,是不是?”

桑伯裏太太不耐煩地用手抹去了淚水。

“不是你爸爸跟我結婚,是我跟他結的婚。我知道他誠實可靠、品行端正,知道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我從來就沒有為此而後悔過,你爸爸也一樣。我說得沒錯,塞繆爾,對不對?”

“千真萬確,貝阿特麗絲。”他馬上說。

“您知道,等您了解了貝蒂以後,您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好姑娘,真的很好。我相信您會發現你們之間是有很多共同點的。您得給她個機會,媽媽。”

“她永遠都別想再踏進這幢房子一步,除非是踏著我屍體過去。”

“這太荒唐了,媽媽。隻要您肯通情達理地想想,一切還不是跟從前一樣嗎?我是說,我們還可以一如既往地在禮拜六去放風箏,就跟從前一樣。隻不過這一次我因為要訂婚,所以比較難辦。您看,她眼下還不明白放風箏有什麽意思,不過她會明白過來的,等我結婚以後情況就不同了,我是說我可以過來跟您和爸爸放風箏,這樣才合情理呀。”

“這隻是你的想法。好吧,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娶了那個女人,我就不準你再放我的風箏了。我可從來就沒把它送給你,這是我從家務開支裏省出錢來買的,它是我的,明白了嗎?”

“那好吧,你就自己留著它吧。反正貝蒂說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自己倒是真該覺得羞愧的,都這把年紀了還整天惦記著放風箏。”

他站起身來,再一次昂首挺胸、氣衝衝地走出了家門。兩周之後他結了婚。桑伯裏太太拒絕前去參加婚禮,也不讓塞繆爾去。他們照常到荷恩灣度了兩周的假,回來後便重新過起他們慣常的生活。

星期六下午他們就自己前往公共綠地,去放他們那個巨大的風箏。桑伯裏太太從來都不提她兒子的名字,她下定決心絕不寬恕他。不過桑伯裏先生還經常在早班火車上碰到兒子,因為父子倆乘的是同一班列車,兩人在擠進同一節車廂的時候會拉上幾句家常。有天早上桑伯裏先生抬頭望了望天。

“今天是放風箏的好天氣。”他說。

“您跟媽媽還放嗎?”

“你以為呢?她現在放得跟我一樣好了。你真該看看她把裙子別起來從小山坡上跑下來的樣子。我這麽跟你說吧,我以前真不知道她還有這兩下子。跑?嘿,她能跑得比我都好。”

“別逗我笑了,爸爸!”

“我都納悶兒,你竟然沒給自己買個風箏,赫伯特。你一直都那麽酷愛風箏的。”

“這話沒錯。我也的確提起過一兩回,可您知道女人都是怎麽回事,貝蒂說:‘別這麽幼稚啦。’噢,我真不知道這都是怎麽啦。我當然不是想要個小孩子的風箏,而大風箏是要花不少錢的。我們剛開始置辦家具時,貝蒂說從長遠來看,買最好的反而更劃算,所以我們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的家具,每月付一筆錢外帶租金,所以我賺的錢也就剛剛夠我們開銷。人們都說兩個人一起生活並不比一個人過更費錢,可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這種體會。”

“她不工作嗎?”

“噢,是的,她說她辛辛苦苦地幹了這麽多年,現在終於結婚了,她打算放鬆放鬆,而且家裏也總得有人負責打掃和燒飯吧。”

就這樣過去了有半年的光景,然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當桑伯裏夫婦正像往常那樣待在公共綠地上的時候,桑伯裏太太對她丈夫說:

“你發現了嗎,塞繆爾?”

“我看到赫伯特了,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我沒跟你說,是因為我以為這隻會讓你心煩。”

“別跟他說話,就假裝你沒看見他。”

赫伯特站在一幫無所事事看熱鬧的人當中。他並沒試圖跟他父母搭話,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盯著過去都是由他放飛的那隻大風箏上,這一點並沒有逃過桑伯裏太太的眼睛。在傍晚天氣開始轉涼時,桑伯裏夫婦便打道回府。桑伯裏太太的臉上洋溢著得意和興奮。

“不知道兒子下禮拜六還會不會來。”塞繆爾說。

“如果我不認為打賭是錯誤的話,我會跟你賭六個便士,他一定會來,塞繆爾。我可是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呢。”

“是嗎?”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心裏是絕對放不下這件事的。”

她說得沒錯。下一個星期六以及打那以後的每個星期六,隻要天氣不錯,赫伯特肯定會在公共綠地上出現。他們之間並沒有搭話。他隻是在那兒站一會兒,看著他們放風箏,然後就溜達著走開。不過在同樣的情形持續了幾個星期之後,桑伯裏夫婦給他準備了一個驚喜。他們這一次放的不再是他過去經常放的那個風箏,而是一個全新的箱形風箏,個頭不大,就是按照他過去親自設計的那個模型製作的。他看到那些放風箏的人們都對這隻風箏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大家滿懷好奇地圍著它看,桑伯裏太太則饒有興致地說個不停。桑伯裏先生頭一次從山坡上跑下來的時候,那風箏並沒有放起來,而是遺憾地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上。赫伯特緊張得攥緊了拳頭、緊咬了牙關,他受不了眼看著它跌下來。桑伯裏先生再度爬上那個小山頭,第二次嚐試時箱形風箏終於成功地吃住了風。看熱鬧的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喝彩。桑伯裏先生放了一會兒以後就把風箏拽下來,拿著它回到了小山頭上。桑伯裏太太走到她兒子麵前。

“想試一下嗎,赫伯特?”

他激動得氣都透不過來了。

“是的,媽媽,想。”

“這隻是個小的,因為他們說你得先掌握它的訣竅。它不像咱們原來放的那種風箏。不過我們已經完成了製作一個大型風箏的設計圖,而且他們說等你熟悉了它的性能之後,碰上合適的風向,你能把它放到兩英裏那麽高。”

桑伯裏先生也走了過來。

“塞繆爾,赫伯特想試一下這個風箏。”

桑伯裏先生高興得滿臉笑容,把風箏遞給了兒子,赫伯特摘下帽子來請他媽媽給他拿著。然後他飛快地衝下山坡,風箏脹得鼓鼓的,吃住了風,當他眼看著它冉冉升起時,心裏不禁喜不自勝。看到那個小小的黑色風箏那麽愜意地在空中翱翔,感覺真是棒極了,不過就在欣喜之餘,他已經在想著那個正在製作當中的了不起的大風箏了。之前,他們可從未能做到這一點。能放飛到兩英裏的高空,媽媽說的,那真是太棒了!

“你幹嗎不回家來喝杯茶呢,赫伯特?”桑伯裏太太說,“我們正好可以給你看看我們定做的新風箏的設計圖,也許你還能提點兒建議呢。”

他猶豫了。他跟貝蒂說他隻是出來走走,活動活動筋骨,她並不知道他每個禮拜都到公共綠地這兒來,而且她還在等著他回去呢。可是這種**實在是太大了。

“那我回家看看吧!”他說。

喝完茶以後他們就看設計圖。這個風箏堪稱巨大,裝有他見所未見的各種小配件,肯定要花一大筆錢。

“你們自己永遠都甭想把它給放起來。”他說。

“我想,或許你們不會拒絕我在一開始時幫助你們一下吧?”他挺沒把握地問。

“這興許是個不壞的主意。”桑伯裏太太說。

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挺晚了,遠遠晚於他平日回來的時間。貝蒂非常惱火。

“你到底去哪兒啦,赫伯?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晚飯早就做好了,一直在等你。”

“我碰上了幾位朋友,聊了幾句。”

她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沒有搭腔,自己生著悶氣。

吃罷晚飯後,他建議他們該出去看場電影,可是她拒絕了。

“你要想看,你自己去好了,”她說,“我不想去。”

下個星期六他照舊去了公共綠地,他母親又讓他放風箏。新風箏已經正式下了訂單,預計三個星期之後便能拿到。不一會兒他母親對他說:

“伊麗莎白在那邊。”

“貝蒂?”

“她在刺探你。”

他感到一陣驚恐,中間又夾雜著惱怒,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讓她去跟蹤好了。我不在乎。”

話雖如此,他畢竟還是挺緊張的,就沒跟他父母回去喝茶。他直接回了家,貝蒂正在等他。

“原來這就是跟你聊天的朋友啊。你每個星期六都要出去散步,我懷疑你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後來,我恍然大悟,你是放風箏去了。你,一個成年人,幹這種可鄙可笑之事。”

“我才不管你稱它是什麽呢。我就是喜歡放風箏,就算你不喜歡,你也得受著。”

“我才不受這個呢。實話告訴你吧,我可不想看著你出醜賣乖,像個傻瓜。”

“從孩提時起,我就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去放風箏了,隻要我樂意,我便去放。”

“就是那個老婊子,她一心隻想把你從我身邊奪走。我了解她。在她那樣對待我以後,你但凡還是個男人,就永遠不要再理她。”

“我不許你那樣叫她。她是我母親,隻要我願意我隨時都有權利去看她。”

爭吵持續了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貝蒂衝著他叫,赫伯特也衝著她吼。他們之前也有過一些小的爭執,因為他們倆都挺固執的,不過這一次才是他們頭次真正的吵架。星期天兩個人誰都不搭理誰,在接下來的這個星期裏頭,他倆之間雖然表麵上維持著和平,不過全都一肚子怨氣。碰巧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六都下起瓢潑大雨。貝蒂看到大雨傾盆,不禁暗自得意,不過即便赫伯特大失所望,他也一點兒沒有表現出來。他們對於爭吵的記憶漸漸淡忘了。他們總共也就兩間房,而且睡在同一張**,兩人還是忘掉他們之間的分歧為好。貝蒂想盡各種辦法對她的赫伯好,而且她認為現在她已經讓他嚐到了她尖牙利齒的厲害,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不會受任何人的蒙蔽,以後他也就會慢慢地變得通情達理了。就他而言,他也算得上是個好丈夫,在錢財上很大方,而且為人可靠。假以時日,她會把他駕馭得服服帖帖的。

“看起來明天是放風箏的好天氣啦,”父子倆在等早班火車的站台上碰到後,桑伯裏先生說,“新風箏已經送到了。”

“真的嗎?”

“你媽媽說,我們當然很高興你能過來幫我們試放,不過誰都無權硬插到一對夫妻中間去幹涉他們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是怕貝蒂跟你大吵大鬧的話,你最好還是別來了。我們在公共綠地上認識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對我們這個風箏也是情有獨鍾,他說如果有什麽人能把它放起來的話,那肯定非他莫屬。”

聽了這話,赫伯特忌妒得心都痛了。

“我絕對不準任何生人碰我們的風箏。到時候我一定來。”

“噢,你好好考慮考慮吧,赫伯特,就是你不來,我們也完全能理解。”

“我會來的。”赫伯特說。

第二天,他從城裏下班回家後,馬上就把上班的正裝脫下來,再換上一條寬鬆的褲子和一件舊外套。這時貝蒂走進了臥室。

“你在幹嗎?”

“換衣服。”他喜氣洋洋地回答,他實在是太興奮了,都沒辦法瞞著貝蒂了,“他們的新風箏已經送到了,我要放風箏去。”

“噢,不行,你不能去,”她說,“我不同意。”

“別這樣,貝蒂。我要去,我跟你說,你要是不喜歡風箏的話,你可以自己做點兒別的事。”

“我不讓你去,就是不讓你去。”

她把門砰地一關,而且站到門前擋住他的去路。她兩眼放光,下巴緊繃。她個頭嬌小而他卻是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他抓住她的兩隻胳膊把她推到一邊讓開去路,可是她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腳。

“你想讓我給你下巴上來一拳嗎?”

“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來。”她喊道。

他把她整個兒抱了起來,雖然她拚命掙紮,又踢又鬧,他還是把她往**一扔就出去了。

如果說那個小個兒的箱形風箏就已經在公共綠地上引起轟動的話,那麽跟這個新的比起來就實在是算不上什麽了。不過,這個新風箏確實很難駕馭,雖然他們已經跑得氣喘籲籲,而且其他熱心的風箏高手們也都盡力幫忙,赫伯特還是沒能把它放起來。

“沒關係,”他說,“我們很快就能掌握竅門的。今天的風向不大對,就這麽回事。”

他跟他爸媽一起回去喝茶,一邊詳細地討論著新風箏的細節,就跟他以前在家裏時一樣。他一直拖延著不肯走,因為他無法想象貝蒂會跟他怎樣大吵大鬧,不過當桑伯裏太太走進廚房準備晚餐的時候,他也就不得不回家去了。貝蒂在看報紙,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的包已經打好了。”她說。

“我的什麽?”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我說過你要是走了的話就沒必要再回來。我忘了你還有東西在這兒,一切都已經打好包了,就在臥室裏。”

“好吧,就照你說的辦吧!”他說。

他走進臥室。他的衣服已經放在了一個手提箱裏,還有一個棕色的紙袋子,貝蒂把剩下的所有東西都塞在了裏麵。他一手拎著手提箱,另一隻手拿著那個紙袋子,一言不發地穿過起居室,離開了自己的家。他來到父母的房子前,按響了門鈴,是他母親開的門。

“我回家來啦,媽媽。”他說。

“真的嗎,赫伯特?你的房間早已為你準備好了。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快進來。我們剛坐下吃晚飯。”母子倆走進餐廳,“塞繆爾,赫伯特回家來啦,趕快出去買一誇脫啤酒來。”

在飯桌上以及當晚剩餘的時間裏,他把他跟貝蒂之間鬧別扭的事告訴了他們。

“噢,你能脫身出來是你的運氣,赫伯特,”桑伯裏太太聽了他的講述後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她絕對不配做你的妻子。粗俗,她粗俗得就像是泥土,而你卻一直都是在這麽高雅的環境裏長大的。”

他發現睡在自己的**很是愜意,這張床他從小一直睡到現在,並且發現星期天一早從樓上下來吃早飯,無須刮胡子洗臉,一邊還可以閱讀《世界新聞》,這也同樣讓他感到愜意。

“咱們今天早上不去小教堂啦,”桑伯裏太太說,“這對你來說是夠心煩的,赫伯特,咱們今天就都一塊兒放鬆放鬆。”

在接下來的這個星期裏,他們花了很多時間來討論風箏,同樣也花了很多時間來談論貝蒂。他們討論的重點是,她接下來會怎麽做。

“她會竭盡全力把你弄回去的。”桑伯裏太太說。

“她這是癡心妄想。”赫伯特說。

“你得給她提供生活費。”他父親說。

“兒子為什麽得這麽做?”桑伯裏太太喊,“她設圈套,誘使他娶了她,而現在又把他從他為她一手建起的家裏給趕了出來。”

“她隻要不來打攪我,該給她什麽我都給。”

他回父母家後的這種舒適感在與日俱增,事實上他已經開始覺得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裏了,他就像隻小狗在它自己那個特別的籃筐裏安頓了下來。有他媽媽替他洗刷衣物、修補鞋襪感覺真好;她為他提供的都是他一直習慣了的而且是最喜歡吃的東西。貝蒂是那種敷衍湊合的廚子,一開始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的,像是搞個野餐之類的,但那可不是一個男人真心喜歡的飲食方式,而且他一直都秉持他媽媽的觀念,認為新鮮現做的食物要比買的罐頭食品強得多。他已經厭倦每天都吃三文魚罐頭了。除此之外,有了可以來回走動的充足的家居空間,也比隻能禁閉在兩個小房間裏舒服多了,更何況其中的一小間還得兼作廚房之用。

“這個我知道,赫伯特,不過你現在已經回來了,你也無須再次離開家了。”

他的薪水是每周五支付,那天傍晚他們剛吃完晚飯,門鈴響了。

“是她。”他們異口同聲說。

赫伯特的臉唰地白了。他母親瞥了他一眼。

“交給我好了,”她說,“我去會會她。”

她打開房門,貝蒂正站在門廊裏。她想擠進門去,但桑伯裏太太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想見見赫伯。”

“不行。他不在。”

“不,他在。我看見他跟他爸爸一起進的門,然後再沒有出來。”

“他不想見你,如果你想胡攪蠻纏的話,我就打電話叫警察來。”

“我想要我這個星期的生活費。”

“這也就是你想見他的全部目的啦。”她掏出自己的錢包,“這三十五先令給你。”

“三十五先令?光租金一個星期就十二先令。”

“隻能給你這麽多了。他在這兒還得付膳食費,是不是?”

“還有家具的分期付款呢?”

“這個到該交款的時候由我們來付。這錢你是要,還是不要?”

既迷惑又不滿,遭到恫嚇的貝蒂站在那裏進退兩難,茫然不知所措。桑伯裏太太把錢往她手裏一塞,砰的一聲直接把門摔到她臉前,隨後回到餐廳。

“我已經把她給收拾得服服帖帖了。”桑伯裏太太說。

門鈴又響了,一遍又一遍地響個不停,可是誰都沒去理會,過了一會兒也就停了。他們猜想貝蒂已經走了。

第二天是個好天,風速也剛好合適,赫伯特在失敗了兩三次之後,發現自己終於掌握了放飛那個巨大的箱形風箏的竅門兒。它飛入藍天,隨著他不斷地放出箏線,它扶搖直上,越飛越高。

“哇,它飛得足有一英裏高呢,而且隻多不少。”他興奮地對他母親說。

他這輩子從沒有如此陶醉和激動過。

幾個星期過去了。他們一塊起草了一封信,由赫伯特執筆寫給貝蒂,告訴她隻要她不再騷擾他或是他家庭的成員,每周六上午她就能收到三十五先令的匯單,而且他還會按時付清家具的分期付款。桑伯裏太太原本堅決反對這一條的,不過桑伯裏先生有生以來頭一回提出了不同意見,赫伯特也同意這麽做。赫伯特這時候已經嫻熟地掌握了新風箏的放飛技巧,而且能夠玩出好多了不起的花樣。他已經不屑於跟其他放風箏的同場競技了,他已經遠遠高出了他們的等級。星期六的下午是屬於他顯示其榮耀的時刻,他盡情地享受著他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喚起的欽佩和驚歎,以及在其他不那麽走運的風箏愛好者心中激起的羨慕和忌妒。然後有一天傍晚,在他跟父親一道從火車站往家裏走的路上,貝蒂意外地攔住了他。

“哦,貝蒂。”

“我想單獨跟我丈夫談談,桑伯裏先生。”

“你想跟我說的話裏麵,沒有一句是我爸爸不能聽的。”赫伯特慍怒地說。

她猶豫了一會兒。這下子桑伯裏先生被搞得進退兩難,他不知道到底是該走還是該留。

“那好吧,”她終於說,“我想請你回家。那天晚上我給你打包的時候並不是真心要趕你走。我那麽做隻是想嚇唬嚇唬你,我當時正在氣頭上。我很抱歉做出那樣的行為。這實在是太傻了,為了個風箏爭吵不休。”

“噢,我可不想回去,明白嗎?你把我趕出來的那天,實在是幫了我的大忙。”

淚水開始順著貝蒂的麵頰淌下來。

“可是我愛你啊,赫伯。你要是想放你那個愚蠢的破風箏,你隻管去放好了,我不在乎,隻要你能回來。”

“多謝你啦,但這可不夠。我知道我的日子什麽時候才算是過得舒坦,而且我這輩子也已經過夠了婚姻生活。咱們走吧,爸爸。”

他們繼續快步向前走,貝蒂並沒有試圖跟上來。下個星期天他們一家去了小教堂,吃完正餐後赫伯特馬上跑到存放煤炭的小棚子裏去看他的寶貝風箏,他們一直把風箏放在棚子裏的。他簡直是一刻都離不開它。可是這次他馬上就跑回屋裏來了,他臉色煞白,手裏提著把短柄的小斧頭。

“她把它給毀了,就是用這玩意兒幹的。”

桑伯裏夫婦發出一聲驚恐的叫喊,連忙跑到煤棚裏去看。赫伯特的話是真的。那個風箏,那個嶄新、昂貴的風箏已經變成了一地碎塊。它是被那柄斧頭殘忍地砸碎的,木製部分已經被劈成碎片,線軸也被砍成數段。

“她肯定是趁咱們在小教堂的時候幹的,看到咱們都出去了才下的手。”

“可她是怎麽進來的呢?”桑伯裏先生問。

“我本來有兩把鑰匙的。前麵我回家來的時候注意到少了一把,不過當時也沒怎麽當回事。”

“你也不能肯定就是她幹的,公共綠地上的那些人裏麵有些很勢利眼的家夥,也不能排除是他們幹的。”

“好吧,咱們馬上就能查明真相的,”赫伯特說,“我這就去當麵問問她,如果真是她幹的,我就殺了她。”

他憤怒到了極點,就連桑伯裏太太都有些害怕了。

“你想因為謀殺被人家吊死嗎?不,赫伯特,我不讓你去。讓你爸爸去吧,等他回來以後咱們再決定該怎麽辦。”

“沒錯,赫伯特,還是讓我去吧!”

他們費了不少力氣才算把他說服,最後還是桑伯裏先生去了。半個鍾頭以後他回來了。

“確實是她幹的,她毫不隱諱地都告訴我了,還很為此感到驕傲呢。我都不想重複她的原話,真讓我感到震驚,長話短說吧,就是她忌妒那個風箏。她說赫伯特愛那個風箏遠甚於愛她,所以她才把它給砍了個稀巴爛,她還說,如果需要的話她還會這麽幹的。”

“她會起訴你的。”他父親說。

“讓她去。”

“下個星期,就該為那些家具付新一期的款子了,赫伯特,”桑伯裏太太輕描淡寫地說,“換了是我,這筆錢我就不付。”

“這麽一來,他們就得把家具給拉走了,”塞繆爾說,“而且前麵已經付過的那些錢也就都打了水漂。”

“那又怎麽樣?”她回答說,“他承擔得起。這麽一來他就能一勞永逸徹底把她給擺脫掉了,他也就真正重新回到我們身邊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不在乎錢不錢的,”赫伯特說,“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他們上門把家具拉走時她臉上的表情。那幾件家具對她來說可是寶貝,寶貴得不得了,還有那架鋼琴,她視那架鋼琴為珍寶哩。”

因此下個星期五時,他就沒給貝蒂郵寄每周的生活費,當她把家具店的一封信寄給他時——信上說如果在規定的某某期限之內他仍舊不支付新一期款子的話,他們就要把家具拉走了——他回了他們一封信,說他不打算繼續支付欠款了,他們可以隨時把家具給拉走。貝蒂開始經常在車站上堵截他,眼看他根本都不搭理她以後,就跟在他後麵在大街上對他破口大罵。傍晚時分她會來到他們家門前狂按門鈴,一直按到他們覺得自己都快被逼瘋了都不肯罷休,桑伯裏先生和太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攔住赫伯特,不讓他跑出去對她大打出手。有一次她扔了塊石頭,把他們家起居室的窗戶都給打碎了。她在明信片上寫下最下流的汙言穢語,不斷地往他的辦公室裏寄。最後她走上治安法庭,控告她丈夫將她遺棄,而且不履行扶養她的義務。赫伯特接到了傳票。兩人在法庭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如果說治安官覺得這件事實在有點兒匪夷所思的話,他也並沒有表現出來。他竭力勸說這夫妻倆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斷然拒絕回到他妻子身邊。治安官隻得命令他每周支付給貝蒂二十五先令的扶養費。他卻說他一分錢都不付。

“那你就得進監獄了,”治安官說,“下一個案件。”

可是赫伯特竟然說到做到。因為貝蒂的控訴,他再度被帶到治安官麵前,治安官問他是出於什麽原因,竟然不服從判決。

“我說過我不會付錢給她,我說到做到,在她毀了我的風箏之後她一分錢都別想再得到。如果你要把我送進監獄的話,那我就進監獄好了。”

治安官這一次對他可是毫不留情。

“你真是個愚蠢透頂的年輕人,”他說,“我限你在一周的時間內付清拖欠的扶養費,如果你再有任何的蠢言愚行,你就得進監獄服刑,直到你恢複理性為止。”

“你對此有何高見?”奈德把故事講完之後問,“你知道,貝蒂不是個壞姑娘。我已經見過她幾次,除了她對赫伯特的風箏有瘋狂而又荒唐的忌妒心之外,她的做法沒有任何錯處;而赫伯特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傻瓜,事實上他比一般人還要聰明。依你之見,在放風箏當中,到底是什麽東西竟然使得這個該死的傻瓜如此瘋狂、癡迷呢?”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會兒後說,“你看,我對於放風箏這種事一無所知。也許,當他注視著風箏飛上天空時,他體驗到了一種唯我獨尊的權力感;當他似乎能驅使天空中的風箏遵從他自己的意誌時,他體驗到了一種超越於天地萬物之上的神秘感。也許正因如此,他以某種奇怪的方式使他的自我跟自由飛翔、遠遠高於他之上的風箏產生了認同,而那種感覺就像是從現實生活的千篇一律和單調乏味中逃離了出去一樣。也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它便於朦朧和混沌中代表了一種向往自由和冒險的理想。而你知道,一個人一旦受到理想這種病毒的感染,那麽就連國王陛下的所有內科和外科醫生都要對他束手無策了。不過,所有這些說辭都純屬異想天開,可能隻是我的牽強附會和荒謬之談罷了。我想,對於這個問題,你還是去請教那些對於人類這種動物的心理比我了解更多的高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