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席

還沒輪到他們,三個人都耐心地等待著。對他們而言,“耐心”算不上什麽新鮮的東西了,因為他們已堅定地踐行了三十年。為了這一刻,他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已經準備了太久,一直在期待著最後審判的到來。即便對自己沒有信心——因為在這樣一個莊重的場合,信心可能會用錯了地方——無論如何他們都懷有希望和勇氣。他們穿過了海峽和狹窄的小徑,鮮花盛開的罪惡之源這時便迷人地展現在他們麵前。三個人雖然肝腸寸斷,但都高昂著頭,抵禦住了**。現在艱難的旅行已經結束,他們期待著得到回報。三人無須交談,因為彼此的想法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他們的心裏除了共同的欣慰,還有感激。假如他們屈服於那種**——當時它幾乎是不可抵禦的,現在的他們該有多麽痛苦啊,假如他們犧牲了永生,而僅僅獲得幾天短暫的歡娛,那該是多麽愚蠢啊!——永生最終如此耀眼地照亮了他們的生命。他們覺得自己像是那些九死一生的人,剛剛從突如其來的狂暴的死亡中掙脫出來,摸摸自己的手腳,驚訝地看著周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他們沒做過任何該自責的事,不久,他們的天使便會到來,告訴他們時刻到了,他們會繼續前進,就像他們過去走過的世界現在早已拋到身後了。他們開心地意識到,他們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們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因為人群太龐大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正在進行。幾年來,那些生命力旺盛、勇敢無畏的各國年輕士兵,行走在無盡頭的隊列裏,走向最終審判席。還有女人和孩子們,他們可憐的生命被殘酷的暴力剝奪了,或者是被悲傷、疾病和饑餓奪走。天堂裏的法庭,沒有一絲的紊亂。

也是由於這場戰爭,這三個蒼白的顫抖著的靈魂站在那裏,等待著他們的最終判決。約翰和瑪麗當時是一艘船上的乘客,船被潛艇發射的魚雷擊沉了;另一人叫露絲,由於過於辛苦的工作而被損害了健康——她從來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當中。當聽說自己所摯愛的男人死亡後,露絲投水自殺了。如果不去營救自己的妻子,約翰是可以自救的,事實上,三十年來,他一直對妻子恨之入骨,但是對她他一直沒忘記自己的責任。在巨大危險降臨的那一刻,他根本沒有再去顧及別的什麽。

最後,天使牽著他們的手來到了上帝麵前。剛開始的一小會兒,上帝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如果一定要說實話,那就是——在那一刻,上帝正有些小情緒。此前是給一個哲學家做的審判。哲學家盡享天年,活得榮耀,但當著上帝的麵,他說他不相信他。當然這句話並不能讓萬王之王平靜的心靈受到幹擾,而隻會讓他微微一笑。但哲學家或許不公平地利用了人世間正在發生的不幸,質問冷靜觀察著這一切的上帝是如何把他的全能和全善融合在一起的。

“沒人能否認邪惡的存在,”哲學家簡簡單單地說,“現在,假如上帝不能阻止邪惡,那他就不是全能;假如他能阻止邪惡而不願去做,那就不是全善。”

當然對於上帝來說,這並非什麽新鮮說法,但他總是拒絕考慮這一問題。實際情況是,盡管上帝洞察一切,但他並沒有解決問題的答案。即使上帝也不能算出二加二等於五,但哲學家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優勢——正像哲學家們經常做的那樣——從一個合理的前提引出一個不合理的推論。在此情形下,哲學家得出的最後結論,當然是荒謬的。

“我不會相信一個做不到全能、全善的上帝。”他說。

或許就在這時,上帝注意到了在他麵前恭順並滿懷期待地站著的三個魂靈,他不由得鬆了口氣。活著的人生命如此短暫,但談起自己的時候,說個沒完沒了;死去的人,麵對著永恒的來世,囉裏囉唆,隻有天使們才能不失禮儀地聽完。下麵就是他們三人在講述自己的經曆。約翰和瑪麗快樂地度過了五年的婚姻生活。然後,約翰遇到了露絲,兩人墜入了愛河。基本和已婚夫婦無異,他們真誠相愛,相互尊重。露絲十八歲,比約翰年輕十歲,是個迷人優雅的姑娘,有著讓人一見傾心、迷倒眾生的魅力。她身心健康,追求生活中真實的幸福,也有一顆高尚、美麗的心。約翰愛上了露絲,露絲也愛約翰,但讓兩人深陷其中的這段**跟普通感情不同,它是如此強烈,不可阻擋,以至於讓兩人覺得,整個世界的漫長曆史其意義就在於它發展、前行到讓他們相遇的那一刻。他們像達芙尼斯和克洛埃、保羅和弗朗西斯卡那樣相愛。但最初的狂喜過後,兩人的內心開始變得不安起來。他們都是正派人,都很尊重自己的信仰,看重所處的社會環境。他怎能背叛一個純潔的女人呢?而她跟一名已婚男子的戀情又能有什麽結果呢?同時他們也意識到,對於他們的相愛,瑪麗是清楚的。她對丈夫的愛一直抱有信心,但現在這種信心開始動搖了。她心裏五味雜陳,讓她不堪承受。她忌妒、恐懼、惱怒,她害怕會被拋棄,惱怒於對丈夫感情的掌控受到了威脅。她還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情感饑渴感——它要比愛更讓人痛苦。她認為,如果丈夫離開了自己,她會死掉的。她還知道,如果丈夫陷入了那種戀情,那是因為別人愛上了他,而他不會主動去追求。她沒有責怪他。她祈禱上天給她力量,她默默地哭泣,流下痛苦的淚水。約翰和露絲看著她在他們的眼前日漸憔悴。這種掙紮漫長而慘烈。有時候,他們在內心裏放棄了,因為他們感覺無法抵禦那種蝕骨銷魂般的**。但他們仍在抵抗,在跟邪惡進行著鬥爭,像雅各布同上帝的使者那樣搏鬥。最後他們終於戰勝了自己,帶著破碎的心分開了,但他們為自己的懺悔而感到慶幸。他們像獻祭一樣,把自己對幸福的憧憬、所感受到的生命歡樂,還有人世間的美麗都傾訴給了上帝。

已瘋狂愛過的露絲再也無意重覓愛情,於是,她帶著一顆冰冷的心投向了上帝的懷抱,並致力於慈善事業。她不知疲倦地照料病人,幫助窮人。她建立孤兒院,成立慈善機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容貌,美麗一點點離她而去,她的麵容變得像她的心一樣堅硬。她的信仰是狂暴而狹隘的,她的善良是嚴厲的,因為她的善意不是來自愛,而是來自理性。她變得飛揚跋扈、偏執暴躁、睚眥必報。約翰辭去了自己的職務,變得陰鬱而易怒,過著萎靡不振的生活,唯有死亡才能讓他釋懷。對於他,生活已全無意義。他也做出了努力,試圖改變環境,但被改變的隻是他自己。他內心深處隻剩下一種情感,那就是對妻子潛滋暗長的恨意。他溫柔而體貼地待她,做了一個基督徒和紳士所能做的一切,也盡了自己作為丈夫的職責。瑪麗是一個忠誠於丈夫的好妻子,非常賢淑(這點必須承認)。她從來沒有想過去譴責丈夫曾有的瘋狂,但盡管如此,她沒法因為他為她做出的犧牲而原諒他。她變得刻薄而挑剔。雖然她也憎恨自己的做法,但她仍無法遏製自己不去說那些會傷害到丈夫的話。她願意為他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能忍受的是,當她無數次因痛苦而希望自己趕快死掉的時候,他卻在享受著那片刻的歡愉。現在,她真的死了,他們都死了。過去的日子灰暗而單調,但畢竟過去了。他們沒有犯下罪惡,正等待著即刻到來的回報。

他們講完了,一切都安靜下來。天堂的各個法庭都悄無聲息。“下地獄去吧。”這是浮現在上帝唇邊的話,但他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句話會讓人聯想到一句人們常說的口頭語,他覺得不太適合於這一莊重的場合。另外,這一判決也不太適用於該案例中當事人的功與過。不過他的臉陰沉下來。他在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讓冉冉升起的太陽照耀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上,讓白雪閃耀在山頂;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小溪快速流過山坡,唱著歡快的歌曲,金黃的穀物在晚風中掀起波浪?

“我有時想,”上帝說,“路旁溝渠裏的泥水映出的星光最為明亮。”

那三個魂靈站在他的麵前,把他們並不快樂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們感到些許的寬慰:雖說這是一場痛苦的鬥爭,但他們都盡了自己的職責。上帝輕輕地吹了口氣,就像一個人吹滅一根燃燒的火柴棍一樣。啊,看!那三個可憐的幽靈站立的地方——已空無一物!上帝讓他們化為了烏有。

“我總是奇怪,人類認為我對人的**欲責罰得相當嚴厲,”他說,“如果他們觀察過我所做的一切,他們就能明白,我對人類的這一弱點是懷有同情心的。”

然後,他轉向哲學家——他正等著上帝就他的問題給出答案。

“你得承認,”上帝說,“在這個事件中,我把我的全能和全善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