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他鄉

我認識布蘭德夫婦很長時間後才發現,他倆與費迪·阿貝斯坦沒有任何關係。我第一次見到費迪時,他已經年近五十五歲了。到我寫這個故事時他已七十有餘了,但外表看起來並無太大的變化。他濃密而卷曲的頭發非常淩亂,而且已經全白了,但他的身體依然挺直、健碩。人們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這一點當無異議。他長著一副閃米特人的英俊臉型,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這雙眼睛曾攪動了多少女人平靜的心。他身材高挑,皮膚光潔,臉盤兒呈橢圓形。他的衣著非常講究。現在他穿著一身晚禮服,在我看來,依然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他在襯衣前別了一顆黑色的大珍珠,手指上戴著幾個鑲著藍寶石的白金戒指。也許他的這身裝束有些招搖,但你會覺得隻有這樣才能顯出他的性格,否則就不成其為他這個人了。

“我畢竟是個東方人,”他說,“在我身上還留有一些喜好奢華的野蠻人的習性。”

我常常想,費迪·阿貝斯坦的傳奇生平非常適合寫一部傳記。他不是一個偉人,但在一定限度內,他將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了一件藝術品。他的人生就是一件微縮版的藝術傑作,就像是一幅波斯的細密畫,由於精美而珍貴。不幸的是這幅畫的畫布太小,畫布上的文字也殘缺不全了。

這些文字記載的人物現在也都老了,而且不久就將離開人世。他的人生經曆非同尋常,但他不願將自己的經曆用文字記述下來。他將自己的過去完全視為專屬他個人來品味的佳肴,不容他人覬覦。他還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除了馬克斯·比爾博姆之外,我不知道還有哪個人能夠公平地評判這個問題。在今天這個冷酷的世界裏,其他人都無法以溫情的態度來看待這些瑣碎的事情,不會從這些沒有什麽意義的事情中去感悟悲傷。我想,馬克斯如果處在我的位置,他一定能比我更快、更深刻地看清費迪的內心世界。但就是不知他是否會將其敏銳的目光投向這樣的地方。他這個人天生就適合馬克斯來動筆記述。那麽要由誰來為這部優雅的傳記配插圖呢?我想可能隻有奧伯利·比亞茲萊才有資格。這樣,一座三點支撐的銅碑就有可能被豎立起來。這個紀念物就這樣被包裹在精美的半透明的琥珀中,與日月同輝,與江河同在。

費迪征服的是社交場所,他打交道的對象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他出生在南非,一直到他二十歲時才來到倫敦。起先他在股票交易所幹了一段時間。但他父親死後給他留下了一大筆遺產,因此他就退出了這個行當,成了一個花花公子。那時的英國社會仍然是封閉型的,一個猶太人想要打破重重障礙,擠進這個圈子很不容易。但對費迪而言,這些障礙就像耶利哥的城牆一樣輕易就被跨越了。他人長得英俊,又非常有錢;他愛好體育運動,善於交際。他在可勝街有一套豪宅,室內擺設的都是最漂亮的法國家具,還雇了一個法國廚師,買了一輛布魯厄姆牌敞篷轎車。他人生的第一步非常精彩,把這段故事寫下來肯定能吸引讀者。但這些過去的事情都消逝在幽暗的時間深淵裏。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早已享有“倫敦第一美男子”的美名。我是在諾福克的一棟富麗堂皇的私宅內第一次見到他的。當時我已經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而女主人喜愛文學,因而邀請我到她家去做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到場的客人們都是些顯赫的名流,這樣的場麵真是把我鎮住了。客人共有十六位,身處這些內閣部長、貴婦和上議院議員們中間,我既感到靦腆又感到孤獨。他們談論的人和事我都一無所知。他們對我雖然彬彬有禮,但很冷淡。我意識到我成了女主人的一個負擔。這時費迪救了我。他跟我坐著,陪我聊天。他知道我是個作家後就跟我談戲劇和小說。他得知我曾在歐洲大陸待了很長時間後,就與我談法國、德國和西班牙,讓我感到很開心。他似乎真的喜歡和我在一起。他使我覺得我倆與其他在場的客人們完全不一樣,讓我有了點兒飄飄然的感覺。我倆主要是談論一些精神領域的話題,這使其他客人談論的話題,如政治事件、某人離婚的醜聞和越來越不願獵殺野雞等,顯得有點兒可笑。如果費迪從心底對我們身邊的這些英國紳士們有些蔑視的話,我相信他隻對我才流露出來。現在想想,很難說這不是他老於世故的一種表現,他很可能是以這種非常微妙的方式來取悅我。我想,他當然願意展示自己的魅力,跟我親切地交談,讓我對他心存感激。可如若不是真的對文學藝術感興趣,他完全沒有必要為一個毫無名氣的小作家費這樣的腦筋。我是個作家,而他是個猶太人,身處這些客人之中,我感覺我與他就本質而言都是異類。但他坦然的心態令我羨慕。他在這些人中表現得輕鬆自如,所有的客人都稱呼他費迪。他總是精神飽滿、情緒高昂,說話時妙語連珠,笑話與俏皮話一個接一個。大家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叫大家笑聲不斷,而且從不談那些別人不懂的東西使聽者難堪。他把東方的浪漫帶到了聚會中來,但巧妙地讓客人們覺得這是一種英國式風格。隻要有他在場,那裏的氛圍一定是歡快的,絕不會出現冷場的局麵。而這種尷尬不時地會出現在英國人的聚會中,使主、客都不免有些掃興。當眼看要出現冷場時,費迪·阿貝斯坦會馬上談起一個人人都感興趣的話題。他就是這樣一位聚會上不可或缺的寶貝。他總有講不完的猶太人的故事,還非常善於模仿。他經常拿出一副猶太教拉比的腔調,把猶太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縮著脖子,露出一副狡詐的表情,語調也油滑起來。他不是成了一個拉比,就是變成一個年老的布商,或者是一個精明的旅行推銷員,或者是法蘭克福一個肥胖的老鴇。他的表演就像戲劇一樣精彩。由於他本人就是一個猶太人,因此我盡管也被他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但內心總是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他殘忍地拿自己的同胞作為取笑的對象,對這樣的幽默我難以欣賞。後來我發現,諷刺猶太人是他的專長。無論我在哪裏見到他,總會聽到他在講有關猶太人的新笑話。

不過,在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講給我的故事卻與猶太人無關。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讓我至今也難以忘記,但出於各種原因我還從未有機會把這個故事講給其他人聽。我在這裏說出這個故事,是因為盡管這是些偶然出現的稀奇古怪的小事,但其中的人物可不一般。我認為這些人物的名字至少應該出現在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史中,否則那真是一種悲哀。他告訴我說,他很年輕的時候,有一次應邀到鄉村的一戶人家做客。而蘭特裏夫人是客人之一。她當時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紅極一時。巧合的是,薩默賽特公爵夫人也住在附近不遠的地方。她曾在艾靈頓選美大賽中當選為選美皇後。他與薩默賽特公爵夫人也有點兒熟。他突發奇想,如果能將這兩個女人帶到一處,那一定非常有趣。他將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了蘭特裏夫人。夫人欣然同意。他立即動筆給公爵夫人寫信,詢問公爵夫人是否同意他帶著這個有名的美人前來拜見她。他說,讓這位當代(當時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最可愛的美人前來瞻仰她這位永遠最可愛的美人非常合適。“用一切手段把她帶來,”公爵夫人回信說,“但我事先得告訴你,她見了我後會大受打擊的。”他倆坐了一輛雙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出發了。蘭特裏夫人戴著一頂緊緊扣住頭部的藍色帽子,從帽子上垂下一條長長的緞帶。這頂帽子讓她絕美的頭型顯露出來,使她的藍眼睛顯得更藍了。女主人是一個又老又醜的小個子女人,她長著一雙小而圓的眼睛。她用嘲諷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光彩照人的女客人。她們一麵喝茶一麵聊天。完了在他倆坐馬車回來的路上,蘭特裏夫人一言不發。當費迪看她時,發現她正在悄悄地哭泣。他倆回到住處,蘭特裏夫人一頭紮進自己的房間,晚上都沒有下樓來吃晚飯。她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美貌已經逝去。

費迪讓我留下了通信地址。我回到倫敦後還沒過幾天,他就請我赴宴。宴會上主賓加一起隻有六個人。其中一位是嫁給了一個英國貴族的美國女人,一位是瑞典畫家,還有一個女演員和一個著名的評論家。主人用美酒佳肴款待我們,席間的談話輕鬆、風趣。吃完飯後,應客人們的請求,費迪彈起了鋼琴。但他隻彈維也納的華爾茲舞曲。後來我才發現,彈奏維也納舞曲是他的專長。這些曲調輕快、旋律優美,給人帶來感官享受的音樂與他喜歡炫耀而又謹慎的性格相吻合。他擊鍵的手勢非常優美,一點兒也不做作,彈奏出的曲調輕柔悅耳。這是我第一次與他在一起吃飯時的情形。往後我倆還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他一年會宴請我兩三次。隨著時光的流逝,我與他在其他人舉辦的宴會上碰麵的次數也多了起來。這是由於我的社會地位提高了,而他的社會地位卻可能有點兒下降了。近幾年來,我有時發現他也出現在其他猶太人舉辦的派對上。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時會長時間地打量著自己的猶太同胞。我想我從他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來了,他一定是在善意地想,世界已經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並為此而感到開心。有些人說他有些傲慢,但我不這樣認為。他之所以給人這樣的印象,是因為他以往隻跟上層名流們打交道。他是一個真心熱愛藝術的人,他最開心的事就是與藝術家們交往。與藝術家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恭敬有加;而與那些顯赫的大人物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插科打諢、大大咧咧,似乎毫不在意他們顯赫的身份。他的藝術品位非常高雅,他的許多朋友都樂意向他討教這方麵的知識。他是第一批能夠鑒賞古舊家具的大師之一。他曾將許多珍貴的家具從古老宅邸的閣樓中拯救出來,使這些家具重新被擺放在客廳裏顯眼的地方。他喜歡到各個拍賣行去轉轉,然後給那些想要立即拍下某個漂亮物件的貴婦們出點兒主意,讓她們的投資物有所值。他既富裕又有一副好脾氣,喜歡光顧藝術場所。如果他欣賞某位年輕畫家的天賦,就會千方百計地為他攬活;如果他聽說某位富豪家中來了一位著名的小提琴手,而他無法在其他場合聽其演奏,就會約定到這位富豪家裏去聽一場。他從來都不會讓那些富豪朋友們感到失望。他高超的欣賞水平使得沒有哪位南郭先生能蒙過他的耳朵。他對那些音樂才能平平的人雖然彬彬有禮,但絕不隨意恭維。他也經常在自己家裏舉辦音樂會。盡管這些音樂會上邀請的客人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人數不多,但客人們都覺得他舉辦的音樂會令人愉悅、快樂。

他一生沒有結婚。

“我是個見過世麵的男人,”他說,“我自認為對人沒有偏見,能適應各種口味的女人。但我還是不能娶一位非猶太籍女人為妻。這就如同有些男人能穿著無尾禮服去看歌劇,當然這也沒有什麽關係,可我就是做不到。”

“那麽,您為什麽不娶上一位猶太女子呢?”(我並沒有聽過他的這段談話,但他是一個無拘無束的人,我猜他肯定是這樣輕鬆地談論這個話題的。)

“猶太女人的生育能力太強,如果娶了猶太女人就會有一大堆孩子。想想滿世界都是些小艾奇、小雅各布、小麗貝卡、小利亞、小雷切爾,這可讓我受不了。”

可他的風流韻事並不少,當年風流倜儻的他如今性感依然。他年輕時候就是個情種。我曾聽一些上了年紀的貴婦人談到,當年的他可是風度翩翩、魅力四射呀。她們回憶說,當年有一個女人被他給迷得神魂顛倒。我猜這個女人一定是被他的內在美所迷倒,而其他人覺察不到,因而責怪他過於英俊。我還聽說曾有一些我現在隻在傳記中讀到的名聲顯赫的貴婦們也曾與他有染,這讓我很感興趣。我在伊頓公學的校園中和橋牌桌旁也見過這些繼承了亡夫遺產與爵位的貴婦們。她們或對孫輩們嘮嘮叨叨,或牌技糟糕透頂。見到她們,我就不禁想起當年她們為那個英俊的猶太小夥子神魂顛倒的罪孽往事。在費迪眾多的風流韻事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他與赫裏福德公爵夫人的關係了。她是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末期最可愛、最大膽、最時髦的美人之一。他倆的曖昧關係持續了二十年之久。在這期間他肯定也與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但他倆的關係卻始終很穩定,而且得到了旁人的認可。他倆最後結束了這種不正常的關係。而他在失去了一位人老珠黃的情婦的同時,卻多了一個忠實的朋友,這件事也足以證明他的老練圓滑。我還記得在不久前的一次午餐會上與他倆見過一麵。她是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婦人,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衰老不堪的臉上卻濃妝豔抹。這個午餐會是在卡爾頓咖啡廳舉行的,費迪做東,但他遲到了幾分鍾。他要給客人們上一道飯前的雞尾酒,公爵夫人告訴他說,大家都已經喝過了。

“哦,您的眼睛真亮,真讓我羨慕。”

這位把臉塗成了紅赭石顏色的老婦人高興得滿臉放光。

我的年輕時代很快就過去了,我也成了一個中年人。可能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可以稱自己老了。我寫書和劇本,四處旅行,人生經曆也日漸豐富。我曾戀愛過,後來又擺脫了這場感情。在這些日子裏我與費迪還是經常在各種聚會中見麵。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數以百萬計的人死於戰火之中,人們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變化。費迪討厭這場戰爭,他的歲數也太大了,不用上戰場去當炮灰了。他的德國名字令他非常尷尬,但他行事謹慎,盡量避開人們的注意,免得自取其辱。他的老朋友們依然與他保持來往。他的生活雖然有些孤獨,但足夠體麵,而且也並非完全與世隔絕。戰爭結束了,和平又回到了人們的生活中間。他鼓足勇氣使自己努力適應新的生活方式。現在社會各階層已經沒有那麽嚴格的界限了,各種聚會都人頭攢動。但費迪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他依然在講取笑猶太人的故事,依然彈奏施特勞斯迷人的圓舞曲,照舊喜歡上拍賣行去轉轉,告訴那些暴發戶們應該拍下哪些物品。戰後我到海外去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隻要回到倫敦,我就能見到費迪。他現在顯得有些神秘。他沒有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也沒有得過什麽大病,似乎總是有使不完的精力。他仍然衣著筆挺,對什麽事情都感興趣,思維也依然敏捷。人們現在還願意請他赴宴,但邀請他的原因與過去完全不同了。現在人們請他,隻是因為他能活躍宴會的氣氛。他還在他位於可勝街的宅邸內舉辦高雅的小型音樂會。

正是在我應邀參加了一場宴會後,我才有了這些發現,因此才開始收集整理關於他的故事,也才有了大家在這裏看到的這篇小說。當時我們在位於希爾大街的一棟宅邸中參宴。這是一個客人眾多的聚會。吃完飯後女人們都上樓歇息去了,費迪和我碰巧坐在了一起。他告訴我說,李·馬卡特下周五晚要上他家進行演奏,他邀請我去參加這場音樂會。

“非常抱歉,”我說,“下周五我要外出到布蘭德家去。”

“哪個布蘭德?”

“他們住在蘇塞克斯郡,在一個叫作提爾比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還會認識他們。”

他感到有點兒奇怪地看著我,隨後露出了笑容。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笑。

“哦,我認識他們已經很多年了。住在他們家讓人感到很愜意。”

“阿道夫是我的外甥。”

“是阿道弗斯爵士嗎?”

“他是攝政時期的一個花花公子,對不對?”

“我認識的人都管他叫弗雷迪。”

“這個我知道。我還知道他妻子米裏亞姆隻同意別人稱呼她為穆裏爾。”

“他怎麽會成了您的外甥呢?”

“因為我姐姐,漢娜·拉本施泰因嫁給了阿方斯·貝裏寇格。他撒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已經成了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爵位是準男爵。阿道夫是他唯一的兒子,因此很快就成了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爵位是準男爵二世。”

“這樣說來,弗雷迪·布蘭德的母親,布蘭德夫人,就應該是您的姐姐了?”

“是的,是我姐姐漢娜。她在我們家排行老大。她已經八十歲了,但頭腦依然非常清晰,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想這是因為你的朋友,也就是布蘭德夫婦,不願意讓你見到她。她說話還是一口德國口音。”

“你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嗎?”我問。

“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跟他們通過信了。我依然保持著猶太人的生活習慣,而他們已經成了地道的英國人。”他又露出了笑容,“我會忘了他倆名叫弗雷迪和穆裏爾,經常會在不恰當的場合,脫口而出地稱呼他倆阿道夫和米裏亞姆。他們也不喜歡我講猶太人的笑話。所以我們還是不見麵為好。大戰爆發後我還沒有改名,因此我們就徹底斷了聯係。我的歲數太大了,已經習慣朋友們稱呼我費迪·拉本施泰因了。我已經沒有什麽雄心大誌,不需要別人管我叫什麽史密斯、布朗或魯濱孫了。”

他的話有些玩世不恭,讓人感覺到他說話的語氣中似乎有嘲諷的味道。當然這種感覺如同以往一樣並不明晰。但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在他難以窺測的內心深處,他對他曾經征服過的非猶太人非常輕蔑。

“這麽說,你從未見過那兩個男孩兒?”我問。

“是的。”

“大的名叫喬治,小的叫哈利。喬治雖然沒有他弟弟聰明,但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兒。我想你會喜歡他的。”

“他目前在哪兒?”

“哦,他剛被牛津大學開除。我猜他回家去了。哈利還在伊頓公學讀書。”

“你能把喬治帶來與我共進一次午餐嗎?”

“我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我想他會願意的。”

“我聽說他可是一個能招惹麻煩的人。”

“哦,這我可不知道。家人曾想讓他參軍,他們看中了皇家近衛軍,但他反對,因此他就到牛津去上大學了。但他學習不用功,揮霍無度,到處尋歡作樂。不過這些也都再正常不過了。”

“他為什麽被牛津開除了?”

“這我不清楚。大概是因為一些小事吧。”

我倆聊到這裏的時候,宴會的主人站了起來,我們也都上樓去了。當費迪與我分手時,他叮囑我別忘了他孫外甥的事。

“給我打電話,”他囑咐說,“我在星期三或星期五有空。”

第二天,我離開倫敦前往提爾比去了。這是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建築,坐落在一個寬闊的園子之中。園中可以看到黇鹿漫步其中。從這所宅邸的窗戶裏望出去,視野很開闊,山丘就像波濤起伏的海浪一樣延伸到遠方。對我來說,似乎目光所及之處的土地都屬於布蘭德一家。他家的佃戶們一定認為阿道弗斯爵士是個非常能幹的地主。他家的種植園非常平整,穀倉與牛圈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就連豬圈也讓人產生了一種美感。酒吧就像是一幅古舊的英國水彩畫。他在莊園內修建的農舍別具一格,既外觀漂亮又居住方便。把這個地方修建得如此可歎可讚,肯定讓他破費不小。莊園內種植著參天大樹,還有九孔的高爾夫球場。而他家寬敞的花園更是鄰裏羨慕的對象。他家豪華的住宅是由英國最著名的建築師設計的,帶著斜屋頂和有直欞的大窗,室內的家具都是由布蘭德夫人親自選定的。她品位高雅,學識也高,選擇的家具樣式與房間非常匹配。

“這沒有什麽複雜的,”她說,“隻不過是鄉下的一套英國式住宅罷了。”

餐廳的牆上掛著古老的英國運動題材油畫,餐廳內擺放的椅子是齊本德爾風格的,非常昂貴。客廳的牆上掛著雷諾茲、庚斯博羅繪製的人物肖像畫與老克羅姆和理查德·威爾遜繪製的風景畫。即使在我睡著的隻有一張四柱床的臥室內也掛著多幅伯基特·福斯特的水彩畫。這個地方真是漂亮,住在這裏真是一種享受。但奇怪的是,穆裏爾·布蘭德想要的效果,卻一點兒也沒有達到。這一點千萬不要告訴她,否則她會難過死的。在這裏你一點兒也沒有住在一個英國人家裏的感覺。你會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按照一個總體的設計而精心采購來的。在家世顯赫的英國人家裏,他們餐廳的牆上大都將卡洛·多爾奇的畫與沉悶的學院派肖像畫並排掛著。這些肖像畫是這家人的一個祖先在大學畢業前的大陸之旅中采購的。這些人家客廳的牆上也大都掛有某個老祖奶繪製的水彩畫。盡管這些畫使客廳顯得淩亂,但卻非常有親和力。而穆裏爾·布蘭德布置的客廳就沒有這樣的效果。她的客廳內既沒有醜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沙發,也沒有套著編織椅罩的椅子。這些椅罩是這些人家的未嫁女兒在倫敦國際工業品博覽會期間精心編織出來的。她的客廳很漂亮,但顯得生硬了一些。

不過,我在這裏得到了悉心照料,過得非常愜意。布蘭德夫婦給予了我熱情友好的款待。他們一家人似乎非常好客,而且非常慷慨與友善。款待鄰裏可以說是他們夫婦最快樂的事了。雖說他們擁有這個莊園還不到二十年,但他們已經與鄰裏建立起了穩固而友好的關係。除了他們的住宅比較華麗和莊園管理得井井有條這兩點顯得有些特別之外,他們一家好像已經在這裏定居了幾個世紀之久了。

弗雷迪曾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讀書,並在這兩所學校畢業。他現在已經五十出頭。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不多言語、非常講禮貌,而且很聰明的人,隻是有一點兒保守。他風度翩翩,但這種風雅不是英國式的。他頭發斑白,下巴上留著一小撮黑白相間的短須,黑黑的眼睛很漂亮,還長著一個鷹鉤鼻子,個頭中等偏高一點兒。你看到他後絕不會想到他是個猶太人,而會認為他是一個有身份的外交官。他是一個很有個性的男人。盡管他在生活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奇怪的是,他這個人給人一種憂鬱的感覺。他在政治和經濟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在體育愛好方麵,盡管他進行了堅持不懈的努力,卻沒有任何閃光點。很多年來他都帶著獵犬去打獵,但他的騎術一直很糟糕。他現在人已到中年,工作壓力又太大,因此不再打獵了。我想他完全可以用這些理由來安慰自己。他擁有良好的狩獵場,也經常舉行規模宏大的狩獵聚會,但他自己的射擊水平卻不高。盡管他擁有自己的高爾夫球場,他打高爾夫球的水平也很一般。他十分清楚英國人非常看重一個人在這些運動項目上的能力,因而感到苦惱,對自己十分失望。不過,喬治在這些方麵的表現卻又讓他看到了希望。

喬治的高爾夫球打得很不錯,而且盡管他不是職業網球運動員,他的網球水平也在一般人之上。在喬治剛能拿動槍的時候,布蘭德夫婦就請人教他射擊。他射擊水平提高很快,成了一名神槍手。在他才兩歲的時候,這對夫婦就將他抱到一匹矮種馬馬背上。看到兒子騎著自己的坐騎奔向一道柵欄,弗雷迪的內心可是樂開了花。而弗雷迪自己出門打獵時,盡管他騎著馬攆著狐狸到處跑,但常常是一無所獲。這讓他一上馬背就感到胃痛,使打獵這項運動成了對自己的折磨。喬治身材高挑,眼睛碧藍,一頭淡棕色的鬈發非常漂亮,儼然就是一個俊美的英國小夥子。他看上去十分坦誠。鼻子雖然有點兒肉感,可非常挺直。他的嘴唇豐滿而性感,柔滑的皮膚就像象牙一樣潔白、透明。喬治是他父親的掌上明珠。弗雷迪對小兒子哈利的喜愛程度就要相對差一些。哈利長得有點兒矮墩墩的,寬肩厚背。他黑黑的雙眸雖說閃動著聰慧的光芒,但與他粗硬的黑發和大鼻子一道,暴露出他是一個猶太人。弗雷迪對哈利十分嚴厲,很不耐煩,可對喬治卻是嬌寵有加。哈利今後會去經商,他人聰明,又有進取心。但喬治才是這個家庭的繼承人,他定會成為一位優秀的英國紳士。

喬治有一輛跑車,是他父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提議開車送我去他家。他車開得很快,我倆到了的時候,其他客人還都沒有來。一棵高大的雪鬆下麵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上放著桌子,桌上已經擺好了茶點。布蘭德夫婦正坐在桌旁。

“順便說一句,”過了一會兒我說,“那天我見到費迪·拉本施泰因了,他想讓我帶著喬治去跟他一起吃頓午飯。”

在來的路上,我沒有對喬治提起這件事。我想,如果他們有什麽家庭矛盾的話,我最好還是先把這件事告訴他父母。

“哪裏冒出來個費迪·拉本施泰因,他是誰?”喬治問。

一個人榮耀於世的時間真短。如果在老輩人中間這樣問,就會讓人覺得簡直是荒唐。

“不巧的是,這個人是你的舅公。”我答道。

在我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布蘭德夫婦交換了個眼色。

“他是個招人討厭的老家夥。”穆裏爾說。

“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讓喬治去重建他與我們的關係。在喬治出生前,他與我們的關係就破裂了。”弗雷迪決然地說。

“不管怎麽說,我是把話帶到了。”我訕訕地說,感到有點兒自討沒趣。

“我可不願意去見這個討厭的老家夥。”喬治說。

其他客人陸續來到,打斷了這場談話。過了一會兒,喬治就陪他在牛津大學結識的一個朋友去打高爾夫球了。

這個話題第二天又被重新提了起來。我與弗雷迪·布蘭德在上午打了一場不記分的網球,下午我倆又按照一種鄉下的規則,打了一場計分製比賽。現在,我又與穆裏爾一道坐在陽台上聊天。英國的壞天氣太多了,老天爺隻有讓我們這裏在好天氣的時候比別的地方更好,這樣才算公平。在這樣一個六月的傍晚,周圍的一切真的是美極了。微藍的天空不見一絲雲彩,空氣溫暖宜人。綠色的山丘如滾滾波濤,一直延伸到天際。周圍都是樹木,越過樹林的頂端,可以看到遠方一個小村子的紅屋頂和村內教堂灰色的鍾樓。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才能充分領悟生命的幸福和快樂。在我的腦海中美妙的詩句不斷跳出來。我與穆裏爾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們拒絕讓喬治與費迪一起吃午飯而產生誤解,認為我們冷酷無情,”她突然說,“他這個人有點兒自命不凡,是不是?”

“您是這樣看他的嗎?他對我可一直都挺好的。”

“我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往來了。對於他在大戰期間的表現,弗雷迪覺得永遠都無法原諒。我認為他太沒有愛國心了。一個人的行為必須有個底線。您不知道,他根本就不肯放棄他那個可怕的德國名字。而弗雷迪是個國會議員,他要負責軍需供應等工作。家裏有這樣一個舅舅,真讓他難堪。我就不明白了,他為什麽要見喬治?喬治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個老人了。喬治與哈利是他的孫外甥。而且他死後也要有個財產繼承人啊!”

“我們寧可不要他的錢。”穆裏爾冷冷地說。

喬治是否與費迪·拉本施泰因共進午餐跟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更願意讓這件事到此打住。但後來布蘭德夫婦又把這件事提了起來。顯然,穆裏爾覺得應該對我做一些解釋。

“您當然知道,費迪身上有猶太人血統。”她說。

她用銳利的目光看著我。穆裏爾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女郎,顯然她已經有了肥胖的趨勢。為了減肥,她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她年輕的時候長得非常漂亮,就是現在,她的長相也算得上標致。但她圓圓的藍眼睛有點兒凸起,鼻子多肉;她的臉型和後脖頸的形狀,還有她興高采烈的舉止,這些都暴露了她猶太人的血統。無論她的頭發有多麽金黃,任何一個英國女人都沒有這些特征。但她這番話顯然是要我產生一種印象,讓我認為她不是一個猶太人。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說:

“現在很多人身上都有猶太人血統。”

“這我知道。但沒有必要老是想著這件事,對不對?不管怎麽說,我們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沒有誰比喬治更像個英國人了。無論是長相、言談舉止還是其他各方麵,他都是如此。我的意思是說,他愛好體育,各項運動水平都很高。我不想讓他接觸猶太人,也不想讓他的某個遠親打破這個規矩。”

“如今在英國,一個人想要不接觸猶太人太難做到了。”

“這我知道。在倫敦就能碰到很多猶太人。而且我認為有些猶太人也很不錯,他們具有藝術家的氣質。我並不極端,我與弗雷迪並不刻意回避他們,我當然不會這麽做。但巧合的是,我們倆與任何猶太人都交往不深。而在這裏,根本就沒有猶太人。”

她說這句話時的斬釘截鐵的語氣不能不令我佩服。如果有人對我說,她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我對此絕不會感到突然。

“您說過,費迪也許會將遺產送給喬治。但我想,他的遺產不會很多。戰前他還是很富有的,但現在他的財產已經大幅縮水了。此外,我們希望喬治在年齡再大一點兒的時候能步入政壇。我想,如果喬治從一個叫拉本施泰因的人那裏繼承了財產的事讓選區裏的人知道了,對他會很不利的。”

“喬治對政治有興趣嗎?”我問,目的是要轉變一下話題。

“哦,我希望他能有興趣。不管怎麽說,我們這個家族在選區內的位置還是根深蒂固的,他隻要參選,肯定十拿九穩。我們這個選區的議員席位由保守黨人牢牢地把持著,但不能指望弗雷迪在下議院操勞一輩子呀。”

穆裏爾真夠偉大,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布蘭德家族已經有二十代人出任選區的代表了。她的話讓我第一次了解到,弗雷迪還有更大的政治抱負。

“我想,等喬治成年,弗雷迪應該能進入上議院了。”

“我們一家為保守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應該得到點兒回報才是。”穆裏爾說。

穆裏爾是個天主教徒。她經常對我說,她曾在修女院中受過教育。

“那裏的女人們都非常親切,我指的是那些修女。我總是說,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肯定也會把她送到修道院去。”

但她喜歡自己的仆人們信仰英國國教。在周日晚上,我們吃的所謂的晚飯就是已經放涼了的魚和冰激淩。隻有吃了這樣的晚餐,他們才能上教堂去做禮拜。而且我們吃飯時也隻有兩個仆人伺候,而平時有四個仆人。我們吃完晚飯後,天還沒有黑。弗雷迪與我一麵吸著雪茄,一麵在落日的餘暉中散著步。我猜穆裏爾已經將她與我的對話內容告訴了他。也許他拒絕讓喬治去見舅姥爺一事,仍讓他感到不安。但與穆裏爾有所不同的是,他沒有直接提到這個問題。他告訴我說,他一直為喬治操心,喬治拒絕當兵一事讓他感到非常不安。

“我原想,他應該能喜愛軍旅生活的。”他說。

“他穿上近衛軍的製服,一定很帥氣。”

“應該會這樣,對吧?”弗雷迪真誠地回答,“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拒絕。”

喬治在牛津大學的時候完全是無所事事。雖說他父親給他的零花錢實在不少,但他還是債台高築。現在他又被學校開除了。雖然弗雷迪提到這些事時鼻子是酸酸的,但我能看得出來,他對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還是蠻驕傲的。他對這個兒子的愛一點兒也不像個英國人。在內心裏,他一定為喬治的時髦裝束而感到得意。

“那你還有什麽可操心的呢?”我問,“你根本就不太在意喬治能否拿到學位。”

弗雷迪咯咯地笑了。

“是的,我想我是對他拿不拿學位的事不大在意。我一直認為進牛津大學的重要性就在於讓人們都知道你曾在那裏待過。我敢說,那裏的其他年輕人比他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正在考慮他的未來。他太懶惰了,隻圖一時的快活,什麽都不想做。”

“他還年輕。”

“他對政治不感興趣,雖然他的各項運動水平都不錯,但他也不大喜愛體育。他似乎將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胡亂彈奏鋼琴上了。”

“這個愛好也沒有什麽不好。”

“是的,我並不反對他彈鋼琴,但他不能總是這樣虛度光陰呀。你看,這裏的一切早晚都是他的。”弗雷迪用手畫了個大圈,似乎要把整個郡都包括進去。但我知道,這個郡現在還不歸他個人所有。“讓我憂心的是,到時候他能否擔當起自己的責任。他母親對他寄托著更大的期望,但我希望他成為一個合格的英國鄉紳就行。”

弗雷迪瞟了我一眼,似乎想對我說點兒什麽,但擔心我會認為他的話很可笑,因而有些躊躇。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人們會認為你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有些事情他們通常不會說給與他們地位相同的人,但他們會說給你聽。他認為對我說了也無妨大礙。

“你不知道,我有一個想法。在目前的世界上,古希臘人理想生活方式的最佳實踐者是居住在自己莊園內的英國鄉紳。我認為這種生活方式令人向往,美極了。”

現在的英國鄉紳如果不將其主要資產投資在較為保險的美國債券上,他就無法享受這種悠閑的田園生活。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臉上不禁浮起了笑容。這是一種帶有同情的笑。這個猶太金融家竟然如此珍視這種浪漫的田園之夢,這太讓人感動了。

“我想讓他成為一個好地主。我想讓他參與到鄉村的事物中去。我想讓他每天都進行各種體育活動。”

“可憐的蠢貨。”我心裏這樣想。但嘴上卻說:“那麽,你現在為喬治做的安排是什麽呢?”

“我想,他對外交工作很感興趣。他提出要到德國去學習德語。”

“這個主意不錯,我也應該想到才是。”

“不知他是怎麽考慮的,他說想要到慕尼黑去。”

“那個地方不錯。”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倫敦。我到家後不久就給費迪打了電話。

“很抱歉,喬治星期三不能去你那裏吃飯了。”

“星期五如何?”

“星期五也不行。”我想拐彎抹角地說是沒有用了,幹脆直截了當吧,“情況是這樣,他家裏的人不想讓他與您共進午餐。”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然後他說:

“我明白了。哦,那麽,星期三你能過來嗎?”

“哦,沒問題,我過去。”我回答說。

這樣,星期三下午一點半的時候,我溜達著朝可勝街走去。費迪非常熱情地迎接我的到來,他的熱情似乎有點兒反常。他沒有提到布蘭德一家。我倆在客廳坐下。環顧四周,我不禁想,房主確實喜愛漂亮的小物件。客廳內擺得滿滿的,與時下流行的風格完全不相匹配。玻璃櫃內擺放著金質的鼻煙壺,還有法國瓷器。這些都不符合我的審美情趣,但這些東西無疑都很珍貴。而客廳裏路易十五時代的家具,連同家具上的斜針繡品,則更是價值不菲。牆上掛著的畫都是出自朗克雷、佩特和華托等大畫家的手筆。不過,我對這些畫沒有什麽興趣,但我能看出來,這些畫作的意境都非常高遠。他這樣一個飽經世故的老人有這樣的陳設非常恰當,與他那個時代很相稱。突然,客廳的門被推開了,原來是喬治。費迪見我吃驚的樣子,衝我得意地笑了笑。

“你能來我這裏,我非常高興。”他與喬治握了握手。

他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孫外甥,隻見他一把將喬治拉進屋子裏來。喬治今天的穿著十分優雅。他上身穿一件黑色短大衣,下身穿條紋西褲,裏麵穿一件雙排扣夾克。這在當時是最時髦的服飾。這身裝束非常適合個子瘦高、肚子還沒有凸起的人。我相信費迪完全知道喬治是上哪家服裝店定做的這身衣服,甚至知道是哪個裁縫的手藝。他很欣賞喬治的眼光。喬治穿著這身衣服,顯得既整潔又時髦,人也顯得非常英俊。我們下樓去吃飯。費迪對在這樣的場合與陌生人打交道輕車熟路,他的言談舉止使這個小夥子感到很放鬆。我看到他先是小心地說了一些恭維的話,然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又開始講他的那些猶太人故事。我看到喬治的臉漲得通紅,雖然他也在附和著笑,但我能看得出來他很尷尬。我不知道費迪究竟是怎麽了,怎會變得一點兒也不圓通了。他眼睛盯著喬治,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想,是否出自某個我不知道的原因,費迪產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故意想要喬治難堪,好從中找點兒樂子。

吃完飯後,我們又回到樓上的客廳。為了擺脫尷尬的局麵,我請費迪彈鋼琴給我們聽。他彈了三四首華爾茲短曲。但他今天的演奏大失水準,既感覺不到輕盈與優雅,也沒有歡快的旋律。他彈完後轉身對喬治說:

“你也會彈鋼琴吧?”

“會一點兒。”

“那你不彈點兒什麽嗎?”

“我隻會彈古典音樂。可能您對這樣的曲子不感興趣。”

費迪微微一笑,但沒有再堅持讓喬治彈琴。我說我該走了,喬治也同我一起起身告辭。

“真是一個肮髒的猶太佬,”我倆一出門,喬治就恨恨地罵道,“我非常討厭他講的那些猶太人的故事。”

“這是他的噱頭。他一直是這樣,總是講這些故事。”

“您要是個猶太人,您會這樣嗎?”

我聳了聳肩膀。

“你怎麽改主意來這裏吃午飯了?”我問喬治。

他咯咯地笑了。他是一個天性快樂的人,很有幽默感。他已經忘了剛才對舅姥爺的不快。

“他去見我奶奶了。您沒有見過我奶奶,對嗎?”

“是的,沒見過。”

“她對我爸爸就像對待伊頓公學的小學生。奶奶說我必須與費迪舅姥爺吃這頓飯。奶奶說的話就是我家的聖旨。”

“我明白了。”

一兩個星期後,喬治便上慕尼黑學德語去了。碰巧我那段時間也要外出去旅行,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回到倫敦。我回到倫敦後不久,有一次赴宴時我正好就坐在穆裏爾·布蘭德的旁邊。我問她喬治的情況如何。

“他還在德國。”她說。

“我看報紙上說,你們要為他舉辦一個盛大的成年儀式,要在提爾比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

“我們準備好好款待一下佃戶們。他們還要給喬治送禮物。”

她說話沒有了平時那種歡快勁兒,但我並沒有太在意。她在生活中處處要強,可能是過於疲憊了吧。我知道她喜歡談論自己的兒子,因此繼續說道:

“我想喬治在德國一定很不錯吧。”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瞅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眼裏浸滿了淚水,這讓我大吃一驚。

“我想喬治是瘋了。”她說。

“您怎麽說這話?”

“我們一家現在完全處於焦慮不安之中。弗雷迪非常生氣,他現在都不願意聽到別人談起這件事。我現在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當然,我馬上想到的就是喬治出事了。就像大多數出國學習外語的英國年輕人一樣,喬治寄宿在一戶德國人家裏。我猜喬治很可能是愛上了這戶人家的女兒,想要娶她。我早就料到了,布蘭德夫婦肯定是想要喬治娶一個大家閨秀,結一個門當戶對的親。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我問。

“他想要當一個鋼琴演奏家。”

“一個職業鋼琴師。”

“他怎麽會起了這個念頭?”

“鬼才知道呢。我倆還以為他正在複習功課,準備考試呢。我到德國去看他,想看看他是否一切都好。唉,老天爺呀,他看起來糟透了。他以往多精神,多時尚啊。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差點兒要哭出來。他告訴我說,他不準備參加畢業考試了,他根本就沒打算這樣做。他說,如果不說自己想當個外交官,我們就不會讓他到德國來,他也就沒有辦法來這裏學習音樂了。”

“但他有音樂天賦嗎?”

“哦,這倒無關緊要。即使他有帕岱萊夫斯基這樣的音樂天賦,我們也不能讓他四處遊**,在各個音樂會上進行演出。我愛好藝術,弗雷迪也同樣,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我們有許多音樂家朋友。但喬治的前程遠大,還有很重要的位置等著他呢,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真心想讓他將來成為一名國會議員。今後他會非常富有的,而且前途無量。”

“您把這些都跟他說了嗎?”

“我當然說了。但他對我的話嗤之以鼻。我對他說,如果他固執己見,他的父親會傷透心的。他說他父親早就應該把希望寄托在哈利身上。我當然也非常愛哈利,他像猴一樣聰明。但我們從來都認為他隻適合去經商。即使我是他的母親,我也能看出來,他身上沒有喬治所具有的優點。您知道喬治怎麽跟我說的嗎?他說,如果老爸能有辦法讓他每個星期得到五個英鎊,他就可以放棄一切繼承權,讓哈利去繼承。哈利可以繼承家裏的全部財產,可以繼承準男爵頭銜,可以繼承其他一切。這太可笑了。他說,既然羅馬尼亞的王儲可以放棄王位繼承權,他不明白,他怎麽就不能放棄一個準男爵的繼承權呢?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無法不成為準男爵三世。弗雷迪既然繼承了一個可以繼承的準男爵頭銜,在他死後也隻能傳給喬治。您不知道,他甚至想要放棄布蘭德這個姓,而改用某個可怕的德國姓氏。”

我忍不住問:“他想要用哪個姓?”

“可能是貝裏寇格或什麽,我也叫不準。”她答道。

這個姓氏我怎麽這麽耳熟呢?我想起來了,費迪曾告訴我,漢娜·拉本施泰因嫁給了一個叫作阿方斯·貝裏寇格的男人。這個男人後來成了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頭銜是準男爵一世。這太讓人不可思議了。我幾個月前見到他時,他還是一個典型的英國男孩兒。真不知道這個迷人的男孩兒現在到底怎麽了。

“當我返回英國,將這一切告訴弗雷迪的時候,他果然暴跳如雷。我從來就沒見到他發過這麽大的火。他簡直氣壞了。他給喬治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喬治回話說,由於用功學習,他時間很緊,不能回去。”

“他從早到晚拚命地學琴。這同樣不可思議。他這輩子幹什麽都沒有用過功。弗雷迪經常說,他天生就是個懶惰之人。”

“然後呢?”

“然後弗雷迪就又打電話說,如果他不回家,就不再給他寄生活費。喬治回話說:那就不給吧。如此一來,什麽辦法都沒有了。您不知道,弗雷迪被激怒後會是什麽樣子。”

我知道弗雷迪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而且我還知道他使這筆財產又大大地增值了。我完全知道,雖然弗雷迪表麵上是一個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提爾比鄉紳,其實他是一個冷血的資本家。他一意孤行慣了,我相信一旦有人膽敢違背他的意旨,他一定會暴露出其冷酷的麵目,絕不讓步。

“我們平時給喬治不少的零用錢。他花錢跟流水似的,從不知什麽叫節儉。我們認為他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事實也的確如此。不到一個月工夫,他就寫信向費迪求助,想向他借一百英鎊。費迪去看我婆婆,也就是他姐姐——這您知道——他詢問這是怎麽回事。雖然弗雷迪與他有二十年沒有說話,但還是去見他了。弗雷迪懇求他不要借給喬治一分錢。他答應了。我不知道喬治是怎麽節省著熬過來的。我相信弗雷迪的做法是正確的,但心裏還是非常擔憂。既然我沒有答應過弗雷迪說我不會給喬治提供任何幫助,我想我就可以偶爾在寫給喬治的信中夾上幾張鈔票。一想到他甚至會餓肚子,我的心裏就難受。”

“讓他手頭稍微緊一點兒沒有什麽害處。”

“您不知道,我們對此真是束手無策了。我們為他回家舉行成年儀式做好了一切準備,我已經發出去了好幾百封請柬。可喬治突然宣布不回來了。我真是要瘋了。我給他寫信,我給他打電話。如果不是弗雷迪的阻止,我肯定要親自到德國去找他。我給喬治下跪了,我求他不要讓我們陷入這樣的恥辱之中。我的意思是說,這沒法向別人解釋呀。這時候我婆婆插足這件事了。您不認識她,對吧?她可不是一個尋常的老太太。如果您見到她,您絕對看不出她就是弗雷迪的媽媽。她原來是德國人,但出自名門。”

“哦?”

“跟您說實話吧,我有點兒怕她。她與弗雷迪談完後,就親自給喬治寫了信。她說如果他回家過二十一歲生日,她就將他在慕尼黑借的債全部還清,一家人會耐心地聽他陳述自己的任何想法。他同意了。下周他就回來了。可實話跟你說,我並不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當我們吃完飯走上樓的時候,弗雷迪跟我打了招呼。

“我看見穆裏爾一直在跟您談喬治的事。這個該死的家夥!提起他我就生氣。他竟然想當一個鋼琴師。這個職業太不怎麽樣了。”

“他總是把什麽都不放在心上,我又太寵著他。過去他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他。這次我要給他點兒顏色看。”

布蘭德夫婦沒有大張旗鼓地做宣傳。我從報紙上看到了將在提爾比舉行慶祝喬治二十一歲生日慶典的消息,與其他英國鄉紳舉行類似慶典所刊登的內容沒有什麽不同。將舉行一場宴會、一場室內舞會,用於款待本郡的鄉紳;還要舉行一場茶點會和一場室外舞會,用於招待佃戶們;而且特意花高價從倫敦請來了樂隊。報上登載的照片中,喬治被家人團團圍在中間,佃戶們正向他贈送一套結實的銀質茶具。原先已經預定了畫家來為他畫肖像畫,但由於他沒有早點兒回家,因此也不可能一坐好幾天地畫肖像了,隻好用送茶具的方式來代替。我讀了聊天版作家的專題文章,裏麵提道:他父親送給他一把獵槍;他母親送給他一台能自動翻轉唱片的留聲機;他祖母,前準男爵遺孀布蘭德夫人,送給他的禮物是一套《大英百科全書》;他的舅姥爺,費迪·拉本施泰因,送給他的則是一幅佩列格裏尼·德·摩德納創作的《聖母子》油畫。我當然能看出來,這些禮物都很笨重,而且不便於換成現金。我還從費迪應邀出席慶典這件事中得出結論,發生在喬治身上的莫名其妙的變化已經改變了費迪與布蘭德這舅舅與外甥之間的不和睦關係。我猜得很對。費迪對他孫外甥想要當個鋼琴師的想法完全反對。麵對可能危及家族聲望的這一跡象,他們重歸於好。一個家族的統一戰線建立了起來。由於我當時沒在英國,慶典過後的事我隻是道聽途說來的。其中費迪告訴了我一些事,穆裏爾也告訴了我一些,後來喬治也以他的觀點向我又描述了一遍。布蘭德夫婦決定,喬治回到家後,要把他放在慶典活動舞台的中心。當他處於一片榮光之中時,他會再一次切身感受到,作為一個如此宏大莊園的繼承人會有多大的好處,他恐怕就不會太固執了。他們成天都圍著他轉,給予他無限的溫情。他們處處奉承他,仔細傾聽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們認為他心地善良,隻要他們給予他最大的愛心,他就沒有勇氣讓他們傷心和痛苦。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不會再回德國去了。他們所有的計劃都有與他談話這個程序,但喬治話說得很少。他似乎在自娛自樂,根本就不碰鋼琴。看起來事情正按預定方向發展,一切順利,這個麻煩之家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然而,有一天午飯的時候,大家開始討論將要在下周的某一天舉行的野餐聚會,要求大家屆時一定按時參加。喬治樂嗬嗬地說:

“不要把我算進去了。下周我就不在這裏了。”

“我要回去做功課了。我星期一離開,回慕尼黑去。”

餐廳內一下靜了下來。每個人都想說點兒什麽,但都怕說錯了話,最終還是沒人吭聲。他們就這樣靜悄悄地吃過了午飯。然後喬治走進花園,而其他人,包括布蘭德老夫人和費迪、穆裏爾和阿道弗斯爵士,都走進家庭內用的起居室。忽然,他們聽到有人在客廳裏彈奏肖邦的小夜曲,是喬治。仿佛他宣布完了自己的決定,現在要通過彈奏他熱愛的鋼琴曲來尋求慰藉,增強信心,讓自己放鬆。弗雷迪一下跳了起來。

“別讓他再發出噪聲了,”他喊,“我不許他碰家裏的鋼琴。”穆裏爾按鈴叫來一個仆人,對他說:

“你去告訴布蘭德先生,他母親現在頭痛得厲害,讓他別彈鋼琴了。”

費迪見多識廣,因此被大家推舉為代表,讓他與喬治好好談一談。喬治被授權可以做出一些讓步,條件是他要放棄當一個鋼琴師的想法。如果喬治不想去外交部門工作,他父親可以接受;如果他想要競選議員,家裏可以給他出競選經費,給他在倫敦準備一套公寓,而且一年給他五千英鎊的零花錢。這應該說是很不錯的了。我不知道費迪都對他說了些什麽。我猜費迪向他描繪了這樣一大筆錢可以享受的美好生活,對於一個身在倫敦的年輕人來說,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我相信他一定是說得天花亂墜,一般人都會動心的。但喬治不為之所動,他要的隻是一星期五英鎊而已,這樣他就可以繼續待在德國,進行自己的學業。他對今後某一天自己可能有高官厚祿的前景無動於衷。他不想去打獵,不想去射擊,不想成為一個國會議員,也不想做什麽百萬富翁、準男爵或是什麽貴族。無奈,費迪隻能惱怒地離開了客廳。

在那天的晚飯後,出現了激烈的爭吵。弗雷迪是個性情急躁的人。他聽慣了順從的話,現在有人竟然敢違背他的意旨,這叫他暴跳如雷。他用激烈的言辭惡狠狠地責罵喬治。屋內的女人們試圖讓他冷靜冷靜,但遭到他的嚴厲嗬斥,不敢再吭聲。也許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聽他母親的話,他滿臉慍怒,非常固執。他已打定主意,如果他父親反對他去學琴,他就設法靠自己去完成學業。弗雷迪蠻橫地禁止喬治再返回德國。喬治回答道,他已經二十一歲,可以自己做決定了,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弗雷迪發誓說不會給他一分錢。

“這沒關係,我自己會去掙錢。”

“你!你這輩子什麽活兒也沒做過。你拿什麽去掙錢?”

“賣舊衣服。”喬治咧嘴笑笑。

屋裏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穆裏爾吃驚之餘,嘴裏冒出了一句最不該說的話。

“哦,難道我不是一個猶太人嗎?難道你不是一個猶太女人嗎?難道爸爸不是一個猶太人嗎?我們都是猶太人,我們全家都是。誰都知道這個事實。就這樣裝出一副我們不是猶太人的樣子,鬼才知道有什麽用!”

然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弗雷迪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我想他完全失態了,其表現完全不像是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那個準男爵爵位的國會議員;完全不像那個完美的英國紳士,那個他拚命想要做的英國紳士。他此時才像是那個阿道夫·貝裏寇格。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愛自己的兒子;他毫無顧忌地號哭著,原因是他對兒子的全部期望都落空了,他勃勃的雄心失去了依托。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號啕著,捶胸頓足,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甚至躺在地上打起了滾兒。全屋的人都在跟著哭。布蘭德老夫人、穆裏爾,還有費迪也跟著哭了,他擤著鼻子,擦著不斷淌下來的眼淚。甚至喬治也跟著哭了。這個場麵當然令人感到傷心和痛苦。但照我們粗野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看來,會認為這家子人有點兒滑稽。他們就這樣哭著、哭著,誰也沒有想著去安慰誰一下。

但喬治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初衷,他父親氣得不再理他了。這期間還有很多情節和故事。穆裏爾裝出一副可憐相,想要博得他的同情,但喬治對她可憐巴巴的哀求無動於衷。他母親傷心欲絕,他也毫不在乎,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甚至可以弑父。費迪以一個愛好運動而又久經世故的老人的身份懇求他,但喬治不僅拒不接受,而且還無禮地辱罵了他。布蘭德老夫人說話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她用命令式的口吻與他爭吵,也沒有什麽效用,喬治已經失去了理智。然而,最後還是老太太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她使喬治認識到,除非他有音樂天賦,否則的話,他為此把這個世界給予他的這麽多好東西都拋棄掉,那就太不值得了;他當然認為自己有這方麵的才能,但他也可能判斷失誤;他之所以堅持要這麽做,就是認為自己有音樂天賦。如果他真的有這個天賦,他的家人就不再阻攔他。

“您不能讓我現在就展示自己的音樂天賦,”喬治說,“我還需要努力好幾年才行。”

“你確信自己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想要做的事情,我會拚命努力的。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給我這個機會。”

下麵就是她最後拿出的解決辦法。他父親已經決定不給他一分錢了,但老太太也不能讓這個孩子餓肚子呀。他既然提到了一星期隻要五英鎊,那好,她願意自己掏這筆錢。他可以回到德國再學兩年。兩年的時間一到,他就必須回家。家裏會請上一個音樂界的權威人士來聽他的演奏。如果這個權威到時候得出的結論是,他有潛力成為一個一流的鋼琴家,則家人就再也不阻攔他走自己的路,而且還會給他提供一切便利條件,幫助他、鼓勵他;但如果這個權威說,他的音樂天賦不足以確保他成為頂級的鋼琴演奏大師,他則必須立誓,放棄以音樂作為職業的想法,完全按他父親的意願去做。喬治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算數。”

“但我爸爸會同意嗎?”

“我會讓你爸爸同意的。”她回答。

喬治一下子抱住了奶奶,衝動地親吻了她的臉頰。

“您太可愛了,奶奶。”他喊。

“哦,但你起誓嗎?”

他以他個人的名譽向她莊嚴起誓,他將忠實地履行這一諾言。兩天以後他回德國去了。他父親雖然勉強同意了他回德國繼續完成學業,可他們父子並沒有和好。喬治離家的時候,他拒絕為他送行。我想不出他為何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痛苦。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我想,他們生活在這個冷漠而充滿敵意的世界上的時間非常短暫,怎麽還要費盡心思去給自己造成如此大的痛苦呢?

喬治要求家人在他兩年的學習期間不要去看他。因此,當穆裏爾在喬治預定回國前幾個月,聽說我要到維也納去出一趟公差,而且路過慕尼黑時,她自然會讓我順便去看看他。她急於想獲得關於她兒子的第一手信息。她將喬治的住址給了我。我先給喬治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要在慕尼黑順路待一天,請他陪我吃一頓午飯。他回信說他會在旅館等我。他說自己白天一整天都要忙於練琴,沒有時間陪我吃午飯。但如果我能在六點鍾的時候到他的工作室來,他可以讓我參觀一下他的工作室。如果我沒有事的話,他很願意在那裏陪陪我。因此,六點鍾一過,我就按他告訴我的地址找去。他住的小區麵積很大,他的住宅位於一棟公寓樓的三層。當我走進他的房間門口時,就聽到門裏傳來了鋼琴聲。我敲了敲門,琴聲停了。喬治為我開了門,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變得很胖,頭發很長,卷曲的頭發從頭上垂下來,雖然顯得很雜亂,但也別具一格。他肯定有三天沒有刮胡子了,下身穿著一條寬大鬆弛的牛仔褲,上麵滿是汙垢,上身穿著一件網球衫,腳上趿拉著拖鞋。他看起來挺髒,指甲蓋黑黑的。他原先是個衣著整潔的苗條小夥子。我上次看到他時,他的服裝相當講究,穿在身上顯得非常帥氣,與眼前的他宛若兩人。我不禁想到,如果弗雷迪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大受打擊。這間工作室麵積很大,但什麽擺設也沒有,顯得空****的。牆上掛著三四幅沒有畫框的油畫,這些油畫的風格都是立體派的;房間內還有幾把扶手椅,但都破爛得不能坐了;房間內還有一台高檔鋼琴;書籍、舊報紙和藝術雜誌扔得到處都是。房間內既肮髒又雜亂,還混合著一股難聞的過期啤酒和陳舊香煙的味道。

“你就住在這裏?”我問。

“對。我雇了一個女工,她一周來這裏為我打掃兩次。此外,我的早飯和午飯都是我自己在這裏做。”

“你會做飯?”

見到我他似乎很高興,這讓我也感到快活起來。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幸福之態溢於言表。他向我挨個兒打聽家裏人的情況,我倆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地嘮個沒完。他一星期上兩節課,其餘的時間都是自己練習。他告訴我說,他每天要練十個小時的鋼琴。

“你的變化可真大。”我說。

他笑了。

“爸爸說我天生是個懶鬼。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實際的情況是,讓我去做那些我不感興趣的事,我覺得沒有意義,因此就不願去做。”

我問他鋼琴學得怎麽樣了。他似乎對自己所取得的進步很滿意,於是我請他為我演奏一首。

“哦,現在不行,我現在精疲力竭了。我今天彈了一整天了。咱們出去吃點兒飯,等回來後我再為您演奏。我一般都到同一家飯館吃飯,我在那裏認識了幾位同學,他們都是很有趣的夥伴。”

於是我倆就準備出門。他穿上襪子和鞋,套上一件很舊的高爾夫球衫。我倆並肩走過寬敞安靜的街道。這是一個空氣清涼的夜晚,他的腳步顯得非常輕鬆。

“我喜歡慕尼黑這個地方,”他說,“在這座城市裏,你呼吸的空氣都帶著藝術氣息,世界上隻有這裏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而藝術才是唯一值得珍重的事物,對嗎?一想到回家我就有些厭惡。”

“盡管如此,我想你也必須回去。”

“這我知道。我肯定會回去。但是我平時不想這件事,到時候再說吧!”

“與其胡思亂想,不如去把你的頭發理一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說你的藝術家風度有點兒過了。”

“你們這些英國人呀,也太過庸俗了。”他說。

他將我帶到一個小巷裏,進了一家規模較大的飯店。這家飯店擺放的都是笨重的中世紀德國樣式的家具。天剛黑,這裏就已經是人頭攢動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有一張鋪著紅色桌布的餐桌,這是專門留給喬治和他的朋友們的。當我倆走近這張餐桌的時候,已經有三四個年輕人坐在那裏了。其中有一個學習東方語言的波蘭人,一個哲學專業的學生,還有一個美術專業的瑞典學生(我猜喬治工作室牆上的立體派油畫就是他畫的)。還有一個年輕人站起來對我來了個立正。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漢斯·瑞艾廷,是個詩人。他們幾個都不超過二十二歲,我感到與他們有代溝了。他們都用德語“你”來稱呼喬治。我注意到,喬治的德語非常流利。而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德語了,對德語已經生疏了。因此,在這場活躍的談話中,我很少能插上嘴。然而我還是感到很愜意。他們吃得很少,但喝了很多啤酒。他們談論藝術和文學,談論人生和倫理,還談論汽車和女人。他們雖然是些非常真誠、非常快活的年輕人,但他們的思想卻非常激進。隻要是你聽到過的人,他們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隻有一點他們全都同意,那就是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裏,隻有庸俗之輩才有獲得成功的希望。他們就一些技術細節激烈地爭論著,相互駁斥。他們大聲喊叫著,說著髒話。他們確實很快活。

“現在我彈琴給您聽。”

我在一把破舊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一根斷裂的彈簧直紮我的背。我挪了挪身子,盡量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喬治彈的是肖邦的曲子。我對音樂所知甚少,這也是我感到這部小說難寫的一個原因。我有時會到女王音樂廳去聽一場音樂會,在休息的間隙裏我會拿起節目單看看,但我感到就跟讀天書一樣,根本看不懂。我對和弦及複調等一竅不通。有一次,我特意到慕尼黑來參加一個瓦格納音樂節的慶祝活動,目的是聽一場一流的演出,但我連一個音符都沒有聽懂。這種羞愧感我至今難忘:頭幾小節過門曲響起後,我的腦子就走了神,我開始想我當時正在寫的一本書。書中的人物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聽到了他們正在進行的長談;我感受到了他們的痛苦,分享著他們的快樂;我切身感受到了時光的流逝,所有的事情仿佛就發生在我的眼前;我感受到書中人物在春天到來時的快樂,感受到他們在冬天時的寒冷和饑餓;我感受到書中人物的愛與恨,感受到他們在彌留之際的心情;我還能感到自己有時在公園裏一圈一圈地散步,有時可能還要吃著火腿,喝點兒啤酒。細節我記不太清楚了,我隻知道這時舞台上的大幕徐徐落了下來,我驀然驚醒過來。雖然我這段時間過得很充實、很美妙,但我還是認為自己很蠢。花了這麽多錢,跑了這麽遠的路,卻不知道自己都聽了些什麽,看了什麽表演。

喬治彈的曲目我大都能聽懂。他彈的都是音樂會中經常演奏的曲目。後來,他彈起了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我年輕時練習彈鋼琴(當然水平很差),也經常彈這個曲子。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這個曲子的每一個音符。這個曲子當然是一個偉大的經典曲目,沒有這種認識的人就是個傻瓜。但我得承認,今天聽了這段音樂,它讓我感到渾身發冷。它像神話史詩《失樂園》一樣,輝煌燦爛,但並不外露感情。喬治彈這首音樂時投入了過多的**,他渾身大汗淋漓。起初我搞不懂他彈琴時怎麽會這樣,隻是覺得他有些異樣。然後我猛然發現,他彈琴時雙手是不完全同步的。低音部與高音部之間的差異就變得很小。我還要重申一次,我對這些音樂知識並不了解。我感到不安的也許僅僅是怕他今晚啤酒喝得太多了,因而才會這樣,或許這隻是我的幻覺而已。我搜腸刮肚地找出好聽話來恭維他。

“我知道,我還遠遠不夠,還需要大量的練習。我隻是剛剛起步,但我相信我會成功的,對此我堅信不疑。我還需要十年的時間,那時我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鋼琴演奏大師了。”

“你在這裏感到快樂嗎?”我問他。

“快樂極了,”他說,“我真想永遠待在這裏。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快活過,例如今天晚上就是這樣。今晚是不是太美妙了?”

“今晚確實很快活。但一個人不能一輩子都過這種學生生活。你的朋友們歲數也越來越大了,他們也會離開這裏的。”

“又會有別的人來到這裏。這裏總是會有學生的,人們喜歡來這裏學習。”

“是的,但你的歲數也越來越大了。一個中年人想要繼續過這種學生生活,難道這不可悲嗎?一個老家夥想要一輩子都當男孩兒,想要與男孩兒們混在一起,想要說服自己,認為他們能將自己視為同齡人來接納,那他可就太可笑了。不能這樣。”

“我在這裏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有一種家的感覺。我可憐的父親想要我成為一個英國紳士,這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不是一個狩獵愛好者。我對狩獵啦、射擊啦,還有什麽打板球之類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對那些運動,我隻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那你的表演技巧可真夠高的,一點兒也沒有看出來你在勉強自己。”

“我原先並不知道自己不喜歡這些事情。隻是到了這裏後,我才了解了自己。我喜歡在伊頓公學讀書,在牛津大學時也很有趣,但我知道我並不屬於那裏。我演戲挺在行,因為我有演戲的基因,但我內心總有幾分不安。我家位於格羅夫納廣場的房子是我父親花了十八萬英鎊在提爾比買下的,是一處可以終生保有的不動產。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感覺那裏就是一所擺放著家具的房子,我們是把它租下來度假的。說不定哪一天真正的房主人就會回來,那時我們就得收拾鋪蓋走人。”

我認真地聽著他說,但不知道他的話中有多少是對他真實感受的表達,有多少是由於他處在這個變化了的環境中而產生的幻覺。總之,他的話很令人費解。

“過去我非常討厭聽費迪舅姥爺講他的猶太人故事,我認為他是居心不良。但現在我明白了。這隻是一種發泄緊張情緒的安全閥。上帝呀,一個人生活在城裏竟然會緊張成這樣。爸爸就要輕鬆一些了,他可以在提爾比扮演他的英國老鄉紳的角色,但一回到倫敦城裏,他就本色畢露了。可他自我感覺良好。我已經把自己的麵具,還有那身演戲穿的戲裝全都扯了下來。最終,我還原了自己的本來麵目。我感到太輕鬆了,感到被解放了。您不知道,我不喜歡英國人。我在英國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還不清楚這一點。你們英國人因循守舊,保守而沒有個性。你們從來不肯釋放自己。你們的內心沒有自由,沒有靈魂的自由。你們不能勇敢地麵對現實,你們最害怕的莫過於自己可能會做錯事。”

他笑了。

“我?我可不是英國人。我身上流著的血沒有一滴是英國人的。我是一個猶太人,這您知道。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德國猶太人。我不想成為英國人,我就想做一個猶太人。我的朋友們也都是猶太人。我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非常輕鬆,與他們在一起我找回了自我。在家的時候,我們千方百計避免別人看出我們是猶太人。媽媽因為頭發是金色的,就認為自己能僥幸不被別人看出來,擺出一副自己是非猶太人的樣子。做白日夢去吧!您不知道,我在慕尼黑猶太人社區溜達,看著那些猶太人的時候,我心裏感到非常快活。我曾經到過法蘭克福,那裏也有很多猶太人。我四處轉悠,看著那些肮髒的老人,他們都長著鷹鉤鼻子。還有那些肥胖的女人,她們都戴著假發。我非常同情他們,我感到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真想去親親他們。他們看我的時候,我心想,他們是否知道我就是一個猶太人呢?我真希望自己能說意第緒語。我想與他們交朋友,到他們家裏去,吃猶太人的特有的食物。我想進到一個猶太教堂去,但又怕自己做錯了事,被趕出來。我喜歡聞猶太人社區的空氣,喜歡那裏的生活方式,喜歡那裏的神秘氛圍,喜歡那裏的灰塵、髒亂和浪漫。我現在腦子裏還有這種渴求。隻有這才是真實的,而其他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假的。”

“你父親聽了你這番話會傷心死的。”我說。

“不是他心碎就是我心碎。他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呢?不是還有哈利嗎?哈利會很高興成為提爾比的一個鄉紳的,他會滿足於做一個英國紳士。您不知道,媽媽打定主意要讓我娶一個基督徒。哈利會很高興這麽做的,他對能擁有一個老式的英國家庭而感到心滿意足。然而我對此卻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的要求就是一星期能給我五英鎊的生活費。把那些貴族頭銜、莊園,還有那些庚斯博羅的油畫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他好了。”

“好吧,但現實的問題是,你已經莊嚴地起過誓,兩年後你就回家。”

“我會回去的,”他鬱鬱寡歡地說,“李·瑪卡特答應來聽我演奏。”

“如果她的結論對你不利,那你該怎麽辦?”

“那我就自殺。”他笑嗬嗬地說。

“胡說八道。”我的口氣也快活起來。

“您在英國有家的感覺嗎?”

“沒有。在其他的地方,我也沒有家的感覺。”

他沒有再刨根問底地追問下去。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想到回家我就感到厭惡。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我最討厭的就是做一個英國鄉紳,幹什麽都比這強。上帝,這種生活得讓人煩死。”

“金錢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金錢可以買來的東西我都不稀罕。我可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

現在已經很晚了,第二天我還得早起。對喬治說了些什麽,我似乎沒有必要太去在意。一個年輕人,突然與一幫畫家和詩人混在一起,他自然會沉迷於一些亂七八糟的思想之中。藝術是一壺烈酒,酒性不好的人是喝不了的。在那些對普通常識嗤之以鼻的人心中,聖火燃燒得最為熾烈。但不管怎麽說,喬治還不滿二十三歲。時間會是最好的老師。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喬治今後的路怎麽走就與我無關了。我向他道了晚安,走回自己住的旅館。天上的星星冷漠地眨著眼睛。一大早我就離開了慕尼黑。

回到倫敦後,我沒有把喬治說的話都告訴穆裏爾,也沒有將他現在的樣子描述給她。我隻是對她說,喬治一切都好,他覺得很快活,練琴很用功;他生活態度嚴肅,沒有**的行為。六個月後他回到了家裏。穆裏爾請我到提爾比去度周末:弗雷迪正帶著李·瑪卡特趕往提爾比,來看喬治的演出,喬治特別希望我屆時能在那裏。我接受了她的邀請。她來車站接我。

“看出喬治有什麽變化沒有?”我問。

“他變成了個大胖子,但精神很好。我想他很高興回家。他對他父親的態度也很好。”

“聽到這些我真高興。”

“哦,上帝,我多希望李·瑪卡特能說他彈琴沒有希望。這樣一來,我們全家就都解脫了。”

“但我擔心這樣的結論對喬治可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會令他非常失望。”

“生活中總是充滿著不如意的事,”穆裏爾爽朗地說,“所以一個人要學會忍受。”

我感到她的話很有趣,衝她笑了笑。我們鑽進了她的勞斯萊斯轎車。駕駛員座位上坐著一個司機,此外車內還有一個仆人。穆裏爾戴著一串珍珠項鏈,這串項鏈大概要花掉四千英鎊。我想起來了,在慶祝阿道弗斯·布蘭德爵士生日的慶典上,國王心情大悅,在賜予三位紳士貴族頭銜的同時,還各送給他們一條這樣的項鏈。

李·瑪卡特隻能在這裏短暫停留。那天晚上她在布萊頓有一場演出,然後她在星期天早上坐車到提爾比來吃午飯。星期一她在曼徹斯特還有一場音樂會,所以她要在當天返回倫敦。這樣就定在星期天下午聽喬治的鋼琴演奏。

“他一直在埋頭苦練彈琴,”他媽媽告訴我說,“所以他沒有跟我一道來接您。”

車到莊園門口時,大門開了。我們的轎車拐了進去,開上了一條寬闊的大道。這條道一直通向主人的住宅,兩旁種植著高大的榆樹。到了後我才發現,他們並沒有邀請其他的客人來。

“你認識我弟弟費迪已經很多年了,對不對?”她說,用卷舌發出了“R”音,“費迪可是社交圈子裏的大忙人。阿道弗斯爵士在哪裏,穆裏爾?他知道你的客人到家了嗎?你派人去請喬治了嗎?如果他現在還覺得沒有把握,還要抓緊這點兒時間練琴,他明天也就不可能有出色的表現。”

穆裏爾解釋說,弗雷迪正跟他的秘書在打高爾夫球,她已經告訴喬治我到家了。布蘭德夫人似乎對穆裏爾的回答非常不滿,她轉身對我說:

“我的兒媳婦告訴我,你在意大利待過,是嗎?”

“是的,我剛剛從那裏回來。”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國家。國王陛下還好嗎?”

我回答說這我可不知道。

“他還是一個小男孩兒時我就跟他很熟了,他那時身體不太好。他母親瑪格麗塔太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們認為他永遠也不會結婚。當他與蒙特內哥羅的公主相愛後,奧斯塔公爵夫人非常生氣。”

她似乎仍然生活在一個很久以前的時代,可她的頭腦非常敏捷,我想什麽也逃不過她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這時弗雷迪走了進來。他穿著一條高爾夫球褲,顯得十分瀟灑。看到這個平素頤指氣使、胡子已經灰白的大男人在這個老夫人麵前那副服服帖帖的樣子,既讓人感到好笑,也讓人有點兒感動。他稱呼她媽媽。然後喬治走進了餐廳。他還是那麽胖,但聽取了我的意見,剪了發。他看起來已經不像個男孩兒了,而是一個身體強壯、結實健康的青年男子。看到他坐在那裏喝茶的樣子真讓人高興。他吃了好幾個三明治和幾塊蛋糕。他還是像個男孩兒一樣能吃。他父親麵帶微笑地看著他,笑容非常親切。看到一家人都這樣愛他,我不由得有點兒驚訝。他是個天真無邪的人,而且富有個人魅力,對生活充滿熱情,當然招人喜歡。他的言談舉止非常大方和坦率,待人自然、熱情,這些當然給他人好感了。我不知道他的這些性格特征到底是部分來自他祖母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但他正在走一條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道路,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他父親正用慈善的目光注視著他走自己的路,相信他能遵守自己的諾言。在這位父親愉悅、驕傲和幸福的神態中,我依然能感覺到最近這兩年父子失和給他帶來的痛苦。他非常愛喬治。

四點鍾不到,我們就都慢慢溜達著走進了客廳。布蘭德老夫人與費迪一起坐在一張沙發裏,弗雷迪、穆裏爾和我各找了一把扶手椅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李·瑪卡特自己單獨坐在一個地方。她無意識地選擇了一把黑橡木高背椅,讓人感到有點兒像個王座。她穿著一條黃色裙子,在她黃褐色皮膚的襯托下,人顯得非常清秀。她的眼睛很漂亮,麵部化了濃妝,嘴唇紅紅的。

喬治顯得很鎮靜。我同他父母走進客廳時他已經坐在了鋼琴旁。他看著我們坐下後,衝我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大家都坐好後,喬治開始彈琴。他彈奏的是肖邦的曲子。他先是彈奏了兩首我熟悉的華爾茲,然後是一首波蘭舞曲和一首練習曲。他彈奏時充滿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多懂一點兒音樂,這樣就能更準確地描述他的演奏了。他的演奏充滿了力量,朝氣蓬勃。但我感到他的演奏缺乏一種肖邦樂曲中特有的魅力,缺乏那種柔情、那種憂思和惆悵、那種對歡樂的留戀和那種漸漸消逝的浪漫。肖邦的作品總是讓我想起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生活。我再一次有了一種模糊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微妙,幾乎讓我沒有注意到。喬治的雙手並沒有完全同步。我看看費迪,看到他正帶著些許突兀的感覺看著他姐姐。穆裏爾的眼睛一直緊盯著彈琴的兒子,但現在她的目光收了回來,隨後就一直瞅著地麵。他父親也在定睛看著他。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弗雷迪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麵上顯出了驚愕的神情。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富於音樂細胞,他們一生都不斷在聆聽世界上最傑出鋼琴大師的演奏,他們憑直覺就能做出精確的判斷。李·瑪卡特是唯一一個麵部沒有任何表情的聽者,她始終在認真聽著,就像是壁龕中的一尊神像一樣紋絲不動。

終於喬治彈完了。他在座位上轉過身麵對著她,沒有說話。

“你想讓我告訴你什麽呢?”她問。

客廳裏的人麵麵相覷。

“我想要您告訴我,假以時日的話,我是否能成為一個一流的鋼琴演奏家。”

“給你一千年的時間,你也做不到。”

客廳內鴉雀無聲。弗雷迪的頭低著,盯著自己腳下的地毯。他的妻子抓住他的手。但喬治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李·瑪卡特。

“費迪已經把情況都告訴我了。”她開口說,“不要認為我會受他們的影響。所有這些事情都無關緊要。”她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將這間擺放著漂亮家具的華麗客廳和我們這些人全都包容在內了。“如果我認為你具備一個音樂家的素質,我會毫不猶豫地懇求你放棄其他一切去從事音樂藝術。藝術是至高無上的。與藝術相比,財富、地位和權力根本不值得一提。”她看了我們這些人一眼,目光中隻有誠摯,絕無傲慢之態,“我們這些從事藝術的人工作最有價值。我們使生活具有了意義。而其他人隻是我們吸取靈感的資源而已。”

“當然,我可以看出來你在練習鋼琴上花費了很大心血。不要認為這些心血白白浪費了,你可以因此將彈鋼琴作為一個自娛自樂的愛好,你可以因此欣賞到偉大的音樂作品。普通人是沒有這個福氣的,他們欣賞不了。看看你的手吧,那不是一雙鋼琴家的手。”

我本能地去看喬治的手,之前我從未留心過他的手。我吃驚地發現,他的手很胖,手指又短又粗。

“你的耳朵也不十分完美。我想,你頂多隻能成為一個演奏水平很高的業餘愛好者。而在藝術界,業餘與職業之間的差距猶如鴻溝。”

喬治沒有說話。他表麵上看起來非常鎮靜,但他漸漸變得蒼白的臉色告訴人們,他清楚自己的希望正在破滅。客廳裏靜得嚇人。李·瑪卡特的眸子裏突然湧出了淚水。

“不要隻聽我一個人的意見,”她說,“而且,我也可能會出錯的。再去征求一下別人的意見吧。帕岱萊夫斯基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為人非常慷慨的人。我會將你的情況寫信告訴他,你可以去找他,讓他聽一聽你的演奏。我相信他肯定會答應的。”

喬治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有良好的教養,不管他自己現在內心如何,他都不能讓其他人過於難堪。

“我想這就沒有那個必要了。我非常誠服地接受您的裁決。告訴您實話吧,我在慕尼黑的音樂導師給我的評語與您的差不多。”

他站了起來,掏出一支香煙點著了。客廳內的緊張氣氛因此有所緩和,其他人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

李·瑪卡特衝喬治笑了笑。

“我能為你彈首曲子嗎?”她問。

“當然,請。”

她站起來走到鋼琴邊,然後摘下手指上的戒指。她彈奏的是巴赫的作品。我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但我能聽得出來樂曲中有法國化的德國小宮廷內舉辦的嚴謹儀式,有嚴肅而富足的市民們的歡樂,有鄉村綠綠草地上舉行的舞會。綠樹看起來就像聖誕樹一樣,陽光穿過樹蔭,照在芳草地上,德國的鄉村恬靜而溫馨。

我的鼻孔中可以嗅到泥土的芬芳,我感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審慎地根植於故國的土地中,因而非常強大。這是一種永恒、無邊的力量。她彈奏的曲調非常優雅,既輕柔又壯美,讓人聯想起夏日傍晚明亮的滿月。我微微側目打量了一下客廳內的其他人,看見他們都聽得非常投入,神情癡迷。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對音樂有如此深入的理解,也能夠進入這種如癡如醉的狀態之中。她彈完了,停了下來,嘴唇上依然帶著一絲微笑,重新戴上戒指。喬治輕聲地笑了笑。

“太棒了,我想我這輩子是達不到這個水平了。”他說。

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在提爾比正在發生的事。當我們離開喬治,走出客廳,來到院子裏後,他父親馬上就走到他身旁。弗雷迪這晚上贏了,但他並沒有感到快樂。憑他比女人還敏感的直覺,他能感受到喬治此時的心情。看到喬治如此痛苦,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他的兒子。當他走近喬治身邊時,喬治衝他微微一笑。弗雷迪的嗓音有些沙啞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突然湧出一股衝動,要將他的勝利果實拱手讓出。

“孩子,”他說道,“看到你這樣失望,我真的無法忍受。你還想再回慕尼黑學一年嗎?一年後再看結果,好嗎?”

喬治搖了搖頭。

“不了,不會有什麽用了。我已經試過自己的運氣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別太難過了。”

“您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期盼就是當一名鋼琴家,結果是一無所獲。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有點兒受不了。”

喬治努力想要表現得剛強一些,他疲憊地笑了笑。

“你想到海外去轉轉嗎?你可以邀請你在牛津大學的一個朋友一道去,費用全部由我來付。你這麽長時間裏一直都在努力,也該放鬆放鬆了。”

“非常感謝您,爸爸,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吧!我現在就想去散散步。”

“用我陪你嗎?”

“我想一個人走走。”

突然,喬治做出了一個異常的舉動。他摟住了父親的脖子,在他父親的嘴唇上親了一口。他古怪而小聲地笑了,笑聲讓人心顫。隨後他就走開了。弗雷迪回到客廳,他母親、費迪和穆裏爾都還坐在那裏。

“弗雷迪,為什麽不讓這個孩子結婚呢?”老夫人說,“他已經二十三歲了,結婚可以讓他把心思放到別的地方去。一旦他結婚有了孩子,他很快就會像其他人一樣安生下來。”

“讓他娶哪個姑娘呢,媽媽?”阿道弗斯爵士麵帶微笑地問。“這不難辦。福依琳豪森夫人那天帶著她女兒維奧萊特來看我。這姑娘人很不錯,嫁妝肯定也少不了。福依琳豪森夫人的意思我聽得很明白,她說如果維奧萊特能嫁到一個好人家,她丈夫雅各布爵士會出一筆很重的陪嫁。”

穆裏爾的臉紅了。

“我討厭福依琳豪森夫人。喬治還年輕,不急著結婚。他如果喜歡哪個姑娘,我們家出得起錢。”

布蘭德老夫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兒媳一眼。

穆裏爾暗地裏說過多次了,她想要喬治娶一個非猶太姑娘。老夫人非常清楚這一點。但她也明白,隻要她還活著,不管是弗雷迪還是穆裏爾都不敢向她提出這個建議。

喬治沒有去散步。也許他想起了狩獵季節即將開始,於是走進了槍械庫。他開始清洗他母親在他二十歲生日時送給他的那把槍。自打他到德國去後,這支槍就再也沒有人用過。突然,一聲槍響把仆人們都嚇了一跳。他們急忙奔向槍械庫,發現喬治躺在地上,子彈從他的心髒部位穿過。顯然,這支槍的槍膛裏是上了子彈的,喬治擺弄這支槍時,不小心走了火,正好射中了他自己。人們經常可以在報紙上看到這類消息。